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风云之洛神甄宓

第十八章 擅入宫门,崔夫人祸事临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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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汉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十月。

片片黄叶在空中飞舞着,随风飘落在邺城宽阔的大道上。

一辆高车缓缓在大道上行驰着,车轮不时从黄叶上碾过。

司马朗、司马懿同坐在车中,压低嗓子交谈着。

“贤弟的谋划,可称得上是万无一失吗?”司马朗问道。

“这个谋划,差不多用了小弟三四年的工夫,当然是万无一失。”司马懿答道,心中想——世上之事,从无万无一失之说。

若是事事必求万无一失,只怕到头来一件事也干不成。

只不过为了使大哥能够从容面对曹操,我也只能这么说了。

“既是万无一失,贤弟何不早点使出呢?”

“真要做到万无一失,不仅谋划本身须得滴水不漏,更要看准时机,把握住天时、地利、人和,方可一击成功。”

“天时、地利、人和很难三美并至啊。”

“今日天佑我司马氏,却是三美并至。”

“啊,还请贤弟详细道来。”

“曹操已被封为魏王,还不满足,竟让皇帝下诏允许他使用天子仪仗,皇帝自是不敢不从,却又极是愤怒,忍不住和曹操的女儿大吵了一架,气得曹操的女儿跑回了魏王府,在曹操面前痛哭不已,令曹操怒气大发。”

“妙!曹操正当怒气满腹之时,必是心情暴躁,举止失当。”

“此时可否称为天时已至?”

“当然可以。那么地利呢?”

“曹操今日与众臣下宴乐,不在铜雀台上设宴,却要在魏王宫正堂设宴,难道不是自动把地利送给了我司马氏吗?”

“哈哈。那么,这人和呢?”

“对我们有用的人,都在邺城。而对我们的谋划不利的人,又都不在邺城。”

“不错。大公子和杨修去合肥犒劳军卒了,曹彰也去许都了。如此看来,今日对我司马氏而言,的确是三美齐至。”

“这一天,等得小弟好苦。”

“也等得愚兄心惊肉跳啊。吴质那帮人虽然也有智谋,替大公子出的主意也不少,却怎么也对付不了杨修那厮,以至于看上去曹植反倒占了上风。”

“这杨修着实厉害,幸而他在明处,我才能从容对付他。”

“曹植受了杨修这么多年的教导,只怕……只怕也有些心机……”

“大哥放心。有杨修在,曹植或许会识破我的计谋,但今日杨修并不在他身边。这是上天不佑他曹植,怪不得我司马氏心狠了。”

“贤弟这个计谋的关节所在,是蔡文姬。这个人大伙儿差不多已经忘了,怎么贤弟偏偏注意到了她呢?”

“这应该是郭姬的功劳,没有郭姬,小弟怎么会想到蔡文姬这个人的用处呢?”司马懿笑道。

“但是愚兄却没有想到蔡文姬这个人的用处。”司马朗说着,眼中全是钦佩之意。说话声里,车轮已停止了滚动。

司马朗、司马懿从车上下来,神情顿时变得肃然而又谦恭。

一座高大威严的宫门赫然屹立在蓝天之下。宫门两旁站满手持长矛的护卫兵卒。

司马懿一步步向宫门走去,心中怦怦大跳,这座拱卫魏王宫的司马门,也是我谋划中的关节所在啊。

虽然辛毗已经依照我的谋划,换了一个不明宫中规矩的将官驻守此门,并且对那将官作了一番暗示,但是……但是仍有可能会出差错啊。

不,这个谋划绝不能出了任何差错。否则,我司马氏不仅前功尽弃,还会惹来杀身大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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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宓急匆匆在甬道上行走着,郭姬和小翠喘吁吁跟在后面。

“夫人,夫人!你去不得啊!”郭姬一边喘着一边叫着。

甄宓猛地停下脚步,转回头,喝道:“郭姬,你回去,回去!”

郭姬停了下来,满脸惶急地说道:“夫人,没有丞相大人的诏令,你……你到正殿上去,会……会惹出祸来的。”

“我让你回去,你就回去!”甄宓怒道。

“是……是……”郭姬垂下了头。

甄宓不再多说,又是急匆匆向前行走着。

这一次,甄宓的身后只跟着小翠一人。

郭姬站在甬道上,看着甄宓和小翠的身影渐渐消失,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丞相府后堂上笑语盈盈,曹植、崔氏领着两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向卞夫人行以大礼。

卞夫人的两眼笑成了一道细缝:“快起来,快起来!一家人,还这么多礼干什么?”她说着,一把拉过一个男孩,抱在怀中问,“小乖乖,你叫什么?几岁?”

