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露湾

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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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金满仓家的新楼房在天露湾矗起时,时间过去了五年。

这是一栋相当有设计感的徽派建筑,三层,墙面有装饰玻璃,有瓷砖,而且色彩搭配非常讲究,不像村里人随便买的便宜瓷砖,贴上了事,是精心选择的。白墙青瓦,观音兜山脊,马头墙,加了一些时尚元素。还有院子,院子里有小喷泉,有花圃,有透明的拱形长廊,从院门口一直通向楼房大门,然后在两边栽上了葡萄,看着赏心悦目。新居落成入住的鞭炮响起时,金满仓两口子给前来贺喜的乡亲端茶敬烟。好奇的村民来参观,据看过楼上的人说,里面有金甜甜和那个乔总的婚纱照。

金家的楼房落成之后,黄秋莲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在上海东方生态农场工作的儿子,儿子说,好呀,祝贺呀,您郎嘎放心,我也要让你们住上大别墅。洪大江告诉黄秋莲和他爸,他的工资已经每月有一万多了,加上年终奖,年薪接近二十万。洪大江在中国农业大学读研,在上海的工作是他的导师曹文野教授推荐的,曹文野教授认为那儿可以让洪大江有很大的才华施展空间,而且对他的成长很有帮助。拿曹教授的话来说,洪大江能在那儿学到最先进的水果种植技术,特别是葡萄种植技术。硕士毕业后,临行前曹文野教授与他进行了长谈,他记住的是,导师说他带了那么多硕士博士,真正从事生态农业工作的却不多;生态农业是我们国家农业发展的方向;如今农产品的安全让人担忧,甚至触目惊心,有识之士太少,投身此事业的人太少;搞农业辛苦,但是投身农业,前途广大,农业是真正的朝阳产业……

到了上海,虽然生活不习惯,缺少了辣椒美食的刺激,但果真如老师说的,这里有最先进的生态农业种植技术,引进试验着各种世界上最好的优质果蔬品种,他渐渐忘了失去金甜甜的痛苦。应天之序,顺其自然,缘来不弃,缘尽不留。洪大江也想得开,也许金甜甜在遭遇生死劫后,嫁给姓乔的是她唯一的命运吧。北京很大,上海很大,他的生活疆域不再是天露湾和儿时的记忆,在校园多年,又上班多年后,那个少年梦中的情人金甜甜,已然成为他人妇,这没有什么奇怪的。他妈说,金甜甜嫁人,我也安心了,免得她一个打工妹再纠缠你。洪大江啼笑皆非,说,您郎嘎放心了就好,您郎嘎担心了二十年的事情终于不会发生了,您郎嘎心里几十年的一块石头落地了。其实,他听得出妈的口气里有一种怅怅的嫉妒,人家嫁了个有钱的老公,大楼房都做起了。最后他给爸妈说,到时候,我把你们二老接到上海来安度晚年,帮我带孙伢……

新农村建设在村里如火如荼,他爸洪家胜说,村里在统一规划新建村庄,他们家也准备重新做房。他要汇钱,他爸说不要他出钱,因为种葡萄这几年收入都不错,够做两层了,大伙都做三层,有的四层,比赛着建,他们家决定只做两层。洪大江说不,一定要做三层。问为什么,洪大江说反正要三层,问加一层多少钱,他爸说差不多五六万吧。洪大江当即就汇了六万。房子建成,他爸寄了照片来,非常漂亮,有阳台,有瓷砖,家里有实木家具和沙发,有抽水马桶,有淋浴玻璃房,有空调。爸说,抽水马桶他们坐不惯,拉不出屎来,现在慢慢习惯了。

这天,洪大江在大棚里专心致志地为葡萄疏果,同事过来对他说:“大江,你的大冠稀植在农场长得真好,这一亩是多少株?”洪大江说:“二十株吧。”同事过来是告诉他大事的:“大江,据内部消息,你要提拔了。”洪大江问:“提拔什么?”同事说:“破格评定高级农艺师,还要当农技推广办副主任。”洪大江表面上没有反应,但这个高级农艺师,可是他想要得到的,这不仅是一种荣誉,也是一种肯定,他心里甭提有多高兴,口里却说:“你是场长呀?”同事神秘地说:“你就等领导谈话吧,到时要请客哟!”

