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李孟群兵败官亭 帅远燡战死军岭
武昌收复以后,湖北民生凋敝。胡林翼忧心忡忡,数日辗转难眠,终于拿定主意向皇上上奏一折。当他写完这道折子时,鸡叫了。他舒展了一下身子,打了一个哈欠,如释重负地又浏览了一下奏折——
自古用武之地,荆、襄为南北关键,而武汉其咽喉也。武汉有警,则邻疆震惊,南服均阻,控制无术。昔周室征淮,师出江、汉;晋武平吴,久谋荆、襄。据扼长江,惟鄂为要。四年之中,武昌三陷,汉阳四陷。夫善斗者必扼其吭,善兵者必审其势。今于武汉设立重镇,则水陆东征之师,恃武汉为根本,大营有据险之势,军士无反顾之虞,军火米粮委输不绝,伤夷疾病休养得所,是则平吴之策,必先在保鄂明矣。湖北之失,在汉阳无备,下游小挫,贼遂长驱。且东征之师,孤军下剿,善战者必伤,久役者必疲。伤病之人留于军中,不但误战,亦且误饷。若以武汉之防兵更番迭代,弥缝其阙,则士气常新,军行必利。请于省城设陆师八千人、水师二千人,日夜训练,本境乱民随时征讨,则我常处其安,而不处其危矣。湖北牧令多不得人,其已被扰者卅余州县,元气伤残,而良莠不分;其未被扰者卅余州县,官仇民而民且仇官。夫吏治之不修,兵祸之所由起也;士气之不振,民心之所由变也。凡下与上交接之事,诿之幕友;官与民交接之事,诱之门丁。夫州县之所谓小事,即百姓之大事也;今日之所谓小贼,即异日之大贼也。五年大熟,州县乃或报灾,经臣驳斥在案;六年大饥,州县转不报灾,经臣驳斥在案。以丰为歉,是病国计;以歉为丰,是害民生。臣恐湖北之民揭竿而起者,不必粤寇之再至,而将盗弄于潢池也。地方吏治,抚臣专责。今欲严禁陋习,与群吏更始,请皇上敕下部臣,暂勿拘臣以文法、资格,行之数年或可改观。今或疑武汉两城公私凋敝,城周廿里,设守为难。臣以为蚡冒褴褛,以启山林;卫文作都,训农通商,是在行之以俭,而训之以勤耳。苟此而不能守,去之他而何益?或又以为武汉收复,军行贵速,督、抚将兵,攻取为急。则前者收复已二次矣,况今江西七府俱沦于贼,四年之冬,仅失九江,旁逸横出,可忧方大。都兴阿、杨载福、李续宾均已东下,臣宜留镇省城,与督臣通筹全局,整饬吏治。
咸丰看完胡林翼的奏折,沉吟片刻,大笔一挥,准奏。
湖北官军分南北两支队伍,长江以南是湖北巡抚胡林翼的军队,长江以北是官文的人马。督抚并肩作战一年多,从未见面。官文以荆州将军接任湖广总督,拘于满汉之分,不可能去拜访胡林翼。
有人提醒胡林翼,说:“前任湖广总督吴文镕因与湖北巡抚崇纶不和,死在黄州堵城。”
胡林翼感叹道:“凡事还是以和为贵,现在是非常时期,还分什么满汉?江南江北都是朝廷的。”决定过长江前往汉口参见湖广总督官文。临行前他又对下属文武官员说,“督抚相见,以前芥蒂冰雪消融,前嫌尽释。谁敢再谈论湖广总督衙门文武长短,以造谣生事、诽谤朝廷官员的罪名论处!”
