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拜师结束,湘绮楼又恢复了宁静。每天,这里书声琅琅,弦歌不断。
王闿运有一妻一妾,周柳燕写诗说他“锦水鸳鸯不独飞,春来江上霞如绮”。自从莫六云去世,他也没有再娶。莫六云一口气给他生了六个女儿,最小女儿王真,是在成都尊经书院所生。回到湘绮楼后,他对小女儿特别宠爱。
王闿运在湘绮楼埋头教书,一群儿女跟着他读书识字,生活虽然清苦,却有天伦之乐。
王闿运很喜欢跟儿女们在一起,教子读书的同时,他也深深地体会到与孩子们交流的快乐。事实上,这种钟爱不但惠及儿女,也惠及门下弟子。
王闿运经常说:“我一向偏爱女儿,有时候书也不想教了,只是想跟女儿们一起。”
幺女王真,从小聪明伶俐,讨人喜欢。王闿运溺爱她,教她学唐诗。唐诗有“乡音无改鬓毛衰”这句话,王真老是记不住,她将唐诗改为“乡音无改把猫摔”,惹得众弟子哄堂大笑,王闿运却一点儿都不在意。
王闿运读李白的诗《山中与友人对酌》:“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此时王真会跑去拿来两个小茶杯,跟王闿运对酌。
当王闿运读到第三句“我醉欲眠卿且去”,王真会躺在地上假装喝醉了。当王闿运读到第四句“明朝有意抱琴来”,王真会跑进屋里将莫六云的琴抱过来,场面让人暖心。
这天,王闿运给弟子们讲唐诗,齐白石跟着一旁听课。王闿运问道:“白石,你知道唐诗吗?”
齐白石眨巴眨巴眼睛,回答道:“以前听私塾先生说过。”
王闿运又问:“你知道唐代古体诗的分类吗?”
齐白石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个弟子就不清楚了。”
王闿运借机展开话题说:“唐代的古体诗以五言和七言为主,乐府、律诗、绝句都有。古体诗又分为五言古诗、七言古诗,五言乐府、七言乐府,五言律诗、七言律诗,五言绝句、七言绝句。唐代的诗歌派别众多,诗风各不相同,有韩孟派、边塞派、山水田园派等,诗的风格出现高古、雄浑、自然豪放、飘逸旷达等。唐代两百多年,诗坛上出现的著名诗人有韩愈、孟郊、高适、岑参、王维、孟浩然、韦应物等,还有陈子昂、白居易、柳宗元、刘禹锡、李商隐、杜牧、张九龄、王昌龄、王勃、骆宾王、杜审言、宋之向、刘长卿等。此外,还升起了两颗双子星,其光芒璀璨四射,魅力千年,影响至今,他们便是‘诗仙’李白和‘诗圣’杜甫。蘅塘退士认为李太白的诗纵横变化,凌云百代,所谓天授,非人可及。杜子美的诗学问博大,力充气盛,无所不包,其感时陈事,语长心重,世称‘诗史’。唐诗真实地记录了唐代的社会现实和社会矛盾,意境高远,题材广泛,涉及面广,其审美之高达到了唐以后历代诗人都难以逾越的程度。”
齐白石听完王闿运一番讲解,对诗和诗人的认识清楚多了,听先生讲蘅塘退士评论李白和杜甫是如此精练准确,说出了大家想说的心里话,却不知这位蘅塘退士究竟是何许人也,便忍不住问道:“先生,您能讲一下这位蘅塘退士吗?”
王闿运见齐白石发问,知道他虚心好学,往下说道:“蘅塘退士,原名孙洙,字临西,江苏无锡人,乾隆朝著名诗人。他辑选的《唐诗三百首》对当今社会的影响较大,概括了李杜诗风,其他诗人如韩孟、高岑等,孙洙也有评论。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诗以言志,诗以怡情,唐诗是唐代的历史缩影。”
王闿运发幽探微,对唐代主要诗人的诗风略加点评,意蕴深远,让人听之回味无穷。齐白石从来没有这么系统地听别人评论唐诗,对先生的点评佩服得不得了。回头再看自己的诗,真是粗俗不堪。再读先生的《圆明园组诗》,细细品味,真是一首了不起的长篇叙事诗。其叙事曲折婉转,首尾呼应,人物鲜明,韵律流畅,语言优美,单凭这首诗,可以奠定先生在当今诗坛的地位。
湘绮楼藏书甚富,写诗方面的书就有数百本之多,《诗经补注》《汉赋》《唐诗》,宋元明名人诗作及今人诗作很多,齐白石在湘绮楼终日饱读。半年以后,他的诗小有成就。
这天,齐白石又去找王闿运,王闿运正在书房写《诗经补笺》。齐白石进来后说道:“先生,弟子已读半年的书了,半年前听先生点评唐诗,现在有了一点体会。”
王闿运放下手中的书道:“说来听听。”
“弟子是个做木匠出身的,以前喜欢画画和雕刻,诗书画印,诗排在第一,印排在最后,是不是?”