小男孩清脆地回答道:“我叫曹苗,三岁半了。”

“哈哈哈!”卞夫人大笑了起来,“我的苗儿好聪明,问什么都知道。”

另一个看上去小一点的男孩不高兴地噘起了嘴:“我……我也什么都知道。”

“你知道什么?”卞夫人大感兴趣地问道。

“我……我叫曹志,两岁半了。”那小一点的男孩口齿虽有些不清,但还是完整地说出了他想说的话。

“小乖乖,你比苗儿还要聪明些,这么小就知道争强好胜。”卞夫人边说边将曹志拉到怀中,使劲在曹志脸上亲着。

曹植和崔氏互相看了一眼,脸上都笑开了花。

“植儿,你若再有一个女孩儿就好了。”卞夫人笑道。

“开始怀着苗儿的时候,我不知为什么,总想着他会是个女孩,结果……结果还是个男孩儿。这都是丞相夫人赐福,给了我一个‘男钱’的缘故。”崔氏说着。

“当初我怀着丕儿的时候,也是这样……”卞夫人说着,陡地停下了话头,心中懊悔不迭——我怎么能在植儿面前提到丕儿呢?他们兄弟为了太子之位,正争得热闹,我既是两不相帮,说话就须得谨慎些。她想着,望向曹植,“你如今做了父亲,再也不能喝酒任性,做出些荒唐事来。”

“孩儿如今已是很少喝酒了。”曹植说着,向两个儿子望去,心里溢满了自豪——我已经不是一个人了,我的生命将会在天地间代代相传。

从今以后,我的一言一行,都会成为后世儿孙们议论的话题。

我应该牢记荀大人的教导,做出番大事业,让后世儿孙们……

“丞相夫人,丞相夫人……”堂下忽然传来了惶急的呼喊声。

卞夫人一怔,放开曹苗、曹志,喝道:“是谁?”

郭姬脸色苍白地奔上后堂,跪下行以大礼:“大公子夫人……大公子夫人要到正殿上去,贱婢怎么拦也……也拦不住!”

“啊,她为何要到正殿上去?”卞夫人诧异地问道。

曹植和崔氏互相望着,眼中也满是疑惑之意。

“是……是为了蔡文姬。”郭姬回答道。

“蔡文姬又怎么啦?”

“蔡文姬十分想念留在匈奴的儿女。她的丈夫董祀为了安慰蔡文姬,就悄悄派人带着礼物去匈奴看望蔡文姬的儿女。不想这件事竟让人发觉了,被告到朝廷。丞相大人一怒之下,将董祀打入了死牢中。”

“私通匈奴,当处死罪,这倒怪不上丞相大人。”

“蔡文姬为了救董祀,要到正殿去恳求丞相大人。”

“啊,一个女子,怎么能到正殿上去?”

“蔡文姬说丞相大人若不准她到正殿上去,她就……她就要在宫门前自尽。”

“这……这蔡文姬如此放肆,丞相大人定会大怒。”

“大公子夫人说丞相大人会……会杀了……蔡文姬,因此才……才去了正殿。”

“宓儿……宓儿怎么会知道蔡文姬出了事?”

“大公子夫人一直对蔡文姬十分记挂,前几天是蔡文姬的生日,大公子夫人还派人送了礼物过去,因此对蔡文姬的事儿知道得十分清楚。”

“唉!宓儿她……她怎么这样糊涂。”卞夫人叹息着,心中却是大喜——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对付甄宓,偏偏又无法对付她。

