缪斯之子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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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旅馆里闻一多和罗隆基住的房间里,二人已然入睡。

响起了敲门声。

罗隆基:“一多,有人敲门……”

闻一多没反应。

敲门声再起。

罗隆基:“谁?……”

门外亦无反应。

罗隆基轻轻起身,将门开了一道缝———是着睡衣的吴文斌。

吴文斌:“我想和闻一多聊聊……”

罗隆基:“嘘……”闪出门,反手将门掩上,低声地:“他不知在哪儿独自喝了点酒儿,醉意醺醺的一回来就和衣躺下,现在睡酣过去了……”

吴文斌表情失望。

罗隆基:“我看他也是不知为什么心情怪不好的…… 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啊?”

吴文斌喃喃地:“明天?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罗隆基这才发现他赤着脚:“你看你,怎么连拖鞋也没穿?”

吴文斌:“我赤着双脚,感受到地面的冰凉。结果,连颗心也凉透了。人们却以为我满脸的迷惘,是一种神秘的笑容……”

罗隆基:“这样站久了可不行,明天会胃疼的,快回房间去吧,啊?” 罗隆基搂着他肩,伴他往房间走……

吴文斌:“睡了,都睡酣过去了,连闻一多也睡酣过去了……真静啊……”

吴文斌隔着半开半掩的房门说:“其实,我只打算告诉闻一多一句话———我想走……”

罗隆基:“走?回国?不要留学学位了吗?你成绩那么的优异,怎可半途而废呢?……睡吧,明天我让一多主动找你,啊?”

吴文斌:“睡……那么,我便也睡……”

罗隆基:“这才对。”替他关上了门。

罗隆基侧耳听听室内动静,沉思片刻,苦笑着摇摇头,离去。

罗隆基回到房间,走至闻一多床前,替他将一只手从胸口放下,并替他盖了一角被子……罗隆基躺下,侧身睡去。

窗外,一片游云遮身———渐渐的,将弦月完全吞食了……突然一声坠物落地的闷响———接着一声喊:“不好啦,大家快起来呀,有人跳楼了!”

接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罗隆基猛醒,跃下床,急推闻一多:“一多,一多,快醒醒!”

闻一多醒来,怔忪坐起。

罗隆基:“出事了,外边喊有人跳楼了,我怕会是吴文斌!”

闻一多、罗隆基匆匆下楼梯———罗隆基在楼梯上往睡衣外穿上西服。

楼外———一群衣履不齐的学生们围成半圆,一个个默望地上。

罗隆基:“谁?”

一个声音回答:“吴文斌……”

闻一多一时呆住……

罗隆基生气地:“还都愣愣地看着干什么,快叫救护车啊!”

另一个声音回答:“已经有人去了。”

人墙内,闻一多扶起了嘴角流着血的吴文斌,使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胸怀里。

吴文斌:“闻一多,原谅我没先跟你打一声招呼……”

闻一多流下泪来:“文斌,为什么?为什么?你最近不是心情很好吗?不是还经常唱歌的吗?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啊?”

吴文斌:“闻一多啊,你真傻,你真傻……我那是……装了样子骗你的,也骗别人,为了回报你和别人对我的友爱……其实……我做不到你所希望的那么理性……一个心碎了的人,也只有这一种……不争的选择……”

闻一多将吴文斌的头紧紧地搂抱在怀里,哭了。救护车鸣笛声自远而近。

罗隆基分开众人,蹲下对闻一多说:“一多,救护车来了,你要冷静,不能耽误时间啊……”

两名护士将吴文斌与闻一多分开,把吴文斌抬放在担架上。

闻一多抓住吴文斌一只手,随至救护车前。

吴文斌:“闻一多……你可,答应过我的……山鬼……” 担架抬上车之际,两只手分开,仍闻吴文斌说:“山鬼……”

车门关上,车开走。

闻一多、罗隆基,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淌着泪。

闻一多看自己的手———血染其手,罗隆基掏出手绢递给他,闻一多视而不见,往西服上揩着血,所穿依然是吴文斌送给他的西服。

此时天已拂晓,街上开始出现少许行人……一辆出租车也出现。

闻一多突然招手用英文喊:“出租车!出租车!”

