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六年四月初六,清明节,虹始见。杜牧有诗为证——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杨载福屯军沙口。胡林翼认为湘军外江水师长期不战,不可能战胜太平军,最好的办法就是外江水师静悄悄地进入太平军水师大寨,点一把火将其烧为灰烬。但是太平军防守严密,要烧其战船谈何容易。杨载福认为,不能明攻,只宜偷袭。他主意已定,招募敢死队员三百人,驾驶几只大船,内藏硫黄、芦苇、导火线,与敢死队员相约说:“等到靠近太平军船只时一齐点燃导火线,然后弃大船登上舢板离去。”
这天晚上伸手不见五指,又是顺风顺水。杨载福置酒给三百壮士送行,他端起酒碗激励将士说:“此次偷袭胜利归来后每人赏银一百两,当官的连升两级,当兵的赏六品顶戴花翎,并授予实职!”说完将酒一饮而尽。
三百壮士亦端起酒一饮而尽,杨载福在营前亲送将士登船,人船很快消失在茫茫的江雾之中。
快接近太平军水寨时,众人点燃导火索,跳回舢板撤离,有些士卒走得迟了,被火所伤。三百壮士除一名哨官死亡,四十名勇丁受伤外,其余人等都驾着舢板返回大营。
此战,太平军水师两百余艘战船被烧成灰烬,火焰闪耀在太平军水寨上空,烟灰飘落到岸边厚达几寸。
十天以后,外江水师前锋通过浠水巴河、蕲州,陈兵九江城下,太平军非常震骇。自湖口至沌口,千里江面全部被湘军外江水师控制,武昌、汉阳的太平军坐困孤城,水路支援全部断绝。
韦俊知道武昌、汉阳难以坚守,撤到宁国,与石达开合兵一处,然后返回天京。
胡林翼、李续宾攻克武昌,又收复汉口、汉阳。杨载福先后从太平军手中收复鄂州、黄州、蕲州,烧毁武穴、龙坪、小池一带的太平军战船,乘机夺取大小战船五十八只,重新在九江竹林店扎下大营。李续宾克大冶、兴国、瑞昌,进入九江西,两军于十二月进抵九江东门,对九江发动攻击。
这给江西的湘军打了一剂强心针,曾国藩非常高兴,决定到九江犒劳远道而来的湘军。
十二月的江南,天气秋意未尽,凉风送爽,曾国藩坐着内湖水师战船,率彭玉麟、曾国华等一班文武离开吴城,前往九江。由于走的是顺水船,速度很快,进入九江时,李续宾已率一班将领前来迎接。曾国藩走下战船,亲兵维五已牵来战马,众人拥着他前往大营。到了大营,九江一班文武都来参见湘军大帅,礼毕,众人到校场阅军。
曾国藩自出师武昌以后,一直没有检阅湘军,尤其是湖口兵败,坐困江西,想阅军都找不到机会。这次阅军,三军齐呼大帅,声震数里。九江城内的太平军闻之,飞告林启容。林启容安慰众将说:“这是湘军虚张声势,不要理会。”
曾国藩命令湘军发起新一轮进攻——段起攻南城,刘长佑攻新余,刘拔元、胡兼善攻义宁、莲花、永新,普承尧、吴坤修攻奉新。
段起自愿带本部两千人马前去攻打南城,曾国藩问他有什么破敌之策。段起说:“李世贤骁勇善战,又有石达开指点,寻常人等不是他们的对手。我已知李世贤的用兵特点,若取不了南城,提头来见大帅。”
曾国藩点了点头,又派樊俊、刘连捷各率一千人马协助他。段起大喜,拜谢而去。
段起令樊俊率江西水师战船沿沅河南下,一路大张旗鼓说要去增援德胜关。自己则率一支精兵翻过大旭山,在洪门一带占据要道,令弓箭手守在山道两旁设伏。刘连捷不解,问:“樊俊要援德胜关,你却在此设伏,这是为何?”段起也不点破。
太平军围攻德胜关一个多月,张从龙被围住,进退不得。太平军人多,把守各处路口,只等官军粮尽。
这天,李世贤正在跟诸将商量如何夺关,探马来报,说江西水师从抚州出兵,声言前去增援德胜关。
李世贤笑着对众将说:“自古未闻水师来夺旱寨的,再探!”
