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张之洞被朝廷外放四川任学政,马上离开北京,前往成都。张之洞少年受业胡林翼,诗文做得很好,有“神童”之称。担任四川学政以后,深知教育的重要性,一心想振兴四川教育。此时,左副都御史薛焕从北京辞官回家,与四川士绅一起创办一所书院,得到了四川总督吴棠的支持。薛焕的行动,自然得到张之洞的认可。
薛焕,字觐唐,四川宜宾人。住赵场镇薛家桥,举人出身,历任江苏金山县令、苏州知府、江苏按察使、布政使、江苏巡抚。江南大营被太平军攻破以后,他逃到上海,曾国藩并不喜欢薛焕,处处打压,薛焕没有办法,改投李鸿章。他的长女、次女分别嫁给李瀚章的儿子李经畲、李经楚。不久,薛焕奉调进京,担任工部侍郎。
吴棠任命薛焕为书院首任山长,筹建尊经书院。吴棠总督四川期间,其仆人向属员索取馈赠,被云贵总督刘岳昭告发。朝廷调吴棠去贵州平苗,薛焕的日子又不好过了,干脆辞去山长职务,让张之洞兼任。张之洞年轻,想在教育方面有点作为,便欣然同意。
自清以降,蜀学不振,西蜀没有出过一位文学大家,连考取进士的都极少。四川有一百八十三个县,科举人数不及苏州府,这与当时四川在全国的地位极不相称。
张之洞是两榜进士出身,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决定在成都南校场石犀寺附近扩建尊经书院。他将书院的办学章程、办学宗旨拟好,按照岳麓书院的模式由官府主办,从四川各县选拔有秀才资格的人才前来入学,书院费用由四川总督衙门提供。
新任四川总督丁宝桢接到张之洞请求扩建书院的札子,马上同意。消息一出,四川学子奔走相告。可是在规划尊经书院时,有一栋破旧民房在书院扩建范围之内,如果居民不搬出去的话,会影响书院施工。
房屋主人姓严名克复,是一个做豆腐生意的,平时也卖一点酒。主管工程的官员钱国佑准备花大价钱将这一幢房子买下来,可严克复死活不同意搬走,还振振有词地说道:“这是我家祖上几代人置下的一点产业,虽然破旧,却不能败在我的手上,你们不管出多少价钱我也不卖。”
成都知府徐汝极向张之洞报告此事,张之洞让徐汝极出面,那户主还是不愿意搬走。张之洞无可奈何,他知道丁宝桢主意多,就去向丁宝桢讨主意。
丁宝桢体察民间疾苦,他皱了一下眉头,说道:“你们先动工,出了什么事情有本总督兜着。但是,不许以权势欺压一个小老百姓,还有一条,施工队平时食用的豆腐和酒,你们就去严家购买,严家卖多少钱,你们就按那价格给就行了,还可以提前给一点银子,以示官府是讲信誉的。”
有了丁宝桢的保证,张之洞就吩咐下面加紧施工,只是豆腐和酒等日用品就在严家购买。
严家生意一下子好了起来,每天忙得不亦乐乎,还请了几个帮手来帮忙。
尊经书院如期动工,来做工的、来参观的人自然非常多,严家每天都赚得盆满钵满,不断扩大规模,以至于几间房子都被东西塞满,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了。没有办法,他们只好到外面很远的地方租房子住,每天两头黑,要走不少冤枉路,来来去去累得不行。加上那些街坊邻居和前来参观的读书人都对他们家指指点点,说官府办学是在为大家做好事,他们还在千方百计阻止,简直是鲜廉寡耻。为此,夫妻两人尽管赚了很多钱,但也遭到了不少唾沫。
严家夫妻只得坐下来商量对策,严老板坦诚地说:“咱们赚了这么多钱,都是总督大人让我们发财,否则,官府要惩治我们,还不是犹如踩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
老板娘也有同感,说道:“也是,丁大人连太后身边的红人都敢杀,何况是你我,咱们还是把房子捐给书院办学吧!”
次日,夫妻两人找到了张之洞,说明来意。张之洞将他们夸奖一顿,说道:“官府不能白要你们的房子,就在附近找了一处房子作为补偿,比你们家原来的房子还要好,你们看如何?”