“是这样的,但是书画同源,诗画相通,唐代诗人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晋代以前文人一般不画画,唐代以后文人士大夫才开始作画,宋、元成为鼎盛,苏轼能诗能画,元代赵孟頫也是能画能诗,明、清两朝名家辈出,唐伯虎就精于诗画。”
“我从学画画时起,就喜欢花花草草,画鸟虫鱼,对山水田园风光比较感兴趣。唐朝诗人多,诗的风格和流派也很多,唐代山水田园派诗人王维、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的诗我比较感兴趣,将来写诗就以他们为榜样,以山水田园诗作为一个发展方向,可好?”
“好得很,白石有悟性,王、孟、韦、柳四位诗人的代表作,我各选几首,与你一起赏析。”
“谢先生!”
王闿运抽出一本《唐诗三百首》,娓娓道来——
王维,字摩诘,山西运城人。开元九年中进士,官至尚书右丞,他的五言古诗《渭川田家》——
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
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
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
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
诗人描写了渭川一带一个极其普通的农村,春末夏初之际,太阳西下照在村庄上,牛羊都回到巷子的深处,老人十分惦念远出放牧的牧童,靠在拐杖上向远处张望,野鸡在刚扬花的麦田中鸣叫,春蚕在稀疏的桑叶中间睡眠,在田野中间耕作的农夫扛着锄头回来了,大家碰面相见,说话是细语依依,现在我很向往这种闲情逸致,怅然若失地念着《式微》这篇文章。这种农村生活无拘无束,诗人将情感完全融入了山水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中。
孟浩然,名浩,字浩然,湖北襄阳人。与王维齐名。他的五言律诗《过故人庄》——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
这是孟浩然的一首田园诗,有魏晋神韵,陶潜的风骨,诗中写的是一幅农家场景和一片优美的田园风光。多年的好友置办好了丰富的饭菜,邀请我来到他在农村的家中,一片绿色的树林将村落刚好包围,青青的山峦在城外起伏,打开窗户可以面对谷场和菜园,手捧美酒闲谈农家采桑种麻等往事,等到九月九日重阳节的这一天,还要请您前来观赏我这里的**。
他的五言绝句《春晓》中写道: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在这首诗中,诗人将个人情感表达得淋漓尽致,读之朗朗上口,使人拍案叫绝。
韦应物,字义博,陕西西安人,出身关西望族,他的七言律诗《寄李儋元锡》写道——
去年花里逢君别,今年花开又一年。
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
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
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
诗的开头两句看似不枝不蔓,实则妙语天成。去年在花丛之中你正好离去,今年花开的时候我们分别正好一年了。世事两茫茫,个人命运真是难以预料,这种黯然的春天,愁绪使我难以单独入眠,身体不好多有疾病缠身,我非常想归隐田园,我管辖的地方有流亡的老百姓,使我愧对朝廷的俸禄,听说你要来与我相见,询问信息,我到西楼眺望明月盈亏都好几回了。
这首诗写得恰到好处,有一流的意境、高超的艺术感染力。他的五言绝句《秋夜寄邱员外》写道:
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
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
全诗文字古雅,语言较浅,但意境深远。《滁州西涧》写道: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这些景物相分相合,都可以单独成画,意境高远。
柳宗元,字子厚,山西永济人,人称“柳河东”,贞元九年(793 年)中进士,曾与刘禹锡一起参加政治改革运动,失败后被贬为永州司马,他在《江雪》中写道: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首诗是诗人刚被贬到永州时的作品,诗中借喻孤舟、头戴斗笠的渔翁,独自在白雪皑皑的寒江中垂钓。这是一幅安静的山水画,众多的山峦上没有鸟飞的踪影,众多的道路上也不见行人的足迹,一叶孤舟上有一位戴着斗笠的渔翁,独自垂钓在大雪纷飞的寒江之中。
柳宗元的五言绝句《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写道: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诗中通过登楼望远,描写荒野、海天、湘水、薜荔墙来寄托诗人的心境。
王闿运说完,见齐白石还未回过神来,问道:“白石,你还在梦中?”