隔一日探马来报,说江西水师将攻打黎川,前锋已到岳口。
李世贤一惊,莫非江西水师志在南城,正在疑惑,快马又来报,说江西水师头领樊俊已经包围南城,正在发炮攻城。
李世贤大惊失色,说道:“果然中了湘军奸计!”遂点一支精兵,命检点韦满创星夜驰援南城。
太平军走到半路,首尾被截两断,不能相互救援,韦满创被杀,溃卒逃往南城,刘连捷一路追赶,大获全胜。
段起率一支奇兵化装成太平军溃败之师,赚开城门。湘军水陆两支人马迅速攻入城内,激战半日,湘军控制了南城。
普承尧、吴坤修奉命突袭奉新,一举攻克。曾国华飞报南康,曾国藩闻讯大喜,督促湘军加紧进攻瑞州。
曾国藩坐上彭玉麟的战船回到南康,南康到上高只有两百里水路,朝发夕至,两岸青山绿水,风景如画。曾国藩一扫往日不快,一路上笑话不断,仿佛又回到衡阳军兴之初。
“雪琴,你看老六取了上高,下一步我军该做何打算?”曾国藩伫立船头,踌躇满志地问。
“学生愚钝,猜不透老师用兵意图,只有一条,锦江已被我军控制,下一步是与长毛争夺袁水,刘长佑、萧启江在萍乡、万载连战皆捷,袁水与赣江的交汇处樟树镇须有重兵把守,上高是南昌的西大门,不能让长毛抢了先机。”彭玉麟在曾国藩面前从来不隐瞒自己的看法。
“雪琴说得对,调江西水师前往樟树,由刘于淳统率,周凤山军调离南昌,前往樟树防守。”曾国藩说。
“老师高明,如此一来,吉安之敌不能沿赣江北上南昌,刘长佑、萧启江部可往来袁水,宜春、新余的长毛已成瓮中之鳖,我军迟早可以收复这两座城池。”彭玉麟说。
“南城的李世贤部乃湘军心腹之患,他们数次攻打抚州,让李元度应接不暇。进攻是最好的防守,李元度不宜固守抚州,他可攻击宜黄、崇仁,让南城之敌分兵去救,在此过程中寻机歼灭敌人。”曾国藩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师徒两人在船上有时谈兵势,有时说笑话,其他将士见大帅如此开心,心情也十分放松。
船到上高,曾国华率三军亲自到码头迎接。曾国藩在众将的簇拥下步入码头,开始检阅大军。
且说各路援兵进入江西,曾国藩所需的银子也不断增多,入不敷出。有一次他找黄赞汤出面募捐,黄赞汤请曾国藩向朝廷申请一千空白部照,按捐银子的多少给有功士绅八品、九品顶戴。一时间,上饶、九江等县平添了许多官员。他们头戴蓝顶官帽,身穿鹌鹑、蓝雀官服,虽然是记名,却也是威风八面,非常神气。几个月的时间,黄赞汤给曾国藩送来八十万两银子。
李续宾率军攻打九江,围城半个月,各种方法都试过,没有效果。消息传到瑞州,曾国藩坐卧不安。刘蓉献计说:“前者塔齐布攻打九江,中弹身亡,不能让李续宾步他后尘。可以挖一条长壕引鄱阳湖之水围困九江,让长毛不能出城,待其粮尽,再来强攻。另外可派一人充当信使,劝其投降,九江守将林启容是杨秀清部将。洪杨内讧,杨秀清被杀,林启容失去了靠山,说不定他有心投奔朝廷,只是无人前去沟通。”
曾国藩略一思索,说:“此计甚好!充当信使之人必有蒋干之才,但不能行蒋干之事。”正说着,亲兵春二来报,说彭寿颐有事求见。
刘蓉乐道:“说蒋干,蒋干就到,此事应在彭举人身上。”
曾国藩嘴角也露出一丝笑意,点点头,传令彭寿颐来见。
林启容守九江数年,自江忠源起,湘军塔齐布、罗泽南、彭玉麟都攻过九江,没有成功。东王被诛,天王对他一如既往地信任,林启容并没有因为东王的事情受到牵连,凭这一点,他对天王感恩戴德,决定以死相报。
李续宾围城时,他带领一万七千名太平军坚守不出,让湘军望城相叹。
这天,林启容正在状元街巡城,亲兵来报说:“启禀将军,师帅李昆坎在九华门外桃花渡抓到一人,那人口口声声说要见将军。”
林启容一脸严肃,吩咐道:“带他到九华门城楼,我要在城门楼提审!”
