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谭嗣同问王闿运道:“先生,为什么用春夏秋冬作为四季名称?”
王闿运略一沉思道:“这个问题有三种说法。一说是春夏季节实行奖赏,秋冬季节实行惩罚,各取一个季节引申为褒贬;二说是孔子写书,从春天开始写作,到秋天才写完,称作春秋;三说是鲁国史书的名称。不管怎么说,春秋都与孔子有关,人们一提到春秋,大家都知道是孔子的著作。”
谭嗣同又问道:“《易经》有一句名言‘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这话如何理解?”
王闿运看了一下谭嗣同,说道:“我是这样理解的,任何事物生长到极点的时候都会发生改变,只有发生改变后才能继续往前发展,只有不断地往前发展才能保证长盛不衰。变法有成功有失败,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都可以载入史册,成功了不要扬扬得意,失败了也不要垂头丧气。”
谭嗣同正聚精会神,仔细听讲,见先生停了下来,便给老师倒了一杯南岳云雾茶,又说道:“我自幼就佩服孙膑、范仲淹,想以他们为榜样,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为国家图强,为老百姓谋福祉,请先生给我讲一讲范仲淹。”
王闿运说道:“好,我就给你简单讲一下范仲淹,再谈孙膑,你以为如何?”
谭嗣同道:“谢先生!”
王闿运轻呷了一口茶水,亮起嗓子讲开了:“范仲淹是北宋名臣,在中国历代名臣之中,他的文治武功很少有人能与之媲美。范仲淹文治可以与三国时期的诸葛亮、唐朝的魏徵、明朝的张居正、国朝的范文程并列;武功可以与汉代的韩信、唐代的李靖、宋代的岳飞、当代的左宗棠并列。范仲淹为官数十年,四起四落,他在岳州城的《岳阳楼记》中写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焉,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范仲淹当宰相时,经常犯颜直谏,颇似唐太宗时期的魏徵,因此被宋仁宗降罪,受到其他大臣排挤。但是他不计较个人得失。庆历年间,他革新政治制度、军事制度,发展文化教育、社会经济等,在这些领域取得了一定的成果。王安石担任宰相,继续推行改革,其熙宁变法就是以范仲淹的庆历新政为基础的,涉及各个领域,北宋的经济文化空前繁荣,军事实力也有较大发展。可惜司马光担任宰相以后,将王安石新法全部废除了。司马光担任宰相以前,从来不表明自己的见解和主张,有时面对政敌的攻击,也不与他们发生正面冲突,最终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这叫不与人争,不争,天下人莫敢争也。”王闿运说到这里突然提高了嗓音,盯着谭嗣同道,“这就是帝王学的核心内容之一。”
谭嗣同知道先生累了,建议早点休息。王闿运点了点头,在谭嗣同的陪同下离开书房。
却说云湖桥有一位姓陈的老夫人,与王闿运是远房亲戚。她丈夫去世得比较早,一生操劳,生有两子两女。大儿子加入湘军,在安徽庐州三河镇战死,得了一点抚恤银子,她在云湖桥买了十几亩薄田。小儿子做了个泥瓦匠,经常在外面给人帮工,赚点银子补贴家用,日子还算过得去。
两个女儿长大后嫁到湘潭,大女儿开了布鞋店,专门卖布鞋;小女儿开了雨伞店,专门卖油纸伞。两个女儿也挺孝顺,经常回来看她。
大女儿每次回家,都要给她带来长沙、湘潭一带的小吃,一提一大包,陈老夫人见大女儿回来总是眉开眼笑,将这些吃的全部拿出来给孙子,自己舍不得吃一点。
小女儿每次回家,从不给陈老夫人买吃的,临走时总要塞给老夫人一点银子,让她自己零花。陈老夫人将小女儿给她的零花钱存着,到一定数量以后再给孙子、儿媳妇扯点衣服。
一天,小女儿回家,看见陈老夫人在扯布,准备给孙子、媳妇做衣服。小女儿很不高兴,与陈老夫人吵了一架,说:“我给你的银子是留给你自己花的,花在孙子身上还情有可原,花在嫂子身上有什么道理呢?”