出租车停靠行道边,闻一多跑过去。

“一多!你干什么去?”罗隆基追赶了几步。

闻一多已入车内,车开走。

同学们困惑地你看我,我看你。

出租车停在美术学院门口,闻一多下车,大步疾奔。

一间作展厅的大教室里———包括古斯汀在内的学生们,正在各自忙碌地布展,门被推开,闻一多大步而入。

众学生愕然看他。

闻一多却用目光四下里寻找自己的作品,旋转着身子大声喊:“我的‘山鬼’呢?我的‘山鬼’呢?”

古斯汀一人默默用手指了指——— “山鬼”已悬挂在墙上。

闻一多大步奔过去,取下画框,迟豫片刻,举起它朝地上一摔。

画框立时散坏……

包括古斯汀在内的众学生惊诧地望着他。

闻一多蹲身小心地扯下画布,卷起,他起身看大家,张张嘴,欲作什么解释,却终归还是什么也没说,猛转身大步而去。

众学生面面相觑。

闻一多转身急速下楼。

古斯汀奔到窗口,伏身望外———校园的晨光里闻一多奔跑的脚步是那么急切。

医院。匆急而至的闻一多拦住一名护士询问———护士的手指朝上一指。闻一多跑至电梯口,指示灯显示须等,闻一多转身又跑……某急救室外守候着罗隆基等几名同学。

罗隆基拦住闻一多,悲伤地:“一多,他走了。我真迟钝,他夜里找过你的,还赤着双脚……当时他就说他想走,可是我竟没……”

闻一多轻轻推开罗隆基,脚步缓慢地推开了门……吴文斌的尸身已罩上一条白布。

一名正在收拾医疗器械的护士朝闻一多遗憾地摊手,耸肩。

闻一多跪下,撩开白布一角,凝视着吴文斌的脸:“文斌,我把山鬼给你送来了!它当然属于你,它当然应伴你去往天国……”

闻一多将画布放在吴文斌尸身上,双手捧白布一角,捂住自己的脸。

作为展厅的教室门口,学生及各位来宾鱼贯而入。

门特教授陪蒲西夫人以及闻一多曾在她家结识的一概朋友进入展厅……门特教授陪他们参观作品,不时讲解……蒲西夫人迫不及待地:“可是闻的山鬼挂在哪儿呢?我们都希望先欣赏那中国的维纳斯……”

大家点头。

门特教授:“当然应该挂在我指定的地方,最显眼的地方,请跟我来……”

教授一行人走到那面影壁前,其上空白,只有说明纸还在,英文写着两行字是——— 《山鬼———中国的维纳斯》;中国留学生闻一多。

众人的目光全都不解地望向教授。教授皱起了眉……教堂里。中国留学生们按照基督教俗在向吴文斌的遗体告别……闻一多不禁在遗体前双膝跪下。

“山鬼”画幅用白绫扎着,竖放在吴文斌遗体胸前,吴的双手仿佛握着它。

闻一多交叉合掌,望着耶稣像默默祷告:“我的救主啊,你为何如此忍心,毁灭我中国一颗文艺的种子?

难道他的才华不是连你也应该承认的么?

既然你毫无怜悯,那么请你明示,对我闻一多的命运,又预先做了怎样的安排?告诉我吧,现在就告诉我吧,我并不怕你神威的摆布,但我希望精神上有所准备……”

教授的办公室。

教授在判卷时响起了敲门声,教授:“进来。”

闻一多进入:“教授,请允许我解释……”

教授:“你不必解释了,我一切都知道了。”

闻一多:“教授,但我还是对你感到很内疚,觉得辜负了您的期望……”

教授:“那天,蒲西夫人等朋友也到学校来了,他们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你的作品而来的……”

闻一多:“这就使我更加感到内疚了。”