严家夫妇十分高兴,欢天喜地地搬走了。事后,夫妻俩将这件事讲给大家听,老百姓都称赞丁大人爱民如子。
按照张之洞的想法,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东风是什么?东风就是尊经书院山长。山长的位置长期空缺,由张之洞兼任。张之洞是四川学政,公务较多,没有时间守在尊经书院,他跟丁宝桢商量,想另外找一个山长,丁宝桢自然同意。张之洞将目光停留在川内找寻,偌大的一个四川省,要找一个人担任尊经书院山长还真不容易。
这天,张之洞去四川总督衙门拜访丁宝桢,将这一忧虑对丁宝桢说了。
丁宝桢淡淡地说:“学政勿忧,我这里有一个山长人选。”
张之洞心中一凛,问:“何人可以担任山长?”
丁宝桢郑重地说道:“湖南湘潭名士王闿运可以担任山长。”
张之洞喜道:“就是貂裘举人王湘绮?”
丁宝桢微微一笑,答道:“正是。”
“我少年时听先生胡文忠公说过,此人的诗文写得极好,他在长沙府考秀才第一,中举人第一,一肚子学问,可惜被肃案牵连,至今没有得到朝廷的一官半职。只是湘绮远在湖南,请他到四川出任尊经书院山长,不知他愿不愿意?”张之洞担心王闿运不会来四川。
丁宝桢听后无限感慨,说道:“王湘绮国士无双,他和你的先师胡文忠公交情匪浅,湘军主要将帅曾国藩、左宗棠、彭玉麟、曾国荃等与他都有往来。前些年,郭嵩焘担任广东巡抚,曾邀请他到广州创办万木草堂;后来曾文正公邀他去南京,请他写《湘军志》;曾文正公任直隶总督时,他去过保定,由张裕钊陪同一起考察过莲池书院,对书院的办学进行过系统研究,据说这一段时间他在家乡修史写志。我对湘绮知之甚深,学政大人亲自去信,诚邀他来蜀讲学,出任尊经书院山长一职,他未必不来。”
张之洞听完非常高兴,说道:“总督大人一番话,让下官茅塞顿开,下官马上修书一封,寄往湘潭。”
丁宝桢提醒他说:“信中你要说明你曾经受业胡林翼。”
张之洞拱手说道:“就依总督大人所言。”
丁宝桢也写了一封信给王闿运,邀请他到四川共襄蜀中发展大计。
其实王闿运也没有闲着,他一直在长沙写作《湘军志》。几年时间里,王闿运将《湘潭县志》《东安县志》《衡阳府志》《桂阳府志》基本修完了,积累了丰富的修志经验。当《湘军志》写到一半时,他接到了四川总督丁宝桢和四川学政张之洞的来信,邀请他去四川出任成都尊经书院山长。
王闿运收到丁宝桢的来信以后非常高兴,他也没有想到丁宝桢升迁如此之快,山东巡抚任上没做几年就荣升四川总督了。但是手头上还有几件事情没有做完,不能半途而废。一是《桂阳府志》还未结尾,二是《湘军志》还在创作之中,三是仓促之间入川,家中事务还未来得及安置,就写信给丁宝桢,说要等半年以后诸事完毕再入川。
却说王闿运又收到张之洞来信,还是有一点意外。在武昌时,胡林翼曾经和他谈过这位天才少年,这些年来,他也不知道张之洞这么有出息,不仅高中探花,而且还出任四川学政,真是后生可畏。各省学官唯有四川学政是个肥缺,主要是因为四川人口多,州县也多,生员自然多。四川有一百多个县,这些生员来考举人,录取的人数自然就多,录取的举人多了,这些举人孝敬给学政大人的银子自然就多。在京师,很多人想放一任四川学政,张之洞是京师清流派中坚人物,清流派左右朝野的舆论,又是慈禧太后钦点的探花,因此,四川学政就让张之洞去做。做官也是讲究出身的,非进士不得入翰林,非翰林不得入大学士,做官做到大学士这一层也是最高境界了。张之洞已经具备了基本条件,这些条件也为他日后进入内阁打下了基础。
半年以后,王闿运修完了《桂阳府志》,带着《湘军志》手稿及其他随身行李离开了湘绮楼。他从长沙上船,泛舟洞庭到了岳阳,又溯江而上,到宜昌再换船,经西陵峡、瞿塘峡、巫峡抵达重庆,然后从重庆进入成都。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光绪四年十二月,王闿运抵达成都,直奔四川总督府。丁宝桢知道王闿运到来,放下手头上的一切公务,亲自来到大门口迎接。两人一别数年,见面之后都非常高兴。
丁宝桢执着王闿运的手问:“湘绮,我写信给你,你推了半年。为何张学政修书,你就立马启程了呢?”