陈老夫人一肚子委屈,她认为还是大女儿对她好。
王代懿结婚这天,陈老夫人来送礼,王闿运让她住了下来,叫几个亲戚陪她打麻将。老夫人非常高兴,一连三天,天天赢钱。临走的时候,陈老夫人将这桩心事告诉了王闿运。
王闿运对陈老夫人说道:“陈姐,您福气挺好,儿孙满堂,有田有米。两个女儿都孝顺,一个送吃的,一个送银子,云湖桥像您这样的家庭还真不多。”
陈老夫人听了王闿运夸奖,心里挺舒服,但她还是心中郁闷,问:“你看这天气,下了一场大雪,天变阴了,又不放晴,又不下雨的,我在湘潭的两个女儿,生意都开不了张啦!”
王闿运知道她又在担心她大女儿的布鞋店,小女儿的雨伞店的生意,就安慰她说:“你看这阴天,也不知道是要下雨还是要放晴,这种天气你两个女儿的生意都好。如果要下雨,别人必然买雨伞备着,如果放晴,布鞋店的生意肯定好。”
陈老夫人听后,脸色好多了。
王闿运继续开导她说:“你也不要每天忧愁了,凡事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晴天,您要替您大女儿高兴,她家布鞋店的生意肯定很好。如果是雨天,您要替您小女儿高兴,她家雨伞店的生意肯定不会差。这样不管是晴天还是雨天,您家两个女必然有一家生意兴隆,您还有什么忧愁的呢?”
陈老夫人一听顿时乐开了花,道:“听湘绮先生一番话,我总算想明白了,不管是什么天气,我两个女儿家的生意都好。”
陈老夫人乐颠颠地告辞了,王闿运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道:“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
谭嗣同不解其意,王闿运说道:“过几天必有消息。”
五天以后,陈老夫人的家人来报,说陈老夫人去世了,请王先生写副挽联。
王闿运问其缘故,来报的人说:“陈老夫人回家的第二天,小女儿回家了,母女吵了一架,不欢而散。陈老夫人伤心不已,去找人打麻将,打了两天两夜没有和牌,第三天中午,陈老夫人海底捞月,又是清一色的杠上开花,高兴得不行,最后笑死在牌桌上。”
王闿运二话没说,叫来人跟他一起到书房,提笔一挥就写了一副挽联,谭嗣同上前一看,先生写的是——
生前劳碌二五八
死后含笑杠上开
来人将挽联拿回去挂出后,大家都说:“湘绮楼王先生的对联写得好。”
快到年关了,谭嗣同向王闿运告辞,准备回浏阳过年。
王闿运知道短时间内再与谭嗣同探讨学问是一件难事,便将自己收藏的《史记》《三国志》《汉书》《资治通鉴》送了一套给谭嗣同。临别时,王闿运语重心长地对谭嗣同说道:“人的生命非常短暂,佛家认为生命就在一呼一吸之间,希望复生回到浏阳以后要静下心来,不要到处跑了,更不要为一些琐碎的事情去忙碌,想一想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然后把握机会努力去做。”
谭嗣同深以为然,随后问道:“先生过完年后要去江西吗?
王闿运点点头道:“是的。”
谭嗣同上马后,与王闿运依依惜别。
除夕夜刚过,王家还沉浸在过年的气氛之中。王闿运总算是遂了心愿,王代懿考中了秀才,娶了杨庄做儿媳妇,帝王学也找到了传人。
今天是大年初一,新女婿是要去丈母娘家拜年的。一大早杨庄就将王代懿喊起来了,两人穿戴一新,带齐了新年礼品和压岁钱,骑马上路了。
去年腊月二十四过小年时,杨庄回家听母亲说过,哥哥杨度已从日本回国,这几天会回到湘潭,在老家过年。
杨度,字皙子,湖南湘潭人。人长得帅,诗文也做得非常好。这些年来,杨度接连高中秀才、举人,前两年湖南人流行出国留学,杨度也不例外,到日本留学去了。
结婚以后,第一次回家过新年,杨庄骑马走在前面,她不时回头看看王代懿。杨庄来到家门口,她家的大门是敞开的,门两旁贴上了大红春联。杨家那只大黄狗一看杨庄骑马回来了,冲着马吠了几声。杨庄叔父闻声出来一看,见侄女儿女婿回来,将二人迎进堂屋里坐下。王代懿将拜年干货全部搬进堂屋,杨庄叔父又拿着一串鞭炮出去放了。
杨度听见鞭炮声响,从书房里出来,杨庄一见,跑上去扑在哥哥怀中。兄妹俩有几年没有在一起了,见面以后自然要寒暄一番。
杨度迫不及待地问:“妹夫呢?”