齐白石依然沉浸在诗境中,回答说:“先生,他们的诗写得太好了!”
王闿运感叹道:“这本《唐诗三百首》是金陵版本,极其珍贵。这本送给你,早晚课读。”
齐白石仿佛触动什么心思,说道:“先生待弟子如同亲生儿女,这段时间弟子一直在想一件事。”
王闿运问道:“你又在想何事?”
齐白石说出了心里话:“先生的子女多,将来结婚出嫁少不了要做些家具,弟子的手艺不错,在湘潭、衡山一带请弟子做木工的人很多,他们都夸芝木匠雕刻的花鸟草虫、戏剧人物栩栩如生。弟子读书作诗太久,害怕木工手艺生疏了,先生去寻些木料来,弟子做木工的工具都有现成的,给先生做一些家具就是了,也不要工钱,先生管弟子吃饭就行。”
王闿运见齐白石实在,便说道:“你这个想法不错,为师也不让你白做。过些日子我准备一些木料,你按湘潭人的传统方法做就是,为师让你在湘绮楼免费读书和吃住。等你的诗作得差不多了,为师再带你出去云游。”
齐白石一听,赶紧说道:“谢先生。”
从此,齐白石多了一件事情干,那就是给师父的子女打家具。
却说夏寿田住在湘绮楼的这段时间里,与谭嗣同形成鲜明的对比,两人一文一武,一动一静,相映成趣,给湘绮楼的弟子提供了不少谈资。
每日天刚亮,谭嗣同会按时起床,来到湘绮楼的草坪上练武。他脱去袍褂,换一双灯芯绒皂靴,将袍角扎在腰带上,先是做几个准备活动,接着是几个空中连环脚,落地以后,拔出宝剑,开始练剑。谭嗣同从小体弱多病,后来拜师学习武艺,练得筋骨强健,双目炯炯有神,尤其擅长剑法,平时剑不离身,寻常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夏寿田则对练武不感兴趣,早晚时间都在书法文章试帖上下功夫,王闿运给他开出的书目,他读上几遍都能记忆成诵,经典句子可以过目不忘。
一个月圆之夜,王闿运将夏寿田喊到书房。
夏寿田进来以后,见偌大的书房里面只有先生一人,灯也没点,书房中间摆着两把椅子,显得空空****。椅子中间放着一个茶几,茶几上泡着一壶热茶,月光照射下,茶壶热气不断往上升,茶壶旁边放着两个杯子,王闿运侧身对着月光,轮廓被照得一清二楚。
夏寿田壮了壮胆子,喊道:“先生,弟子夏寿田前来请安。”
王闿运并没有站起来,只是动了动嘴唇道:“午诒请坐。”
夏寿田在王闿运的对面坐了下来,王闿运问:“知道为师今晚喊你到书房来什么事吗?”
夏寿田躬身说道:“弟子不知。”
王闿运感叹一声,脸上露出惯有的笑容,说道:“你到湘绮楼来时间也不短了,为师第一次见你,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你天资聪颖,在众多弟子当中,无人能及。”
夏寿田知道先生要说什么,心脏怦怦跳得很快,他喝了一口茶水,努力让自己镇定了一下。
王闿运接着说:“你父亲给我来信了,让你回去参加本科的秀才考试。凭你现在的学问,中个举人都没有问题。可为师有三门学问,你愿意选哪一门作为你的毕生绝学?”
夏寿田的眸子闪了一下,答道:“回先生话,弟子选择帝王学。”
王闿运端坐在那里,又问:“你可知道成败之间的关系?”