教授:“你为什么那样做的原因,我已经替你向他们解释过了。你的作法连上帝也难以责怪,所以他们更能充分地理解。”

闻一多嘴角微微一动,表情于是略显明朗。

教授:“闻,我和朋友们一致认为,你身上有很古代很古代的,某些可敬的中国文人的精神气质;你的情感方式,也是那么与众不同……不过不说这些了,我找你来是想当面告诉你三件事:一、你的论文作业,仍是我的学生中最有思想见地的。起码,以我的水平看是这样。”

闻一多:“谢谢您的勉励。”

教授:“二、由于你拒绝参加理化考试,也由于你最好的一幅画没有参加美术临摹作业的评分,所以,这将决定了———你毕业时不能获得学位,而只能获得毕业证书……”

闻一多:“我是为绘画这件事来到美国的,不是为了别人看中的学位。所以我不后悔。”

教授:“不后悔?”

闻一多点点头。

教授:“如果你现在后悔,有所改变,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

闻一多:“教授,我不想改变什么,也不想挽回什么。”

教授:“最后一件事———你美术专业各科成绩全都超优等。你要知道,我在本院执教已十余年了,除了你,还没有一名专业各科成绩全都优的学生,按照学校以往的规定,这样的学生将有资格被公费派往法国进行艺术参观……”

闻一多终于微笑了一下:“教授,这比获得什么学位更令我惊喜!”

教授:“但是你却与那一奖励方式无缘。因为本院同时规定,那一奖励方式只相对美国本国学生……”

闻一多:“教授……可是……”

教授打断他:“这一点我也是才知道,因为是以前没有遇到的情况。我已经替你极力争取了,但规定就是规定。在美国,改变一项规定是很难的,好比你们的李白用诗说的‘难于上青天’……”

闻一多:“明白。”

教授:“除了明白,再就不想说别的了么?”

闻一多摇头。

教授:“我知道,你心里在想,这是歧视。”

闻一多:“是的,教授,我心里确实这样想。”

教授:“美国有种族歧视,一点儿都不奇怪。希望没有,那是对美国过分理想主义的看法。不过,我认为,像你这样的中国人,无论在美国的什么地方,只要美国人了解你,他们中的大多数就会自觉的放弃歧视,像改掉自己的恶习一样。”

闻一多:“教授,也让我告诉您———如果您哪一天到中国去,你在中国结识的朋友,将比我通过您结识的美国朋友还要多!”

教授深深地看了闻一多一眼,向往地:“我经常梦想着那样的一天。”

不久,梁实秋赴美国科罗拉多大学留学英语;而闻一多这一名艺术气质的中国留学生,虽在芝加哥不乏彼国人士给予的可贵友情,但终究不能适应芝加哥这一座被工业化污染得十分严重的城市,再加上两名中国留学生先后的不幸死去,使他多愁善感的心倍觉惆怅,于是决定转往科罗拉多大学艺术系,去与清华诗友梁实秋相聚……

站台上,闻一多与罗隆基依依惜别……罗隆基:“见了实秋,一定替我问好。”

闻一多点头。

罗隆基:“我已经给实秋写去信了,宣布将你移交给他了。”

闻一多不由地拥抱住罗隆基:“放假以后,我和实秋一道来看你。”

罗隆基:“也许我会去柯泉看你们,稍带也领略一下那座美丽西部城市的风光。”

闻一多:“一言为定,我和实秋在柯泉恭候你。”

罗隆基:“实秋是个爱整洁的人,什么东西都放得有条不紊,但愿你不要像和我住在一起似的,东西到处乱放乱扔的!”

闻一多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罗隆基:“你看,谁来了?”

闻一多扭头一看,见教授大步而来。

闻一多迎上道:“教授,我们不是讲好了,您千万不必来送行吗?”