杨庄扯着杨度的袖子,朝着王代懿一指道:“哥,那位就是。”
杨度一看,只见一位青年后生眉清目秀,朝他憨笑了几下。杨庄嗔道:“蠢婆子,还不过来见哥哥。”
王代懿连忙走上前鞠了一躬,道:“妹夫王代懿给哥哥拜年。”
杨度伸出手来跟王代懿握手,王代懿将手伸出来,象征性地跟杨度握了一下,杨度道:“看来咱们湘潭的新科秀才不习惯外国人的礼节。”
杨庄迫不及待地说道:“哥,快给我讲讲日本的见闻吧!”
杨度答道:“就是你急,哪像一个新媳妇的样子?”
杨庄笑了笑说道:“这不是在家里嘛!”
杨度在火盆边坐了下来,杨庄跟着哥哥坐在一起,王代懿坐在对面。
这时杨母从厨房出来,喊道:“皙子,带你妹夫和妹妹一起过来,先喝一碗鸡汤再去聊天。”杨度答应了一声。
三人又来到厨房重新坐定,杨母将三碗鸡汤端上桌子,每个碗上都有一只鸡腿。
“新女婿给岳母拜年,岳母辛苦。”王代懿说完,将手伸进怀里掏出三个红包,里面包着银票,一起交给了杨母。
杨母推辞道:“贤婿不必客气,你们刚结婚,将来花银子的地方多的是。”
王代懿也不笨,答道:“那是以后的事,我会去赚钱。”
杨庄故意调侃道:“代懿,以后我就在家里待着,你去赚钱养我哈。”
王代懿应了一声:“那是自然,总不能让你一个女人家出去赚钱养我,哥哥你说是也不是?”
杨度见妹妹和代懿两人一唱一和,内心也十分高兴。杨度起得晚,有点饿了,招呼王代懿赶紧坐下把鸡汤喝完,再给两人讲日本文化及留学的故事。杨庄很想听哥哥讲日本的人物风情,将鸡腿放在一边,仅喝了几口鸡汤,眼巴巴地看着杨度。杨度知道妹妹急,不紧不慢地啃着鸡腿,他的目的就是要等王代懿,让妹夫多吃一点。杨庄好不容易等二人吃完,又扯着哥哥坐到火盆边。三人重新坐下,杨母将茶水、点心摆得满满的,杨度这才开始讲起见闻——
日本是一个岛国,由本州、九州、四国、北海道四个大岛组成。相传,秦始皇为了求长生不老之药,派徐福出海寻找。徐福带领三千名童男童女分乘几艘大船,一去不返,据说徐福就是漂洋到了日本。
唐朝时,日本派了多批遣唐使到长安学习,鉴真和尚从扬州出发,六次东渡,最终到达日本,在日本弘扬佛法。元朝忽必烈曾派十万大军乘船出征日本,可惜战船被海浪打翻不少,元军只好退回,这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次进攻日本。明朝以前,日本是一个四分五裂的国家,进入幕府时代以后,日本逐渐统一。一些没落的家族、武士组成强盗,在中国的东南沿海抢夺过往商人船只,后来上岸屠杀老百姓,中国人称之为倭寇。明朝曾派戚继光、俞大猷在东南沿海一带抗击倭寇,少林寺僧兵、凤凰镇筸兵都跟随戚继光抗倭,取得了辉煌战绩,倭寇最终被戚家军剿灭。日本在明治维新以前,处处以中国为师,明治维新以后,国力空前强盛,到处侵略扩张。鸦片战争以后,日本跟在英法后面趁火打劫,将从中国所得赔款用来发展经济、军事、文化。
“大清自从派首批幼童留学欧美以后,出国留学之风越来越盛,朝廷也鼓励留学,凡秀才、举人功名的人员出国留学,获得文凭的,可以赐同进士出身。在这种背景下,我放弃了考进士的机会,到日本留学,倒不是要去拿一个洋文凭,而是对日本的政治制度感兴趣。”
杨庄兴致正浓,将双手放在火盆上烤着,打趣地问道:“日本的政治制度是什么呢?”