王闿运解释道:“当时实在是有事走不开,《湘军志》的手稿我都带来了,这本书是曾文正公交代的,事情来龙去脉你也清楚,一拖数年。这次到成都,我还要全力以赴将这本书完成,否则愧对曾文正公。”
丁宝桢听罢,松开手顺口接道:“也是,这些年多少人眼巴巴地等着这本书问世,想一睹为快。但是湘绮惜墨如金,至今一个字也不拿出来给大家看,你说是不是?”
“写史需要谨慎,文字还是要仔细琢磨的,不能夸大某些大人物的功劳,也不能抹杀个别小人物的功绩。董狐、司马迁、班固的史笔,让多少人为之惊叹!这本书我还是要秉承事实,不唯虚,不唯利,实事求是,该歌颂谁就歌颂谁,该鞭挞谁就鞭挞谁,毫不留情。”王闿运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意图。
丁宝桢笑道:“曾文正公将这个权力交给您,千秋史笔,由后人去评论,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我也会在后面给你撑着。只要有我丁某人在,就有湘绮的栖身之地。”
两人来到宫灯璀璨的西花厅,宾主重新坐下来。王闿运讲话也不绕弯子,直奔主题:“湘学花开西蜀,能重振蜀学,当然最好不过。总督大人未雨绸缪,想得极为周到。”
丁宝桢欠身说道:“您我都是亲家,说话也就不见外了。从今天起,您就住在总督府,继续带着你女婿读书,将来有时间,将嫂夫人和我那未来的儿媳一起接到成都,你看如何?”
王闿运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说道:“好!待一切事情安排妥当,再派人将她们接来便是。”
丁宝桢想得很周到,问道:“今晚去成都青羊宫吃小吃,如何?”
王闿运心存疑虑,问道:“去那个地方吃小吃,老百姓认出您这个朝廷一品大员怎么办?”
丁宝桢笑道:“我多带几名便衣侍卫可保无虞,青羊宫有一处总督衙门接待客人的地方,若有朝中显贵和地方大员来四川,都在那里设宴。”
王闿运拱手说道:“就依亲家。”
成都青羊宫如同长沙火宫殿,以小吃闻名。四川菜以麻辣出名,以小煎、小炒、干炒见长,一菜一格,百菜百味。名菜有回锅肉、鱼香肉丝、灯影牛肉、夫妻肺片、水煮牛肉、清蒸江团、宫保鸡丁、麻婆豆腐等。丁宝桢是贵州人,王闿运是湖南人,对辣特别钟爱。当天晚上,两人青衣小帽坐着两顶小轿,在几名亲兵的保护下悄悄地前往青羊宫。
这几天,尊经书院热闹非凡,来自全省各地的秀才、举人经过州县保荐,前来尊经书院报名入学。此次,尊经书院共招收 256 名秀才,56 名举人,分秀才班和举人班,秀才班又分甲、乙、丙、丁四个班,每个班 50 多人,举人班分两个班,每个班 28 人,所学课程主要是八股文、试帖、书法等,还开设新课程,如算学、几何学、地舆学等。
光绪五年二月十五日,是尊经书院开学典礼的日子。这天,通往尊经书院的路口都被四川总督衙门派出的绿营兵给封了,所有进出人员凭盖有尊经书院大印的通行证才能出入。尊经书院门口,文官下轿,武将下马,红顶子、蓝顶子花花一大片。书院专门接待人员统一安排他们到开学典礼会场就座,各州、县都设了专门座位,士子们熙熙攘攘,一路上议论纷纷,都不知道谁出任尊经书院山长。
巳时一到,书院门口的鞭炮“噼里啪啦”地响起来,三顶绿呢大轿停在尊经书院门口,丁宝桢、张之洞、王闿运鱼贯而出,在司仪的带领下走到会场前台就座。在场的官员和士子见总督、学政大人驾到,一齐站起来鼓掌。
三人落座,司仪喊道:“今天是尊经书院开学的日子,按开学典礼的顺序安排,第一项,鸣炮。”
门外号卒一听,就在书院门口放了十二响礼炮。
司仪接着高喊:“开学典礼第二项,请四川总督丁宝桢大人讲话。”
丁宝桢站起来,走到台子中间,台下各州、县官员见到总督,马上跪下。丁宝桢请大家起来,回到座位,然后绾了一下官服,清了清嗓门说道:“各位州县免礼,今天是尊经书院开学的日子,这一天来之不易。尊经书院与锦江书院一样,是一所官办书院。书院学生由四川省府县按比例在秀才、贡生中选送,举人也可以参加学习,书院择优录取。尊经书院不以科举考试为唯一目的,注重培养学生的真才实学,所有学生都可以参加科举考试。”
丁宝桢说完,司仪接唱道:“开学典礼第三项,请四川学政张之洞大人讲话。”下面学生一齐鼓掌,将目光投向这位年轻的学政。