教授:“可是,如果连送都不送你,我想,我今夜肯定会彻底失眠的。”

闻一多:“这是我清华的校友罗隆基,他在芝加哥大学攻读社会学。”

罗隆基与教授握手:“经常听一多讲到您对他的关爱,我为此替他感到幸运。”

教授:“怎么就你一个人来送他?我想闻一多应该有很多很多朋友,至少会有一个班的人来送他。”

罗隆基:“这是因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今天下午走,否则会有一个排来送他的人。”

教授:“闻,主持科罗拉多艺术系的利明斯姐妹,也是我的两位老友,我已经写信给她们介绍你了。她们生活在一起,六十多岁了都没有结婚,除了艺术对任何其他的事情都无足轻重。她们会友好地对待你的。”

闻一多:“教授,你为我做的太多了……”

有人在附近打站台上的电话,闻一多的目光不禁望过去……教授:“古斯汀在她父亲的农场里,她不知你今天离开芝加哥是不是?”

闻一多默默点头。教授立刻掏出小本子和笔,匆匆写了一个电话号码撕给闻一多:“快去给她打个电话吧,你应该向她告别一下……”

恰巧打电话的人离开;闻一多快步走过去。

教授掏出烟来吸,和罗隆基一起望着闻一多……教授:“闻是你们中国人中的一个好人,是吧?”

罗隆基:“他还是一个非常热爱我们祖国的人,而我们特别尊敬他这一点。”

闻一多若有所失地缓缓走了回来。

问“没打通?”

“通了……”

“她竟不愿和你多说什么?”

“她反复只说一句话。”

教授:“什么话?”

闻一多:“我一定要送你……”

开车铃响。

罗隆基替闻一多拎起了皮箱:“一多,你该上车了……”

教授张开了双臂,与闻一多拥抱。

“闻,我会想念你的。”

闻一多:“教授,我会经常给你写信的。”

闻一多上了车,罗隆基将皮箱递给他。

“一多,祝你一路平安。”

“隆基,保重啊!……”

列车徐徐开动。

车上车下,三人都举起了告别的手……列车奔驶在芝加哥的郊区的原野上———下午的阳光洒满原野,使原野望去金灿灿的,如同梵高的画……闻一多对面坐着一位留胡子的老先生,已在与闻一多交谈。

老先生:“在美国遇到一名中国留学生,这真有点儿不可思议。”

闻一多:“那么您或许该记住我的名字———闻一多,因为这个名字将是一位中国诗人的名字。”

老先生:“诗!中国人也知道什么是诗吗?”

闻一多笑道:“中国诗人们写了几千年的诗以后,美国才立国啊!”

老先生凝视了闻一多片刻,大笑起来,拍着闻一多的肩说:“中国小伙子,你可真会吹牛!不过我喜欢听你吹吹牛。这样会使我们的旅途愉快起来是不是?”

闻一多便打开皮箱,取出罗厄尔夫人赠给他的《惠草集》,双手呈递道:“您请看,这是你们美国著名诗人翻译的中国的诗。”

老先生愣了一下,半信半疑地接过去看。

老先生:“哦,太优美了!太令我惊讶了!年轻人,送给我吧!”

闻一多摇头道:“您看,这是译者赠给我的,扉页有她的赠言,所以我舍不得送给您啊!”

老先生只得遗憾地将诗集奉还,而闻一多接过,立刻放入皮箱。

老先生突然指着窗外说:“咦,小伙子你看那是怎么回事?!”

闻一多望窗外,但见灿烂的原野上,一匹白马与列车并驰———马背上一身牛仔装的古斯汀,擎在她手中的红丝巾与她的黑长发向后扬起……古斯汀:“闻———一———多!闻———一———多———”

闻一多立刻想升起窗子,却升不上去,焦急地:“先生,请帮帮忙!”

老先生立即相助,窗子依然纹丝未动。

二人泄气作罢,闻一多只得隔窗摆手。

老先生:“你的……恋人?”

