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湘军(全六册)

第七回 夏寿田浏阳遇友 云湖桥齐璜拜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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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闿运见《湘军志》在江西发行这么多,非常感动,他也不把话说死,缓缓说道:“我先到江西大学堂去看看再定。”

夏巡抚眼睛高兴得眯成一条缝,拍手叫道:“好,明日我陪先生一起去视学。”王闿运点头答应。

夏时安排王闿运师徒住在江西巡抚衙门,晚宴由江西学政左秀、南昌知府宋人杰、江西大学堂学监杨应春等一批人作陪。

宴会开始前,夏时带着儿子夏寿田前来拜见王闿运。夏寿田是一个十几岁的翩翩少年,正在准备童子试。王闿运初见夏寿田,觉得这个孩子跟自己有缘,待看完夏寿田的文章,果然文采非凡,而且书法极佳,内心称赞不已。心想若能将此子收为门徒,假以时日,慢慢雕琢,必成大器。

王闿运压住心中欢喜,说道:“夏公子文章写得不错,是可造之材。”

夏时一听,非常高兴地说道:“那就请先生收他为入室弟子,跟随先生读书。”

王闿运等的就是这句话,说道:“好,我会将我平生所学一一相传。”

夏时连忙拉着儿子吩咐道:“还不过来跪拜老师?”

夏寿田按照父亲嘱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道:“弟子夏寿田拜见先生。”

王闿运将夏寿田扶了起来,说道:“免礼!以后你就跟着我读书,称我为王先生便是。”

夏寿田站起来道:“是,王先生。”

夏时哈哈大笑,说道:“我儿得一良师矣。”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千两银票送给王闿运,“仓促之间没有准备,这一千两银票请先生收下,权当夏寿田的拜师之礼,拜师仪式日后补上。”

王闿运也不推辞,收下银票道:“仪式就免了,我将他入室记名便是。”王闿运又考了夏寿田一些诗词歌赋等,夏寿田都是对答如流。王闿运满心欢喜,与夏氏父子一直谈到深夜才散。

次日早晨,夏巡抚来请王闿运一起用早餐。

江西的早餐与湖南不同,湖南早餐一般吃米粉,江西则是吃包子、喝瓦罐汤,好在王闿运从不挑食。

吃过早餐,几顶官轿已等在巡抚衙门口。夏时和王闿运上了轿子,其他人骑马,朝象山南路口东书院街奔去。

江西大学堂坐落在豫章书院里面,已经开始筹建。豫章书院是江西四大书院之一,著名官学机构,豫章书院仿照尊经书院办学章程,在江西各地招了一百多个秀才,分为四个班。

王闿运进入书院巡视一番,见书院秩序良好,房舍井然,老师在认真备课,学生在用功读书,仿佛又回到尊经书院。

学监杨应春将王闿运迎到总教习办公室,给各位献茶。

总教习办公室也是仿尊经书院格局布置的,王闿运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夏时招呼大家坐下来,杨学监将学堂的有关情况向王闿运做了汇报,王闿运听后连连点头称是。

夏时觑了王闿运一眼,见他和颜悦色,知道聘请他担任总教习已有几分把握,试探着问道:“先生看了学堂,担任总教习一事,您以为如何?”

王闿运漫不经心地言道:“甚好,不知我身体是否吃得消,如果坚持得住,以三年为期。如果坚持不住,一年半载以后,我即辞去。”

夏时连忙答应道:“就按先生的意思办,只要先生愿意担任总教习一职,去留随意。这报酬参照成都尊经书院,至少不会低于尊经书院。”

王闿运心中一动,随口说道:“我这几个弟子皆可任老师一职,夏巡抚要一起聘进来。”

夏时满口答应,说道:“学堂的老师由总教习选聘,要招聘谁都由先生选定,报巡抚衙门备案就是了。学堂的老师和学生都是官费,所有费用都由江西巡抚衙门负责支付。”

事情至此,王闿运也没有什么好讲的了。

夏时开心地说道:“既然先生接受了总教习一职,过几天挑一个好日子,在大学堂举行一个就职仪式,请先生入职。”

王闿运点点头说道:“甚好。”

夏时扭过头去对杨应春说:“请学堂全体老师到学堂大厅集合,本巡抚和总教习与大家先见个面。”杨应春听到巡抚吩咐,赶紧准备去了。

这月初八是一个好日子,王闿运在江西大学堂宣布就任总教习,江西巡抚夏时、学政左联秀等大小官员都来参加。

江西自古文风盛行,文坛名家不可胜数,只是这个新式学堂与传统书院毕竟不同,王闿运按照尊经书院模式将江西大学堂的课程做了适当调整,让杨庄充当自己的助手,照顾自己的生活起居。寄禅、曾招吉教学生诗文,他自己则在试帖、策论等主要课程上进行指导。

曾招吉对这个新式学堂非常感兴趣,学堂开设了算学、工学,算学主要是推算,工学主要是学仿制。学堂聘请江南机械局和福州马尾船厂的工程师来上课,只要是学手工课程,曾招吉就由老师变成学生,和其他秀才一起上课。如果有手工课,曾招吉便缠着工程师问这问那。几个月时间,曾招吉的住处摆满了各种工程制造工具,诸如木工用的手锯、钳子、墨斗、角尺等工具一应俱全。

