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湘军(全六册)

第十二回 最是逍遥通世法 王门三匠聚南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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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船从鄂城西山到大冶西塞山,顺风顺水,两个时辰后就与西塞山遥遥相望了。西塞山在江南,头枕大江,壁立千仞,与黄荆山一脉相连,江北是吴王散花洲。

齐白石多次听先生讲起西塞山,于是问道:“先生,据说西塞山是一处古战场?”

王闿运拈须道:“是的。西晋灭吴时,吴国用几条碗口粗的铁链封锁长江,地点就在西塞山。当年湘军、长毛转战吴头楚尾,在西塞山反复争夺,左季高、塔齐布都在此地打过仗。”

“大冶山环水抱,江南聚宝,先生,我们真该去看看。”

“是啊,应该再去看看。”

“难怪先生对大冶这么了解,弟子愿闻其详。”

“我说出来给白石听一听,也了却我一段心头往事。世人都知道我的学问有三,功名学、诗文学、帝王学已经被世人所知。其实我还有一套学问为世人所不知,那就是逍遥学。真正懂得逍遥学的人不仅可以活到七十三,而且可以活过八十四。白石如果明白逍遥学,可以活到九十九,不会有错。”王闿运喝了一口茶,往事历历在目——

话说当年曾国荃在南京劝进,曾国藩不愿黄袍加身,只想做一个圣人,跟王闿运谈黄老之学。王闿运黯然离开南京,决定去湖北大冶看一看。

从江西万载、武宁、通山进入大冶果城里,这是塔齐布、左宗棠的行军路线。殷祖、刘仁八在幕阜山北麓,四周环山,状如葫芦,有四个山口可以进出。

王闿运从江西南昌到大冶刘仁八,上了一趟老子峰、王枚寨,在云台山、天台山一带停留数日,流连忘返。

天台山位于大冶县城西南三十里的陈贵镇天台村,原名达云山,与安徽休宁齐云山相提并论,一佛一道,双云并峙。

那天,王闿运从天台山下山,一路上贪看风景,不知不觉中已是金乌西坠倦鸟归林。来到果城里朱家铺,他想找一个旅店投宿,却没有客栈。王闿运又来到隔壁的一个叫“大屋朱”的村落,见一家农户窗口亮着灯光,里面传来琅琅读书声,便去敲门。

大门半掩,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出来了,王闿运自报家门,说是湖南客到天台山进香转来,天黑投宿,请主人行个方便。中年汉子正在犹豫,里面传来一位苍老的妇人声音:“奕平,让客人进来吧,谁在外面没个难处。”

那个叫奕平的中年汉子躬身道:“老母吩咐,客人请进。”

王闿运随中年汉子进得屋来,这是一幢连三暗五的徽式建筑,略显破旧,堂屋里面有一个七八岁的男孩面对孔子像,在油灯下读《增广贤文》。王闿运见这男孩眉清目秀、天庭饱满,长得可爱,心中喜欢。

中年汉子问:“客人贵姓,如何称呼?”

王闿运回答道:“姓王,名闿运,湖南湘潭人,中过秀才,是个教书先生。”

中年汉子道:“原来是湘潭的王先生,我们隔壁村就有姓王的。在下姓朱,名奕平,屡考秀才不中,只得在家种田度日,侍奉老母,课子读书。”

奕平说完,朝屋里喊:“娘,客人是湘潭王先生,是一位秀才!”

这时那个苍老的妇人声音又传了出来:“原来是位先生,失敬失敬。只是天色已晚,不知王先生是否吃过晚饭?”

此时一阵野风吹来,将王闿运的袍角撩起,他顿时有了饥肠辘辘之感,只好如实回答:“未曾吃过。”

老妇人自言自语道:“老身来给王先生做顿晚饭吧!”