亲兵应一声就去了。
林启容来到九华门,师帅李坤坎已押着那人站在城门楼上。
林启容来到城门楼,亲兵搬来一把椅子。林启容坐下后,传令给那人松绑。林启容细看这人,三十出头,黑裤白褂,外套一件土布长衫,穿着一双千层皮衬布鞋,于是厉声问道:“来者何人?为何在桃花渡鬼鬼祟祟,探我军情?”
那人将林启容打量一遍,反问:“将军可是林启容?”
林启容眉头一皱说:“正是!”
“我叫彭寿颐,是曾大人派来的信使。今奉曾大人之命,前来投书。”彭寿颐并不害怕,从身上掏出信件双手递过去。
“原来是曾剃头叫你来的?”林启容令亲兵接过信,看也不看扯烂后扔在地上,“听说你家大人每天晚上都要找一个女人挠痒痒,有这事吧?”
城楼上的太平军听了一起哄堂大笑,彭寿颐听完后很不自在,解释道:“那是没有的事,我经常去看曾大人,湘军大营内没有半个女人。”
“怕是白天女扮男装,晚上再恢复原样吧!你一个外人怎么看得出?”林启容继续调侃。
彭寿颐结结巴巴地说:“我以人格做担保,这是绝对没有的事。”
“你的人格值几个钱?曾剃头休想凭一纸书信,就让九江归降,左右,将这清妖拉下去砍了。”林启容大喝一声,马上有两个太平军如狼似虎扑了过来,押住彭寿颐往朝城下走去。
彭寿颐魂飞天外,非常后悔充当这次信使,大喊:“林将军,刀下留人。”
林启容探着身子问道:“你还有何话可说?”
彭寿颐讪讪地说:“我好歹也是一个举人,林将军也知书识礼,俗话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请将军放我一马。”
林启容不置可否,想了一会儿说道:“放你一马也行,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曾剃头在长沙审案,喜欢将人犯打五十军棍,然后穿耳游街三日。今天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可服气?”
彭寿颐叹了口气,说道:“服气!”
“那好!这可是你自愿的。左右,将其脱去裤子,重责五十军棍,穿耳游街三日。”林启容的口气坚决,不容置疑。
“是!”那几名太平军将彭寿颐压倒在地,脱去裤子,足足打了五十军棍,彭举人被打得哭爹叫娘。打完后,两个亲兵踩着他的脑袋,将一支利箭从他后耳穿过。彭寿颐痛得晕倒在地,几名太平军不由分说,将他架起,披枷戴锁,押进囚车,然后牵到九江大街小巷游街。
彭寿颐斯文扫地,三天以后,太平军将他丢到李续宾营前,彭寿颐已是奄奄一息。
彭寿颐被李续宾派人送到湘军大营,彭寿颐哭诉在九江被辱的经过,曾国藩恨得直咬牙,说:“林启容可恶至极,不拿下九江,湘军绝不撤兵。”
刘蓉十分懊恼,惭愧地说:“都是我害了彭举人。”
曾国藩将他安慰一番。刚处理完此事,亲兵萧开二来报,说郭嵩焘从上海回来了。
曾国藩自从得到黄赞汤的捐款以后,派郭嵩焘去上海购买枪炮,还到松江府找他的亲家袁漱六。袁漱六是湘潭人,做过翰林院学士,不久前被咸丰外放松江知府。曾国藩请他出面将松江府厘金截留,调到江西供湘军使用,袁濑六答应了。
郭嵩焘来到营前,曾国藩已迎出大帐门口,说:“筠仙辛苦,快进营帐休息。”
郭嵩焘一脸倦容,随曾国藩进了大帐,坐在椅子上。曾国藩泡了一杯上好的庐山云雾茶,双手递给郭嵩焘,问:“筠仙此行可顺利?”