这些日子,杨庄十分开心,离开湘潭到南昌是她第一次出远门,沿途的山山水水,都让她充满了好奇,原来湘潭外面的世界有这么大。南昌比湘潭大多了,还有金陵、杭州、福州、武昌、京师等地,中国到底有多大啊?杨庄带着这些问题,也不好意思问别人,毕竟是个女孩子,连个秀才都不是,还不是沾了老师的光,教这些秀才们作诗。说实在话,刚上讲台时,她还有些不习惯,怀中像藏了一只小兔子,但是在课堂上讲着讲着,就进入了角色,也不那么害怕了。那些年轻的秀才都喜欢听杨庄讲诗,一大半学生都认为她讲得好,只有个别的秀才在上课时光盯着她的脸蛋和胸脯,看得她很不好意思。

夏寿田天天待在江西大学堂听课,平常的课程都由王闿运来讲授。夏寿田非常聪明,记忆力超乎常人,从不偷懒,文章试帖做得很好。在王闿运的指点下,夏寿田的诗文功夫进步神速,一日千里,连江西大学堂的秀才们都自叹弗如。夏时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暗自庆幸儿子遇上一个好老师。

半年时间一晃而过,有杨庄、寄禅、曾招吉在一起,王闿运也没感觉到寂寞。杨庄心细,王闿运的日常起居均由她负责看护。看着杨庄每日在面前穿梭忙碌,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王代懿。

却说王代懿从小多病,前些年带他去四川和丁体晋一起读书,这个孩子天性贪玩,也不是读书的材料,回家后参加了秀才考试,却未入选。知子莫若父,凭王代懿的资质,最多也就中个秀才,因此这次到南昌王闿运就没有带他,让他在云湖桥七里铺继续温习功课,同时带领一群蒙童在湘绮楼读《百家姓》《三字经》《增广贤文》,保证湘绮楼书声不绝。王代懿乐此不疲,每天跟一群蒙童在一起玩耍。王代懿的几个妹妹都不跟他一起读书,经常奚落他。王代懿也不以为意,有他老爹这棵大树,他的日子自然好过。

王闿运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本想在湘潭时就托人去杨家提亲,将杨庄说给王代懿做媳妇,但是夏巡抚催得急,就带着几个弟子急急忙忙来到南昌。让杨庄开阔一下眼界,历练一下也好,湖南的媳妇是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的,将来王家还要靠杨庄来撑台面。王代懿能照顾自己,不给家人惹是生非就不错了。

这天学堂放假,夏寿田也回家去了。学堂里面只剩下王闿运师徒四人,王闿运吩咐曾招吉和寄禅去买了一些酒菜,杨庄下厨房去做饭,半个时辰以后,珍珠肉丸、炒双冬、如意冬笋、鲍汁花菇、凤凰扣笋针、白汁玉翅、藜蒿炒腊肉、豆参炖鲶鱼、香酥刀鱼、香煎白鱼先后上桌。

王闿运将心中的这桩心思与曾招吉、寄禅说了,请他们两个帮忙做工作,两人自然答应。待酒菜上桌以后,师徒四人各选一方坐定,杨庄给老师、两个师兄倒了一杯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杨庄在倒酒的时候寄禅拿眼光故意看她,还在她胸脯盯来盯去。曾招吉用手拍了一下寄禅的光头道:“你一个出家和尚,成天盯着师妹看来看去,肯定不怀好意。”

寄禅回敬说:“你敲什么敲,我这个光脑壳又不是给你敲的。看师妹怎么啦?老师又没规定我不能看师妹!”

曾招吉恼火了,揶揄道:“你分明就是一个色和尚。”

寄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分辩道:“师妹长得漂亮,只许别人看,我看了一眼怎么成了色和尚啦?”

曾招吉跳起来,狠狠地在大腿上拍了一下,双手抓住寄禅的肩腰,大声质问道:“还不承认,我看你做梦都在想娶媳妇?”

一说到娶媳妇,杨庄不禁脸色一红。这些日子越来越多的眼光朝她身上扫来扫去,看得她怪不好意思的。在这个男人成堆的地方出现了一位美少女,人家不看才怪呢。

杨庄稍微走神,被曾招吉看到了,故意打趣问:“小师妹,我给你找一个婆家好不?”

寄禅马上接着回答,说:“该不是你看上小师妹了吧?”

曾招吉急了,嘟囔道:“我哪有福分娶小师妹,我只想有一天可以变成一只快乐的小鸟,在天空上自由飞翔。”

话说到这个分上,王闿运得表态了,说道:“大家都不用争论了,今天放假,大家一起喝了这杯酒,以后不准拿杨庄开玩笑。”

杨庄戮着两个师哥的脑门子说道:“就凭你两个傻瓜师兄,我才不跟你们呢,我的事情由师傅说了算。”

曾招吉和寄禅一脸惊愕,盯着她问道:“师妹说话算数?”

杨庄回避了两人目光,嫣然一笑道:“当然算数了,就你们两个乱嚼舌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王闿运打圆场道:“就凭杨庄这句话,为师提议一起干了这杯酒。”

“好!”寄禅和曾招吉附和,师徒四人一起将酒干了,寄禅将酒壶拿在手上又给每人倒了一杯。

王闿运拈着长须,笑着对几个徒弟说道:“我身体还未完全恢复,今天破例,你们三人自便。”

寄禅一向喜欢喝酒,趁着酒兴,拼命劝杨庄喝酒,杨庄酒量很大,根本不怯他们两个。

寄禅没话找话,故意调侃杨庄道:“师傅如今给你寻了一门亲事,不知你答应不答应?”