甄宓这贱人死守在屋子里,连话也不多说一句,叫人找不出任何错处来。

那李姬虽是天天寻事,要和甄宓过不去,却又太过愚蠢,根本拿不住理儿,反倒弄坏了她自己的名声,惹得丞相大人对她生了气,几乎把她从丕儿身边赶走。

这郭姬倒是聪明,偏又十分胆小,不仅不敢与甄宓作对,在许多时候反而帮着那贱人。

唉!我一连给丕儿弄了两个侍妾,已是使得丞相大人甚是不满,怀疑我偏心,让我没有办法再给那贱人寻一个对头。

眼看我已奈何不了那贱人,只得忍气吞声过一辈子了。

不想上天有眼,到底给那贱人降下了灾祸。

哼!丞相大人昨日骂了一整天皇帝,早已憋足了气,那贱人此刻撞上去,定会碰个头破血流……

“如今大公子不在府中,只有丞相夫人才能……才能拦得住大公子夫人啊。”郭姬磕头说道。

“这……”卞夫人神情犹疑,欲言又止。

“母亲,您……您一定要拦住大嫂!”曹植陡然叫道。

“这事不用你管!”卞夫人狠狠瞪了一眼儿子,心中怒气大炽——都这么多年了,植儿还是对那贱人如此关切,实是可恼。

看来只要那贱人不死,我的心病就无法医好。

“母亲,丞相大人近来心情不好,大嫂如此任性,只怕会……”

“我自然会去拦住宓儿。”卞夫人竭力压下心头的怒意,对儿子一摆手,“你们一家先回去吧。”

曹植见母亲生了气,不敢多说什么,和崔氏领着两个儿子行了大礼,退到堂下。

卞夫人盯着郭氏,冷冷问道:“你怕宓儿吗?”

郭氏垂下头:“我……我怕。”

“你怕她,为何又对她这般关切?”

“我……”

“我的身子有些不舒服,头昏目眩,你快去给我请太医来。”

“是。”郭氏答应着,心中道——司马大人当真是料事如神。他对我兄长说——卞夫人决不会去拦阻甄宓!我对这话还有些不信,哪知卞夫人竟真的是毫无拦阻之意。

3

曹植骑着白马,在崔氏母子乘坐的高车旁慢慢驰着,只觉得心上沉甸甸的,似压上了一块无比沉重的巨石——母亲她为何面带犹疑之意,又为何对我那样生气?

莫非母亲是怕惹恼了丞相大人,不愿去拦阻大嫂?

唉!丞相大人近几年性情也太暴躁了,杀了那么多的人,甚至连大汉皇后都杀死了。

不怪大嫂会去正殿啊,依丞相大人现在的性情,他真的会杀了蔡文姬。

蔡文姬是大嫂的知心之交,大嫂决不会看着蔡文姬被丞相大人杀死。

啊,丞相大人既然有可能杀死蔡文姬,难道不会把……把大嫂也杀了吗?

不,不!丞相大人不会杀了大嫂……

“夫君。”崔氏忽然在车内说道,“你说丞相大人会杀蔡文姬吗?”

“这个……”曹植犹疑了一下说道,“不会吧。当初蔡文姬还是丞相大人用黄金从匈奴赎回来的呢。”

“我看丞相大人会杀了蔡文姬。”崔氏说道。

“为什么?”

“丞相大人连刘姬都杀了,难道不会杀了蔡文姬吗?”

曹植听着,心中剧震——丞相大人曾说过他最喜欢听刘姬唱歌,一天也离不了刘姬,不论刘姬的性子多么古怪,他为爱才之故,也能容忍。

可是,可是前些天丞相大人却突然杀了刘姬,而那一天刘姬并未冲撞丞相大人。

丞相大人定会杀了蔡文姬,也会……也会杀了大嫂!

不,我又怎么能让丞相大人杀了大嫂!我应当立刻到正殿去,阻止丞相大人。

只是,只是丞相大人并未召我前去,我如此贸然去见丞相大人,定会使得丞相大人发怒。

而在眼前这个要紧时刻,我又怎能让丞相大人发怒呢。

德祖兄分明告诉过我啊,丞相大人有可能在近日发出立世子的诏令。

如果此时丞相大人发怒,就不会将我立为太子啊。

可是,可是我能眼睁睁地看着丞相大人杀了大嫂吗……

突然间响起急骤的马蹄声,打断了曹植纷乱的思绪。

曹植急忙向前望去,见一匹青色快马正迎头向他撞来。

“啊——”高车里传出崔氏惊骇的叫声。

曹植急拉缰绳,欲向左侧避让。

青色快马上的骑者似也看到了相撞的危险,猛地一勒缰绳,将青色快马拉得直立了起来。

扑通!那骑者从马背直挺挺摔了下来。

曹植吃了一惊,忙跳下马来,扶起了那骑者,见他头戴青巾,是个家仆模样。

“小人该死,小人该死!”那家仆连连磕头,哽咽着道,“小人因急着去甄家报信,这才冲撞了三公子……”

“什么,你去甄家报信?报什么信?”曹植更惊,急急问道。

“小人是董都尉的家人,因我家夫人要到正殿去见丞相大人,小人便一路护送。不想我家夫人才到魏王宫外,就……就……”

“就什么?”