夏寿田点头应道:“这个弟子知道,第一次在浏阳听到先生讲学问三绝,弟子就记下了。科举功名对弟子来说,如囊中取物,并非难事,就算中了进士,从县官做起,数十年小心谨慎,不断积累,能做到巡抚的少而又少,做到总督高位的更是凤毛麟角。一般人能官至三品就不错了,还要经常遭御史弹劾、他人排挤,邑中有事,愧对俸禄。像苏轼那样,中了进士以后,诗文做得再好,还不是因文获罪,一贬杭州,再贬黄州,三贬琼州,最后客死他乡。大丈夫要像项羽一样,学就学万人敌,请先生传授帝王学。”
王闿运凝视着这位天才少年,期待这句话已经很久。
王闿运欣然说道:“午诒既然要学,为师也就真心相传。你资质极佳,回江西先参加秀才、举人考试。做学问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待有了根基,再去京师参加殿试,博取功名,中进士,点翰林,择一皇子而教,助皇子登基,入侍君侧。”
王闿运一番话,让夏寿田心花怒放,充满感激:“谢先生教诲。”
王闿运盯着他,用上课时那严肃的语调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这里有一本《大周秘史》,是后人托吴三桂名义写的,你回江西以前来我的书房研读,我写了不少心得,你读摘要便是。从今夜开始,每逢单日晚上,深夜子时,为师与你解读心得。”
这些年来,王闿运一直都在找帝王学的传人,夏寿田主动拜师,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对于夏寿田来说,博取功名非常容易,他要想做好诗文,将来成为苏东坡、唐伯虎式的人物,似乎又不太愿意,所以他挑选了最难的帝王学。懂得帝王学的人,好比手提一把双刃剑,用得好,威力无穷,可以治国平天下;用得不好,自害其身,自毁其家。
这一点,王闿运有亲身感受,尤其是南京劝进,曾国藩拿黄老之学来应对自己。这些年来他在四川、江西两地游学,潜心琢磨,总算在这本“万经之王”里面找到了答案,难怪王船山晚年在湘西草堂非常推崇这本书。师襄传道老子,老子传道孔子,孔子再传道其弟子和再传弟子。学问可以流传下去,但是,要经得起时间考验,真的不容易。
两天以后,深夜子时,王闿运和夏寿田准时在书房对坐,开始讨论帝王学。
王闿运开口说道:“帝王学,帝指的是皇帝,王说的是儒家思想,帝王学,也就是用儒家思想帮助皇帝治理国家。学习帝王学的人,吃的是粗茶淡饭,心中想的却是救国救民。午诒,在正式讲解之前我先问一个问题,‘敢为天下先’源于何人?”
夏寿田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夏寿田见王闿运不表态,又说,“是源自程朱理学?还是王阳明的心学?”
王闿运这才开口说:“源于老子的《道德经》,今天晚上就讲谦、慈、俭、敢为天下先这几个字。”
王闿运跟夏寿田讲解《大周秘史》的心得体会,没有告诉其他人。每讲一段文字内容,都要根据当时的情况进行分析,并结合古今史实,让夏寿田对事情谈个人的看法。
夏寿田白天读史,晚上总结心得,不觉半年有余,他对这本《大周秘史》有了大致的了解,书中阴谋阳谋很多,他秘而不宣,也不示人。
这天晚上,又是师徒开始论史的时间。湘绮楼书房,师徒两人相对而坐,夏寿田问:“清军入关以后,占据了北京城,大顺朝四十七天就宣告灭亡,真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大清朝立国后,采取了很多措施,为什么国家还是那么混乱,盗贼越来越多,老百姓越来越穷困?”
“午诒问得好。”王闿运首先表扬了他,然后说道,“国朝立国之初,范文程进献了很多治国策略,要求朝廷官员不去祸害老百姓,然而多尔衮、多铎这些人就是听不进去,到处烧杀抢掠,将范文程的重农爱民政策置于脑后。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这些做法遭到全国人民的强烈抵抗。清朝立国初期,国家混乱,是因为各路诸侯都有武装;盗贼越多,是因为法令太苛刻,朝廷动不动就砍人脑壳,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老百姓越来越穷的原因是朝廷的禁忌、规矩太多,清初大兴文字狱,株连的人数之多,范围之广,在历朝历代都十分罕见。”
夏寿田心中疑惑,问道:“老百姓都去做强盗和土匪,朝廷就没有办法,任其所为吗?”