郭嵩焘接过茶水,回答道:“枪炮之事已经办妥,只是这厘金之事尚未落实。”
“问题出在什么地方?”曾国藩急切地问。
“出在两江总督怡良身上,袁知府当着我的面给户部写了奏折,户部同意松江府每月给湘军十万两银子,袁大人将户部批函寄到苏州,请两江总督怡良备案,然后拨银。哪知怡良扣住批函,又向户部上了一道折子,说湘军没有为两江出兵,两江没有义务给湘军掏银子。两江的银子都要解往江南大营,交付和春、张国梁做军饷。”郭嵩焘一口气说完。
“这个该死的怡良!”曾国藩恨恨地骂道,“袁知府那边还有其他消息吗?”
“有。湘潭大捷,皇上不相信,召袁知府到懋勤殿寻问涤帅刻印《船山遗书》之事。袁知府一听,连忙应对说王船山虽然与黄宗羲,顾炎武并称明末三大儒,可王船山却是拥护大清的,他在经学、史学、文学方面的成就,就得到康熙爷的认可,还特别吩咐国史馆给他立传。乾隆爷让纪昀修《四库全书》时,还专门将王船山的四篇文章收入。涤帅还是先帝信任提拔的大臣,两朝蒙恩,又在前方与太平军殊死作战,对皇上绝无二心。他与涤帅是儿女亲家,亦以身家性命担保涤帅对朝廷的一片忠心。皇上才点点头,这事就此过去。袁知府说这件事应该是衡阳知府陆传应捅出的娄子,还说德音杭布、多隆阿都在盛京待过,是蒙古王爷僧格林沁培养的心腹之人,请涤帅提防,诸事小心。另外,周寿昌还说涤帅丢了湖北巡抚,是祁雋藻、彭蕴章两人搞的鬼。”
刘蓉朝门外看了看,压低声音说:“难怪涤帅被授予湖北巡抚只有几天,就莫名其妙地被朝廷收回成命,原来事出有因。涤帅无论被授予哪一个省的巡抚,养活几万湘军有什么问题。”
曾国藩仰身叹道:“我等都是局中人,只有王闿运一个人看得清楚。湘绮的见识,我等都不及他,不知他的近况怎样?”
郭嵩焘没想到曾国藩会问王闿运的事情,将他知道的事情全部托出,说道:“湘绮到京师应试不第,留在京师做了肃相的西席,深得信任。他还被皇上单独召见过,皇上要赐他一个进士出身。湘绮没有答应,说自己要通过正途考取。皇上赞赏他有骨气,赏了他一件珍贵的貂皮大衣,称他为貂裘举人。如今湘绮大名,已传遍京师!”
“好一个貂裘举人王湘绮,当初我若不听他的话,就没有湘潭大捷、塔齐布十战十胜,只是岳阳、靖港惨败,让人难以忘记。”曾国藩回忆往事时无限感叹,“我兵败靖港,在铜官渡投水后,王湘绮一言不发,离我而去,当时甚是气恼。后经左季高一骂,我清醒了,湘绮离开我是对的。”
郭嵩焘见曾国藩在回忆往事,念及旧情,说:“我还有一事要请示涤帅,只是难于启口。”
曾国藩说:“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事情不能说的,当着霞仙的面,直言不讳。”
“好,那我就说了。此次来瑞州,一是交差,上海枪炮已运到广信,交给了广信知府沈葆桢,由他封存,涤帅派人去提取便是;二是向大人辞行。”
“你也要跟王湘绮一样离开我吗?”曾国藩非常吃惊地问,“江西之围没有解除,长毛围住玉山,我已让次青前去防守。长毛已经拿下景德镇,又发兵攻打广信,我手下无人可派了,才派沈葆桢去了广信。你就不能再帮我一把,待我渡过这个难关,你去哪里都行!”