“君主立宪。”杨度脱口而出。
杨庄嘴一撇说道:“原来还是对君主感兴趣。”
王代懿很久没作声,眼光落在烧得通红的木炭上,此时抬起头来,插嘴说道:“我爹就是专门研究君主的。”
杨度早就知道王闿运有一门秘不示人的学问,很想向他学习,苦于无人引见,今天有妹妹和妹夫推荐,自己又在日本学习了两年政治,应该有基础了,便问:“代懿,你爹有几门学问,你知道不?”
王代懿站起来得意扬扬地说道:“我怎么不知道,我爹一共有三门学问,我在四川时就听说了。”
杨度追问了一句:“哪三门学问?”
王代懿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不假思索道:“功名学、诗文学、帝王学。”
杨度一听帝王学,心怦怦直跳,他压住内心的激动,问道:“我去拜你爹为师,他老人家会不会答应?”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王代懿如此一说,杨度未免失望。
杨庄见哥哥突然不吭声,知道王代懿的话没有回答好,就一把拧住他的耳朵说:“大年初一就想挨揍了不是,你说你爹答不答应?”
王代懿被杨庄拧得像杀猪似的直叫痛,结婚以后,他特别害怕杨庄,以前那个文静的妹子发起泼来怎么这么厉害。见杨庄不放手,王代懿求饶了,说:“好老婆,你快松手,我代我爹答应就是了。今天我就回去跟我爹说,让我爹定好日子,请大舅哥过去就是。”
杨庄还是不松手,问王代懿道:“你说话能作你爹的数?”
王代懿将头点得像鸡啄米似的:“做得了数,做得了数的。”
杨庄柳眉倒竖说:“这还差不多,要是连这件事都办不好,看我天天怎样收拾你。”
杨度看着王代懿的狼狈样子,忍俊不禁。刚好有乡邻来杨家拜年,杨度站起来出去迎客。
杨庄对王代懿吼道:“就你一个猪脑壳,一天到晚惹我生气。今天中午吃了中饭你一个人先回去,告诉你爹,这件事你要是办不好,我就不回去了。元宵节一过,我跟我哥一起到日本去留学。”
王代懿捂着被拧得发痛的耳朵问:“我爹要是答应了呢?”
杨庄语气缓和多了,说道:“乖,你爹答应了,你就再来接我,我和我哥一起去你家呗!”
“这还差不多。”王代懿中午吃酒席,杨家请了几个亲戚和邻居一起陪新姑爷喝酒。他记得杨庄的话,不敢多喝,应付了一通,起身告辞。
傍晚时分,王代懿一个人骑马回家,王闿运问:“你一个人回来,怎么把媳妇给弄丢了?”
王代懿蹙着眉头答道:“不是弄丢了,是你儿媳妇不愿意回来。”
王闿运瞅了儿子一眼,诘问道:“她怎么不愿意回来了,该不会是你与你媳妇吵架了吧?”
王代懿委屈地说道:“我没有跟媳妇吵架,是她在欺负我。”
王闿运心中有数了,故意问:“她怎么欺负你了?”
王代懿摸着还有点发麻的耳朵道:“她拧我耳朵。”
王闿运大奇,笑了笑说道:“还不是你不听话,她不拧你耳朵,拧谁的耳朵?”
王代懿歪着脑袋道:“我大舅哥回来了,他说要来湘绮楼看你,还要拜你为师,学帝王学。我媳妇说了,你不答应,她就不回来了,跟他哥哥一起去日本留学。爹,你看怎么办?”
王闿运道:“皙子要拜我为师,学帝王术?”