杨庄把头低下去,过了片刻,抬起头来,眉毛一扬问道:“先生,真的吗?”

王闿运点点头,杨庄见王闿运说是真的,又问:“先生给我做媒,是谁家的公子?”

王闿运见杨庄问到此处,索性说了:“师傅给你做媒,婆家是湘潭云湖桥七里铺王闿运家的公子王代懿。”

杨庄一听,脸上泛起了红晕。

曾招吉追问一句道:“你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吗?”

杨庄把脸转向窗外,心里“怦怦”直跳,害羞地说道:“刚才我不是说了,只要是师傅做媒,我都同意。”

王闿运一听,大喜道:“我给未来的儿媳妇敬个酒,请二位徒儿做个见证。”王闿运说完一饮而尽,杨庄倒感觉不好意思,将酒喝了。

王闿运笑眯眯地说:“你跟代懿也算从小认识,代懿不才,论功名,将来顶多是个秀才,就委屈你了。王家将来还要靠杨庄来支撑门面,只是此事还要禀告你的父母,征得你的父母同意才行。”

杨庄轻轻地回答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我父亲去世得早,由叔父抚养成人。待我给家里修书一封,向叔父母禀明此事。如果我叔父母没有意见,先生到我家提亲就是。”

王闿运点点头道:“好,只要你父母同意,我们马上从江西回湖南,给你说亲去。”

寄禅见目的已经达到,就又给王闿运和杨庄各倒了一杯酒,站起来说道:“今年好事连连,首先是我们都成了江西大学堂的老师,其次是师傅和师妹成了翁媳,其三是希望曾招吉能飞到天上。”

寄禅说完朝曾招吉使了一个眼色,曾招吉说道:“将来我肯定能飞上天。今天高兴,看到师妹有了归宿,将来要看师妹直接到师傅家里去就行了,到时就让王代懿烧火做饭,两个徒弟一起敬师傅、师妹。”

曾招吉说完,朝师傅碰了一下酒杯,盯着杨庄先将酒喝了。王闿运非常高兴,也将酒干了,最后只剩下杨庄,杨庄略一迟疑,手一抬,一杯见底。

杨庄喝完以后,站起来离开酒桌,边走边说:“我不能再喝了,去给师傅添饭,两位师兄尽兴。”

众人知道杨庄不好意思,也不为难她。师徒三人就教学上出现的问题开始讨论,过程自然是没完没了。

过了两天,杨庄给叔父母写好了信,拿过来给王闿运看,然后当面封好,托学监杨应春寄出。一个多月以后,杨庄收到父母来信,信中说只要杨庄同意,做父母的没有意见,请王先生派人到杨家提亲便是。

杨庄将信交给王闿运看,王闿运说道:“代懿喜得佳偶,为师非常高兴,我们即刻收拾行装,待我给夏巡抚告辞后,马上回湖南。”

杨庄点了点头,高兴地答了一句:“一切听从先生安排。”

王闿运提醒道:“以后要改口了,在家喊我公爹,出门在外,你还是喊我先生。”

杨庄脸一红,应了一声:“是,先生。”

夏寿田知道王先生要回湖南,跟父亲吵着要跟先生一起去湖南读书,夏时被儿子缠不过只好答应,心想让儿子跟着老师出去阅历一下也好,派两个亲兵护送。王闿运将江西大学堂的事情做了一番安排,留寄禅和曾招吉继续当老师,然后离开南昌。

王闿运带着夏寿田、杨庄,在两个亲兵的护送下,由东往西,沿湘赣古道一路走来。他们骑马过万载,经醴陵、浏阳,朝湘潭方向走去。一老两少沿途有不少欢声笑语,自然少不了吟诗作对,讨论文章。

王闿运心情舒畅,他在夏寿田身上仿佛看到自己少年时代的影子,少年时求学城南书院,考秀才、中举人是何等意气风发,那时候前程一片光明。夏公子也是一位翩翩美少年,天资聪慧,与骆成骧不相上下,诗文作得极好,取功名不成问题,自己的帝王学看是否可以传与此子?若夏寿田是个可造之才,那么王门衣钵就终于有传人了。

王闿运的帝王学尘封已久,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传人,故秘而不宣。在尊经书院,杨锐、宋育仁、曾培只学到了一点皮毛,王闿运知道他们天赋不够,有些事情跟他们讲了也是白讲,短时间是不能领悟的。

湘赣古道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王闿运走了多次,他将沿途的风景、典故一一讲给夏寿田听:“你这次跟为师一起出游,是一种生活体验,须知‘行万里路胜读十年书’,不少知识和见解在书本上是学不到的。”

夏寿田点点头,长这么大一直都是关在书房里面读书。平时夏时对他看管极严,经常跟儿子讲一些湘军故事,时间长了,夏时对湘军主要人物了如指掌,尤其对王闿运佩服之至。父亲耳提面授,使得夏寿田对王闿运无限向往,这次有缘成了师徒,又一起在湘赣研学,他们有的是时间,夏寿田便天天缠着王闿运讲他年轻时候的故事。

王闿运给夏寿田讲了辛酉年间在北京发生的那场政变,夏寿田听完唏嘘不已,问:“先生,倘若我是那个代善、成善,你也来看我吗?”