奕平有点尴尬,抢着说:“娘,我来。”

老妇人吩咐道:“你就陪客人说说话,敦促孙子读书。”

奕平应声答道:“是。”

王闿运回过头问那小孩:“小郎官,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

那小孩稚声稚气地回答:“我叫朱世典,今年七岁。”

“读了几年书啦?”王闿运又问。

“三年了,是父亲给发的蒙。”那小孩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天真地回答。

王闿运见这小孩口齿伶俐,吐字清楚,发蒙三年,还在读启蒙之物,未免可惜,便问:“奕平兄,附近十里八村就没有私塾先生吗?”

奕平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嗫嚅道:“有,就是路途遥远,接送不太方便……”

王闿运截住话头,说道:“就算接送不方便,也不能耽误孩子的学业啊!你可将小孩寄宿在先生家里嘛!经常去看看不就行了?”

奕平点头答道:“先生说得对!”

王闿运盯着他说:“孩童发蒙时期非常重要,俗话说,‘一流的拳师教一流的弟子,三流的拳师能教出一流的弟子吗?’”

奕平连连点头称是:“王先生说的在理,不能让孩子在家读书了。在下连个秀才都没有考上,这样走下去,非耽误孩子前程不可。”

王闿运慈祥地问那小孩:“《增广贤文》读了多久了啦?”

小世典答道:“回先生的话,读了三个月啦!”

“背给先生听听。”

“好!昔时贤文,集韵增广,多见多闻,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

小世典非常流利地背完了,王闿运夸道:“世典聪明,这么长的古文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可见你还是颗读书的种子,别读了,去玩一会。”

世典疑惑地看了父亲一眼,见父亲表态同意,说道:“谢谢王先生,我帮奶奶做饭去了。”他放下书本,喜滋滋地帮奶奶做饭去了。

奕平见儿子走开,心无旁骛,打开话匣子说开了:“前几年我们这里过了几次兵,清一色的湖南人。第一次过兵,领头的将军是位满人,身高力大,满身甲胄,骑着高头大马,在朱家铺子驻扎,收购军粮,那时我年纪小。他见到小孩会掏点糖果、饼子之类的东西,记得他姓塔,名字叫齐布,人称塔将军,站起来黑乎乎的就像一座铁塔似的,浑身上下穿的粗布衣服,旗帜却鲜亮整齐。他的名字好记,几十年了,我都没有忘记。隔了几年,又过了一次兵,领头的将军姓左,四十多岁,据说他有举人的功名,也在朱家铺子驻扎过,说是带兵去九江打仗。左将军购粮时,分文不欠,粮价比当地官府收购时还高,而且是现钱。他在这里囤积了不少粮草,一个月以后才陆续运完。后来听说湘军打下了九江,你们湖南人真厉害。”

奕平所言,与事实基本相符,王闿运告诉他说:“老弟,那位姓塔的将军是湘军头号猛将,作战勇敢,治军甚严。几年后因伤操劳过度,病死军中。”

奕平连称可惜,叹了一口气说:“我小时候还吃过他的糖果呢!”

王闿运微笑道:“你说的那位左将军,名叫左宗棠,湖南湘阴人,举人出身,他考秀才、举人时都是长沙府第一名。”

“乖乖,真厉害!读书人还能带兵打仗?”

“左举人不但会带兵,而且仗打得非常好,后来还收复了金华、绍兴、杭州,兵锋所至,所向披靡。他后来官至浙江巡抚,闽浙总督,开府杭州、福州。原来他兵出江西时,军粮都屯在朱家铺子,真是没有想到。”

奕平听了王闿运一番话,眼睛瞪得大大的。待王闿运讲完,他犹豫了一下,问道:“王先生对塔、左如此熟悉,想必都是故人吧?”