“没错。”
“爹是求之不得。代懿,明天一早你去杨家,将你媳妇接回,请皙子到湘绮楼。初六是个好日子,让他正式拜师,我收这个弟子。”
王代懿见爹这么爽快就答应了,高兴得跳了起来,说:“早知道爹会收他,我就跟他一起回来了,让我来回跑,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明天我就去把媳妇接回来。”王代懿新婚不久,天天只惦记着媳妇,媳妇说往东,他不敢往南,更不用说往西了。
到了第三天,也就是正月初四了。王闿运正在书房看书,门外响起鞭炮声,小女儿王真进来说:“爹,哥哥和嫂子回来了。”
王闿运走出书房,朝大门外一望,只见王代懿、杨庄和一个青年男子正在拴马。杨庄和那男子说说笑笑,并肩朝堂屋走来。两人相貌长得极像,王闿运料定此人就是杨度了。
王闿运走到堂屋,杨庄和杨度刚好跨门进来,杨庄眼尖嘴快,见王闿运出来,连忙道:“爹,我哥来给您拜年了。”
王闿运迎上前去,开口问道:“你就是皙子?”
杨度初见王闿运,这位长者须发皆白,一副大学者派头,就不恭不卑地鞠了一躬道:“晚辈杨度参见湘绮先生。”
王闿运见杨度神清气逸、从容不迫,跟自己打招呼也有礼有节恰到好处,在他身上仿佛看到自己青年时代的影子。
两人心有灵犀,王闿运说:“皙子不必客气,我们是一家人,快请坐。”
杨度坐了下来,杨庄马上到屋里端出一个炭火盆,家人将茶水和糕点都摆上了。杨庄让其他人都退下,自己专门伺候。
不一会儿,杨庄端了两碗鸡汤,汤里放了人参,一人一碗,杨度也不客气,先喝了。王闿运笑眯眯地看着杨度吃完,杨庄送来一条热毛巾,杨度擦了擦嘴,又擦了几下手后重新坐下。
杨度咂着舌头说:“感谢湘绮先生热情招待,我仰慕先生已久,只是无缘拜见。不想王、杨两家成了亲戚,杨庄从小被我宠惯了,有不当的地方,请您海涵。”
王闿运拈须笑道:“杨庄是我学生,做代懿的媳妇也是我的主意。这件事我问过她本人,也征求了你父母意见。当时你远在日本,来不及写信谈论此事。儿女婚事,父母做主,媒妁之言,我都是按湘潭人的规矩办的。不到之处,皙子莫怪。”
杨度坦然道:“王、杨两家已结秦晋之好,我有什么怪与不怪的。”
王闿运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开门见山道:“听代懿讲,皙子想学帝王术,不知皙子怎么对这门学问感兴趣?”
杨度答道:“这几年我在日本学的是政治与法律,对欧美及日本等国家的政治体制做了系统比较。湘绮先生研究帝王治国修身的心术已经有很多年了,必有自己的见解。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放眼国内,除湘绮先生以外,没有人研究这门学问。先生研究这门学问,也要选择弟子传道,将来也好发扬光大。”
“志虚极,宁静笃,为学之人要通晓事物的基本规律;谦受益,满招损,圣人的人生境界和涵养功夫,常人无法理解。他们大智若愚,心如止水,宠辱不惊,不断追求进步。”王闿运开口就切中要害,杨度听后如沐春风,耳目一新,“我就讲一讲前朝掌故,奇闻逸事。诸葛亮去世前,在其《诫子书》中写道:‘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治性。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收?’”
杨度似有所悟,听王闿运继续往下讲:“王阳明有一套学问叫‘心学’,湖湘学人都知道,但是读懂的人却很少,能学以致用的人少之又少。修心之人,足不出户,能知天下大事,能测世间万物,以近知远,从渐微至广大。”
杨度听王闿运一番讲话,好像被点化了一般。杨庄几次进门,见先生说得正起劲,每次都悄悄地退了回去。
杨庄见王闿运说话停了下来,便不失时机地进来了,说道:“先生,饭菜已准备好了,吃完饭再谈吧!”