“这几年我跟涤帅东征西讨,没有半日空闲。自从两次到了上海,我阅读了不少外国书籍,深有体会。湘军不跟外国人打交道,若被长毛占了先机,到时候大清朝不是亡在长毛手上,就是亡在自己人手里。书中介绍英、法两国的武器非常先进,军事技术遥遥领先,何止中国十倍。我真想去欧洲各国看一看,学一点先进经验,也好为朝廷出力。”郭嵩焘解释道。
曾国藩急了,说:“待湘军平定长毛,你要去哪个国家,我都会向朝廷保荐,只求筠仙留在大营。”
郭嵩焘看了曾国藩一眼,说道:“并非我要离开涤帅,只是我服阙已满,皇上已下诏让我入值南书房,据说此次召见的还有僧格林沁。孙子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僧王早已在湘军内外布下钉子,难道涤帅还要阻止我去朝廷吗?”
“何不早说,害得我乱猜疑,筠仙花花肠子就是多。”曾国藩吩咐荆七摆宴为郭嵩焘洗尘。
次日,曾国藩又招来军中文武,置酒给郭嵩焘送行。席间,亲兵厚一来报,说江西巡抚文俊派抚标营参将袁正甫前来清查湘军人数,请大帅示下。
曾国藩闻言恼火了,说:“要银子他不给,现在却来清点我的人马,真是岂有此理!”
郭嵩焘制止他说:“涤帅,强龙不压地头蛇。在江西少不了跟文巡抚打交道,不要得罪了他身边的人。听我一句劝,请袁参将到此就座,我自有安排。”
曾国藩传令有请袁大人入席。不一会儿,袁参将进了营帐。
曾国藩亲自来接,他拉着袁正甫的双手,像老朋友似的请他入席,将席中文武向袁参将一一介绍,当介绍到郭嵩焘时特别说:“这是新任的南书房行走,郭嵩焘郭大人。”
袁参将受宠若惊,曾国藩将正席让了出来,让袁正甫与郭嵩焘坐在一旁,自己在下首作陪。
席间郭嵩焘带头给袁正甫敬酒,并说了很多恭维的话。众人都不断给袁参将敬酒,好像今天的客人是袁正甫似的。袁正甫来者不拒,不一会儿就喝得迷迷糊糊,舌头不听使唤。
刘蓉让亲兵厚一将他背到营帐休息,送给他一副纯银麻将。袁正甫是搓麻高手,直夸刘蓉够朋友,勾着舌头告诉刘蓉道:“文巡抚就是看不惯曾大人做事越权,手伸得太长,又不用绿营兵,与地方官员关系搞得很糟,不如德音杭布大人会办事。德大人三天两头去南昌,都是我去接的。为此文大人还专门给德大人讨了一房姨太太,送了一处宅子。祁雋藻大人经常给文巡抚来信,有一次在信中还说曾湘乡若在江西有点风吹草动,我第一个弹劾他。”
刘蓉还要问,袁正甫头一歪睡着了,鼾声如雷。
“真是一群阴险小人!”郭嵩焘骂道,“我等在前方跟长毛厮杀,他们却在背后使绊子。”
曾国藩心情十分沉重,面对众人意味深长地说:“岳飞风波亭的事件,不久就会上演了。”
刘蓉一惊,非常后悔将袁正甫的话和盘托出,他安慰曾国藩说:“涤帅,皇上英明,召筠仙入值南书房就是明证,将来筠仙有机会一定要向皇上奏明此事!”
“知我者二仙也,将来我若被奸臣害死,筠仙和霞仙给我写墓志铭时一定要为我鸣冤叫屈,九泉之下我也感谢二位!”曾国藩说完滴了几滴眼泪,又命荆七笔墨伺候,当场赋诗一首,题目是《送郭筠仙离营晋京》——
城中哀怨广场开,屈子孤魂千面回。
幻想更无天可问,穿愁宁有地能埋。
夕阳亭畔有人泣,烈士壮心何日培?
大冶最恨金踊跃,那容世间有奇才!
写完投笔于地,三人唏嘘不已。
正在此时,荆七来报,说蒋益澧到了。
曾国藩一惊,问:“蒋益澧不在南康伺候德音杭布,跑到瑞州来干什么?”