“不瞒老弟,塔、左二人是在下的朋友,左举人进入江西,我还见过他。后来我回湘潭老家,家中老母去世,这些年足不出户,跟你一样,做了一个农人。”

“王先生是世外高人,今日得缘相见,只是仓促之间拿不出好酒好菜招待。”

“无妨,随意吃一顿,晚上睡个好觉就行。”

两人正在说笑,小孩来请道:“父亲,奶奶将饭菜做好了,请你去陪王先生。”

奕平非常客气地招呼道:“请王先生入座。”

二人来到后厅,饭菜已经摆上桌子,有腊八豆、酸辣椒、蒸腊肉、小白菜,还有一碗鸡蛋汤。

那老妇人站在餐桌旁边,不好意思地说道:“先生,小门小户,只有粗茶淡饭,先生不要见笑。”

那老妇人目光慈祥,一脸真诚。王闿运拱手说:“给老嫂子添麻烦了!”

老妇人道:“不麻烦,刚才听奕平说是位秀才公驾到,那就是文曲星下凡了,今天来到我家,说不定我的孙子将来也能像先生一样中个秀才。”

王闿运点头笑道:“朱家厚道,家风淳朴,您的孙子将来必定秀才高中,后代人才辈出,科甲不断。”

老妇人乐呵呵地说:“托王先生吉言,定会灵验。老身酿了一坛米酒,今天拿出来请先生喝点。”说完起身进了里屋。

王闿运坐了下来,小世典也挨着父亲旁边坐下。

不一会,老妇人抱出一坛酒,打开盖子,香气扑鼻而来。

老妇人亲自给王闿运倒了一碗酒,又将坛子递给奕平,奕平给自己倒了一碗。然后将碗举过头,朗声说道:“我娘说了,王先生是文曲星下凡,今日有缘,敬先生一碗酒,异日犬子考中秀才,还请先生光临寒舍。”

奕平说完,将酒一饮而尽。

王闿运被主人的真情感动了,双手举碗道:“谢谢你们母子盛情。”然后缓缓喝下。

一碗酒下肚,老妇人笑眯眯地说道:“王先生真是个爽快人!”说完,夹了两块腊肉放进王闿运碗里,也给儿子、孙子夹了两块腊肉,微笑说道,“没有好菜招待,将就着吃点吧。”

小世典盯着碗上的两块腊肉,用筷子夹给奶奶一块道:“奶奶,吃这块大的。”

老妇人道:“奶奶不吃,留给先生吃。”

王闿运触景生情,非常感动,仿佛回到少年时,轻声问道:“小世典为什么让奶奶吃块大的,自己吃块小的呢?”

小世典稚声稚气地回答说:“《三字经》里面讲,‘融七岁,能让梨。’奶奶年纪大,做事情又辛苦,应该吃块大的,我人小,吃一块小的即可。”

想不到今晚投宿,无意中遇到了一户好人家,祖孙三代和和睦睦,母慈子孝孙贤。王闿运有心提携,笑着问道:“小世典,愿不愿意去湖南,跟先生一起读书?”

“想是想,不知道奶奶和父亲母亲的意见怎么样?”小世典摸了摸后脑勺,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疑惑地看着奶奶,又看了看父亲。

老妇人乐呵呵说道:“王先生留个地址,到时候跟他娘商量一下。”

王闿运满口答应:“好。”

王闿运跟老妇人一边喝着酒,一边拉家常,不觉已是深夜。

酒毕饭饱,奕平给王闿运打了一盆热水洗脸泡脚,老妇人换了一套干净的床单被套,王闿运就在小世典的床铺上睡了一晚。

次日早晨,雄鸡高唱,太阳出山以后王闿运才起床。洗漱完毕,老妇人正在做早餐,王闿运对奕平道:“趁早到村子里面转一转。”奕平满口答应。

村庄并不大,坐西朝东,静静地横卧在两座大山之间的一块平地上。村子前面是天台山,后面是云台山。村子里有三口清泉,整个村庄仿佛坐落在一块木排上。

村前有一条小河在哗啦啦地流淌,四周都是平坦的良田。

村子中间有一幢徽派建筑,当地人称苏槐堂,门楼上有“苏槐正茂”四个大字。祠堂前方有一个禾场,禾场前方有一个两亩半圆池塘,池塘前方有一块菜地,菜地外围都是田地,整个村庄非常安静。

祠堂门楣上用青石雕刻了“翰院扬镳”四个大字,没有落款。王闿运却非常熟悉上面字体,问:“这四个字是何人所书?”