“无非是剿抚二字。”王闿运伸出两个手指,继续说道,“历朝历代用剿,岂不知盗匪越剿越多。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王闿运说到这里,师徒两人都笑了起来。
夏寿田给王闿运倒了一杯茶,说道:“先生请用茶。”
王闿运呷了一口茶,说道:“李自成天生一个流寇,流寇和土匪不同,土匪会占山为王,倚险结寨,起码有一个窝。流寇是走到哪儿抢到哪,只顾眼前利益,不管将来如何。”
夏寿田听王闿运讲到这里,忍不住插话道:“先生,很多人对李自成死在九宫山存疑,但是李自成墓都修在九宫山,死于九宫山应该是真的了。”
王闿运解释道:“李自成到九宫山后,就对下一步何去何从做了打算。九宫山死的不是李自成,是闯王侄儿李过,否则几十万大顺军将士及其家属怎么不去屠村?正因为闯王没死,大顺军才悄无声息。九宫山兵败后,李自成在亲兵的保护下,撤到川鄂湘黔一带的武陵山,最后在湖南石门夹山寺出家做了和尚,其他将士和家属来不及转移的,都就地解散了。”
王闿运的一番话,夏寿田听后仿佛是拨开云雾见到了青天,连连点头称是。
王闿运继续说道:“李自成在石门夹山寺出家后,部下开始重聚在他的周围。夹山寺在武陵山区与平原的结合地带,这里进可攻、退可守,北上可出荆州、襄阳,东下可俯瞰洞庭、长沙,南征可以到达两广,西走可以进入湘、黔交界的武陵山。李自成在九宫山时,张献忠已经出川,两支军队准备会师两湖,不想李自成兵败太快。张献忠的前锋经过王枚寨时,山上闯王的兵马已经撤走,余下受伤的将士大多都加入了张献忠的军队。李自成看到与张献忠会师无望,就绝了东山再起的念头,将金银珠宝分给几个主要头领。然后兵分两路,一路占山为王,当了湘西土匪;另一路踞水为寇,成为洞庭排帮。”
夏寿田不解,悻悻然说道:“为何湖北的土匪绝迹了,而湖南的土匪强盗倒是越来越多了?”
王闿运枯涩的眼眶忽然湿润起来,有了些许光泽,说道:“这里倒要说一说大学士余国柱。”
夏寿田听后一脸期待,只听王闿运娓娓道来——
余国柱,湖广省武昌府大冶县人。顺治八年(1651 年)以甲科魁首中举,轰动湖广,顺治九年进士。顺治年间,湖广一带大旱,老百姓的收成不好,盗贼成群在幕阜山一带活动,十分猖狂。朝廷派兵围剿,每次都是无功而返。这些土匪强盗多是李自成的残部,朝廷下诏征求天下能人,谁能够治理这帮强盗,朝廷重重有赏。
余国柱早年求学庐山白麓洞书院,看到朝廷诏书,自告奋勇前往。
顺治召见了余国柱,见余国柱是本朝的新科进士,二十几岁年纪,一表人才,思维敏捷,心中便有了几分喜欢。
顺治皱着眉头问:“湖广一带社会秩序混乱,土匪多如牛毛,爱卿有什么办法能使湖广一带长治久安?”
余国柱躬身回答说:“湖广曾经被李自成占据。他覆灭以后,那些跟随他的将士因是北方人,在南方又不会种田,生活没有着落,经济没有来源,他们只好重新啸聚山林。皇上是希望臣去围剿他们,还是去安抚他们?”
顺治一听,道:“当然是去湖广安抚他们。”
余国柱看了顺治一眼,坦然说道:“治理老百姓好比是要解开打结的渔网,渔民打开渔网时从来不怕麻烦,总是慢慢地来。臣在白麓洞读书时经常看到鄱阳湖的渔民晒网,渔民晒网时总是慢慢地解结,有破旧的地方还要修补。臣请求朝廷不要用大清律来约束臣,臣会根据湖广的实际情况,用一套有效的办法慢慢地来解决幕阜山一带的盗匪问题。如果解决不好,请皇上将臣治罪。”
顺治一听,余国柱的话讲得很有道理,便任命余国柱为湖广宣抚使,兼任大冶知县。
余国柱离开京师到湖广上任,湖广地方官员见余国柱上任后就派兵来接他,想要保护他到大冶。
“大冶是我家乡,以前回家都是我一个人回去,道路我都熟悉,老百姓都认识我,你们就不用派兵保护我了,我一个人去大冶上任就是。”余国柱独自一人到任以后,以宣抚使的名义到幕阜山颁布通告——幕阜山一带只要拿着锄头镰刀的都是山里的老百姓,官兵一律不能缉捕,只有那些手中拿着刀枪弓箭的才是盗匪。
他在刘仁八、大泉沟、灵乡、金牛等地设立登记站,凡是从山上下来,只要是手中拿着锄头镰刀的老百姓,到这里登记以后,就可以获得土地、房屋、粮食、衣物以及朝廷发放的耕牛和种子。
不到半年,啸聚在王枚寨的强盗土匪纷纷下山,前来登记,其他山林的土匪强盗一看,王枚寨的同行都成了当地的良民,纷纷效仿。
一年以后,官兵再到各处山林搜索,许多营寨并无一人,成为空寨。
余国柱将这些土匪强盗安置好后,任命有才有德的人担任保长,并大修农田水利,开仓放粮,赈济百姓。
三年以后,余国柱将幕阜山一带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当地的老百姓感念其德,称他为“余青天”。
余国柱任期已满,被召回朝廷,顺治问:“爱卿是如何安抚盗匪的?”