刘蓉说:“必有要事,我先去招呼蒋益澧。”
不一会儿,刘蓉拿出蒋益澧带来的一份密折,正是德音杭布手迹,内容是请祁雋藻弹劾曾国藩的底稿。奏折上列举曾国藩在江西的种种劣行,末尾还附上一片,说曾国藩降生时,其祖父看见一条大蟒蛇从树上掉进曾府,然后就不见了。曾国藩是蟒蛇精转世,一身皮肤病,从早到晚闪闪发亮,烦躁时浑身发痒。
曾国藩一听,头就大了,身体又痒了起来,双眼露出凶光。刘蓉会意,做了一个割脖子的手势,吩咐蒋益澧去了。
隔了几天,袁正甫又来瑞州向曾国藩报告说:“德音杭布大人死在南昌胭脂巷的一处私宅里。”
曾国藩明知故问道:“德大人是如何死的?”
袁正甫说:“文中丞、德大人从南康到巡抚衙门谈事情,事情谈完后上了一次厕所,再来看时,德大人已七窍流血,死在桌子上。当时屋内只有文中丞和德大人,文中丞害怕事情讲不清,特请曾大人去南昌商议此事。”
曾国藩推辞道:“本大臣军务繁忙,请袁大人告诉文中丞,待长毛退后,我亲自去南昌。”正说着,曾国华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跪倒在地号啕大哭。
曾国藩焦急地问:“是瑞州城池丢了?”
曾国华以手捶胸,说道:“不是,父亲已于七天前去世了!”
曾国藩惊问:“谁告诉你的?”
“四哥打发刘贵过来告诉我的。”曾国华用手一指。
此时,刘贵也从门外哭哭啼啼地进来了,说:“涤生,此事千真万确。”
曾国藩只觉得手脚冰凉,眼冒金星,一下瘫坐在椅子上,抽泣了一阵,大声招呼:“拿丧服来!”然后转身对袁正甫说,“袁大人,你跟文中丞告个假,我家遭遇不幸,要回湘乡。德大人之死,让他自己去查清楚,南昌我就不去了。”说完下令送客。
曾国华走过来,诚惶诚恐地问:“大哥,我们都回湘乡去吗?”
“一起回去。”曾国藩说从牙缝里迸出四个字。
“那老九呢?”曾国华又小心翼翼地问。
“老九不用回去了,他目前没有官职。朝廷规定丁忧守制指的是在职的文武官员,不管平民百姓。你交代清楚军中大小事情,收拾家什择日回家。”
曾国华回答一声“是”,心中暗自庆幸父亲死得太及时了,否则罗大纲、周国虞围城,想走都走不了。
曾国藩给朝廷上了一道奏折,说明事由,不等皇上批复就封印离营。
咸丰七年二月二十一日清晨,寒风刺骨,天空一片灰蒙,李元度、刘蓉、杨载福、彭玉麟等文武官员都来送行,曾国藩带着曾国华、荆七等与众将告别,离开瑞州。
一路上曾国藩不说一句话,家事国事军事事事不顺,心情郁闷,非常难受。
自母亲死了以后,这些年他就没有过上一天太平日子。如果不是郭嵩焘游说出来办什么团练,在京做一个清闲官,读读书,写点文章,多么清闲。五年时间,为了一纸诏书,墨绖出山,东征西讨,各省督抚,急之则招,缓之则去,饱受艰难屈辱,官场好比春江水,个中苦楚哪个知?为了江山社稷,为了捍卫名教尊严,自己赤胆忠心与长毛血战四年,部将塔齐布、罗泽南先后战死,自己却落得个官场排挤,四面楚歌。地盘越来越小,兵马越来越少,论官还是一个老侍郎,论饷还得自己想办法,这些也都罢了,让人难以接受的是皇上还在猜疑,对自己不信任。军兴之初,出师衡阳,为了能将已故湖北巡抚杨健请入乡贤祠,向皇上写了一份奏折,本想激励三军出征,不想皇上一旨传来,将自己大加申饬,还连降两级。湘军出师洞庭,攻占武昌,朝廷已下诏任命自己为湖北巡抚,哪知几天以后收回成命。还让他最看不起的湖南布政使陶恩培补位湖北巡抚,这让人气得吐血,尤其是祁寯藻那句话:“曾国藩一个在籍侍郎,犹匹夫也,匹夫居间里,一呼蹶起,从者万人,恐非国家之福!”这句话尤其让他怒火万丈,老师穆彰阿刚刚去世,朝中无人官难做啊!若非洪杨内讧,他这个湘军统帅恐怕早就做到了头。寄人篱下,四处颠沛,朝不保夕,还是郭嵩焘看得破,父丧马上丁忧,之后去了京师。乱世之中,帝王阙才是一个庇荫的好地方。江西地方官员处处掣肘,陶恩培、崇纶、陈启迈、文俊等一类庸官却是手握虎符。李星沅、吴文镕、张亮基等能员干吏非死即调,天下之事不公平的太多了,想想自己,关系用尽,欠了多少人情,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武昌、田家镇、南康等城得了又失,屡战屡败,不,是屡败屡战……
正在思量,荆七策马来报说:“老爷,天色已晚,前方十里便是醴陵地界,我们要不要打尖休息?”