奕平随口问道:“是武昌张裕钊所书,先生知道张裕钊吗?”

王闿运笑道:“岂止知道,我们也算老朋友了。他在保定莲池书院当过老师,是曾文正公的学生,其书体外圆内方,苍劲有力。”

奕平开始历数家史,说道:“本村落业一世祖朱大任,康熙九年(1670年)庚戌科进士,翰林学士,才思敏捷,出口成章,同榜进士李光地特意给他题了一块翰院扬镳匾,李光地的真迹已经没有了,后来是张裕钊重新写的,先生不妨进去看看。”

王闿运点头答应道:“好!”

二人进入祠堂,祠堂一进三幢,第三幢的木柱上挂着一副对联:

西粤衡文春闱校士一脉书香昭紫阳

槛金丹陛节著白沟两朝忠义垂青史

正堂上面挂着“万世儒宗”大匾。

王闿运问道:“这副对联和正中大匾有什么典故?”

奕平侃侃而谈:“粤即广东的简称,西粤在广东以西,这里指的是广西,衡文是衡量文章,也就是评论诗文。春闱是指进士考试,校士即考评士子,紫阳即朱熹先生。我们村是江西填湖广时从江西搬过来的。朱熹祖籍江西婺源,婺源的朱熹故里有紫阳山,朱熹又称紫阳先生,这副对联讲的便是这段典故。右联讲的是五代时期名将朱瑄、朱瑾先后死于白沟河的故事,这段历史《资治通鉴》里面有记载。”

王闿运听后连连点头,想不到一个小村庄,背后还有这么多尘封往事。朱熹子孙在这里安静地生活了两百年,以耕读为业,难怪这里书声琅琅,一脉书香。

奕平兴犹未尽,继续说道:“万世儒宗讲的是朱熹先生。朱熹是宋代的理学大师,与洛阳二程、浏阳的杨龟山一脉相承。朱熹主讲武夷精舍、白鹿洞书院、岳麓书院时,士子景从,蔚为大观,尤其与张轼在岳麓书院辩论时的相互问答,成为士林佳话。湖湘文人喜欢的一句话,道理越辩越明,说的便是朱、张。”

王闿运听完奕平的一番话,说道:“想不到老弟对历史了如指掌,你没中秀才实在是有点冤枉。待会儿回去,把你的文章拿出来给我看一看,分析一下,看问题出在哪里。”

奕平高兴地回答道:“好的!”

两人出了祠堂,沿着村内一条石板巷道继续前行。只见到前方有一位老者,摇着一个铃铛发出悦耳的声音,由远及近。奕平说道:“是余瞎子来了,王先生回避一下。”

王闿运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是一位瞎子?”

奕平答道:“余瞎子生活在他幺女家十几年了,他的幺女是我堂嫂,我自然知道他是一位瞎子了。”

王闿运又问:“瞎子看不到光明,应该是没有白天和黑夜的,他摇一个铃铛能起什么作用呢?”

奕平笑道:“王先生问一问余瞎子不就清楚了。”

余瞎子脸庞瘦削,下巴有一撮干枯稀疏的山羊胡子,此时开口说话了:“奕平,你又在跟哪位客人一起议论我?”

奕平迎着余瞎子说道:“是湖南湘潭的秀才王先生。”

“原来是位秀才公啊!”余瞎子停了下来,刚好站在两人中间,“王先生,有什么话你就问吧。”

王闿运见余瞎子目光炯炯,不解地问道:“余老汉双目真的失明了吗?”

“我自幼失明,一双青光眼,你看我眼睛完好无缺,其实我什么都看不见,也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那您以什么为生呢?”