下班后,洪大江回到宿舍,躺在**。同事喊他吃饭,可今天他没有食欲,他面临着一个抉择。桌子上,放着那个大青花碗,这个碗好像在呼唤他,像一块磁石,将他吸附过去,不是它的主人,而是埋碗的地方。一棵野樱桃树、一朵云、一个湖、一大片宽阔的草滩,芦苇摇曳,荷花摇曳,蒲草摇曳,春天大片的荠菜花在湖滩摇曳,夏季大片的红蓼花在沼泽摇曳,湖风摇曳,羊群的叫声摇曳……

他走出宿舍,推出他的白红蓝三色的本田CB-150 摩托车,戴上头盔,在农场田野的道路上撒野。这辆摩托车,花了他两个月工资,上班的第二个月他就买下了。他喜欢这款外形炫酷、动力十足的车。他俯着身子,骑出农场,又上了宽阔的公路,继续飙车……

这里的风带着一丝大海的咸腥味,又有着不远处长江温润的气息。他停下来,看着浩瀚无垠的长江入海口,夕阳西下,水鸟翔集,船桅万杆,波光粼粼,看久了会生出感慨,淌出泪滴。想起苏东坡的《赤壁赋》:“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他喜欢背诵这篇赋,雄壮悲怆,阔大高远,虽悲忧天地岁月,但催人征途奋起,不可浪费时光。生命短暂,人要为自己的理想活着,不可为别人活着!

洪大江回到农场,锁上摩托,上了楼,进入自己的办公室。他先给家里挂了个电话,是他爸接的,他给老爸说:“爸,近段时间我要出一趟远门,农场出差,你们就不要打电话来了。”洪家胜问他:“去哪里?干什么?”洪大江轻描淡写地说:“我去考察,没别的事,您和妈多保重。辣椒酱就不要寄了,这里什么都有,不要担心我。”

他打开电脑,建了一个新文件,打出四个字:辞职报告。

第二天上班时,他脱下手套,推开郭书记的办公室门。

郭书记说:“大江,来了,坐坐坐,我正想找你。”

洪大江将辞职报告放在郭书记的桌上,说:“郭书记,我想回家。”

郭书记诧异地看着他问:“回湖北?”

洪大江说:“是的。”

郭书记问:“回湖北干什么?”

洪大江说:“老本行,种葡萄。”

郭书记眼露惋惜,细看有一丝儿愠色:“大江呀,我是非常器重你的,你是不可多得的技术人才,对你的培养和提拔我们从来就没有放松过。我想问,湖北那边有单位聘你了吗?这儿条件不行,还是我们没给你重要岗位?”

洪大江说:“都不是。”

郭书记说:“党委刚研究,提你做农技推广办副主任,而且,你的高级农艺师也通过了,那可是市里的专家们评的哟,先给你通气,你看……”

洪大江说:“谢谢郭书记!我知道您和农场都很关心我,对我很好,我会永远记得在这里的生活。”

郭书记说:“请你改变主意。”

洪大江笑了一下,说:“郭书记,上海是个好地方,我非常喜欢,但我想回老家,自己闯闯看。”

郭书记说:“有志向!我知道你迟早会这么选择的,曹教授给我谈过你,说最终留不住你,你家是种葡萄的专业户。”

洪大江说:“不是,我爸妈肯定反对我离开上海,但我去意已决。”

郭书记说:“曹教授还说,在他的学生中,从事农业果蔬的学生凤毛麟角,你是一位,你有心自己创业。好吧,成人之美,我不留你,留是留不住的。虽然我们损失了一个我们培养的高级农艺师,但可能以后多了一个良性的竞争对手。”

洪大江说:“我不敢这样想。”

郭书记说:“我相信你能建立起自己的农业王国,凭直觉应该会,你小子是有野心的。”

洪大江说:“没有没有,谢谢书记的理解……”

在那条中国最美丽的公路——三一八国道上,洪大江戴着头盔,骑着他心爱的本田摩托,驮着行李,背着双肩包,一路风驰电掣,身轻似燕,归心似箭。

甩脱了一块心病,驶向未知的明天,这很刺激,也很悲壮,但他愿意。有时候,人生要不计后果,孤注一掷。

中午在一个小镇上吃了一包方便面、两个卤鸡蛋,继续赶路。因为出发得早,一天骑行了一千公里,竟然精神毫无倦怠,轻轻松松。

由三一八国道转入二〇七国道,又看到了那布满天空的水鸟,无边无际的水面,熟悉的水腥味,亲切的田野。他当然不敢回家,家在天露湾的南嘴,他骑到了北嘴,隔着几里地的一个巨大水湾。他扔下双肩包,边跑边脱衣裳,只剩下一条裤衩,就扑进湖中,畅游起来,惊起了湖中的野鸭和白鹭。