曾国藩一怔,说:“快马加鞭,今晚夜宿醴陵。”一行人趁着黄昏又向前奔去。
曾氏兄弟未经朝廷同意私自奔丧,文俊乘机参了他一本。咸丰正要传旨问责,湖南巡抚骆秉章、湖北巡抚胡林翼说情的折子同时到达。咸丰这才免于追究,给假三个月,发给丧费四百两银子,假满仍然回江西办理军务。
谕旨寄到湖南,曾国藩看后非常不满,他不但不谢恩,还乘机向咸丰摊牌,又上了一道奏折——
奏为沥陈微臣办事艰难竭蹶,终恐贻误,吁恳在籍守制,恭折奏祈圣鉴事。
窃臣谬厕戎行,与闻军事。仰蒙圣慈垂注,帱载恩深。凡有奏请,多蒙俞允。即有过失,常荷宥原。遭逢圣明,得行其志。较之古来疆场之臣,掣肘万端者,何止霄壤之别。惟以臣之愚,处臣之位,历年所值之时势,亦殊有艰难情状,无以自申者,不得不陈于圣主之前。
定例军营出缺,先尽在军人员拔补,给予札付。臣处一军,概系募勇,不特参游都守以上,无缺可补。即千把外委,亦终不能得缺。武弁相从数年,虽保举至二三品。而充哨长者,仍领哨长额饷。充队目者,仍领队目额饷。一日告假,实时开除,终不得照绿营廉俸之例。长远支领,弁勇互生猜疑,徒有保举之名,永无履任之实。或与巡抚提督共事一方,隶人衙门,则挑补实缺。隶臣麾下,则长生觖望。臣未奉有统兵之旨,历年在外,不敢奏调满汉各营官兵。实缺之将领太少,大小不足以相维,权位不足以相辖。去年会筹江西军务,偶欲补一千把之缺,必婉商巡抚,请其酌补。其隶九江镇标者,犹须商之总兵,令其给予札付。虽居兵部堂官之位,而事权反不如提镇,此办事艰难之一端也。
国家定制,各省文武黜陟之权,责成督抚,相沿日久,积威有渐。督抚之喜怒,州县之荣辱进退系焉。州县之敬畏督抚,盖出于势之不得已。其奉承意旨,常探乎心之所未言。臣办理军务,处处与地方官相交涉。文武僚属,大率视臣为客,视本管上司为主。宾主既已岐视,呼应断难灵通。防剿之事,不必尽谋之地方官矣。至如筹饷之事,如地丁漕折劝捐抽厘,何一不经由州县之手。或臣营抽厘之处,而州县故为阻挠。或臣营已捐之户,而州县另行逼勒。欲听之,则深虑事势之窒碍。欲惩之,则恐与大吏相龃龉。钱漕一事,小民平日本以浮收为苦。近年又处积困之馀,自甲寅冬闲,两路悍贼窜入江西。所在劫掠,民不聊生。今欲于未经克复之州县,征收钱漕。劝谕捐输,则必有劲旅屯驻,以庇民之室家。而又或择良吏以恤民隐,或广学额以振士气,或永减向日之浮收,或奏豁一年之正课。使民感惠于前,幸泽于后,庶几屡捐而不怨,竭脂膏奉公上而不以为苦。然此数者,皆巡抚之专政。臣身为客官,职在军旅,于劝捐扰民之事,则职分所得为。于吏治学额减漕豁免诸务,则不敢越俎代谋。纵欲出一恺恻详明之告示,以儆官邪而慰民望,而身非地方大吏,州县未必奉行,百姓亦终难见信,此办事艰难之一端也。