这话传到官文耳朵,他非常感动。胡林翼又从湖北盐税中每月抽出三千两银子弥补湖广总督衙门办事经费。官文大喜,说胡林翼就是会办事。胡林翼又将武昌府前街的湖广总督衙门重新整顿一新,衙内的花花草草也让人重新栽培,又选了一个好日子,请官文将湖广总督衙门从汉口搬到武昌。
官文将胡林翼的公文看了一遍,问属下文武官员意见如何?大家认为搬到武昌办公,督抚同城比较好。于是官文便顺水推舟,前往武昌。
胡林翼将官文接到武昌以后,加紧部署长江中下游一带的军事力量,组织后方给前线的湘军供应粮草,搞好军队与地方关系。
督抚同城,一山难容二虎,尤其是太平天国起义以后,这种矛盾更加公开。督抚之间演绎着生死博弈,太平军三陷武昌,湖北死三督抚,皆因满汉官员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
胡林翼深知不能与官文争利,既要搞好满汉关系,又要处理好督抚同城的矛盾,还要维护湘军利益。只有如此,才能走出内忧外患的困境。
这天,胡林翼在巡抚衙门办公,总督衙门派人送来一份请柬。胡林翼打开一看,请柬上写着给总督夫人做寿,请他参加。
若是总督大人做寿,同僚属员前去送礼还可以理解,但是总督夫人做寿,胡林翼参加于礼不合。他觉得事情有点蹊跷,便派人暗中打听,原来是官文的一个小妾要过二十岁生日。官文不谙家事,大小事务决定权都在家人手中。湖广总督府有三大,即妾大、门丁大、厨子大。官文平时对这个小妾极为宠爱,事事都依。但是刚打下武昌城,百废待兴,却要为自己小妾祝寿,让湖北文武官员都来祝贺,这事就有点难办了。无奈小妾爱虚荣,逼他就范,官文也只好从命,给湖北文武官员下了这份请柬。只是没有说明身份,给谁做寿写得模模糊糊,内心则是希望各位同僚属员给个面子。
哪知有些官员不买账,汉阳知府栗耀一大早就赶到武昌水果湖,远远地看到总督衙门披红挂绿,鼓乐喧天。真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原来湖北学政张济臣早已到了。衙役认得学政大人,见张学政一到,自然是鼓乐喧天。衙役接过张学政的拜帖,唱道:“湖北学政张济臣大人前来拜寿。”随后鞭炮声不断,张济臣昂首而入,到前厅给总督夫人拜寿。他近前一看,不是总督夫人,而是小妾。张学政脸上挂不住了,愤然而出,还叫门人将所携礼品全部带走。这一下算是捅了马蜂窝,小妾气得大骂张济臣不识抬举,真不是个东西。然后号啕大哭,非常伤心。
张济臣走出总督衙门,汉阳知县王朝桂又前来打听消息,张学政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末了还说:“官文自恃权势,侮辱朝廷命官,命湖北文武官员去给他的小妾拜寿。凭此一条,我也要参他一本。”汉阳知县闻言,也赶快命人将所带礼物全部抬走。
本来总督府门前是冠盖如云,一时星走云散,格外冷清。胡林翼带着武昌知府赵立芳、江夏知县陈文斗等一班官员来到水果湖,他听完学政张济臣的一番议论,虽暗中称赞此人有骨气,却带头进入总督衙门,向衙役递上拜帖,说:“湖北巡抚胡林翼专门前来给总督夫人祝寿。”
一时间,门前鼓乐大作,官文接到门报,亲自到大厅门外迎接。
胡林翼向小妾献上礼物,又率领武昌知府、江夏知县等一班下属给官文小妾拜寿。小妾破涕为笑,出门相见,亲自给胡林翼端茶。
汉阳知县王朝桂闻讯,又抬着礼物赶到总督衙门口,其他溜走的官员也一个个重新回来给官文小妾拜寿,一个被学政搅黄的局才得以继续。
事后,小妾对胡林翼非常感激,亲自到胡府拜谢。胡林翼趁热打铁,说:“不如你认我母亲为干娘,今后湖北官场有人欺负你,你只管告诉哥哥我就行,看我如何收拾他们。”
小妾一听,主意不错,当场拜胡林翼的母亲为干娘,认胡林翼为干哥哥。
如此一来,官文就成了胡林翼的干妹夫。他开始不愿意,小妾开导他说:“我家哥哥是天下一等一的好人,那日做寿,要不是他,你还在湖北官场怎么混呢?”官文一想也是,小妾见官文答应了,又说,“前任总督、巡抚,落了一个什么下场,你又不是不晓得。依我看呐,老爷不要再去瞎掺和湖北的事情了,湖北地方上的那些事情你就让胡哥哥去办吧,我们躲在背后享清福该多好!