“就让丞相大人唤出的刀斧手押了起来,说是要杀了我家夫人。”

“啊……丞相大人当真要杀了蔡文姬?”

“大公子夫人也到了宫外。她本想救我家夫人,不想尚未进宫就让丞相大人喝令刀斧手拿下了,说是要将她一同杀。小人一急,就打马往甄府奔去,想求甄家的几位大人去救大公子夫人。丞相大人若能饶了大公子夫人,也许就能饶了我家夫人……

“不!”曹植大叫声里,猛地从地上跃起,跳上坐骑,向着魏王宫疾驰而去。

他心中的顾虑,刹那间已是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我决不能让丞相大人杀了大嫂!决不能!决不能……

“夫君,夫君!你怎么啦?啊,崔福,快,快跟上三公子!”崔氏着急地叫道。

高大巍峨的魏王宫正殿里响起了悠扬的乐声,远远传到云天之上。

殿前的石阶上,站满手持长矛的护卫兵卒,个个身材魁梧,如同铁铸一般。

身披王袍的曹操高坐在殿中的木榻上,庄重威严。

华歆、辛毗、崔琰、司马懿众臣属依着官位大小,分列成两班坐在席上。

随着音乐声,一个长身玉立,相貌美丽的乐女飘然在席前挥着长袖,边舞边唱——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阔谈燕,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乐女唱毕,向曹操深施一礼,退到了殿外。

“丞相大人这首《短歌行》意象如海之深广,气韵如天之高远,实乃古今第一好诗也!”华韵首先赞颂道。

众臣属不论官位大小,人人大声称颂,殿上的回音一时似潮水般汹涌回旋,久久不息。

曹操听着那如潮的赞颂,心中大为得意——如今我也用上了天子礼仪,已和皇帝没有什么区别。

人生至此,也该满足了。

可惜我不能似神仙那般寿至千年,也无法看到大魏一统天下的时候。

唉!我已是真的到了暮年,来日无多,应该定下世子位了。

只是,只是丕儿和植儿二人,到底谁更适合成为世子呢?

曹操心中陡地烦躁起来,无法想下去了。

“诸位大人!”曹操低低叫了一声。

殿上立刻安静下来,就似没有一个人。

大汉皇帝有意欺侮我的女儿,不过是幻想着能够激怒我,让我旧疾复发,早些归天罢了。

我须得定下心来,千万不要烦躁,不要上了大汉皇帝的当。曹操竭力使心中平静下来,向辛毗问道:“刚才那唱歌的王姬,可否与刘姬相比?”

“王姬的歌声,几乎和刘姬一模一样。不,王姬比刘姬唱得更好听些。”辛毗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从前孤王以为天下只有刘姬能唱出好听的歌曲。后来孤王找了一百个歌女向刘姬学唱,一直学了三年,终于在那一百个人里发现了一个可与刘姬相比的王姬。由此可见,只要善于向前贤学习,就算是平常的一个人,也能学到不平常的本领。孤王的这首《短歌行》,是渴求贤才之意。其实只要诸位大人愿意诚心学习,人人俱可成为大贤,何须孤王去求呢。”曹操感慨地说道。

“丞相大人的教导,属下自当牢记在心。”辛毗一边说着,一边在心中冷笑——王姬学成了“大贤”,那刘姬却为此掉了脑袋。

倘若有人也学成了我辛毗的本领,只怕我辛毗也会和那刘姬一样丢了性命。

哼!我辛毗才不会像刘姬那么坐以待毙。

自从那一年我不小心说出了杨彪是“大奸”,就被丞相大人看成了大公子的人。

如今只有大公子成为世子,我辛毗才有一条活路。

若是三公子得了势,我辛毗就会成为丞相大人第一个要除掉的“大奸之徒。”

唉!丞相大人啊,你也别怪我暗地里弄鬼,听了那司马季达的谋划。我这是为了自保,不得不如此啊。

“人生几何?孤王只恐教导不了你们几年了。”曹操感慨地说着,向华歆望过去,“华大人,你说错了一句话。”

华歆心中顿时大跳起来:“啊……属下说错了哪一句话。”

“孤王的文诗,算不上第一。”

“这……这个……”

“蔡邕的诗文,才称得上第一。”

“可是蔡邕的诗文,已很少流传。”

“正因为如此,我才没有立刻杀了屯田都尉董祀。”曹操笑着下令道,“传蔡文姬上殿!”