闻一多:“不……是朋友……”

列车驶上桥梁,古斯汀勒马奔驰在河畔,她在闻一多视野里越来越远……柯泉———科罗拉多大学。拎着皮箱的闻一多,一边走在校园里,一边好奇地东张西望……

闻一多站立在一间教室门旁———下课了,学生们走出,闻一多一眼瞅见了梁实秋。

闻一多:“实秋……”

梁实秋:“一多……”二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梁实秋:“噢,上帝!我的红烛,我的红烛,你带给了我一种怎样的惊喜啊!……”

就这样,闻一多仿佛从天而降,忽然地出现在柯泉,出现在梁实秋面前。

而这一种说来自来,说去就去的行止作风,又是那么符合青年闻一多的诗人性情……一种最不愿被俗事和俗规所左右的性情……他们二人意气风发地走在回小旅馆的路上,仿佛两个高兴异常的少年———不难看出,相聚于异国,给二人带来了无尽的欢喜……梁实秋的房间里,一切摆放有致,显示着主人的爱整洁,有秩序。

梁实秋:“这一张空床,我还一直催促主人搬走呢,岂不好像单等着你来睡它的么?”

闻一多往**一躺:“要喝茶!要喝你最好的茶,渴死啦!”

梁实秋:“当然要喝我最好的茶,闻兄但请少安毋躁。”于是去沏茶。

闻一多却又一跃而起,推开窗,朝外望着说:“实秋,我喜欢柯泉!想想这种滋味吧!———一个对色彩的美极其敏感的人,终日从芝加哥的四层楼上往窗外一望,那如波涛的屋顶上,只见林立的烟囱开遍了可怕的‘黑牡丹’,街道上往来着川流不息的火车、电车、汽车、货车,永远奏着惊心动魄的交响乐!几乎只有深夜,我的耳、眼和心,才得已享受到短短几小时的宁静……”

梁实秋:“茶可以饮了。”

闻一多坐在梁实秋对面,轻嘬一口,说道:“好茶,果然好茶!

中国人,不喝中国茶可是件不幸之事!”

“一多,怎么也不预先通知我?”

“难道你没收到隆基的信?”

梁实秋:“我几天前才转移到这家离学校近的旅馆来住,信肯定寄到原址去了。”

“这家私人旅馆的主人,待我们中国房客如何?”

梁实秋:“主人约尔翰先生是一位退休的中学校长,待我很亲切。其实,我是他的第一名房客。”

闻一多:“那我就是第二名了。”

梁实秋:“你也可能是最后一名房客。约尔翰先生并不靠房租为生,他的退休金足够他安度晚年。他的四个女儿都在别的城市,有一个还在英国,他是怕寂寞才出租房间。起初还犹豫着不肯租给我这个中国人呢。两天后却对我说,第二名房客也希望是个中国留学生。”

“哦,为什么?”

梁实秋:“他对中国发生了大兴趣。”

闻一多笑道:“他能那样,自然是你的功劳了!”

梁实秋亦笑道:“一多,对你的突然降临,我想起了杜甫一句诗。”

闻一多:“请讲。”

“自来自去梁上燕。”

“杜甫《江村》中的一句,接着的一句当是‘相亲相近水中鸥’!”

“你我二人友情的写照。”

“来,实秋,为诗,为画,为柯泉的美好风光,为我们的友谊……”

梁实秋:“干杯!”

于是二人微笑着以茶代酒,轻轻碰杯……闻一多:“我决定转校到柯泉的科罗拉多大学,完全是听凭你的召唤。”

梁实秋:“我?我何曾向你建议?”

闻一多:“你寄给我十二张柯泉的风景图片,其中一张的背面还写着‘你看看这个地方,比芝加哥如何?’你还不承认你是在诚心向我发出吸引的信号么?”

梁实秋笑道:“我那也不过是想向你炫耀一下柯泉的风景宜人罢了。”

“风景宜人,固然对我有颇大的吸引力。但更主要的原因是,我虽然痴迷上了绘画,对诗的强烈之热爱,却并没有因此而淡薄。今后,我们不是又可以在诗一方面相砥砺,相酬唱,相应和了么?和梁实秋在一起的日子,对于闻一多,是和诗离得更近的日子啊!”

梁实秋看一眼手表道:“老约尔翰到芝加哥看女儿去了,他给我打电话说今天一定回来。以往都是他亲自为我安排晚餐,我们做一顿中国饭菜等他回来如何?”