“我也会去看你的,只不过你不是代善、成善,你父亲也到不了肃相那个位置。”

“我若是先帝爷,就会效仿汉武帝,将那位歹毒的西宫娘娘赐死。不谋万世者不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谋一域。”夏寿田说完眸子里流露出一种恨恨的眼光,王闿运从这位天真少年的眼神中得知他对事情的判断准确,和自己想象的结果大致相同。

这天,王闿运一行五人骑马进入浏阳境内,后面有两骑追来,来人老远就喊:“前面骑马的,可是湘潭王先生?”

王闿运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勒住马头回答:“我就是,两位公子找我有何事?”

领头的是一位白衣少年,腰悬一把七星长剑,脸廋,唇薄,气度非凡,旁边那位少年是一身青衣打扮。白衣少年自我介绍道:“在下谭嗣同,字复生,湖南浏阳人。这位是唐才常,奉家父之命,正要去寻找王先生,这里有一封陕甘总督衙门转来的信要交给先生。”

谭嗣同说完,跳下马朝王闿运施了一礼,从怀中掏出一个牛皮大信封,上面盖着陕甘总督衙门的大印,并封着火漆,上面果然是左宗棠的手迹。

王闿运睹物思人,吩咐杨庄掏出剪刀,小心地将火漆打开,将左宗棠的亲笔信展开,信中写道:“湘绮台鉴,我已移至福州,先生有空闲,请到福建一游。前些年湘绮仙居四川成都,主讲尊经,湘学西迁,已有大成,蜀人学风已蔚为大观,湘绮是汉魏六朝诗派的代表人物,当代硕果仅存的文学大师。今有甘肃布政使司谭继洵,湖南浏阳人,其公子嗣同,字复生,欲拜湘绮先生为师。此子性格豪爽,文武兼备,请先生纳入门下。季高字。”

王闿运看了左宗棠的来信,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又朝谭嗣同仔细看一眼,没错,此子两条眉毛长在一起,正是相书中所说的“通眉”,可以成就一番事业。见谭嗣同眼中充满期待,他问道:“复生,你可知左帅信中内容?”

谭嗣同腰一弯,躬身答道:“知道,是左大帅荐我拜先生为师。”

王闿运扭头问了一句:“你又如何知道到这条路上来会我呢?”

谭嗣同起身答道:“我从兰州回到浏阳,去了一趟湘潭云湖桥,先生家的三公子王代懿告诉我,先生已去江西南昌。我在家里等了一段时间,决定邀请好友唐才常一起前往江西看望先生,好在浏阳与江西万载交界,去南昌的路程不远。我们到达江西大学堂以后,杨学监告诉我,先生已经离开南昌,我与唐才常在学堂找到了寄禅和曾招吉,他们将先生上次从湘潭云湖桥到南昌的路线给我们画了出来,并标明在哪家吃饭,哪个客栈投宿。寄禅说先生走湘赣官道多次,这条路线熟悉,沿路查找便是,我们一路紧追,果然看到先生留宿记录。昨天到醴陵时,湘赣客栈店家说先生刚离开不久,朝浏阳方向去了。浏阳是我家乡,自然熟悉,今天一早,我们骑马再追,不想在这里追上了先生。冒昧打扰,还望先生海涵。”

谭嗣同说完又施了一礼。王闿运听谭嗣同说完过程,心中暗暗佩服这少年的毅力、勇气,以及锲而不舍的精神。看到谭嗣同,突然想起了江忠源,谭嗣同和江忠源的性格有相似的地方,那就是刚烈和豪爽,江忠源一生奔波劳碌,事业上轰轰烈烈,却英年早逝,难道谭嗣同也一如江忠源?

王闿运脑海中刚闪过这一念头,又马上否定了。王闿运让谭嗣同上马,一行人又继续往前走,问及左宗棠往事,谭嗣同将左宗棠收复新疆的故事娓娓道来,最后讲了父亲谭继洵。

谭继洵,字子实,湖南浏阳人。道光二十九年举人,咸丰十年进士。历任户部员外郎、郎中,在通州主持验收漕粮、催督转运等事务。光绪三年由谭钟麟荐于左宗棠,得由京官外放,补授甘肃巩秦阶道。左宗棠收复新疆,持续了整整十年的战争,由于乡谊和部属关系,谭继洵受到左宗棠、谭钟麟的信任和重用,后擢甘肃按察使、布政使。

王闿运听完谭嗣同的一番讲述,说道:“左季高收复新疆,功劳很大,当年湘江夜话,林大人与左季高讨论的就是新疆问题。”

谭嗣同咽了一口唾沫,答道:“当初朝廷下旨征求各省督抚意见,讨论海防重要还是塞防重要,李鸿章认为海防重要,他说自鸦片战争以来,列强侵略中国无不来自海上,他要组建一支北洋水师来拱卫京师,朝中大臣大多附和。”

王闿运皱着眉头说道:“少荃乱弹琴,如果俄国人收买蒙古王公大臣,几天之内,俄国人的枪炮就可以直接叩开京师大门,到时候皇帝想逃回东北,后路都被别人给抄了。”

谭嗣同赞同王闿运的观点,接着说道:“正因为如此,左大人才力排众议,说塞防和海防同样重要,并请缨带兵收复新疆。朝廷同意左大人请求,调他总督陕甘。”

王闿运竖起大拇指说道:“壮哉!左季高抬棺出征,古今少有。”

谭嗣同接腔说道:“新疆收复以后,我骑马仗剑出关,周游新疆各地,北到阿勒泰,南到喀什,西到伊犁,东到哈密。新疆地域辽阔,物产非常丰富,从南到北六千里,骑马足足跑了三个月。”