辛毗立刻站起身,走到殿门前,大声喝道——蔡文姬上殿!

台阶上的众兵卒齐声喝道——蔡文姬上殿!

那喝声犹如滚雷,轰隆隆回音不绝,惊得满天都是飞鸟。

华歆、崔琰、司马懿等人不觉都将目光望向了殿门。

蔡文姬脸色苍白,头发散乱,踉踉跄跄走进了正殿。

啊,她也老了许多,全不似孤王十年前看到的那个才女了。曹操心中顿时溢满了怜惜之意。

“罪人拜见丞相大人!”蔡文姬跪下行以大礼。

“罢了。”曹操说着,叹了一声,“唉!孤王与文姬已有十年没见面吧。”

“罪人能够活到今日,全是丞相大人的恩赐。罪人擅闯宫门,死有余辜,只求……”

“文姬所求之事,孤王心中早已知道。”

“董都尉身犯死罪,全是因为罪人……”

“文姬不必再说。孤王已下诏令,将赦免董祀之罪。”

“啊……”蔡文姬大感意外,惊喜交加之下,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来了也好,孤王正想问问——你父亲遗下的诗文,你都整理出来了吗?”曹操问道。

“亡父所遗诗文,约有四千余篇,可惜绝大部分都散失了。罪人十年来到处访求,再加上能够回忆背诵出来的,共有四百篇。”蔡文姬答道。

“好,好。你能如此,方不负孤王当初将你从匈奴赎回之意。”曹操赞道,又叹了一声,“唉!孤王总算可以告慰老友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孤王对老友的思念,至今难忘,至今难忘啊……”

“呔!”站在殿门前的辛毗陡然大喝一声,“此乃禁地,不得擅入,把她给我拿下了!”

曹操一怔,不觉问道:“辛毗,你要把谁拿下?”

辛毗快步奔到榻前,跪下禀道:“大公子夫人擅入宫门,欲闯正殿,属下已令护卫军卒将她拦住。”

“什么,你说什么?”曹操睁大了眼睛。

“大公子夫人擅入宫门,欲闯正殿!”辛毗的声音并不高,却十分响亮,使殿中的每一个人都能清清楚楚地听见。

殿中的众人俱是大惊失色——擅入宫门,乃是死罪。大公子夫人虽然地位尊崇,但丞相大人一向执法极严,只怕大怒之下,会对大公子夫人处以极刑。

“是宓儿,竟是……竟是宓儿!”曹操只觉浑身冰凉,声音都在颤抖。

是宓妹!她怎么会突然闯到了这里,这一定是为了我,一定是为了我!蔡文姬脸色惨白,猛地抬起头,欲说什么,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曹操忽地从榻上站起,几大步便奔到了正殿门前。

殿上的众人见曹操如此失态,心中更惊,面面相觑,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司马懿心中狂跳起来,两只手死死握在一起,竭力使他的神情和众人保持一致。

殿中只有两个人跟随着曹操奔到了正殿门前,一个是辛毗,一个却是蔡文姬。

辛毗跟在曹操身后,是职责所在。但蔡文姬此时尚是一个“罪人”的身份,如此跟在曹操身后,是为“大不敬”,论律当处以斩首大刑。

曹操一奔到殿门前,就看见了甄宓。

明亮的阳光下,甄宓穿着一袭青袍,立在洁白的玉石台阶上。

众护卫兵卒的长矛交叉挡在甄宓身前,锋利的矛刃闪着刺目的寒光。

宓儿,宓儿,你为何突然闯来了?曹操想问,却怎么也问不出来。

曹操陡地觉得有一座大山凌空飞来,当头压向了他,要将他压得粉碎。

他恍然之中仿佛看到了一座草亭,甄宓正斜倚着亭柱,站立在他的面前。

那是他永远也无法忘记的情景,也是他在心底里永远怀念的情景……

甄宓看到了殿门前的蔡文姬,脸上顿时浮出了笑意——啊,文姬姐姐她还没有出事!文姬姐姐,我又见到你了!文姬姐姐,你知道吗?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思念着你啊。