他站在水中,向空中挥洒着水,双手拢着嘴,朝湖上大喊“啊啊啊——”,他像小伢儿一样兴奋,然后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他突然想,是我自己错过了金甜甜,她好心提着那么多葡萄去看我,我却不见她,我干的事我自己受了,一切不可挽回。但我爱这块土地,只有在这里,我的心才得以安宁和放松。

他上了岸换上衣服,推着摩托往路上走,听到狗朝他狂吠,抬头看是天露湖渔场,意外看到门口贴有一张招租启事:

因封湖禁渔,现渔场有百亩土地出租。尚有过去承租者大棚数个,免费赠送。电话:1390×××××××。

洪大江看到渔场里有个老倌,他撵走狗,进去招呼说:“大爷您郎嘎好!”

那老倌喝着小酒,日子非常滋润,洪大江就喜欢看家乡的老人这种状态,可以活一百岁的样子,真的很幸福。

老倌问他:“你有什么事?”

洪大江先问了他姓什么,他说姓钱,洪大江就说:“钱爹,您郎嘎门口贴的招租的事,我想问一下。”

钱爹说:“招租呀,你要租?”

洪大江说:“我先问问情况。”

钱爹撕扯着干鱼给他介绍说,天露湖渔场现在是国家的团头鲂繁育基地,不能捕鱼了,过去的饲料地就租给了湖南人种草莓和葡萄,不知怎么他们经营不好,没有续租,就搁这儿了。

洪大江看着湖边那些破破烂烂、杂草丛生的大棚,有了主意,说:“要是租地,我就打那个电话号码?”

钱爹告诉他那是他们场长的手机,并热情邀他喝一杯。

这个相邀将洪大江的乡情全调动起来了,他没有喝,但家乡抓住了他,肯定有他回来的理由。他走的时候拿了钱爹的一条干鱼,放在嘴里嚼着。啊,家乡味!

晚上他住宿在天露湖镇上。几年没回来,镇子也大变样了,楼房高矗,街道刷黑,湖边的那条街上,成为商业美食街,旅游也兴盛起来,各种农家乐小院,在垂柳掩映之中,食客盈门,热闹非凡。

半夜就盼着天亮,去吃一块脚板锅盔,加一碗豆腐脑,一瓶啤酒,这就是日思夜想的东西。

天露湖镇的早酒馆,临湖一大排。过了一座桥,看到有几条船在卸水草,有一条船上还有几只鸬鹚在嗷嗷地叫着。街上的烟火和水雾纠缠缭绕,锅碗瓢勺的叮当声和人的说话声就像在水里漂。

早餐喝早酒的食客很多,又是牛杂煨锅子,又是猪头肉煨锅子,又是鳝鱼煨锅子,又是鲜鱼煨锅子,更多的是鳝鱼面、鱼片面、牛肉面、牛杂面、肥肠面、三鲜面……

洪大江点了一个锅盔、一碗牛杂面、一瓶啤酒,吃得十分爽劲。一个老倌的收音机放在桌上,收音机先是播放京剧,吃着吃着,到了准点,开始播放新闻:“……今天,中南海传来了大好消息,自 2006 年起,中国将取消农业税,让九亿中国农民彻底告别缴纳农业税的历史,这是中国农业发展与世界惯例接轨的标志性事件。从国际上看,当一个国家的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无一例外地要对农业实行零税制,并给予相当的财政补贴。在经济全球化的宏观背景下,中国取消农业税,采取‘少取、多予、放活’的政策,无疑顺应了时代的要求,适应了世界经济一体化的发展形势。这是中国农民命运开始发生重大变化的标志性事件。废止农业税条例,预示着中国农民的命运,开启了一个不同以往任何历史时期的崭新阶段……”

这消息的确振奋人心,太好了,取消农业税。大家都围着收音机听着,兴奋地议论着。

那个老倌举着早酒说:“听见没有,种地不交粮,开天辟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没有过呀,这可是咱们农村的大好消息,来来来,大家喝一杯!庆贺庆贺!”

喝早酒的食客纷纷举起酒杯:“来,干杯!”

有人说:“农民这下没负担了,过去赚的钱没有交的多,太好了!这可是给农民的真金白银!”

有人说:“不仅不用交税,以后种粮种经济作物,都有各种补贴,好事呀!”