臣帮办团练之始,仿照通例镌刻木质关防,其文曰钦命帮辨团防查匪事务前任礼部右侍郎之关防。咸丰四年,臣剿贼出境,湖南抚臣咨送木印一颗,其文曰钦命办理军务前任礼部侍郎关防。九江败后,五年正月,换刻钦差兵部侍郎衔前礼部侍郎关防。是年秋闲补缺,又换刻钦差兵部右侍郎之关防。臣前后所奉援鄂援皖筹备船肃清江面诸谕,皆系接奉廷寄,未经明降谕旨,外闲时有讥议。或谓臣系自请出征,不应支领官饷;或谓臣未奉明诏,不应称钦差字样;或谓臣曾经革职,不应专折奏事。臣低首茹叹,但求集事,虽被侮辱而不辞。迄今岁月太久,关防之更换太多,往往疑为伪造,酿成事端。如李成谋战功卓著,已保至参将矣,被刑辱于芷江县,出示以臣印札而不见信。周凤山备历艰辛,已保至副将矣,被羁押于长汀县,亦出示以臣印札而不见信。前福建巡抚吕佺孙曾专函驰询臣印不符之故,甚至捐生领臣处之实收,每为州县猜疑,加之鞫讯。或以为不足据,而勒令续捐。今若再赴军营,又须另刻关防。岐舛愈多,凭信愈难。臣驻扎之省,营次无定。闲有部颁紧要之件,亦不径交臣营。四年所请部照,因久稽而重请。六年所请实官执照,至今尚无交到确耗。此外文员之凭,武官之札,皆由督抚转交臣营,常迟久而不到。军中之事,贵取信如金石,迅速如风霆,而臣则势有所不能,斯又办事艰难之一端也。
兹三者,其端甚微,关系甚巨。臣细察今日局势,非位任巡抚有察吏之权者,决不能以治军。纵能治军,决不能兼及筹饷。臣处客寄虚悬之位,又无圆通济变之才,恐终不免于贻误大局。凡有领军之责者,军覆则死之。有守城之责者,城破则死之。此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微臣讲求颇熟,不敢逾闲。今楚军断无覆败之患,省城亦无意外之虞。臣赴江西,无所容其规避,特以所陈三端,艰难情形既如此。而夺情两次,得罪名教又如彼。斯则宛转萦思,不得不泣陈于圣主之前者也。臣冒昧之见,如果贼势猖狂,江西危迫,臣当专折驰奏,请赴军营,以明不敢避难之义。若犹是目下平安之状,则由将军巡抚会办,事权较专,提挈较捷。臣仍吁恳天恩,在籍终制。多守数月,尽数月之心。多守一年,尽一年之心。出自圣主逾格鸿慈,不胜惶恐待命之至。
咸丰接到奏折,递给众大臣观看。
祁雋藻上奏说:“皇上,曾侍郎既然愿意在家守制,那就成全他。朝廷不是还有江南大营、江北大营吗?不如让和春加紧围攻天京。”
咸丰认为有理,就同意曾国藩在家守制。
不久,朝旨下来,曾国藩接到廷寄,一看傻眼了,好好一件事却不想弄巧成拙。他只得假戏真唱,天天在家读书练字。正是:
涤帅功勋印紫檀,东南带甲为哪般。
但看时下多艰阻,他日终将坐鹤鸾。
不知湘军在没有曾国藩的日子里如何征战皖浙赣,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