张之洞站了起来,发表即兴讲话:“尊敬的丁总督,各府县知府、知县大人,这次尊经书院如期开学,首先感谢丁大人的大力支持。丁大人对尊经书院办学宗旨、章程、经费和生员来源都一一进行审定。书院的办学方针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书院拟设天文、地理、算学及格致等课程。这些年来,四川经济发展较快,但是蜀中人才凋敝,与四川的大省地位极不相称。其次感谢各府、州、县父母官,正是你们的高度重视,将川内各地优秀人才推荐入学,使得书院首次招生圆满成功,以后书院招生还需要各位继续支持。其三感谢书院的各位老师,正是你们的不懈努力,书院才有今日的基础和规模,今后书院正常的教学生活,有赖大家去共同维持。最后祝各位学子在尊经书院学业有成,在殿试时考个状元、榜眼,超过我这个探花。”
张之洞言毕,台下呼声雷动。在座的秀才们都很崇拜这位学政,张之洞是个传奇人物,将来这些秀才参加举人、进士考试,中与不中,还不是学政一句话?中举之后,学政大人自然是自己的恩师了,科举途中,有一位探花作为自己的引路人,终究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
张之洞待大家掌声停止以后,才坐回原位。司仪接着道:“本次开学典礼的第四项,请四川总督丁宝桢大人宣布尊经书院山长人员名单。”
会场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将目光投向了丁宝桢。丁宝桢笑吟吟地站起来,从袖口中掏出一个札子慢慢展开,然后清清嗓子念道:“经四川学政张之洞大人推荐,本督考察,特此任命……”丁宝桢停顿了一下,看了王闿运一眼,提高嗓门继续念道,“经四川提督学政衙门推荐,四川总督考察,特此任命湖南王闿运为四川成都尊经书院山长,请王山长接任命书。”
王闿运站了起来,绕过张之洞,走到丁宝桢面前接过任命书。台下的学生见王山长从总督手中接过任命书,掌声一浪高过一浪。
丁宝桢见王闿运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双手往下一按,学生的掌声慢慢停了下来。丁宝桢又道:“我向大家介绍一下王山长。山长姓王名闿运,字湘绮,湖南湘潭人,世称湘绮先生,幼而孤,依靠母亲织布度日,少年时求学长沙城南书院,十七岁中长沙府秀才第一,十九岁中湖南省举人第一。”
台下士子一听,又是一阵掌声。丁宝桢待掌声停下来,继续说道:“湘绮先生是文宗御封的貂裘举人,赐进士不就,一句话救了左宗棠,国士无双。后因肃案受到牵连,回湖南教书。湘绮先生的学问有三绝,一是功名学,二是诗文学,三是帝王学,也希望先生的学问三绝,花开湖湘,花落巴蜀,在四川教出一个状元来。前些年,郭嵩焘巡抚广东,聘请湘绮先生去广州创办万木草堂,曾文正公任直隶总督时,请湘绮先生去保定评估莲池书院,今天我有幸入蜀总督四川,当协助王山长、张学政办好尊经书院,王山长、张学政齐聚西蜀,四川有幸,二位必能振兴蜀学。本督治蜀,若教育不彰,人才不兴,是我最大的失职。尊经书院一日不兴,本督一日不离开四川,誓与此事相始终,不会半途而废。”
丁宝桢讲完,又赢得满堂掌声。司仪接着唱道:“开学典礼第五项,请尊经书院新任山长王闿运先生讲话。”
王闿运从座位上从容站起,来到前台中央,不紧不慢地说:“本人有幸,被丁总督、张学政任命为尊经书院山长,对于我来说,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蜀中人才自汉至宋,一直非常兴盛,有杨雄、司马相如、李白、三苏等,群星闪耀。在座诸位都是蜀中才俊,经州、县推荐到尊经书院求学,未来蜀学成为显学,要靠诸位去完成。本人亦竭尽才智,将平生所学传给诸位。丁总督一日不离开四川,本山长也一日不离开西蜀,誓与丁总督、张学政一起,将尊经书院办好。否则,湘绮愧对蜀中父老,无颜面对在座诸位,当自动从山长位置退下来,回湖南湘潭老家种田。”王闿运说完,朝学生们鞠了一躬,尊经书院学生报以雷鸣掌声。
司仪喊道:“开学典礼第六项,请各学生回教室上课,各州、县官员随丁总督、张学政、王山长一起视学。”
众学生听到招呼,有序地回到教室。丁宝桢、张之洞和王闿运带着州、县官员参观了学生宿舍、藏书楼、老师办公室。每到一处,书院学监许忠朝都会详细介绍。参观结束,王闿运向丁宝桢、张之洞建议道:“大凡书院,必有藏书楼,尊经书院图书奇缺,要广泛收藏。”
丁宝桢目光灼灼,一脸期待,问道:“如何收藏?”