这消息简直是给洪大江打的鸡血,他就是回来种地的。莫非这消息是对着我来的?

取消农业税的新闻在天露湾村传开后,村里奔走相告,跟过年似的。洪家胜在村里的会上,拿着报纸对大家说:“……国家取消农业税,这是天大的好消息。我们种地,国家还会给我们补贴。事实上,咱们发展葡萄产业,国家给我们的补贴是很多的,不说别的,以奖代补的钱,咱们每家谁没拿个一千两千?修路,不是政府出了大头?只要咱们好好种地,种好葡萄,我相信,政府的补贴会更多。另外,因为交税引起的矛盾也不存在了,我相信干部和村民的关系会更好,不收钱,政府种粮补贴的钱,打到各家的账户上,不关我们村干部的事,避开了引起矛盾的关键因素,咱们也少做恶人。我对过去做过的事,向被伤害过的村民道歉,比如在座的满仓会长……”

金满仓要他别说了,过往的旧事提它没意思。

钢子说:“乡亲们都是通情达理的,没有谁怪罪咱们,咱们吧,也是奉命行事,没有私人恩怨。”

许会计说:“这农业税取消,大家都高兴,事情过了就好,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洪家胜说:“许会计,都被你总结了。可你的诗咱们不懂,意思是兄弟也有恩仇……”

许会计打断他的话说:“泯是啥意思?就是消泯了,泯灭了,没有了,忘记了,大家笑一笑,兄弟还是兄弟,就像你和满仓会长。”

金满仓说:“我们没有恩仇,我们有恩仇吗?许会计,你有挑拨的嫌疑咧。”

许会计坐不住了,说:“满仓会长,我是引用诗词祝你们两家和好,我挑拨什么?”

洪家胜哈哈朗笑道:“许会计,送你八个字,‘谨慎拽文,避免矛盾’。现在谈正事儿,取消农业税,我想它的目的,就是要增加农民的收入,调动农民发展新兴产业的积极性,解放生产力,让咱们农民尽快脱贫致富奔小康。我们天露湾村,至少这些年是与中央相向而行的,我们没有掉队,决不会掉队!我认为,紧紧盯住葡萄产业发展,是今后我们村的重要课题。”

钢子说:“这的确是历史性时刻,家胜书记说得对,我们村要牢牢抓住机遇,发展葡萄产业不动摇。但我也有一点想法,说出来大家商量。咱们在湖滩岗坡上平整出来差不多有近百亩土地了,这几年的辛苦大家都见着了,我不表功,但付出很大。这片地,是集体财产,虽然没能批准为葡萄交易中心用地,但也给了我们一定的平整经费,在不可能的情况下,硬是开垦出了上百亩。想这片土地的不少,有想建工厂的,有想建养猪场的,有想开发楼盘的。虽不在红线内,但作为耕地,不能变更,当然可以种葡萄,一个村,仅有葡萄不够,我认为要经济作物多样化,如果在那儿种一百亩桃树,每年桃花盛开,可以吸引更多的人到这儿旅游。春有桃花,夏秋有葡萄,又是桃花源,又是葡萄园,那该多好。”

一听说桃花林,甘梅来了兴趣,说:“钢子说的是个点子!”

许会计说:“春天这里就热闹了。”

洪家胜见蹦出个桃花产业,显然不同意,他必须制止:“关于这块地,钢子付出了很大的心血,我已经说过多次,他的坚持才换来了这块土地。问题是,现在乡村旅游的条件不成熟,没有配套设施,吃饭的地方都没有,谁来玩,玩什么?”

钢子说:“名气是慢慢出去的嘛。”

洪家胜说:“但得有主有次,我们就是江南葡萄第一村,不是桃花第一村,葡萄就是我们的特色,没有特色,就没有品牌……大家可以讨论。”

金满仓说:“据我所知,潘忠银他们家就准备搞农家乐。以前,葡萄客商来了要跑到很远的国道上找饭吃。这么大片的葡萄园,还有湖区风光,采摘加游玩,发展旅游是相当不错的。”

甘梅说:“要我说呀,桃花真的漂亮,可以参考。”

许会计说:“有诗曰‘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春有‘人面桃花相映红’,秋有‘葡萄美酒夜光杯’,天露湾就真的成了人间天堂,是天上的雨露滋润的地方,是有圣水和天水的地方。”

洪家胜寸步不让:“我认为在意见不统一的时候,要请示上级,暂时搁置这块土地的用途。”

钢子据理力争:“我说桃花好看,是顺应旅游市场的需要,我们的眼光也要放远点,但我没说要做桃花第一村,我不是这个意思。”

洪家胜有点变脸:“钢子,这是你的口头禅。我可能老了,不懂你是啥意思。明天,我就到镇上递交辞职报告,希望你们大展身手,想种啥种啥……”

大家都劝他:“洪书记,你不能关键时刻掐电啊!”