余国柱如实说道:“沦为强盗的人多为迫不得已,主要是朝廷赋税太多,徭役沉重。老百姓若非居无定所,食不果腹,衣不遮体,又有谁不顾礼义廉耻,甘心情愿为盗为匪呢?”
顺治继续问:“那朝廷应该怎么办呢?”
余国柱奏道:“朝廷应该薄赋税,轻徭役,减少开支,提倡节约,选拔德才兼备的官员去治理地方,使老百姓衣食无忧,生活安宁,这样谁还会愿意去做土匪做强盗呢?”
顺治点点头,说:“爱卿说的极是。”
师徒两人彻夜长谈,不觉雄鸡报晓,东方发白。
夏时派来接夏寿田的人,已经在云湖桥住了好几天了,夏寿田舍不得离开老师,总想多盘桓几天,王闿运也知道他不忍离去。
王闿运将自己多年的读书笔记和心得整理一份送给夏寿田,同时又将金陵版的《汉书》《三国志》《资治通鉴》等各送一套,又开了书目,让他在南昌购买阅读。
离别的时候,夏寿田泪水涟涟,长跪不起。王闿运说道:“午诒,你我师徒,又不是生离死别。你且先回江西,考取了秀才,我再去江西大学堂,不是又可以相见了么?再说,代懿也要在湖南参加秀才考试,如果他考不取秀才,你师姐杨庄又如何嫁进王家?杨、王两家是有婚约的,回去告诉你爹,待明年春江水碧、南岳花开的时候,我带齐白石去南昌。”
夏寿田听了先生这句话放心了,起身离开。王闿运携着夏寿田的手,小声说道:“帝王学,你回家以后用心揣摩,下次去南昌,再传授秘诀与你。”
夏寿田点头答应,又与杨庄、齐白石等人一一告辞,然后才跟着江西巡抚衙门的两个亲兵一起上马,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七里铺。
王闿运看着夏寿田离去,怆然涕下。半年多来,师徒朝夕相处,已情同父子,尤其是帝王学在这少年身上看到了一丝希望,他的学问终于找到了传人。
这些日子,齐白石在湘绮楼抓紧时间赶制王代懿的结婚家具,光是那张结婚用的雕花大床,他就雕了三个月。以前给别人家雕的多为花鸟,这次不同,给先生家雕的都是人物,还要说出典故。
这天,一个叫宋家好的小师弟来看齐白石雕刻人物,见一只猴子骑在马上拉绳子,嘴巴不断嘀咕:“芝木匠你是不是雕错了,骑马的都是人,怎么有一只猴子骑在马上呢?你这不是在骂人吗?”
齐白石笑了笑,也不理他。
家好回去琢磨了好几天才恍然大悟,这不是马上封侯嘛!他非常佩服芝木匠聪明仁厚,心地善良,从此以后,他经常跑到芝木匠的木匠房去玩。
齐白石笑着问:“家好师弟,最近跟代懿师兄一起都读了些什么书啊?”
家好见芝木匠问他,就装出一副先生模样,呵呵了两声才说道:“《百家姓》《三字经》《增广贤文》《幼学琼林》。”
芝木匠接着又问:“还有吗?”
家好白了他一眼,挠了挠头道:“想不起来了,待我下次来再告诉你。”
芝木匠哈哈一笑,说道:“小师弟,下次来记得要告诉我哟!”
这时,杨庄进来了,她给齐白石送来了一大碗稀饭,四个老面馒头,两碟咸菜。家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盯着杨庄不停地看,然后问:“为什么师姐每天让我只吃一小碗稀饭,两个馒头,一碟咸菜,这是什么意思?”
“你多大年纪?你师兄多大年纪?”杨庄问道。
家好歪着脑袋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八岁,师兄三十八岁了。”
杨庄笑着说道:“知道了就好,小师弟怎么能够跟大师兄相比?”