王闿运早有答案,缓缓地说道:“一是向民间搜集,民间私人藏书可向府县捐献;二是向朝廷求书,请求朝廷调配;三是派人到京师、金陵、杭州、上海等地采购;四是向国内各大藏书楼、书院求助。”
“如此甚好!”丁宝桢说完看了看张之洞,问,“张大人以为如何?”
张之洞回答说:“就按王山长提议,先将藏书楼的图书充实起来再说。”
丁宝桢扭头道:“那就麻烦张学政落实一下,王山长回头写一个详细报告交给张学政。”
张之洞、王闿运一齐回答:“就按总督大人吩咐的去办。”
丁宝桢朝张之洞睃了一眼,点头回答道:“张大人,你我都是两榜进士出身,按例每月到尊经书院视学一次,开设尊经讲坛。凡四川州、县官员,只要是两榜进士出身的,都一一请到尊经书院讲学,你看可好?”
张之洞说:“当然是好事,四川官员的履历要丁总督提供才好,另外也可以邀请川外硕学鸿儒来书院讲学,数十年以后,尊经书院的学术必有大成。此风一开,对于开启民智、振兴蜀学都有莫大的好处。”
丁宝桢当场拍板道:“那就这样定了,王山长将计划列到书院的教学日程上。”众人边走边说,办学过程中有什么问题,大家都提出来,丁、张逐一解决。
中午时分,开饭时间到了,学监许忠朝请示王闿运道:“是否请丁、张两位大人一同前去吃饭?”
丁宝桢听了,笑对左右言道:“当然可以。从今天开始,官员不论职务高低,到了书院以后跟学生们一样,到饭堂统一就餐,标准按学生待遇执行。”
王闿运有点诧异,问道:“这样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今天本督和张学政带个头,和学生一起吃,不愿意吃的请便,这件事以后也成定制。一粥一饭来之不易,都是民脂民膏,我等不带头遵守,谁来遵守?”丁宝桢睃了众人一眼,又对王闿运道,“走,一起到学生饭堂去看看。”
在许忠朝的引领下,一行人互相招呼,朝学生食堂里面走去。书院食堂八人围成一桌,两菜一汤,菜有一荤一素。对于家庭富裕的秀才、举人来说,这样的伙食是很清苦的,但对于贫穷的学生来说,已经是相当不错了。
丁宝桢中秀才时家贫,又在偏远的贵州织金,经常是吃了上顿愁下顿,这样的伙食,对于他来说,仿佛回到了少年求学时代。张之洞少年时也在贵州兴义待过一段时间,那时候艰苦多了。对待丁宝桢,他就像是对待恩师胡林翼一样,非常尊重,何况丁宝桢与恩师胡林翼、王闿运都是很好的朋友。张之洞见丁宝桢带头,也就招呼其他官员赶紧就餐,各州、县官员见总督、学政入座,各找位置坐了下来,拿起碗筷,吃起二菜一汤的标准餐。
杨锐、刘光第和宋育仁都是尊经书院的老学生了,此时三个人躲在餐厅角落,一起评论这些官员的吃相。
杨锐出身书香门第,放炮道:“芸子、裴邨,你们两个看看你们家乡的父母官,富顺县令陈介福,一张胖脸,还肥头大耳的,吃这顿学生餐还真是在为难他,估计平时他吃惯了鸡鸭鱼肉,看他一口一口往下咽,那难受的样子,好像是在吃老鼠药。”
宋育仁反驳道:“你看你们家乡德阳知府王振元大人,长着一副苦瓜脸,半天也没动一下筷子,老是用嘴巴在碗上吹呀吹的,难道碗里有灰尘不成?他八成是不想吃,装的吧!”