官文见小妾高兴,就答应了。两人结为兄弟后,湖北军政大事都让胡林翼去办,官文只在胡林翼的公文上画圈而已。有下属跟官文告状说胡林翼的权力太大,总督大人拱手无为。
官文脸上顿起不快,摆摆手说:“你懂什么?如果每个人都去干预巡抚政事,只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让我去步吴文镕、杨霈的后尘吗?”下属一听,赶紧闭口。
胡林翼闻讯后,办事亦格外小心谨慎,有功则让给官文,有过失则留给自己。从此,湖北督抚和睦,时人以“两贤”相称。
却说太平军在黄梅西修了一百多座石垒,摆成梅花状,每个石垒都有人马把守。多隆阿、鲍超进至石垒前,程学启已列阵等待。多隆阿见其不在险要地方布阵,而在平坦地方决战,与鲍超分别从两翼发动攻击,这下该程学启犯难了。多隆阿、鲍超作战勇敢,有“多龙鲍虎”之称。若一对一程学启根本不惧多、鲍,如今要力敌两将,怎么分身?于是他决定先迎战鲍超。
哪知鲍超迅速抢占有利地形,居高临下炮轰太平军,程学启招架不住,退回黄梅。多隆阿毁垒四十八座,黄梅以西之敌尽平,两将围住黄梅不断攻打。
秦日纲进至黄州东门外,王维稳从罗田赶到上巴河,扎下两百多座石垒,虎视黄州大营,胡林翼召集众将问:“谁可出去御敌?”
何绍彩、李续宜、唐训方一齐请战。
胡林翼说:“破长毛非舒保的马队不可,让舒保、何绍彩为前锋,李续宜、唐训方从西翼包抄,明日交战。”众将领命,各自回去准备。
次日一早,黄州大营内吹起号角,舒保身着铁衣铁甲,操着板门刀,领一支骑兵出营。秦日纲知道蒙古骑兵厉害,太平军曾经吃过大亏,他在黄州东门外摆好阵势,命令五百名弓箭手压住阵脚。
何绍彩率军进攻,双方激战半个时辰,湘军死伤不少,何绍彩也中箭倒地。待太平军弓箭将尽,李续宜、唐训方从两翼袭来,此时舒保率骑兵参战,秦日纲大败,便向上巴河方向突围。湘军一直追到上巴河,平垒四十二座,王维稳战死。秦日纲无法立足,败走罗田胜利镇。
胜利镇,别名“屯兵堡”“滕家堡”,地处鄂皖交通要冲,地势险要,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湘军追到胜利镇,秦日纲又退守松子关。
松子关,因附近多松子而得名。松子关地势险峻,北接长岭关,南临铜锣关、栗子关、招军寨、石佛垴,东连三省垴、青苔关、瓮门关,与大别山主峰天堂寨相倚,是鄂皖边界上的天然防线。清代进士张晋芝有诗赞曰——
千里中原此划疆,平分天堑界光黄。
月明绕树无乌鹊,日落居人畏虎狼。
东去淮肥环铁锁,南通云梦固金汤。
泥丸塞断雄关险,隐若长城据一方。
李续宜、唐训方向松子关发动进攻,秦日纲坚守半月,转战三省脑、青苔关,撤到安徽金寨。
湖北境内只有黄梅、小池两地还有太平军,黄梅为程学启部,小池为叶芸来部。胡林翼令舒保、何绍彩分别守住大别山上的险要长岭关、松子关,李续宜、唐训方进军小池,围攻叶芸来。
叶芸来是陈玉成手下猛将,奉命守小池,本可以跟黄梅的程学启相呼应。可程学启被多隆阿、鲍超包围,不能出黄梅半步,粮道又断,此时正焦急万分,在大营背剪双手来回走动,冥思退敌之策。
探马来报,说湘军李续宜、唐训方率大队人马从西、北两个方向进至小池,已成合围之势。
叶芸来大惊,吩咐众将士加紧挖壕,引龙感湖水阻挡湘军。
李续宜对邢高魁说:“长毛粮道绝断,军内无粮,我军可用计诱他上当。”
邢高魁不解,瞪大眼睛问:“何计?”