“宓妹!”殿门前的蔡文姬呼唤声里,热泪滚滚——我又见到宓妹了!宓妹你虽是风华绝代,如今也面带霜色了。然而你却仍是和当初一样不改赤子之心,竟为了我不惜犯下天大的死罪。

宓妹,我真不值得你这样,真不值得你这样啊。

宓妹,如果丞相大人因此将你置于死地,我也不会活在世上。

曹操的身子陡地摇晃起来。蔡文姬的一声呼唤,使曹操什么都明白了——宓儿擅闯宫门,竟是为了蔡文姬。

在宓儿的眼中,我曹操已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屠夫,不论是对什么人,都会动了杀心。

宓儿啊宓儿,你难道就没想过,我若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屠夫,你闯来又有什么用?只不过是枉送你自己的性命而已。

啊,宓儿你如此放肆,莫非是欺我不敢杀你吗……

“丞相大人!”辛毗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曹操。

曹操猛地推开辛毗,站稳身子,怒视着甄宓。

甄宓坦然面对着曹操,眼中并无惧色。

曹操抬手指着甄宓,怒吼道:“把她赶下去……”

曹操只吼出半句,就再也吼不下去,浑身剧烈地颤抖着,脸上刹那间变得毫无血色,似是突然看到了世上最可怕的事物——正殿的台阶下,飞也似的奔来了一个人。

那个人正是曹植。

辛毗再次扶住了曹操,心中大喜——好了,好了!只要三公子这时出现了,我等的谋划就等于是成功了。

曹操再也无力推开辛毗,心中一片冰凉——天啊,天啊!你为何如此戏弄我曹操啊。

我曹操一直不愿放弃植儿,一直盼着植儿能成为一个“至贤之君”。

可是……可是我十余年的一番心血,竟是全都抛进了流水中。

植儿他原来还是十年前的那个植儿,居然一点也没有变。

他为何来到这里?不就是怕我杀了宓儿吗?

植儿啊植儿,就算你怕我杀了宓儿,也不该如此硬闯过来呀?

难道植儿你不明白身为诸侯,擅闯宫门,是灭九族的大罪吗?

今日众人都在殿上,你如此放肆,叫我这张老脸放到哪儿去?

况且宓儿和你名分有别,你这般不顾一切,就不怕天下人言汹汹吗?

植儿啊植儿,你难道不明白你今日出现在此地,就是自弃了你十年来苦苦追求的一切啊。

难道你为了宓儿,竟能放弃一切吗?

你既是这样,又怎么能够承袭我曹家的大业?

植儿!植儿!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曹操的眼中忽地滴出了泪珠,一滴又是一滴……

啊,丞相大人的神情为何这样可怕,又为何这样悲伤?甄宓心头剧震,猛地回过了头——曹植和甄宓的目光顿时撞在了一起,如同雷电一样击中了二人。

是植弟!植弟他……他怎么来到了这儿?

他这一定是为了我,为了我!

啊,他竟是一点也没有变,还是十年前的那个植弟啊。

不!植弟他不能这样啊,他……他……甄宓心中由惊到喜,又由喜到忧,刹那间念头百转。

啊!大嫂她竟被兵刃逼住,丞相大人果真是要杀她!

不,我决不能让丞相大人杀了大嫂,决不能!

如果我眼睁睁看着丞相大人杀了大嫂,日后纵然是君临天下,心中也将永不安宁……曹植心中犹如火焚,举步要踏上台阶。

“夫君!”宫门外忽然传来了崔氏的呼唤。

啊,夫人她怎么也跟来了?曹植大惊,忙回过了头。

只见崔氏跌跌撞撞地向正殿奔了过来,一阵风吹过,撩起崔氏的青色罩裙,露出里边艳丽的丝绢内衣。

“哈哈哈!”悲愤至极的曹操狂笑起来,那笑声就似是一头受伤的困兽在仰天长嗥。殿内殿外的众人听着,都从心底里生出了一股寒意来。

“赐死,赐死!”曹操颤抖的手指既没有指向甄宓,也没有指向曹植,却是指向了崔氏。

曹植耳中轰的一声,眼前顿时金星乱迸,一片死黑……

5

黄叶落尽,稀疏的柳枝无力地在寒风中颤抖着,发出叹息般的声响。

曹植孤零零地站在高阁中,茫然四顾。

忽然,寒风中隐隐传来琴音,似乎有一个人在唱着低声——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

“夫人!”曹植陡地大叫了一声。

无人回答。

那隐隐的琴声消失了,那低唱声也消失了。

我再也见不到夫人,再也见不到了。曹植心中刺痛彻骨,欲哭无泪——夫人啊夫人,是我害死了你!