一个高兴的会议,不欢而散。

洪家胜踽踽独行,沮丧地回到家,钢子向他叫板,自己当书记的日子也许到头了,也累了,应该休息了。

匆匆扒了几口饭,他在院子里借着灯光写辞职报告,狗突然叫起来,有人敲门。狗咬生人,开门一看,却是钢子。洪家胜表情冷淡地逮着狗说:“狗不认你。”

钢子仍旧一副笑脸说:“狗跟我有冤呀。”

洪家胜呵止住狗,说:“狗不会无缘无故地咬人。”

钢子说:“咋说哩,家胜哥,狗还不是看主家的脸色行事。”他踱过来,看到桌上洪家胜的辞职报告,“你真写啊?”

他说着去抢桌上的信纸,洪家胜先抢在手了,说:“别拿我东西。”

钢子说:“我刚才晚饭后消食,到岗地那儿遛了一圈,又看了一下地形和土质,那儿是僵黄土,要种葡萄,得改良土壤,工程不是一般大,种桃树施点肥好管理。”

洪家胜说:“我尊重你的意见,反正我要辞职了。”

钢子说:“家胜哥,你真的说风就是雨?!……”

黄秋莲出来了,说:“哟,钢子来了。”

钢子说:“嫂子,吃饭没?”

黄秋莲不接他的话茬,说:“我听说,你一次又一次跟你家胜哥对着干,搓反索子。不说维护你表哥的形象,至少不要让外人看破吧,莫非专跟洪家胜对着干,才显出你钢子的大公无私?”

钢子忙解释说:“嫂子,不是这意思。”

洪家胜说:“又不是这意思,你究竟是啥意思,能不能透露点?”

黄秋莲说:“钢子你坐……你是知道的,你家胜哥干出了一身的病。好在,苦日子到头了,大江在上海,一个月拿一万多块钱的工资,你说,咱们还愁吃愁穿吗?”

洪家胜让黄秋莲别说这个。

钢子只是笑,说:“嫂子,家胜哥,你们是不是以为我有夺权的意思?这样,我来就是真心留你,天露湾离不开你,你要明天去镇里的话,我就用U型锁把你的院门锁住!”

洪家胜说:“你敢?”

钢子说:“我可是说话算话的,走了!”

钢子一走,黄秋莲关好门,问洪家胜:“你究竟咋想的?”

洪家胜说:“不烦我,我写完再说。”

黄秋莲在一旁嘀咕:“看看金家,大楼房全村最好,设施大棚全村最多,有大楼房,就不管女婿有多老,辈分有多乱,一个女婿只比自己小两岁,没人说不对。你呢,儿子硕士毕业,名声好听,楼房虽有,敢跟谁比?吃的穿的,超过哪家?村干部有啥好当的,你一把年纪了,还折腾个啥花样?!”

洪家胜气得摔了笔:“你不说话会死!我不干了不行吗?”

洪家胜一夜未睡好,早起准备去镇上,却发现他的“辞职报告”不见了,心想放哪里了,怎么找也找不到。就问老婆:“秋莲,是不是你把我的‘辞职报告’拿了?”老婆含糊其词,吞吞吐吐。洪家胜一大早不想发脾气,说:“拿出来算了。”黄秋莲说:“是我没收了。”洪家胜说:“不是你劝我不干了吗?”黄秋莲说:“凭什么将位子让给钢子,就挡着他,他盼你早死咧!居心不良!”洪家胜一笑:“就为这个?”黄秋莲说:“干到底,拖死他!”

洪家胜开了门,却见门口钢子、许会计、甘梅、毛标一排站在那儿。

洪家胜问:“你们站这儿干啥?”

钢子拿着一把大U型锁,也不说话。

许会计说:“钢子要我们用U型锁锁门。”

黄秋莲这时出来,扬着辞职报告,对钢子说:“钢子,假做假做的,你若将这报告交到镇里,就证明你等不及了;你若将这报告撕了,就证明你没有野心,其他什么锁不锁的都是鬼扯!”