王闿运赞道:“左季高收复新疆的功绩,历代名臣恐怕没有人能够与他相比。”

谭嗣同也顺着杆儿爬,言道:“正是,据说左大人进京,京师百姓都来围观。左大人被赏紫禁城骑马,两鬓白发飘飘,风霜都刻在脸上。老百姓啧啧称赞这老头真厉害,能打败洋人,还从洋人手中收复了被夺走的土地。左大人进宫以后,太后令人抬出几个大箱子,对左大人说:‘这是群臣对你出兵新疆、耗费朝廷粮饷弹劾你的奏折。左爱卿收复了新疆,古今名臣无一人能和左爱卿相比,今天当众焚毁这些奏折,以塞众臣之口。’之后太后、皇上还谕示群臣,从今以后,三十年内不准奏左。”

王闿运顿了顿,言道:“有意思,这个女人如何变得大方起来,还效仿汉光武帝?”

夏寿田一直在旁边听,此时忍不住插了一句话:“老师,您刚刚这句话怎么讲?”

王闿运打开话厘子,拈须道来:“东汉时期,刘秀和王朗对峙,王朗势力很大,刘秀手下不少将领私通王朗,刘秀打败王朗,将大臣们私通王朗的信件全部搜出,封存在几口大箱子里面,后来刘秀称帝,大臣们害怕东窗事发,更害怕刘秀秋后算账。一天,朝堂上面,刘秀对大家说:‘过去我势力小,你们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私通王朗,如果是我,也会这么做,如今王朗兵败,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既往不咎,希望大家安下心来,尽心尽责做事。’刘秀说完,命人抬出那几口大箱子,当众一把火将那些信件全部焚烧了,众大臣一颗久悬的心才落了下来。他们非常感激汉光武帝大度,从此以后,在岗位上廉洁奉公,忠于职守,心甘情愿地替汉光武帝办事。”

谭嗣同听后若有所思,说道:“看来太后一介女流,也有帝王术,对待大臣的办法原来也是向古代帝王学的。”谭嗣同言者无心,夏寿田听者有意。

夏寿田嘴一撇,开口问王闿运:“先生,这么说,做帝王的也有一门专门的学问了?”

王闿运点头,颔首笑道:“我有三门学问,分别是功名学、诗文学和帝王学。功名学最容易,诗文学比较难,帝王学则是难上加难,没有上乘的资质和悟性,是学不会的。学好帝王学,可以出将入相,若机缘巧合,也可以成为一代帝王,成为九五至尊;学得不好,也可能身败名裂,身首异处。”

王闿运一番话说得云里雾里,夏寿田、谭嗣同等人听后,一会儿热血沸腾,一会儿心凉如冰,一齐看着王闿运。

王闿运话已说破,不再往下讲了,朝马屁股狠加了一鞭,那马负痛长嘶,朝前方奋蹄奔去。几位少年一见,各自打马加鞭,一齐紧追。

云湖桥七里铺依山傍水,环境优美。王闿运在这里修了一幢房屋,可以听到山上的阵阵林涛,可以看到门前的环绕绿水,王闿运给它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湘绮楼。

王闿运回到湘绮楼安顿好几个弟子以后,开始推算日子,选了一个良辰吉日准备去杨家提亲,然后告诉杨庄,可以先行回家。

这天,王闿运夹着一把油布伞,带家人王十七、王九斤抬着礼品来到杨家,引来不少村民围观。王闿运整理好衣冠,然后清了清嗓子,自报家门道:“湘潭云湖桥七里铺王闿运,携三子王代懿来杨家登门求亲。”

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正是杨庄的叔父,那个声音说:“啊!啊!是云湖桥七里铺的王先生啊,久仰久仰。你儿子代懿要娶我家闺女,你说一说,你儿子有什么好啊?”

王闿运一听,杨家是要他当众夸夸儿子,便道:“犬子王代懿,自幼秉承家教,《四书》《五经》读得极好,又跟随父亲进入成都尊经书院读书,与四川状元骆成骧是同门师兄弟,与进士杨锐是好朋友。王代懿出三峡,过洞庭,是见过大风大浪的。”

杨庄叔父反问:“王代懿的书读得这么好,怎么连个秀才都没有考上哪?他的两个哥哥都是秀才呢!”

王代懿听见,窘得满脸发红,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他今天才知道,因为贪玩浪费了多少宝贵时间,连说亲都被问及。

王闿运给儿子打圆场作担保,说道:“明年参加长沙府秀才考试,必能高中,请杨家放心。”

杨庄叔父扭头问:“请王代懿回话,是也不是?”

王代懿很尴尬,回答道:“不才王代懿今天就回家苦读,明年必中长沙府秀才。否则,请杨家责骂。”

杨庄叔父心中一喜,随口说:“此事我还得问问杨庄是否同意。”

在一旁看热闹的乡邻开始嘀嘀咕咕,指指点点。邻居方六嫂带着鄙视的眼神说:“杨庄是个才女呢!又会骑马,又能写诗。你看那个王代懿,木头木脑的,连个秀才都不是。”

七叔公一旁帮腔说:“明年还高中秀才呢,要是连秀才都考不中,杨家一朵鲜花岂不是要插到牛粪上去了?”

过了很久,杨家的大门终于打开了,出来的是杨庄的叔父。杨庄叔父接过王闿运的油布伞,说:“王先生请进,我家杨庄已经答应这一门亲事了,但是有一个条件。”

王闿运爽快地答道:“请讲,任何条件我都答应。”

杨庄叔父说道:“王家是书香门第,这一脉书香不能到王代懿这一代断了,代懿考试取秀才以后才能和杨庄成亲。”

“好。”王闿运拍手说,“我专心课子读书,让他中个秀才也不是难事,杨家说话算数?”