你心中只有我,害怕我会闯下大祸,这才奔进了宫门。

可是……可是我的心中有你吗?我一直在对你说谎——说那《美女篇》中的美女就是你,而你也就相信了我的谎言……

丞相大人啊丞相大人,你恨的是我,却为何要赐死我的夫人?

你分明是以此来惩罚我,让我永远活在痛苦之中。

夫人啊夫人,虽然生前我不能与你日日相伴,但是死后我就能天天和你在一起了。

“夫人,你等等我,等我……”曹植喃喃念着,向栏杆走去。

高阁上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曹植的身子立在了栏杆边上。

那脚步声直到逼至曹植的身后,才停了下来。

“三公子!”一个曹植极其熟悉的声音唤道。

曹植身子一颤,没有回应,更没有转过身。

“三公子,我知道你不肯见我,这才未经通报,走了上来。”

“德祖兄,你又何必要见我。难道你到了此刻,还不死心吗?”

“三公子,朝廷连着发了三道诏令。”

“朝廷就算连着发了三百道诏令,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第一道诏令是——立五官中郎将、丞相副曹丕为魏国世子。”

“德祖兄,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荀大人!”

“第二道诏令是——增封三公子食邑五千户。”

“丞相大人难道是想以此来安抚我吗?丞相大人,你错了,休说是食邑五千户,就算是五万户,五十万户,也不能令我的夫人重生啊。”

“第三道诏令是——崔琰妄议朝廷,心有怨意,赐死。”

“啊,丞相大人既已杀了夫人,为何又要株连夫人的家族?何况崔琰品德高尚,望重天下,又对丞相大人忠心耿耿,也未参与我兄弟之间的争夺,丞相大人为什么要杀了他?”

“丞相大人担心曹丕将来不能控制崔琰,因此动了杀心。”

“是这样吗?丞相大人仅仅为了这个缘故,就杀了崔琰吗?”

“三公子夫人并非因为三公子而死,而是因为崔家而死。”

“真是这样吗?夫人真是因为崔家而被赐死的吗?”

“崔琰之死,震动了京都,以致发生了大乱。”

“大乱,什么大乱?”曹植差点顺出口来。

“少府耿纪、司直韦晃、太医令吉本等人率千余勇士在许都起事,杀死了镇守许都的大将王必,火烧了军营。只是……只是耿纪等人寡不敌众,已被丞相大人派重兵镇压了下去。”

丞相大人只怕会因此大开杀戒,邺城将要血流成河了。

“身为大丈夫,谋事不成,又不能似耿纪那样慷慨赴死,实为奇耻大辱。”

啊,德祖兄的话中,似有轻生之意。

“我实不愿忍辱苟活。可是我上有父母,下有幼子,又怎能轻生而去呢?我谋事不成,已是有负上天,难道还要有负于父母,有负于幼子,成为一个为子不孝,为父不慈的罪人吗?”

曹植心中剧震,我也是上有父母,下有幼子啊。

“古往今来,至贤之人莫过于孔子。但孔子终其一生之力,尚不能实现他的志愿,何况我辈凡夫俗子呢?对于我辈而言,治国平天下已成虚梦,然而修身齐家之道还是不应该忘记啊。”

是啊,仁孝大道,乃孔子所创。但是以孔子这等至贤之人,却又为何不能将其实现呢?连孔子都不能做到的事情,我还能够做到吗?

“三公子多保重,我该告辞了。”

“德祖兄!”曹植猛地回过了头。

杨修满脸憔悴之色,凄然一笑,对着曹植深施一礼,然后缓缓走下高阁。

“德祖兄!”曹植又叫了一声。

杨修并不回答,仍是向高阁下走去,心中道——三公子,但愿你能记住我今日所说的话。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对你说话了。丞相大人连崔琰都容不下,又岂能让我活在世上?