她将报告塞给钢子。钢子拿着这张纸,百般无奈,还不能说话了,只好扯起撕成了两半,再撕,再撕,撕成了纸末,丢到脚下,然后说:“嫂子,这行吧?”

洪家胜去抢,哪能抢到,地上就一些落花样的小纸屑。

肖丙子父子搭上村里的拖拉机去了镇上,肖丙子也是想镇上的锅盔和早酒,肖小安现在搞大棚钢材薄膜、搭建和葡萄专用肥生意,肖丙子让他吃了早餐去荆州小北门农资市场进材料。

肖小安去对面的锅盔摊子烤锅盔,肖丙子点了一碗肥肠面、一杯荞麦酒。突然背后有个人说:“丙子,你咋不点个牛杂煨锅子?”

肖丙子一看,是潘忠银,旁边的摩托车上绑着长长的竹条,是拉去做避雨棚的。

潘忠银坐下来,肖丙子用筷子点着那些竹条说:“忠银,小安现在专搞葡萄大棚,你承包给他搞就行了,价格合理,你不用操心。”

潘忠银说:“我让你儿子承包,你连个牛杂煨锅子也不请我?”

肖丙子说:“忠银,我现在喜欢两清的生活,就是我不欠你的,你不欠我的,我在南方做生意的时候,那里都兴AA制,咱们来个AA制怎样?”

潘忠银问:“啥叫AA制?”

肖丙子说:“比方牛杂煨锅子十块一个,咱们一人五块,分摊,亲兄弟明算账。”

潘忠银鄙视地说:“丙子,你咋还是麦秸秆吹火,这么小气咧。老板,来个牛杂煨锅子。”他把十块钱拍在桌子上,“还加两杯荞酒。”他又拿出两块钱零钱来。

老板娘一会儿就端上了煨锅子,点燃酒精,潘忠银将一杯酒推给肖丙子:“我老潘请客。”

肖丙子推辞说:“不,不,不,你没在外头混过。”

潘忠银说:“你混过又怎样,还不是被打断了肋骨?”

肖丙子噎了半天:“忠银,你说话像刀砍的。来来来,借花献佛,我敬你,走一个!”

潘忠银眼尖,看到肖小安在马路斜对面一个锅盔摊子前等锅盔,就说:“那不是小安吗?让他来陪咱们喝一杯。”

肖丙子说:“不用叫他,他不配跟咱老爷们喝酒!”

那边肖小安边等着锅盔出炉边看手机,猛抬头看到有个买锅盔的背影很熟,背着双肩包,手上扶着一辆漂亮大气的摩托,摩托后面驮着个旅行箱。

锅盔师傅从炉膛里用长火钳夹出锅盔,问那人:“刷不刷辣椒酱?”

那人说:“刷,多刷点。”

肖小安拍了那人一下:“大江!”

洪大江猛惊转身,有点慌乱,说:“小安,是你?”

肖小安说:“你不是在上海工作吗?你这是……”

洪大江说:“出差呀,我、我在荆州出差。”

肖小安看洪大江摩托上是箱子。洪大江不好解释,他急中生智说:“我是专门骑车从荆州过来吃锅盔的,这箱子是我给市农科所带的设备,我先走了……”

洪大江骑上摩托眨眼就没了影儿,肖小安愣在那里,锅盔师傅问他锅盔刷不刷酱,肖小安拿上锅盔就走了。

肖小安吃着锅盔,跑过来对他们说:“你们猜刚才我看见哪个了?”

肖丙子问:“哪个?”

肖小安说:“你们怎么都猜不出。”

潘忠银说:“未必省长微服私访?”

肖小安说:“洪大江。”

潘忠银嘬了一口酒说:“大江,这啥稀奇的。”

肖小安比画说:“他骑着摩托,驮一个大箱子,脚上穿的是凉鞋。”

潘忠银说:“你看错人了吧?”

肖小安说:“不会的,蚊子飞过我都能看清公母!……他回来干什么咧?”

洪大江回来的事,肖丙子给儿子小安交代,不能在村里讲,这是底线,洪书记为咱们贷款担保的恩还没报,除非洪大江回村,就明白是咋回事了。可洪大江一副落难的尊容,有点不正常。这事,还是被潘忠银捅出去了,他觉得要跟洪书记说一下,也问一下是啥名堂。潘忠银就去了村委会,对洪家胜说:“你儿子大江回来了你晓得啵?”