李续宜趁他揩汗时,低声道:“选用五百辆运粮车,每辆车埋伏五名士兵,各带利刃强弩,派老弱押粮,然后命唐训方军在龙感湖周围埋伏,静等长毛前来劫粮。”邢高魁、唐训方领命,依计而行。
这天有探马来报,说清妖从龙感湖往湘军大营运粮。叶芸来一听马上来了精神,率军前去查看,见湘军押运粮车的都是一些老弱士卒,周围并无埋伏,便放心前来劫粮。等到太平军士卒靠近粮车,车内湘军倾巢而出,刀砍弩射。太平军大惊,慌忙摆成梅花阵仓促应战。湘军五个对五个,又有硬弩,叶芸来吃了大亏,沿着龙感湖岸边逃跑。唐训方杀出,太平军大败,不敢去黄梅,撤回小池固守。
李续宜将小池团团围住,令士兵挖了一条壕沟引来龙感湖水,声称要瓮中捉鳖。当天晚上,李续宜突然传令湘军全部移营至高地,将士不解追问原因。李续宜回答说:“不要问为什么,违令者斩!”
一夜之间,湘军将小池周围高地全部占领。次日早晨,阴云四合,大雨从天而降,小池平地水深三尺,大街小巷可以行船。龙感湖水倒灌,太平军成了一群鱼虾,在水中到处寻找漂浮之物栖身。众将都佩服李续宜的神机妙算,李续宜说:“为将之道,不知天时地利,阴阳风雨,不能做到防患于未然,庸才也!”
叶芸来军被水淹,死伤不计其数,他率领残兵败将一路逃到宿松。数日后雨停水退,李续宜进入小池,飞报胡林翼。胡林翼大喜,离开黄州前来会合,与众将一起商量下一步攻守之策。
正午的阳光格外刺眼,彭玉麟挪了挪身子,避开从船舱射进来的耀眼阳光,又揉了揉眼皮才说道:“可以趁长毛内讧,石达开撤到宁国之机。湘军水陆两支人马先攻梅家洲,然后取石钟山、湖口、彭泽、小孤山。”
“好。”胡林翼呷了口茶,负手而立,随后便调李续宜、唐训方到九江监视林启容,李续宜随水师一起行动。
三军不负胡林翼所望,很快攻下梅家洲,又取湖口、彭泽、小孤山、望江,进至东流,黄翼升还一度收复铜陵。
湘军节节胜利,但有四路人马不高兴,哪四路?