“我给人家拉大锯、打草绳,干一些简单的手工活。实在找不到活干,就由女儿养着。现在年纪大了,大锯拉不动啦,打草绳、结草鞋还可以。”

“原来如此,余老汉既然不知道白天黑夜,早晚摇个铃铛又有何用呢?你走路时不停地摇铃铛,不嫌麻烦吗?”

“我早晨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摇着铃铛是在告诉大家,谁家有活干就喊我。晚上出来散一下步,听听大自然的声息,摇着铃铛是在告诉大家,走路小心,别碰着我。”

“原来如此。”

王闿运听完,有所感悟,人活在世上,就应该互相帮助,互相爱护,为别人付出,其实也是拯救了自己。

余瞎子见王闿运不说话,又摇着铃铛,慢慢地往前走,边走边唱:“天下太平,今日无事,有余瞎子摇铃铛于道,大哉尧之德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东家一瓢饮,西家一碗饭,帝王于我何有哉……”声音渐渐远去,直到听不见。

王闿运十分诧异,道:“在这穷乡僻壤,偶然碰到一位瞎子,竟能将《帝王本纪》中尧时的状况经过改编后唱出来,简直不可思议。”

奕平恭谨地答道:“果城里方圆百里,不可思议的事情特别多,先生见怪不怪。”

二人正说着,小世典跑过来了,老远喊道:“父亲,奶奶让我过来请王先生回去吃早餐。”

回到朱家,老妇人已经煮好了面条,王闿运道了声谢。吃完早餐,奕平将以前做过的文章拿出来,王闿运看后,一一指点,认为文章用典太多,行文晦涩难懂,尤其是策论部分没有结合时势,建议他多出去走走,长些见识,有机会去湖南一趟。

看完文章,王闿运将地址留下。在奕平的要求下,写了几副对联和条屏。临行前,祖孙三人将王闿运送到村口。

王闿运说到这里,波澜不惊,还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

“先生,果城里之行没有白费。”齐白石拍了一下膝盖,笑着说道。

“你说的没错,能测吾心思,唯有齐白石!”王闿运投下赞许的目光。

这天晚上,王闿运没有睡着,船过田家镇时,仿佛看到湘军、太平军在半壁山前激战,那隆隆的炮声,仿佛又把他带到战火纷飞的岁月。一部《湘军志》让多少湖湘子弟读后热血沸腾,心情澎湃,然而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都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

天放亮的时候,船到九江。

却说王闿运和齐白石下船以后,重新买了一张船票,不出码头即可坐船去南昌。

九江到南昌的船很多,每隔半个时辰就有一趟,二人吃了个简单的早餐又重新上船。

齐白石买的还是靠窗的两张头等舱,将包裹安置好后,王闿运又跟齐白石开始谈诗了。

王闿运问了一句:“白石,你还记得白居易的《琵琶行》吗?”

齐白石心里一乐,点头说道:“记得,《琵琶行》和《长恨歌》都是白居易的名作。作者通过琵琶女的遭遇,结合自己的经历,对当时的社会动**,世态炎凉感慨万分。此诗是一首长诗,后世比他的长的诗鲜有,先生的《圆明园》诗却是例外。‘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不知引起后世多少人共鸣。”

齐白石停顿了一下,见先生露出赞许之色,遂开始背诵《琵琶行》:“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当齐白石抑扬顿挫地背完,王闿运也被感染了,道:“白石,半年以来,你对唐诗还是下了很大功夫的。”

齐白石炯炯有神的眼里露出一丝喜色,说道:“谢先生夸奖,我跟先生只想将诗文做好,将来画画、刻印、雕木头,做一个逍遥子,活到九十九。”

王闿运接过话说:“有此想法最好,神仙是人做,平生乐逍遥,吃得苦中苦,正果能修到。前方船到湖口,进入湖口可以看见石钟山。苏轼写了一篇文章叫《石钟山游记》,将来有机会你再去读一读,那是一篇美轮美奂的散文。”