闻一多立刻表态:“有理!”

梁实秋:“即使你不来,我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我还特意去买了面呢!”

闻一多:“可我,对做饭方面,实在是外行。我只会煮鸡蛋,连煎鸡蛋都煎不好。”

梁实秋:“我也是外行,我们就将就做一顿中国饭菜当成用中文作一首诗嘛!”

厨房里。

闻一多很窘地说:“面和的太硬了,我觉得,烙葱花饼是不易成功的了。”

梁实秋:“我曾听人说,软面饺子硬面汤。汤就是汤面,说得更明白就是面条的意思。那就擀面条吧!”

闻一多:“可是,在哪儿擀呢?这块切菜的案板太小了,擀不开的。”

正在水池里洗菜的梁实秋说:“擦干净桌子,在桌子上擀!”

戴眼镜的梁实秋,低着头,一刀一刀又慢又小心地切菜……同样戴眼镜的闻一多,伸着臂,俯着身,将一块面几乎擀得布满了,一桌面……

闻一多:“实秋,看看我擀得行不行?”

梁实秋过来一看,吐舌道:“哇,你以为你是在铺桌布么?”

闻一多挠头道:“实不相瞒,我刚才还真忘了是块面,心里竟在想,这块桌布怎么铺也还是小啊!”

梁实秋动手揭了揭,还哪里容易揭得起来呢!

这时锅冒蒸汽,闻一多掀开盖道:“水开了!”

“闻一多先生,我认为,我很认真地认为———我们想擀面条的预定计划也彻底地失败了!”

闻一多沮丧地:“我说过我是外行的嘛!我放弃努力了,你收拾残局吧!”

说罢转身就走……

梁实秋:“哎……你!”

闻一多刚迈出一步又赶紧退入,背抵门道:“我想是你的约尔翰先生回来了,如何是好?”

梁实秋也不由得挠头,忽有好的想法似地:“那就抻面片儿!我在家时见厨子们抻过,面片也很好吃的。”

闻一多:“可我不会。”

梁实秋:“跟我学,快一起动手!” 并用切菜刀在闻一多擀的薄面上交叉着划开……

闻一多向梁实秋学着往沸水里抻面……背后一个声音:“先生们,你们在干什么?”

二人一回头,正是约尔翰先生;没想到的是,约尔翰先生是在列车上与闻一多坐对面的那老美国人……

约尔翰:“嘿,中国书生!欢迎光临老约尔翰的家!”

梁实秋:“你们认识?”

闻一多:“我们同一次列车。”

梁实秋:“约尔翰先生,尽管这里是您的厨房,但我仍要对您说———此刻谢绝参观,因为我们正在做的事情,对于美国人,是一桩民族的秘密!”

约尔翰:“唔?那么我只好离开喽?先生们请继续,请继续……”

三人共进晚餐———桌上摆了一盘凉拌菜;一盘摊鸡蛋;还有各自一盘面片(滤去了面汤,而且也未加菜,可谓清水煮面片)。

约尔翰:“先生们,我发誓,一点儿也没有抢夺你们功劳的企图。但今天我又有了一名新房客,值得庆祝一下。那么,你们不会反对我开一瓶酒吧?”

闻一多、梁实秋几乎同时地:“拥护!”

约尔翰开了酒,倒了三杯,摇头,庄重地:“我不得不再次声明,这顿晚餐的主要成就是二位中国先生的,我只不过想略微地加添一点儿内容,略微地,同意么先生们”

闻一多、梁实秋点头。约尔翰转身之际,闻一多用叉子挑着面片悄问:“可这算什么?会好吃吗?”