家好“哦”了一声,跑了出去,边走边想,感觉自己吃了亏,去找王闿运,说杨庄做事不公平,又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王闿运放下手头上的书,安慰他说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下次你就吃一大碗稀饭,四个馒头,两碟咸菜便是。”
家好一听,欢天喜地,心里美滋滋的,觉得还是先生关心自己。
次日,开饭的时候,家好盛了一大碗稀饭,拿了四个馒头,两碟咸菜,很快吃完。他来到木匠坊见芝木匠和杨庄都在,便得意地说:“先生让我也吃一大碗稀饭、四个馒头和两碟咸菜,我的待遇与师兄一样了。”
家好说完摸了摸鼓鼓的肚子,在木匠房转了一圈就出去了。
没过多久,家好的肚子胀得难受,蹲也没法蹲,坐也没法坐,跑到木匠坊不停地转圈。
芝木匠看着他难受的样子说道:“知道吃亏了吧?下次还吃四个馒头不?”
家好低着头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下次我再也不吃四个馒头了。”
杨庄告诫他说:“以后不要贪吃了,凡事都跟师兄比,师兄做得到的,你也能做到吗?”
家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且说王代懿这段时间收敛多了,自从他在杨家许下诺言,回到湘绮楼后像书虫一样钻进书堆里,天天啃书,一日三餐都由家人送到藏书楼。王代懿比较笨拙,有时候书读百遍才能够记得住。
这天晚上,他在藏书楼读书,一个小偷进来了,藏在房梁上,他要等到王代懿睡觉以后才好偷东西。王代懿读刘禹锡的《陋室铭》,一个晚上都在不停地背,都背到八十三遍了,就是记不住,小偷在梁上都记得滚瓜烂熟了。他背到第九十遍时,读到“无丝竹之乱耳”,下一句又不记得了,小偷在梁上实在忍不住跳了下来,说道:“无案牍之劳形,可以调素琴……”一直背完才扬长而去。王代懿盯着他的背影不知道说什么好,眼睁睁地看着小偷走了。
王代懿声称“不考中秀才,绝不下楼”,自称“何妨不下楼楼主”。王闿运每天盯着他,从来不放松,代懿的文章试帖,王闿运细细评点。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年长沙府试结束,不久放榜,代懿中了秀才,消息传到云湖桥,最高兴的当然是王代懿了。通过这段时间的努力,他终于如愿以偿。
王代懿的结婚大床,齐白石经过半年的精雕细琢,终于在王代懿考取秀才以前完成了,他看着自己的作品非常满意。杨庄夸他手艺好,王闿运也点头称赞。齐白石获得的最高奖励莫过于先生肯定,得到先生的表扬,他心里美滋滋的。
王闿运的心思这段时间都放在王代懿的婚事上,腊月初八是一个黄道吉日,宜于婚嫁。
王闿运带着王代懿去杨家送报喜日子,报喜日子用大红纸包着,里面封了一百两银子,还请人提着各种礼品去了杨家。
杨庄的亲戚朋友都来观看,父子两人今天打扮得清清爽爽,王代懿一改往日的低眉搓手的模样,今天是他扬眉吐气、趾高气扬的时候。他将头抬得高高的,还挺着胸脯。
这次杨家前门大开,家人列队欢迎。
王代懿走到大门口,就故意扯开嗓子自报家门道:“岳叔父岳叔母在上,长沙府新科秀才王代懿,今日和家父一起到杨府送报喜日子,请求岳叔父岳叔母俯允。”
王代懿说话变得文绉绉了,杨庄叔父一听,走了出来朝王闿运拱拱手说道:“亲家请进,贤婿请进。”
父子两人进得门来,杨家将门外的鞭炮点燃,鞭炮在“噼里啪啦”的声音中炸开了。
转眼间就到了腊月初八,这几天湘潭下了一场大雪,云湖桥一带银装素裹,湘绮楼却披红挂绿,热闹非凡。屋里屋外挂着大红灯笼,屋檐上披着红布,大门口贴着大红喜字对联,宾客盈门,王家又杀猪,又宰羊,七里铺的乡亲都到王家来帮忙。
一大早,迎亲的队伍就离开了七里铺,王代懿打扮一新,穿着大红礼服,身披大红绸缎做的大红花,头戴一顶冬瓜帽,随着迎亲队伍一起出发了。
申时刚过,一个弟子来报,说迎亲的队伍回来了。王闿运连忙吩咐门外锣鼓鞭炮侍候。
王闿运站在湘绮楼上一望,看见王代懿骑在枣红马上,正往回走,后面跟着一顶大红花轿,锣鼓声、唢呐声悠扬地传来。王闿运吩咐锣鼓响起,一时间鼓乐声响成一片,花轿到湘绮楼门前停下,门外鞭炮声顿时响起。
司仪高声喊道:“一拜天地!”王代懿和杨庄一起朝外拜了拜。
“二拜高堂!”二人朝王闿运拜了一拜。
“夫妻对拜!”两人又互相拜了一次。
“入洞房喽!”王代懿又将杨庄背起来,走进洞房。
婚礼仪式结束后,众宾客回到喜席上,吆五喝六地吃酒、划拳。王家婚礼一连热闹了三天,众宾客方才散去。
谭嗣同从浏阳跟王闿运一起来到湘潭以后,在湘绮楼陆续住了一年时间。他天天读书击剑,经常读王夫之的著作,喜欢西方科学、历史地理、时事政治方面的书。
谭继洵派人来湘潭云湖桥找谭嗣同,让他速去武昌,具体原因也没说。谭嗣同接到父亲来信,起身向王闿运告辞。
他从湘潭上船,过长沙,出洞庭,到汉口下船,复乘船过江,来到武昌。谭继洵看见儿子到来,十分高兴,问:“复生,你拿着左大帅的信见到湘绮师了?”