一路是太平军主将石达开;一路是安徽巡抚福济;一路是江南大营主将和春;一路是钦差大臣胜保。
石达开不高兴还好理解,福济、和春、胜保都是朝廷大员,他们不高兴着实令人费解。
这说来话长,胡林翼在军事上节节胜利,福济在安徽却是一败涂地,经常要胡林翼帮忙。皇上面前,他的脸可无处搁。
陈玉成退到安庆,派兵包围庐州。福济向胡林翼求援,胡林翼便派李孟群驰援庐州。
却说李孟群自出兵广西以来,征战湘鄂,立下不少战功,朝廷任命他为湖北布政使。李孟群春风得意,但他还想百尺竿头,再进一步。胡林翼让他出兵安徽庐州,别人想回避都来不及,李孟群却高兴地接受了。他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半个月不打仗,便浑身难受。李孟群虽说武略过人,却很迷信,每次出师总要找人算上一卦,这次他又回家找李仙姑占了一卦。李仙姑是一个寡妇,四十来岁,以跳大神为业,眉毛又细又长,嘴唇上有一颗豌豆大的黑痣,一颦一笑都在惺惺作态。李仙姑在神坛前鼓捣一番,屋内顿时烛火辉煌,香烟缭绕。也不知道她在跟谁讲话,紧接着几个卦打下去,然后站起来以后就眉开眼笑,告诉李孟群道:“上上大吉,利在东北。”
李孟群大喜,择吉日在黄州大营誓师出征,率三千人马进攻英山。部将陆培宾早年加入过天地会,后投靠了李孟群,他生得机灵乖巧,猴精猴精,偏偏得到李孟群喜爱。
陆培宾献计说:“英山城池险要,地处皖鄂交通要道,又有大别山为依靠,长毛驻有精兵,易守难攻。唯有北路金铺、石头咀一带可通安徽,若我军出其不意,拿下此地,英山必能攻克。”
李孟群认为有理,对张中玉等将领说:“孙子兵法云:城有所不攻。就是这个道理。”令张中玉请率五百人马前去攻金铺、石头咀。
两天以后,消息传来,大别山通道已被张中玉切断。李孟群大喜,率兵攻打英山。
英山太平军守将陈忠村命令城中老百姓登城防守,自己率军前来抵挡。李孟群围而不攻,还让开东门,说:“我知道城中百姓他们是被迫进入英山城中防守的,有愿意回家跟妻儿老小团聚的,官军绝不追究,可以出城。否则,城破之日,就会屠城。”
城中老百姓开始以为官军是在试探。几天以后,城北粮道被截断,城内粮价上涨,城中老百姓不愿意替太平军守城了,成群结队往外逃。数日以后,再没有人外逃了。李孟群派人前去打探,城内不见一个长毛,只是城墙上虚插旗帜,长毛都化装成老百姓逃往罗田,李孟群兵不血刃地取了英山。
这天,大别山阴云四合,天空隐约有雷声。李景湖率一千人攻打罗田,刚一接仗,太平军便丢盔弃甲。李景湖对下属说:“长毛也真不经打,一触即溃。”湘军争相进攻,太平军被迫退到罗田西城西十里城门山,靠山列阵,准备再战。
部将李德荣提醒说:“长毛败了一阵还敢迎战,说明他们有恃无恐,看他们结阵的样子,感觉有些不对劲。”
李景湖骑一匹蓝色驹,把钢枪一举,高呼道:“我自跟随李孟群大人出师以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就算长毛有出奇制胜的办法,我也不惧。”于是命士卒进攻。
此时天色大变,电闪雷鸣,李景湖跃马挺枪,见人就挑,太平军阵形大乱。突然天空一个炸雷,击中李景湖,瞬间将他烧成一具焦尸,手中铁枪依然高举。太平军大喊:“清妖遭雷劈了,天佑我军,杀啊!”
李德荣被眼前情景惊呆了,不敢再战,掉头就跑。太平军大杀一阵,反败为胜。
李景湖战死罗田,李孟群虽取了英山,但不敢进军安徽,怕陈玉成抄了后路。胡林翼知道李孟群心思,调多隆阿前往罗田。
多隆阿率军至罗田,立即对太平军发起猛烈进攻,连破太平军二十一座营垒,守将徐宁绍在罗田坚守不出。此时武穴十里铺战事又起,多隆阿又奉命前往武穴助战。
鲍超领命监视黄梅的太平军,王国才屯黄梅,准备进攻安徽宿松。陈玉成进至黄梅,准备在鄂东与湘军决战,保卫九江,屏蔽安庆。
陈玉成率军出黄梅,进至梅川。鲍超闻讯,率霆军赶来,在武穴十里铺与太平军前锋相遇,申名标出马约战。只见对方旗门开处,杀出一将,五短身材,骑一匹黄骠马,拿一把虎牙大刀,貌似一文弱书生,却有一股剽悍之气。申名标问其姓名,那将回答说:“安徽桐城程学启。”双方交斗了十几个回合,申名标不敌程学启,便拨马逃回本阵,太平军也不追赶。
申名标对鲍超说:“程学启非常勇悍,我不是他的对手。长毛人数很多,是我军的数倍,不如高垒勿战,在十里铺与长毛打持久战。”
鲍超闻言厉声说:“长毛仗着人多轻视我们,霆军是湘军主力。程学启就算是块硬骨头,我也要将他啃下来,不遇强敌,怎见霆军神勇?看我明日如何打败他!”