师徒两人一路说笑,讨论诗文,偶尔间说起一些湘军往事,时间过得飞快。

两天以后,两人顺利到达南昌赣江码头。

下船以后,王闿运走在前面,齐白石挑行李跟在后头。他们在码头雇了一辆马车,直奔江西大学堂而去。

学堂已经开学了,寄禅和曾招吉盼星星盼月亮,盼望先生能早一天到来。前几天接到先生来信,说这几天就可以到达南昌。他们已将先生的卧室和办公室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两人一有空,就轮流到大门口遥望。

这天黄昏,学堂已经放学了,两人又到门口远眺,寄禅眼尖,看见一驾马车由远及近,向学堂方向奔来,便捅了一下曾招吉的腰眼说:“招吉,你看那辆马车是不是先生的?”

招吉搭手一望,说道:“可能是,只是那个驾车的车把式不太熟悉。”

寄禅断言道:“想必是先生新雇的车把式,待会你去通知学监杨应春前来迎接。”

曾招吉一听有理,赶忙进去了。不大一会儿,杨学监带一群学生来到学堂门口。这时马车已到跟前,寄禅迎上前去,问道:“车把式,车上坐着的可是湘潭王先生?”

齐白石大声答道:“正是!”

寄禅回头朝学堂方向喊道:“先生到了!”

听到寄禅的声音,王闿运掀开车帘。马车到了学堂门口,曾招吉和杨学监带着一群学生迎了过来。王闿运探出身子,齐白石将踏凳拿过来摆好,又将先生扶出来。众学子见王闿运,一齐招呼:“先生好!”

王闿运朝大家点头致意,笑吟吟地说道:“大家免礼!”

众弟子站起,齐白石没见过这种场面,立在一旁不知所措。

还是曾招吉反应快,说道:“跟我来。”白石跟着曾招吉将马车赶到后院,王闿运在杨学监和弟子们的拥簇下,进了学堂。

自王闿运走后,学堂在杨学监和教习们的努力下,按照办学章程,有条不紊地教学。学生们也非常勤奋,不少人中了举人,来年还要准备参加进士考试,大家不努力显然是不行的。

王闿运的到来,给这群学子打了一剂强心针,他们知道,山长在尊经书院办学成果辉煌,这次在赣,其形必彰。

王闿运的办公室和卧室一如既往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这一点让他十分满意,遂喊来齐白石与寄禅、曾招吉见面。

三人坐下后,寄禅泡茶,王闿运向两人介绍道:“这位是湘潭白石铺的芝木匠,姓齐,名璜,字白石,木工出身,画画得很不错,尤其擅长雕刻,在他手中的花鸟虫鱼都栩栩如生。去年他到湘倚楼拜我为师,学做诗文,算起来是你们师弟了。”

王闿运介绍完齐白石后,又指着寄禅、曾招吉介绍道:“这位光头和尚叫寄禅,人称‘八指头陀’,铜匠出身;另外这位叫曾招吉,以前打过铁,他们两个入门早,你应该喊师兄。”

齐白石站起来怯生生地打了一躬,说道:“二位师兄好,以后多关照。”

寄禅、曾招吉亦抱拳说道:“恭喜齐师弟加入师门。”

王闿运心情很好,双眸浮光一闪,说道:“王门三匠今日算是会齐了,以后你们之间要相互照应才是。”

三人一齐回答:“是,谨遵先生吩咐。”

当天下午,在寄禅、曾招吉的带领下,师徒四人到学堂的食堂吃了顿便饭,边吃边谈,气氛十分融洽。

次日上午,在杨学监的安排下,王闿运与学堂各位教习分别见面,讨论教学过程中存在的问题。王闿运特意在外面张贴了一张告示,告示上写道:“凡是学堂正式教习,随时可以约见山长,有举人功名的可随时来见。”