“快看快看,巫山知县鲁大展吧唧吧唧几口就把饭菜都吃完了,好像刚从牢房里放出来似的,吃完了还在不断咂嘴巴。”杨锐忍不住又说开了。
刘光第尖着嗓子说:“你看张大人不愧是学政,吃饭还挺斯文的。”
正说着,张之洞将余光朝这边扫了过来,吩咐学监许忠朝道:“将杨锐、刘光第、宋育仁喊过来问话。”
刘光第看见学监许忠朝朝他们走来,知道不好,赶紧开溜,不料与曾培撞了个满怀。曾培身高力大,又挡住了去路,只好乖乖地跟着学监许忠朝来到张之洞面前。
张之洞已经吃完饭,在一张空桌子前坐了下来,和颜悦色地问:“二位学友尊姓大名,能告诉本学政吗?”
杨锐嘴快,回答道:“禀大人,在下杨锐,字叔峤,四川绵竹人;他叫宋育仁,字芸子,四川富顺人,我们俩同在一个班,都是秀才出身。”
张之洞见杨锐眉清目秀,聪明伶俐,口齿整齐,谈吐清楚,心中有了几分喜欢,又对宋育仁说:“你既然是秀才出身,在大厅里面说话也应该注意一下影响,你说是不是?”
宋育仁见学政批评,腼腆地回答道:“学政大人教训得是,学生下次再也不敢了。”
“我在你们这年龄的时候,跟你们一样,本学政也不是故意批评你们。”张之洞掏出一张名帖,交给杨锐道,“这是我的名帖,今天给你们一人一张,将来学业上有什么困惑,可随时来问我。也算有缘,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便遇到你们两个冒失鬼。”
杨锐双手接过名帖,说道:“谢谢学政大人,大人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
张之洞摆摆手道:“以后再说,你们先回去吧!”杨锐、宋育仁躬身告辞。
且说宜宾秀才陈光明来找杨锐、刘光第、宋育仁,几个人自从进入尊经书院,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他们刚从宿舍出来,又与骆成骧碰到了一起。
骆成骧,字公骕,四川资中人,家住舒家桥,农民出身,九岁时,随父亲到成都读书,州试第一,知州高培谷推荐骆成骧到成都锦江书院读书。张之洞巡视锦江书院时,看到他才华出众,诗文做得很好,推荐他参加了尊经书院选拔考试,骆成骧以秀才第一名成绩考进尊经书院。
骆成骧过来拱手招呼道:“三位师兄,山长请你们到他办公室去一下。”
杨锐感到意外,问道:“公骕,怎么山长一来就找到你了,让你俩一起来喊我们啊?”
骆成骧腼腆地回答:“我也不知道,我在教室读《春秋公羊传》,山长刚好过来,问了我几个问题,都是《春秋公羊传》里的掌故。山长随便问,我也随便答,山长把书中的问题问完后,问我是什么地方人,多大年龄了,我也照实回答。山长将我的名字记下来,便叫我来找你们。”
刘光第垂头丧气地说道:“看来是中午的事情东窗事发了。”
宋育仁嘀咕了一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杨锐催道:“走吧!去山长那里,车到山前必有路。”
骆成骧一脸严肃,整整衣冠,走在前面,后面跟着陈光明、杨锐、刘光第、宋育仁。五人紧走慢走,七拐八拐地来到山长办公室,王闿运正在一盏松油灯下看书。
走到办公室门口,陈光明大声报告道:“回禀山长,杨锐、刘光第、宋育仁带到。”
王闿运放下书,朝门口望了一眼,说道:“都进来吧!”
几个人一起进来,站在一起,一齐鞠躬道:“参见师父!”“参见院长!”“参见山长!”“参见先生!”
王闿运听到他们喊法参差不齐,皱了一下眉头,点点头说:“都坐下来吧,今天找你们几个来,随便聊聊天,你们也不要紧张。”
杨锐和宋育仁害怕山长问起上午的事,哪里知道哪壶不开山长就提哪壶!