王闿运欣然同意,说道:“杨庄不提吃饭,我倒忘了。光顾得说话,可不能让皙子饿着肚子。”
“听了湘绮先生一番话,如饮甘露,不觉醉了,哪里还有饥饿的感觉?”杨度站起来说道,“我刚才喝了一碗鸡汤,湘绮先生倒是什么都没吃,饿着肚子的应该是先生。”
三人来到客厅的餐厅,餐厅里摆了两盆名贵的梅花,一盆叫作绿萼梅,另一盆是玉蝶梅,都在含苞待放。餐桌上坐了几位乡邻,都是王家的街坊邻居,在七里铺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年长的那位老者王代懿喊三爹,旁边那位四十多岁的汉子是七叔,另外一位是王代懿的发小,叫九斤。
王闿运向几位介绍道:“这位青年俊彦叫杨度,是位举人,刚从日本留学归来。”
众人客气道:“久仰,久仰!”
王闿运又将三爹、七叔、九斤一一介绍。宾主坐定,杨庄开始给大家倒酒。因为过年,家常菜自然很多,有熟食,有凉菜拼盘,冰糖湘莲、长沙米粉、姊妹团子、龙脂猪血、红烧肉、湘乡酒糟鱼、竹筒粉蒸鸡、连锅羊肉、水饺、豆沙煎饼、油焖笋翅菌、兰花大虾、粉蒸鳜鱼、血鸭夹饼、韶山土腊肉、火焙鱼等一应俱全。
王闿运发话道:“杨举人是杨庄的哥哥,第一次到王家做客,大家一起为他接风,以示王家好客,一起先饮三杯酒,如何?”
三爹接道:“要得,新亲戚进门,七里铺的规矩,三杯酒一定要喝。”
七叔赞成大家意见,站起来说道:“祝大家新年愉快!心想事成!”
九斤跟着说道:“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三杯酒大家一起喝了,王代懿站起来道:“这两天在杨家陪大舅哥喝多了,嘿嘿!今天要陪着大舅哥继续喝。”
大家本来都是来陪客的,听完王代懿这话,一起向杨度敬酒。
杨度心情高兴,来者不拒,爽快得很,几个回合下来,众人有点招架不住了。大家知道杨庄平时能喝酒,想不到她哥哥也是如此厉害。
王闿运喝了三杯以后,只在一旁观战,眼见三爹、七叔都倒下了,只有九斤一个人在苦撑局面。王代懿也是舌头打转,一副醉汉模样。王闿运掐指一算,杨度差不多喝了两斤白酒,看他那模样,还清醒得很,脸不红心不跳,内心暗自佩服。
杨庄见大家都喝得差不多,敬了杨度一杯酒,借机讨好道:“哥,我已是王家的媳妇了。希望哥哥找到一个好嫂子,早日成家,妹妹敬你。”
杨度高兴地说道:“妹妹已为人妇,就要恪守妇道,在王家好好过日子。这杯酒,哥哥喝了。”兄妹两人喝了一杯,杨庄给哥哥夹了一口菜。
杨度自倒了三杯酒,杨庄知道他要敬先生,拿过酒壶,给王闿运倒满一杯。杨度站起来道:“这三杯酒先敬先生,刚才一番话,胜读十年书。今天就喝这么多,明天沐浴斋戒,后天正式拜师。”
王闿运点头道:“就如皙子所愿。”
杨度接连将三杯酒喝了,王闿运也不推辞,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杨庄见众人都喝得差不多了,将三爹、七叔、九斤安排休息。
王闿运招呼杨度道:“皙子,你随我来。”
杨度答应了,跟在王闿运后面进了藏书楼。湘绮楼藏书楼经王闿运多年的苦心经营,藏书非常丰富,除《二十四史》以外,其他经、史、子、集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杨度暗自吃惊,想不到七里铺还有这样一个藏书楼,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王闿运安排他在藏书楼的厢房内休息,就独自离开了。
当天晚上,杨庄、王代懿过来看了他,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杨度沐浴斋戒,一天没下藏书楼,三餐只吃了一点稀饭和几个馒头。王闿运在孔子像前敬了三根串串香,这种香可以燃烧二十四个小时。
正月初六,王闿运起了个大早,先敬了孔子,然后就坐在书房焚香读书。午时刚到,王闿运来到堂屋,让杨庄去请杨度。
杨度到堂屋后,见王家男女老少都聚在堂屋,三爹、七叔、九斤都在场。杨度知道今天要举行拜师仪式,等到宾主到齐以后,仪式才正式开始。
司仪喊道:“今有湘潭举人杨度前来湘绮楼拜王闿运为师,请七里铺男女老少作个见证。仪式开始,第一项,放鞭炮。”
司仪喊完,门外鞭炮便响起来了。
“第二项,敬孔子。”司仪又喊道,“请杨度上前。”
杨度上来后,朝孔子像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上了三炷香。
司仪接着喊道:“第三项,敬先生!”