洪家胜问:“你说大江?”

潘忠银说:“是这样的,是肖小安看到的,我没看到,他说你儿子在买锅盔,骑个摩托,穿双凉鞋,还驮个大箱子。”

洪家胜说:“那不胡扯吗?”

潘忠银说:“我跟你讲一声,肖丙子父子若扯上我,我声明与我无关,没看着,我走了。”

洪家胜想,这不可能呀,他回到镇上了,离家还有几步路,会不回来看看父母?这肖丙子父子,怕是老毛病又犯了,于是说:“不可能。”

许会计说:“是呀,肖丙子父子的话万不可信。”

肖丙子回来,忍不住将这事给吴红英讲了,要她千万别说出去。吴红英横扯着眼对肖丙子说:“你蛮得意咧。”

肖丙子说:“说说不行吗?他是小安的同学,现在穿个凉鞋,驮个箱子,不是脑子出了问题就是被开除了。”

吴红英说:“为了感谢书记,我保持沉默,沉默是金。”

肖丙子说:“书记固然对咱不错,他老婆黄秋莲还是讨厌,天天说洪书记不该给我这种坏人担保,受尽了气。这娘们多年来净欺负咱们,一口一个孙子,一口一个重孙,这不就是报应么。什么硕士毕业在上海当农艺师,年薪二十万,扯淡,他们家老瞧不起我们小安,小安再不济,也有一双皮鞋呀,老天帮咱们解气。来,孩他妈,把小安的皮鞋拿过来,我今日个要好好给他擦擦,擦得苍蝇都歇不上去。”

吴红英甩过来一双皮鞋,肖丙子就真的唰唰地擦了起来。

下午,黄秋莲来买东西,又是一口一个孙媳妇,还说,你把你家酒多掺点水早日还贷款呀。吴红英僵硬地挤出笑脸,叫了几句姑奶奶,她哪忍得住咧,还是说出了口,问:“你家大江到镇上了,他回家了么?”

黄秋莲一听苕了,盯着她说:“你高烧啵?”

肖丙子忙出来制止,大吼道:“你个婆娘,你不是说沉默是金么?”

吴红英捂住自己的嘴巴,可惜晚了。

肖丙子咬牙切齿地扬起巴掌说:“好想抽你个婆娘!”又对黄秋莲笑着说,“秋莲,你别听她胡说,小心我绞烂她的嘴!”

黄秋莲站着不走,问:“肖丙子,她说的是真的?”

肖丙子连连摆手道:“你听她的话,住铁瓦屋也要失火!”

黄秋莲说:“那就证明我们老洪担保,是好心没好报,好柴烧烂灶。不求你们知恩必报,也不要恩将仇报,你说呢?”

肖丙子说:“决不会,决不会的,我老肖以后一定知恩必报!”肖丙子想想也烦,突然一拍桌子,把在场的两个女人都吓得不轻,“吴红英臭婆娘,老子要跟你离婚,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不是洪书记救咱,还有今天咱们一家人吗?!”

肖丙子突然变脸,怒目而视,吴红英吓哭了,顿时涕泗横流,恨不得倒地打滚:“都欺负我,我前世作了什么孽啊!呜呜呜……”

这事儿在村里插上翅膀马上传出去了。洪家胜两口子分析绝无可能,但肖小安说得有鼻子有眼,想也不会瞎编。第二天他们就去了镇上,夫妻俩疯了一样地在街头寻找他们的儿子,每一个骑摩托车的年轻人都看,每一辆摩托车都看。洪家胜回忆儿子买的啥牌子摩托,一急,什么都想不起了。黄秋莲说,本田嘛,儿子说过,他这辆摩托车是什么一百五十升的,花了两万多,两个月工资。洪家胜一边找一边说:“两万多,完全忘了,这小子太会用钱,什么宝贝要两万多,可以买辆汽车了!”