王闿运在江西大学堂立下新规矩,一时间,教习和学员经常到山长办公室来坐坐,一起探讨问题,解决生活中的实际困难。王闿运来者不拒,乐此不疲。不久,学堂无形之中开启了一股新风气。

且说王闿运在办公室处理各种事情,足不出户,与外界鲜有联系。夏时接到王闿运的来信,知道他已经到了南昌。

这天,夏时处理完公务,亲自来到江西大学堂,也不通知杨学监,直奔王闿运的办公室。夏时到过江西大学堂多次,轻车熟路,还没到办公室,远远就听到王闿运在与人高声谈笑。于是他放慢脚步,在门外静听,原来王闿运正在讲解兼爱天下的圣哲墨子——

墨子名翟,鲁国人。大约是孔子卒后十年生,孟子生前十年卒,享年八十岁。他是一个伟大而神秘的人物,其思想主要包括兼爱非攻,天志明鬼,尚同尚贤。墨子一生从事耕作,从不做官,他看到儒家学派的弊病后,将墨家发展成为当时最有影响的学派之一,与儒家分庭抗礼,并有凌驾其上之势,以至于后来的孟子说:墨翟之言盈天下;荀子说:礼乐灭息,圣人隐伏,墨术行;韩非说:士之显学,儒墨也。墨子是一位伟大的教育家,与其他教育者不同的是,墨子送教上门,别人都是上门求教。他提倡人人教育平等、教育公平,善于独立思考,长于发现问题,敢于革弊立新,其教育特点是综合教育加实践锻炼。学生学成后要成为社会有益的人才。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教育目的要实现拯民救世,提出教育可接受性原则、实践性原则,在自然科学、军事方面都有重大贡献。

墨子主张有备无患,采取防御的策略,在外交上要通礼四邻诸侯。墨子的教育思想对今天的学堂教育有一定的启示,墨学成为显学,与平民群众的支持有很大的关系。可以预测,在不久的将来,墨学会被世人推崇。

一谈到自然科学,曾招吉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像个小孩子,他忍不住问道:“先生,墨翟在自然科学上的贡献你能讲一讲吗?我正在设计气球将人带上天空的实验。”

王闿运拈了一下胡须,笑容可掬地说:“有时间你找一本《墨经》来读一读,可能对你有启示。《墨经》主要集中在数学、力学、光学方面,力学是研究一切物体运动的基础,动,域徙也。这句话的意思是讲,机械运动的本质是物体位置的移动。力,刑之所以奋也。刑即形,指人的身体,奋即鸟张开翅膀从田野之中飞起来,这句话的意思是,人体运动、发生转移和变化的原因就是力。力学方面,《墨经》介绍了比较多的内容,对圆球运动及其遇到的平衡等方面都有论述,讨论了一些机械工作原理,有关力学知识的介绍,在众多的古籍中,没有一本可以与《墨经》媲美的。”

只见曾招吉凸起的喉结滚动了几下,他似懂非懂地说道:“先生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我要把人类送上天空,还得去《墨经》里面找找智慧。”

齐白石把脑袋凑过来,小声问道:“先生,将来我给墨翟雕像,应该是一个什么形象呢?”

王闿运朗声说道:“《史记》写墨子,用了二十四个字: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墨子穿草鞋,孔席不慢,墨突不黔,从鲁至楚,也就是从山东曲阜到湖北江陵,十天十夜行七百多公里见公输盘,阻楚攻宋。”

“好一个孔席不慢、墨突不黔,果然是湘倚师在开讲了。”夏时听到这,笑吟吟地跨进王闿运的办公室。

王闿运见夏巡抚突然出现,推开椅子,站起来迎道:“不知夏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夏时赔笑道:“失礼的是我,湘倚师回到南昌这么久了我才来拜望,又打断了你们之间的谈话,实在欠妥,请恕罪!”正是:

弟子参禅未计年,王门三匠敢人先。

诗中悟透玄黄理,不畏浮云总向前。

不知夏时将会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