王闿运摸着长须,一脸严肃地说:“今天上午的事,许学监已经告诉我了,以后不允许大家在人前人后评头论足,说三道四,要记得祸从口出。今天遇上了张学政也是你们的缘分,要是碰到其他学政,不革去你们的功名,或者打你们的屁股,那才叫怪呢!”
杨、宋一听,也不敢看山长,眼睛盯着地下砖缝儿,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王闿运见状,知道他们心里害怕,话锋一转道:“你们年轻有为,又一心向学,应该趁着大好时光努力学习,听到你们刚才的称呼,我就给你们讲一讲古代对老师如何称呼。”
末了,王闿运又就下午与骆成骧、陈光明对话《春秋公羊传》的内容重新问答,深入浅出地进行讲解,骆、陈时而点头,时而困惑,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人还在一问一答。杨、宋坐在一边,仿佛是在听天书,听不懂,又插不上嘴,以前那连珠炮的话语今晚一句也没有用上。
“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这句话没有错。两人看着王山长与陈光明在学问之间谈笑,自己竟然一无所知,非常内疚,两人暗下决心,以后在学问之间,应向陈师弟看齐。
王闿运看着这群年轻的学生,说道:“你们几位,皆聪明至极,以后每月逢七,你们一起到我这里来,我给你们单独讲科举试帖策论,助你们获得科举功名。”
几个人听后心潮澎湃,一齐说道:“谢山长!”
光绪十年五月十五日,骆成骧、陈光明前来拜老师,王闿运亲自测试以后认为骆成骧天资聪颖,收为入室弟子。
骆成骧、陈光明、蒲殿俊是好友。这天,王闿运带着陈、蒲突然来到骆家,骆成骧非常高兴,不觉时近正午,他说留老师、同学在家吃顿饭,王闿运点头答应。
骆成骧兴冲冲地到了集市,一摸身上只有几文钱,就买了两个鸡蛋,一把韭菜,一把豆腐渣。买回来后立即钻进厨房,顷刻,菜已弄好,请老师同学入座。
他端出的第一盘菜有两个蛋黄铺在韭菜上面,第二个盘子里有数点蛋白铺在韭菜上面,第三个菜是一盘豆腐渣,第四盘菜是两个蛋壳,里面有点汤水。
蒲殿俊秉性豪迈,说话向来直爽,又特别嘴快,问道:“骆成骧,你招待老师同学就是这样子啊?”
骆成骧红着脸说:“不好意思,让老师同学见笑了。”
王闿运赞道:“骆成骧有才,思绪万里,非心思缜密者不能做此佳肴。这四个菜里面暗藏着一首诗。”
蒲殿俊不解,问:“老师说的是何诗?”
陈光明甩甩手,提醒道:“你读一读杜甫的《绝句》。”
蒲殿俊念完,恍然大悟,说:“骆师弟大才,让师兄开了眼界。”
数年以后,骆成骧高中状元,经过勉县武侯祠之时,连题四副对联,这是后话。
尊经书院开学两个多月后,教学已经进入常态。
丁宝桢和张之洞遵守诺言,每月来书院视学一次,开启尊经讲坛,总督、学政带头到书院讲学的先例,一时间传遍巴山蜀水。许多官员、士绅为了目睹总督、学政尊颜,纷纷住进书院附近客栈,每逢丁宝桢、张之洞讲学之日,书院周围人山人海,大家排队凭号才能进出。
这天,王闿运正在看《诗经外注》,许忠朝来报,说门口有一位叫廖平的秀才来访,自称是四川井研县人,家住东林镇小高滩,说是山长的老朋友。
王闿运一听,放下手中书本说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赶快领他前来见我。”许学监去了不久,一位青年学子走了进来,王闿运一看,果然是廖平。廖平一身青衣布袍,气宇轩昂,只是皮肤黑了不少。王闿运连忙起身倒茶,吩咐许学监晚上多加两个菜,他要留廖平吃饭,许学监答应一声后便下去安排。
待他走后,王闿运转过身来,说道:“旭陵,你是如何千里迢迢地来到了四川?又是怎样找到我的?”