这时王闿运从屋里走出来,戴着冬瓜帽,拖着一条长辫子,端坐在孔子像前面。杨度朝王闿运面前跪下,恭敬地给王闿运叩了三个响头。
司仪继续喊道:“礼成,仪式结束。”
王闿运轻唤了一声:“皙子!”
杨度应了一声道:“先生!”
王闿运将杨度扶了起来,说:“皙子随我来。”
众人目送王闿运和杨度离去。
一连几天,师徒两人都在书房谈论,除吃饭、上厕所以外,基本不出书房。湘绮楼里面经常传来两人爽朗的笑声,杨庄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两人谈修身,王闿运一脸严肃地说道:“有些人为人处事极其低调,他们学富五车,书通二酉,却从不说自己有学问。真正的人无知则无畏,什么事情都敢做,到处指手画脚,借此抬高自己,还以为自己很了不起,这种人是最没有自知之明的。”
杨度不吭声,听王闿运往下讲——
“孔子问子贡:‘颜回和你比,谁聪明?’
“子贡回答道:‘颜回比我强多了,我以一知二,颜回以一知十,当然是颜回比我聪明。’
“刘备问徐庶:‘你和诸葛亮相比,谁有智慧?’
“徐庶回答道:‘诸葛亮比我强多了,我的智慧只能与星星发出的光芒相比,诸葛亮的智慧却是一轮浩瀚的明月,当然是诸葛亮更有智慧。’
“子贡和徐庶都是聪明人,但是三国时期的杨修却刚好相反,他就死在聪明反被聪明误,下场比苏东坡惨多了。
“苏东坡因乌台诗案,一贬杭州,二贬黄州,三贬琼州,最后死在大海之南。他写了一首诗说:‘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世界万物都有规律,不可逆改,事物的发展变化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人类要与自然和谐发展,不能违背自然规律,过度索取,必然遭到惩罚。人生也要有所放弃,有所不为,人们拥有的土地和财富,都不过是沧海一粟,转眼即逝,没有什么可以值得炫耀的。”
王闿运说到这里便不往下讲了,杨度听得津津有味,忽然见先生停了下来,困惑不解。
王闿运缓缓地说:“这两天我给你谈的都是帝王学的一些心得体会,帝王学就是物色、选择、拥戴和辅佐非常之人,让其成为帝王的一种学问。真正实施帝王学,还得有科举功名,以诗词文章作为基础。学习帝王学的人可以布衣为卿相,登凌烟阁,但在实施过程中身败名裂者也不乏其人。皙子向我学习这门学问,将来不要后悔!”
杨度语气铿锵地回答道:“不会后悔,此生只愿一心一意学习帝王学。”
王闿运捋了一下胡须说:“以后我慢慢给你讲《帝王术心经》,记住,当你的帝王学推不出去的时候,就别推了。你自己认为已经不可能,就再也别去相信这件事情了。”
杨度恭敬地回答道:“谨遵先生教诲!”
杨度在湘绮楼待了十来天,足不出户,与先生一起探讨帝王学这门功课。期间,王闿运拿出来了不少殿试试帖,让杨度做一做八股文章。
王闿运还精选了不少状元试帖,与杨度一起仔细分析。杨度是举人出身,文学功底深厚,王闿运给他讲解这些试帖,他接受得很快,还试着做了几篇策论。王闿运略加指点,杨度一一改过,以备日后之用。
转眼间到了元宵节,杨度计划在上海度过,然后乘船去日本。因在湘绮楼耽误了不少时间,他遂向先生告辞。王闿运不好强留,师徒两人在湘绮楼作别,杨度从湘潭买船票到长沙再转至汉口,然后从汉口乘船到上海,再从上海到日本。正是:
问道要到七里铺,杨度大名远近闻。
王门三绝经为首,帝王术里正乾坤。
不知杨度后来命运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