梁实秋也悄声地:“我们只有装出好吃的样子,否则等于‘己所不欲,强加于人’。我不是说过要当成一首用中文写的中国诗吗?你这位诗人应该相信诗的感染力。”

没想到约尔翰同意“略微加添一点儿别的”,于是取来了不少罐头和肉肠之类……

约尔翰重新坐下,掖好餐巾说:“现在,我觉得我们可以开始了。”

闻一多、梁实秋也赶紧掖好餐巾。约尔翰用叉挑起面片,好奇地看着,继而询问地望向闻一多和梁实秋……梁实秋:“这叫‘中国软玉’,很好吃的。不过,正确的吃法,应该是这样,”他往面片上浇酱油、醋什么的调料……闻一多照办。

梁实秋吃了一口,跷起大拇指,约尔翰浇过调料后问:“先生们,我是否可以再加一点奶油?”

闻一多、梁实秋相视一愣。

梁实秋:“那就看各人的口味了。我想,是可以的吧?”

于是约尔翰往面片里拌奶油,吃一口,竟也跷起大拇指:“好!好! ‘中国软玉’,果然好吃!”———接着举起了杯:“先生们,你们看,中西结合,结果会多好啊!!”

闻一多、梁实秋几乎同时地:“是的,是的。”

约尔翰用餐刀切摊鸡蛋……

闻一多:“亲爱的约尔翰先生,这一道菜,在我们中国叫‘收获的季节’———金黄色象征秋天农作物的颜色……”

约尔翰叉起一块摊鸡蛋,瞧着煎黑的一面皱眉,接着也让闻一多、梁实秋看。

闻一多:“黑色象征土地……”

约尔翰:“世界上无论哪一个国家的人,都不会把土地收获到仓里去,而我也不会把土地吃进嘴里。”他仔细地将煎黑的一面削下才塞入口中……梁实秋:“中国烹饪艺术讲究色、香、味俱全。是故意煎焦的,纯粹为了颜色对比的效果……”

闻一多:“您的吃法无疑是正确的。我们自己也不会连‘土地’一块儿吃下去。但是中国的地主喜欢连‘土地’一块儿吃下去。”

约尔翰听了,突然哈哈大笑,竟至于笑得伏在桌上。闻一多、梁实秋也忍不住笑了。

约尔翰突然止笑,瞪着闻一多和梁实秋说:“但是我要诚实地告诉你们———‘中国软玉’不好吃。拌了奶油,尤其不好吃; ‘收获的季节’ 也不好吃,尽管我不是中国的地主,并没有连‘土地’ 一块儿吃下去,但还是吃出了一股烧焦后的‘土地’的味道……”

闻一多、梁实秋相视,都不好意思。

约尔翰举杯站了起来:“但是小伙子们,我完全理解你们的好意。你们是为了使儿女不在身边的老约尔翰高兴,才做你们根本不善于的事情的。而这使我心里非常感动……来,让我们为友好干杯!”

闻一多、梁实秋也举杯而起……

闻一多:“约尔翰先生,我们两名中国青年,祝您身体健康!”

约尔翰:“谢谢,谢谢!”

三人碰杯,各自一饮而尽。

约尔翰看着梁实秋问:“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回来晚了么?”

梁实秋摇头。

约尔翰看着闻一多说:“下了火车,我去到了柯泉的各个书店,想买到那一本我们美国人翻译的中国诗人的诗集。而且,我竟幸运地买到了最后一本。孩子们,饭后我请你们朗诵我们美国诗人翻译的中国诗人的诗,好吗?”

闻一多、梁实秋不约而同地:“好!”

书房。老约尔翰在宽大的仰椅上,梁实秋坐在他旁边的写字椅上,捧着诗集,用英文读……

闻一多站在他们面前,用中文朗诵苏轼的《明月几时有》。约尔翰沉浸在诗意中的表情……

柯泉郊外。

一辆小车沿公路驶来。前排坐的是利明斯老姐妹俩,后排坐着闻一多和梁实秋。

汽车盘旋上来,缓缓停住。日落时分,风景壮美,四人默默欣赏。

坐在驾驶座上的姐姐头也不回地说:“闻,我们并不仅是带你们来玩的。这次纽约青年画家美术展上,你送去的十几幅画虽然只有一幅得了奖,而且只不过得的是荣誉提名奖,但是作为科罗拉多大学艺术系唯一的中国学生,你的画引起了普遍关注,连《纽约时报》上都这样评论——— ‘中国青年画家的作品占展会重要部分’。你是我们姐妹唯一的中国学生,我们对你寄以大的希望。但愿你将来成为画家,并告诉人们,你在科罗拉多大学艺术系研读过,教你的是利明斯姐妹,两个除了艺术,对其他一切事情都是粗心大意的老处女……”