廖平坐下来后,喝了两口茶,慢慢说道:“前段时间,我收到郭大人的来信,说他要去海外,就推荐我来投奔湘绮师。信中说湘绮师已从湘潭到了成都,出任尊经书院山长,让我在尊经书院谋个差事,一边干活一边跟湘绮师读书。我马上从家乡启程,走了半个月才辗转到了成都。”
廖平说完,从怀中掏出郭嵩焘的亲笔信,双手递给王闿运。王闿运接过廖平手中的信,正是郭嵩焘写的,落款日期是他与郭嵩焘、彭玉麟分手离开金陵的日子。
王闿运看完信,见廖平满脸期待,便说:“旭陵,你我远隔千里,重水重山,今日来投,我也不负你的期望。从今日起,你就正式入室当我的大弟子,平时跟随尊经书院其他学生一起上课,课后兼职做我的教学助手,帮我抄抄写写,整理讲义。我在书院给你另外支付一份薪水,供你日常生活之用。至于入学手续,将来再补,此事我单独奏明学政、总督就是。”
廖平一听王闿运答应收自己为徒,从椅子上站起,趋前一步,双膝一跪,伏在地上,说道:“恩师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拜毕,王闿运将他扶起,说道:“自古蜀中多俊彦,这次来四川出任尊经书院山长,肩负振兴蜀学使命,我不能辜负川中父老期望,要培养出一批栋梁材。我的学问有三,可以因材施教,让蜀中学生各有所学,学有所成。我平时的言行举止你要一一记录在案,有据可查,我的事业也要靠我的弟子和再传弟子来发扬光大。”
廖平躬身答道:“老师说的是,孔子拜师老子,孔子的《春秋》《论语》都是他的弟子和再传弟子辑录的。”
王闿运点了点头,接着说道:“你说的没错,有关问题以后慢慢讨论。明天让许学监安排一个搬运工去你住处,将你的行李全部搬到书院,先安居再完成学业。”
廖平答应了,说道:“就按照老师的安排去做。”
又是一个逢七的日子,杨锐、宋育仁早就做好了准备。今晚王山长跟大家讨论的是《诗经补注》,自从上次遭到山长的批评后,两人改了不少,说话做事变得有条不紊,也不冒失了,在策论试帖上下足功夫,学问明显上进。山长问了他们不少问题,也能回答,但是比起陈光明,明显感觉有距离。两人不服气也没办法,只是他们不知道那个蒲殿俊不知何时也成了山长的入室弟子。
蒲殿俊平时大大咧咧,会搞人际关系,号召力比较强,别人在书院见到他都会绕着走,总觉得蒲殿俊和大家不是一路人。当杨锐、宋育仁一前一后地来到山长办公室时,陈光明、蒲殿俊早就到了,还有一位不认识的学长在帮山长整理讲义。王闿运见所有人到齐后便坐下来,五个人也各找位置坐下。
王闿运说道:“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新来的同学叫廖平,乐山井研人,是我的入室弟子,以后你们就称他为大师兄。”
四人一起站起来道:“参见大师兄!”
廖平连忙还礼。王闿运道:“大家免礼!你们都是秀才出身,年龄、籍贯和背景不同,悟性各有高低,我也会因材施教,只要大家努力,取举人、进士不成问题。但是,中进士要分三等,其中一甲头三名最难,一甲头三名分别是状元、榜眼、探花,国朝川中才俊,二百年来,鲜有一甲进士,川中才俊中头一甲,好比登蜀道。在座诸位,只要不懈努力,方法得当,高中一甲也不是难事。二甲是进士出身,三甲是同进士出身。殿试考卷、策论不要中天下,但是要中试官,同一份试卷,有的试官会让你名落孙山,有的试官会让你高中榜首,何也?”众人当然不知道,王闿运侃侃而谈,“试卷上的书法很重要,字迹笔画一点都马虎不得,哪怕是一个字的败笔都会让你的名次靠后。试卷上考生的名字也很重要,今天在这里就不一一而论了,这些都是科举考试时应该解决的,也是我在功名学中要跟大家讲清楚的问题之一。书院办学的目的就是要培养科举考试的种子,社会在发展,考试的题目也在不断发生变化,这要求考生的应试能力不断提高,考生不仅要博览群书、博古通今,还要了解当前大势,严格按八股文的模式作文,不可以乱发议论,宁可不及也不能过之。”
杨锐在尊经书院时与廖平、张祥龄、毛瀚丰、彭毓高一起研究学问,又经常一起去拜访张之洞,他们号称“蜀中五少年”。
这天,王闿运给杨锐、廖平、宋育仁、陈光明、骆成骧等讲功名学。
众人屏气凝声,眼巴巴地望着王闿运,听他坐而论道。正是:
宝桢督川教为先,闿运心传法自然。
湘学西迁三千里,尊经再续五百年。
不知王闿运向弟子如何讲述的功名学,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