“我杨家人一口唾沫一颗钉,请王先生放心。”杨庄叔父说完,然后朝王代懿一挥手,说道,“请进。”

王代懿低着头,轻轻地答了一声:“是。”

进得门来,王闿运命人将彩礼放下,杨庄叔父请王闿运坐下说话,杨庄叔母泡了一壶茶就下厨房去了。杨庄跟着母亲一起做菜,只有王代懿站在那里傻乎乎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王闿运瞪了儿子一眼,言道:“还不赶快给岳父大人敬茶。”

王代懿答应一声,端了一杯茶,跪在地上,双手将茶杯举过头顶,大声说道:“岳父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杯茶。”

杨庄叔父接过茶,将王代懿扶了起来,说道:“贤婿请坐。”

王代懿坐在一旁,听杨庄叔父和父亲讲话,也觉得没有什么意思,就找了个借口说去找杨庄。见杨庄在厨房,王代懿马上溜进厨房,有事无事找杨庄套近乎。杨母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这门亲事就这样订下来了,王闿运决定辞去江西大学堂总教习,在家督促王代懿读书。如今杨庄的身份发生了变化,师妹变成了媳妇,只能看不能摸,还不能随便开玩笑。王代懿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只有静下心来读书,明年考取秀才再作打算。

夏时接到王闿运的辞职信,也不奇怪,只是临时要去找一位总教习,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将这件事情拖着,只要王闿运能带好夏寿田就行。同时请求王闿运抓紧时间,不要让夏寿田偷懒,明年回江西参加秀才考试。

且说王闿运回到云湖桥以后,以前的弟子又重聚湘绮楼,尊经书院的学生颜朝斌带着两个儿子颜桓、颜楷从四川出发,千里迢迢来到云湖桥,父子三人一起跟王闿运学习诗文。

谭嗣同作为王闿运的入室记名弟子,和夏寿田一样,拜师仪式都省了。但是有一个人一定要拜王闿运为师,而且还非得按湘潭师傅收徒弟的规矩行拜师之礼,这个人就是湘潭白石铺的芝木匠。

芝木匠久闻王闿运大名,将自己的生辰八字用一张红纸写着,并封了十两银子,托熟人送给王闿运。王闿运没有要他的银子,只将这位芝木匠的生辰八字留了下来,说是要见一下本人再说。

王闿运特意对杨庄说:“芝木匠三十七岁,学作诗文,难能可贵。我仔细看了芝木匠的诗,写得也不错,只是文字功底比较浅薄,要当面试一试才知道。”

人间四月,春雨绵绵,王闿运跟学生解读儒学经典著作《大学》,他说:“《大学》里面讲,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其中立身处世的根本就是修身,只有心正、身修,才能家齐、国治、天下平……”

家人王十七来报,说门外有个人自报叫芝木匠,穿着木屐,满身是水,站在风雨中求见先生。

王闿运没有理会,继续讲课,王十七让芝木匠继续等。一个时辰过去了,又到了下课时间,杨庄过来问:“先生,芝木匠怎么办?”

王闿运放下手中课本,问了一句:“还记得南岳衡山那个和尚吗?”

杨庄想了想,然后道:“你说的是寄禅师兄吧?”

王闿运点头说道:“正是。”

原来,寄禅是南岳衡山和尚,自认为诗文作得很好,听说王闿运的诗文极佳,湖南无人能及,便去找他讨教。

那天,寄禅云游到了云湖桥,在乡人的指点下来到七里铺,在湘绮楼找到了王闿运,王闿运让杨庄接待他。

寄禅见一个小姑娘前来跟他谈诗,心中不满,杨庄给他倒茶,寄禅态度极其傲慢,掏出一本诗文给杨庄看。杨庄看完以后,随手还给寄禅,转身随手取出几份平时习作,寄禅看后认为小姑娘的诗文写得比自己好,便不吭声了。

王闿运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走了过来道:“大师远来,请坐,喝茶!”

寄禅知道他就是王闿运,便坐了下来。王闿运故意问:“大师远来有何贵干?”

寄禅见王闿运倒茶时,茶水已经满了,他还在不停地倒,心中不解,问道:“先生,茶杯已经满了,你为什么还在往里倒茶呢?”

王闿运悠然回答道:“是啊,既然已满,何必再倒?”

此时,杨庄帮腔道:“先生说了,你那么傲慢自信,自己的诗文已经做得很好了,何必还要来湘绮楼学习呢?”

寄禅非常惭愧,说道:“我的诗文连先生的弟子都不如,哪敢说自己的诗文做得好。”于是跪下来,诚心拜王闿运为师。王闿运收下他,认了这个弟子。

杨庄想到这里,便对王闿运道:“先生,倘若寄禅、曾招吉都在这里,再加上这个芝木匠,王门三匠算是到齐了。”

经杨庄提醒,王闿运这才回过神来,说道:“寄禅打过铜,曾招吉打过铁,芝木匠做过木匠,也算机缘巧合,你到门外把芝木匠喊进来,等我讲完课以后再来接待他,你跟芝木匠先谈谈!”