姐姐接着说:“孩子,你的眼睛要像照相机一样,把这一切自然的景象都深深印在脑海里……”

梁实秋:“我带了相机,我现在就替他拍下来!”

妹妹终于回头,阻止道:“不,梁,你不要用照相机替你的朋友拍。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你的双眼应该就是一架照相机。诗人不应该采取很容易的办法,看着风景照片赞美大自然。他要到大自然中去实际感受其美。画家也是这样。

画家的眼所看到的一切,要印在他的头脑之中。当他作画的时候,等于是将印象的底片,冲洗在画纸或画布上,这是一种特殊的艺术训练……”

闻一多:“老师,您的意思,是不是也包括反对写生呢?”

姐姐仍头也不回地替妹妹回答:“不,孩子,你理解错了!恰恰相反,写生是必需的,而且对于画家应该是一件经常的事。但是画家写生,并不同于摄影师拍照。照相机是对大自然的平面翻版,而画家的写生是一个多元素的过程。

色彩画写生尤其是这样。在那样一种过程中,大自然所呈现的色彩、意象、状态等等,都渗入了画家的主观感觉。在那一过程中,画家的主观精神与大自然的客观呈现交融了……”

妹妹又回头道:“闻,还不下车去支起你的画架?”

于是,闻一多和梁实秋下了汽车,并且分别搀扶老姐妹下了车。

闻一多选择视角支画架;梁实秋为老姐妹拍照。

老姐妹俩走到闻一多背后,姐姐说:“闻,你面对落日,此刻想到了什么?”

闻一多略沉吟,吞吐地:“我的祖国和我的家乡。”

妹妹:“唔?”

闻一多:“太阳落下去了,第二天就会升起。我的祖国衰朽了,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振兴。许多人和我一样,离家乡遥远。但世界上的每一个人,离太阳的远近都是差不多的。就像我们中国古人说的那样———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

妹妹:“这是很好的联想。”

姐姐:“梁,你呢?”

梁实秋正欲拍照,闻言放下照相机回答:“我联想到了我们中国古代‘后羿射日’的神话故事。那故事讲古代天上忽有十日,烤焦了大地,于是有一位叫‘后羿’的勇士,用弓箭射下了九日……”

闻一多:“老师,您呢?”

姐姐:“我想到了孤独。如果天上果然有十个太阳,并且皆能造福于人类那我就不会想到孤独了。”

妹妹:“我想到了死亡。”

闻一多、梁实秋不禁愕异地望向她。

妹妹:“在我看来,天上何止有十日?每一天都有一个新的太阳在东方诞生,在西方死亡。日复一日,无休无止。我觉得我今天所见的太阳,并非昨天那个,也非明天那个。它们互为兄弟姐妹,它们各自的生命只有白天那么短。然而它们的生命是宇宙万物中最伟大的生命。”

闻一多:“老师,您的意思是———每天的太阳,都像一支刚刚点燃的红烛?”

妹妹:“孩子,你的比喻,把我的话表达得更明白了。我喜欢你的比喻,很有诗意。”

梁实秋和闻一多意味深长地互望了一眼……姐姐:“闻,你要记住这样一点,在诗人和画家的心目中,世上万物不但是有生命的,而且,是有性别,有气质,有它们某时某种情况之下的心情的,要用心灵去感觉它们。灵感正是这个意思。你明白我的话么?”

闻一多:“老师,我明白。”

月光下,他们的车返回。

四人高声唱着英文歌曲;一对老姐妹显得像两个少女般快乐。

他们的车消失在山路拐弯处,而歌声久久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