找遍了全镇,就巴掌大点地方,好在肖小安没告诉他大江说是在荆州市出差,要说了,他洪家胜也得满荆州城去找的。

整整一天,洪家胜和老婆算是把镇上的旮旮旯旯都篦了个遍,直到两个人筋疲力尽。洪家胜坐在街头的马路牙子上,一副绝望的神情,仿佛天塌了。

他想到大江那天晚上给他打的电话,他不是去外地考察去了么,还是问问他单位。于是就在镇上给上海那边的农场打了电话,对方告诉他:洪大江辞职了,离开了上海。

洪家胜脑袋轰的一声,莫非真辞职回家了?可这是为什么呀?他不好好的吗,他还说高级农艺师批下来了?洪家胜木头一样地站在街上,喃喃自语:“我还没辞职,他辞职了……”

碰上肖小安,让洪大江很后悔,就馋那块锅盔,没想到冤家路窄,撞上了村里的同学,大意了。他原想,在离自己村远点的地方,最好是对岸去租地,沿着湖问了一圈,没有地租,算了,渔场离村里也有五六里地,非常隐蔽,尽快签合同,找个地方住下来。跟天露湖渔场的孙场长打过几次电话沟通,定好了这天签订合同。

孙场长夹着包,梳着大背头,皮鞋也非常厚实锃亮,他拿起洪大江的身份证,检验假币一样对着阳光看了又看,怕有什么差错,问:“上海的?”

洪大江答:“对,上海户口。”

孙场长审视他像审视坏人:“口音是咱们这儿的,从小离开这里?”

洪大江含混地回答:“呃,是。”

孙场长问:“怎么想到回老家种葡萄?”

洪大江说:“叶落归根呀。”

孙场长悠扬一笑:“你多大年纪,还叶落归根。”

洪大江也就笑了。

“你包十亩?”

“我先试验吧。”

“你会种吗?”

“试验试验嘛。”

“弄好了你一年的收入也很可观啰!”

“学着种,学着种。”

“你用不着装佯!有备而来的。你……干脆包个五十亩吧,零打碎敲的,其余的我让谁去包呀?”孙场长抹着大背头说。

洪大江连连摇头:“除非,您郎嘎先赊给我,我可以包五十亩。”

孙场长连连摆手:“我不会上你的当,你拍屁股跑了,我找谁去?十亩就十亩吧,现在签?”

洪大江果断地说:“签!”

他在合同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等洪大江去上厕所,守渔场的钱爹对孙场长说:“这伢租地真的是种葡萄?”

孙场长说:“我看这小子胸有成竹,晒得油黑发亮,不像是游手好闲行骗的。我握他的手,有茧子,粗糙有力。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如今江湖上高手如林,我们不管他,收租子就行了。”

钱爹说:“场长你最英明。只要不违法,管他种什么。”

孙场长说:“租金到位,一切OK!”

洪大江签了合同,湖边这个荒芜的、杂草丛生的、大棚破烂歪斜的种植场就是他的了。他走进去,竖起那块“江南百果园”的牌子,他在想着他的葡萄园叫什么名字,他还得注册。在这个百果园里,有一个废弃的、锈迹斑斑的集装箱,蹲在草丛中。他钻进去,一只黄鼠狼从里面蹿出来,吓了他一大跳。他看中这个集装箱可以成为居室,事实上,这个集装箱之前住过工人。他把箱子和一些用品从摩托车上卸下,开始清扫集装箱,然后将东西搬进集装箱里,找出一张大塑料布,挂在箱头前当门帘。

他在“门口”望望这个新“家”,很满意,新的生活开始了。

他骑上心爱的本田摩托沿着公路狂驰。

绿潮滚滚、河湖纵横的荆江县,在江汉平原和洞庭湖平原之间,壮美浩**,庄稼在风中靃靡连绵,宽阔招摇。他骑上了蜿蜒的山路,上了黄山头——荆江县唯一的山冈,也是湘鄂两省的分界地。他俯瞰着荆江分洪的南闸和沃野千里的大平原。山风劲吹,松涛阵阵,远处的天露湖像一面蓝色的明镜镶嵌在平原上。烟霭生暖,长堤巍巍,水杉林一直站到天的尽头。

他下了山,在虎渡河大堤上一路飞奔,一直到了荆江分洪区北闸。

南北两闸,组成了荆江分洪区的进洪与泄洪二口,一个分流荆江洪水,一个向洞庭湖泄洪。而这一千多米、五十四孔、举世闻名的北闸,特别宏伟,在旷野里如巨蟒横卧,长虹飞架。北闸下面是布可夫槽,水波**漾,鱼跃浪欢。远处的田野上,庄稼安静,绿意喷薄,一些驱赶鸟雀的塑料片挂在田里,闪闪发光。他丢开车的手柄举起双拳在北闸上大喊:“我回来啦,我洪大江回来啦!”他为自己的壮举激动得热泪盈眶。然后,他在北闸上开足马力,穿过它的五十四孔闸身,像一只劲鸟鼓翼飞驶,衣袖中灌满了家乡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