王闿运说完,继续给学生讲《大学》。

杨庄来到湘绮楼门口,见芝木匠站在门外屋檐下面,浑身湿透了,风雨中冻得瑟瑟发抖。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来人可是白石铺的芝木匠?”问话的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妙龄美少女。

一股寒风袭来,芝木匠被吹得浑身颤抖,牙齿打架,赶紧回答:“正是,请问姑娘如何称呼?”

杨庄嫣然一笑,答道:“我是先生的弟子杨庄,先生正在上课,你先进来吧!”

芝木匠趿着木屐,一吱一呀地跟着杨庄进了会客室。芝木匠取下背上的竹篓,连连称谢。

杨庄关心地问:“你随便坐,我给你泡壶热茶好不?”

芝木匠赶紧回答道:“好的,谢谢!”

杨庄给芝木匠泡一壶热茶,倒了一碗,芝木匠双手接过,握着茶杯取暖,又喝了几口热茶,过一会儿,才感觉到一股热气从身上流过,通体舒泰。

杨庄看到芝木匠的脸色由白转红,问:“你来湘绮楼干什么啊?”

芝木匠木讷地回答道:“我想拜王先生为师,跟先生一起学作诗文。”

杨庄接着又问:“你想学诗文,以前上过学吧?”

芝木匠答道:“上过三年私塾,后来辍学了。”

杨庄又问:“知道程门立雪的故事吧?”

芝木匠如实回答道:“我不知道,请杨庄姑娘给我讲讲。”

杨庄清了清嗓子,跟芝木匠讲起程门立雪的故事。

听完这则故事,芝木匠搓着手掌道:“刚才我在风雨中站了这么久,没有人来喊我,原来是先生在考验我。”

杨庄回答得飞快:“是哩!你要是自己走了进来,我家先生说不准就不收你了。”

芝木匠一进门就注意到了窗前的那株山茶花,他摸着盆沿子问道:“先生答应收我为徒弟了?”

杨庄瞟了他一眼,说道:“瞧你这份诚意,先生会收你的。”

芝木匠小声问道:“杨庄姑娘,我都三十七岁哒,再来学习诗文,是不是晚啦?”

杨庄咯咯地笑了,问:“你知道《三字经》里面苏老泉的故事不?”

芝木匠茫然说道:“这个我知道,但是不太详细,杨庄姑娘给我讲一讲?”

杨庄说声好,又跟芝木匠讲苏老泉二十七岁开始奋发读书的故事。

芝木匠听杨庄说完,说道:“苏洵二十七岁才开始读书,五十多岁成名,我要活一百岁,三十七岁还是少年时哩!”芝木匠一席话说得非常风趣,杨庄听后咯咯地笑了起来。

“芝木匠说得对!”王闿运不知何时进来,接了一句,两人竟然没有察觉。

芝木匠正要站起来,王闿运示意他坐下,往下讲道:“老子说,‘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说的就是人们活到老要学到老,左季高四十二岁还是一个布衣,十年后官至一品,后来成为大学士。学习不分时间、地点和年龄,任何人只要用心向学,坚持不懈,必有成就。”

王闿运说完,杨庄给先生泡了一壶南岳云雾茶。芝木匠赶紧站了起来,说:“湘潭白石铺芝木匠拜见先生。”

王闿运摆摆手说:“免礼,我已经收到你的拜师帖了,也看了你的诗文,你就讲一讲你想学诗文的原因吧。”

芝木匠恭恭敬敬地回答:“是,先生。”

原来芝木匠姓齐,叫齐璜,湘潭白石铺人。白石铺离七里铺有几十里路程,今天天刚亮,他就从白石铺出发,走了几个时辰才来到七里铺。

芝木匠又说:“我要按照湘潭人的规矩,正式拜先生为师,请先生恩准。”

王闿运点头应允,然后说道:“齐璜一心向学,又在风雨中等了一个时辰,我知道你心诚。你且住在湘绮楼,跟杨庄温习诗文,然后选择一个黄道吉日正式拜师,如何?”

芝木匠连忙答应了,说:“就依先生。”

杨庄听到先生吩咐,招呼齐璜说:“芝木匠,跟我走吧。”

齐璜又向王闿运行了一礼,跟着杨庄离开会客厅。

四月八日上午十时,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云湖桥七里铺响起了阵阵鞭炮声,湘绮楼在上演一场花鼓戏,只不过那戏文戏路都是真的,王闿运按照湖南人的规矩在家里收徒弟。

湘绮楼会客厅,客厅正面挂着孔子像,下面有天地君亲师牌位。

王闿运穿着长袍马褂,端坐在正中。王门众多弟子分列两旁,齐璜的拜师仪式正式开始。

司仪朝着门外拖长了声调问:“门外站着何人哪?”

齐璜亮开嗓子回答:“湘潭白石铺齐璜,人称芝木匠。”

司仪又问:“你到湘绮楼何事?”

齐璜躬身答道:“拜王闿运先生为师。”

司仪继续问:“你可知道孔子收弟子的拜师规矩?”

齐璜虔诚地回答:“知道孔圣人的规矩,要送束脩。”

司仪接着问:“咱们湘潭塾师收弟子的规矩你知不知道?”

齐璜答没有抬头,大声回答道:“知道。”

司仪又追问了一句:“是什么规矩啊?”

齐璜早就摸清了套路,只见他不慌不忙地回答道:“先写好拜师帖,经过先生同意,选择一个良时吉日,再献上拜师礼。老师收下以后,再献茶,老师喝过茶后,拜师才算结束。”

司仪赞道:“芝木匠知道的事情还不少,你的拜师帖交给先生了吗?”