曹植望着杨修渐渐消失的背影,心中空空,整个人就似飘浮了起来,怎么也落不到实处。

但是他心中的彻骨刺痛,却也因此减轻了许多。

崔福悄然走到了高阁上,跪下禀道:“大公子派人送了东西来。”

“是大公子?”曹植一怔,“他……他送了什么?”

“他送了几件小孩子穿的皮衣,说是天气冷了,不能让孩子冻着。”崔福答道。

啊,这……这一定是大嫂让人送来的。她是以此提醒我,让我别忘了孩子,要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曹植想着,猛地向高阁下走去。

他的眼前,无比清晰地出现了曹苗、曹志的面容。

可怜的孩子,你们还这么小,就失去了母亲。为父今后定当好好抚育你们,不让你们受了任何委屈。也许只有这样,我才能安慰你们母亲的在天之灵。曹植在心中不停地说着。

6

烛光昏黄,脸色惨白的甄宓坐在内室的暖席上,茫然地望着面前的乌漆案几。

案几上放着几盘热气腾腾的佳肴,逸出诱人的香味。

曹丕眉头紧锁,焦躁地在案几前走来走去。

“你出去吧,我想安静一会。”甄宓说道。

“不!我要看着你吃了。你已经两天没吃什么了,再这么下去,会弄坏身子的。”曹丕竭力以关切的语气说着,心中却满是怒意——我终于是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世子之位,可是……可是这样得到,却让我付出了奇耻大辱的代价。

任何人都会明白我这个世子之位其实是靠着甄宓“捡”来的。

如果三弟他不傻乎乎地去“保护”甄宓,我能这么容易当上世子吗?

三弟他为了甄宓这贱人,竟是连世子之位也不要了,此事必是轰动了天下,街头巷尾都将议论纷纷。

我将来纵然君临天下,也必为臣民所轻啊。

这么多年来,我小心翼翼伺候着甄宓这贱人,忍受着天下任何一个男人也难以忍受的耻辱,早就够了,早就够了……

“夫人!”小翠急匆匆走进内室,见到曹丕先是一怔,接着深施了一礼,“贱婢见过大公子。”

“你来了正好。且劝劝夫人,让她多少吃点东西。”曹丕说着,又向甄宓望去道,“我待在这儿,你看了就生气,不如我先出去了。”

“你出去吧。”甄宓冷冷说道。

曹丕立刻走了出去,他心中的怒气已是按捺不住,几乎要从腹中爆裂而出——不!此时此刻,我绝不能在甄宓面前发怒。

丞相大人依然是极为看重甄宓啊。甄宓已闯上了正殿的台阶,丞相大人却未杀她。而那崔氏只是奔进了宫门,偏被丞相大人赐死了。

我仍然要忍下去,一直要忍到我不必再忍的那一天。

但愿上天保佑,使那一天早些降临……

曹丕走出了室外,而甄宓仍是看也未看那些佳肴,两眼期待地望着小翠。

“夫人放心,那些皮衣三公子都收下了。”小翠说道。

“啊,他……他真的收下了。”甄宓惨白的脸上顿时浮起了几丝血色。

“三公子真的收下了,他还当面向送皮衣的人道了谢。”

“这……这就好,这就好。”

“夫人也该吃些东西了。”

“我吃……吃……”甄宓眼中的泪水陡地涌了出来,喃喃念着,“是我……是我害死了崔家妹妹……”

“夫人,你怎么……你怎么还要想这件事呢。”小翠着急地说着,企图转过话题,“嗯,大公子成了世子之后,怎么好像不高兴呢?上一次大公子做了‘丞相副’,一连几天都是笑哈哈的。这一次大公子却是成天板着脸,一点笑模样都见不到。”

“大公子当然高兴。只是他见了我,就不高兴了。”

“夫人的话,我怎么……怎听不懂呢?”

“你不懂……也,也用不着懂。你,你告诉我,崔家妹妹是……是怎么死的?”

“这……”

“你告诉我。”

“她是以白绫……以白绫自尽的。”

“她说了什么话。”

“她说,她说只要丞相大人不怪罪三公子,她死也……死也瞑目了。”

“啊……丞相大人他……他太狠心了,太狠心了……”甄宓说,身子忽地晃动了几下。

“夫人!”小翠连忙扑过去扶住甄宓,“你再也……再也别想这件事了,再也别想……”

“我不想……不想……”甄宓竭力想忍住眼泪,但那泪水却似漫过高堤的河水,汹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