谭嗣同笑嘻嘻地回答:“见到先生了。”
谭继洵问:“你可拜师?”
谭嗣回答说:“没有举行拜师仪式,但是先生已将我记名入室了。江西巡抚夏时的儿子夏寿田也是一样,是他的记名弟子之一。”
谭继洵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既成事实,也不拘泥于形式。湘绮是湖湘高士,学问了得,随便挑选一门足可以出将入相,立足当今。”
谭嗣同听到父亲话中有话,知道王闿运学问了得,问道:“先生的诗文做得极好,待人也非常厚道。我本想在湘绮楼长住下来,跟先生学王霸天下、纵横之术,但不知父亲急招我来武昌何事?”
谭继洵十分钟爱儿子,舐犊之情油然而生,说道:“按惯例,督抚之子可得七品候补知县衔,遇缺简放,这是博取功名的捷径。多少人由秀才而举人,由举人而进士,大半辈子才能授一个知县。我花钱给你捐了一个县令,符合朝廷体制。”
谭嗣同说:“谢父亲大人!”
“你在武昌住上几天,然后带着我的保荐单到京师吏部去挂名。吏部有官员接见,对你考核,你要做好准备。”谭继洵早有打算。
谭嗣同一脸疑惑,问道:“不知准备什么?”
“例行问话完毕,所有萌恩的候补州、县,都要按试帖做一篇文章。文章体例与殿试时一样,如果连基本试帖文章都不会做的,将会被淘汰。朝廷也不允许那些不读书。不学无术的庸才进入官场。”谭继洵说完,转身从书柜中取出几本书、几份试帖交给谭嗣同,“这几天你看一看这几份试帖,这是我及几个进士同年写的。你熟读以后,仿做几篇,默记下来,以备吏部选拔考核之用。”
谭嗣同从父亲手上接过书籍和试帖,高高兴兴地离开了。谭继洵望着儿的背影,感叹不已,说道:“复生已经复生了!”
谭嗣同在湖北巡抚衙门住下来后,抓紧时间做了几篇文章、试帖,然后送给父亲看。谭继洵指出文章的不足之处,对时政的论述重新修改一番,谭嗣同按照父亲指点,又补充不足部分,直到父亲满意为止。
武昌的事情搞定,谭嗣同策马前往京师,来到吏部报到。
十天以后,他被吏部官员喊去问话。不久,所有萌恩候补州、县官员子弟都来吏部参加考试。文章也不难,就是按照八股文做一篇文章,然后谈谈对时局的看法。谭嗣同事先准备充分,这些年又四处游历,见多识广,三场下来,文章试帖做得比较顺手。
吏部考核结果出来,谭嗣同得了一个优等,选为江苏候补县令。
京师事情进展顺利,谭嗣同前往山东,游历了济南大明湖、趵突泉,然后登上泰山。他被泰山的雄伟气势所倾倒,谭嗣同站在泰山绝顶的探海石上,感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雄奇。他豪气上涌,击剑而歌,一种王者之心油然而生:“好男儿当藐视众山,做一番伟大事业,方仰不愧天,俯不愧地!”
主意已定,谭嗣同准备回到湖南以后,先去跟湘绮老师学那雄视万夫的纵横术、王霸学。
谭嗣同下山以后,又到曲阜拜了孔子,然后策马到济宁,前往巨野。他听王先生讲过“金陵刺马”,决定到沙土集的“清风客栈”去看一看。正是:
祝融峰上云仙绕,木匠吟诗妙法来。
功名路上无量道,湘绮楼里育高才。
不知谭嗣同到巨野沙土集又会遇到什么,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