齐璜如实回答:“一个月前就送给先生了。”

司仪问王闿运:“湘绮先生,您可收到齐璜的拜师帖?”

“已经收到。”王闿运说完,拿出拜师帖放在桌子上。杨庄打开,向众人传示了一遍后,将拜师帖放在桌子上。

司仪朝门外喊道:“齐璜进来吧!”

齐璜整整衣冠,非常虔诚地走进了大厅,将背上的竹篓放下。王门众弟子这几天跟芝木匠都混熟了,拜师仪式还是第一次看见,尤其是夏寿田见芝木匠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来拜师学诗文,非常好奇,瞪着眼睛不断地朝齐璜张望。

这时候,司仪又问话了:“齐璜今天准备了什么拜师礼啊?”

齐璜清了清嗓子,扳着指头数道:“一只大公鸡,两条活鲤鱼,十斤酒,十斤腊肉,十斤大米,十两银子,请先生笑纳。”

司仪提高了嗓门,大声吩咐道:“你一一展示给大家看。”

齐璜回答了一声“是”,然后蹲下身子将竹篓打开。旁边过来六个弟子,每人手里拿着一个红漆托盘,齐璜将拜师礼一一拿出放在托盘上。六个弟子端着酒、腊肉、大米、银子站在一旁,那只大公鸡足足有七八斤重,被一个弟子抱着,一副大红鸡冠,不停地引颈张望,还朝着众人咯咯乱叫。

两条鲤鱼分量也不轻,每条有三四斤重,一公一母,家人拿来一个大木盆倒满水,一个弟子将鱼放进水盆里,只见那两条鲤鱼翻了个身,鼓动腮帮子,“扑腾腾”地在水里游来游去。

司仪看着王闿运,见王闿运点了点头,司仪高喊:“先生收下礼物了,齐璜先拜孔子。”

齐璜马上跪下,司仪喊道:“拜孔子,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齐璜在司仪的喊话声中跪在地上朝孔子叩了三个头。

司仪又喊道:“拜先生。”

齐璜又跪下,面对王闿运,司仪喊道:“一叩首。”齐璜叩了一个头。

司仪再喊:“再叩首。”齐璜又叩了一个头。

司仪最后一次喊道:“三叩首。”齐璜又叩了一个头。

司仪这才拖长音调,抑扬顿挫地喊道:“礼成,给先生献茶。”

杨庄用托盘端来一杯茶,齐璜接过,向前走了两步,又跪下,将托盘高举过头顶,小声说道:“请先生喝茶。”

王闿运接过茶杯,呷了一口后再将茶杯放下,然后双手扶起齐璜说道:“学生请起。”

“谢先生。”

“你名叫齐璜,别人叫你芝木匠,听起来总是不雅,你做过木匠,又画过画,今天来湘绮楼正式拜师,为师给你取个名字如何?”

“请先生给我取个名字。”

“你出生在白石铺,就以地方为号,姓齐,名璜,号白石。白石道人姜夔,江西鄱阳人,南宋文学家,他是继苏轼之后的一位艺术大家,希望你能超过他。”

“谢先生。”

众人一齐鼓掌,祝贺齐璜拜师结束,又得了一个好名字。从此以后,王门弟子喊齐璜:“齐白石,先生找你。”

从此以后,齐白石在湘绮楼住下来,专心致志地跟先生一起读书作诗。

云湖桥湘绮楼,远远望去,方方正正,掩映在绿树丛中。湘绮楼正面有一道辕门,王闿运故意将辕门修得又矮又窄,仅容两人进出,坐轿子或者骑马是进不了门的。

辕门两侧遍栽芙蓉,芙蓉花开,灿若云霞,芙蓉树下,长着许多小草,王闿运不准王代功去拔,说要让这些小草自由自在地生长。

辕门里面有一个四合院,分前院和后院。前院是学堂,后院是王闿运起居的地方,院子左右两边是厢房,也就是学生宿舍。来寄宿的学生都住在厢房,按年龄大小分开住不同的宿舍,斯文一点、年纪大一点的学生住东边,西边靠近厨房、澡堂,夏寿田、谭嗣同、齐白石等住在东边。

王闿运兴趣一来会亲自下厨,他教育学生时说:“老子认为,治大国若烹小鲜。烹小鲜就是烹小鱼,小鱼很鲜嫩,用刀乱切或在锅里乱搅动,鱼肉就容易碎。帝王治理国家,要像烹小鱼那样,不要常常翻弄,不能瞎折腾,朝令夕改,让民众无所适从。”

王闿运经常引用伊尹的话说:“做菜既不能太咸,也不能太淡,要调好佐料才行。治国如同做菜,既不能操之过急,也不能松弛懈怠,只有恰到好处,才能把事情办好。不管是修身还是治国,都应该走正道而不该走邪路。”

湘绮楼院子中间栽了两排松柏,王闿运喜欢松柏不畏严寒,道:“孔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凋也。’你们要像松柏一样坚贞不屈,舒展身躯,泽福后人。”

王闿运给学生讲交友之道:“一个人有什么样的朋友,直接反映他的为人。要了解一个人,你只要观察他的朋友就够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朋友有好坏之分,良友益友可以给你带来很多帮助,邪恶的朋友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甚至走上邪路。孔子在《论语》中说,‘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正是:

先天缺陷后天补,湘绮楼台始有名。

七里铺前寻正道,祝融峰上风云清。

不知王闿运还要如何教育学生,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