次日,鲍超全身铁甲,骑着黑炭马,手绰丈八蛇矛,列阵出马,指名道姓单叫程学启出战。程学启跃马横刀冲出,与鲍超大战五十回合,不分胜负,双方士卒擂起战鼓,“嗬嗬”之声惊天动地。陈玉成站在高岗上面观战,问胡以晃道:“跟程学启单挑的是何人?”
胡以晃回答说:“湘军勇将鲍超,曾在奓山单骑救走胡林翼,打退韦俊八百精兵的就是此人。”
陈玉成感慨地说:“真勇将也!前者李续宜、李孟群都不弱。我看此人之勇不在二李之下,不除此人,便会成为我军的心腹大患。”便命胡以晃率骑兵从侧翼攻击。
鲍、程两将从前未遇敌手,今天阵前厮杀,痛快淋漓,不觉之间又斗了四五十回合。此时胡以晃已从侧面向霆军发动进攻,申名标率数十骑来抵挡胡以晃,但他哪里抵得住。鲍超不敢再战,往回便走,陈玉成策动大军追击。霆军不支,后退十余里。忽见一军尽打白旗,当头拦住去路,为首的一将,白衣白甲,骑一匹卷毛赤兔马,使一口泼风刀,正是多隆阿。他引步马军三千前来黄梅助战,拦住太平军厮杀一通,斩首两千余级,胡以晃、程学启死战逃脱。
当天晚上,鲍超清点人马,亲自到多隆阿大营感谢,说:“今天若非多将军赶到,霆军早被长毛围歼了。”
多隆阿反剪双手,在大帐内来回踱步,告诫鲍超道:“陈玉成是贼中悍将,智勇双全,又有程学启为虎作伥,要小心应付。”
鲍超连连点头称是。两军在十里铺相持十余日,太平军几次攻打,多、鲍一心坚守并不出战,任凭程学启叫骂。
胡林翼在武昌获知陈玉成大举来攻,多、鲍二将被围武穴。于是命邢高魁率三千人前往十里铺扎营,与多、鲍互为犄角,又命李孟群进兵安徽霍山,切断太平军后路,自己则亲临黄州大营,又将舒保、唐训方从襄阳调到黄州。
陈玉成获知李孟群增援庐州,便命前锋人马从罗田南下,分兵到浠水、罗田、广济、黄梅拦截李孟群。李孟群取道罗田,进攻六安、霍山,太平军来援,被李孟群击败。王国才进攻黄梅,太平军坚守不出,胡林翼调鲍超防守黄梅,令王国才兵进宿松。
王国才领命准备进攻宿松,拔寨起行,士卒不慎点燃火药。王国才去救,火药爆炸,反将其烧死。死讯传到黄州大营,胡林翼将其厚葬,抚恤家属,令鲍超统领其军。
太平军退守黄梅,多、鲍沿路追击,进至黄梅西,咬住程学启不放。
李孟群令部将李景田进攻罗田,不料遭到太平军伏击,李景田战死,余部退回小池。陈玉成率军进攻小池,遇见多隆阿,多隆阿拟定作战计划,准备打击陈玉成。
李孟群率两千五百人翻过大别山到达漫水河,漫水河水寨驻有五百太平军,李孟群一个冲锋就过了河,打到佛子岭,遭遇陈玉成。
李孟群官高脾气大,连战皆捷,根本不把太平军放在眼里。他自恃勇武,骑在马上抬起右脚垫在屁股底下,对太平军百般辱骂。陈玉成勒马回问:“谁能去将李孟群生擒过来?”
土官副五将军韦国器说:“末将愿往!”
陈玉成看了他一眼,说:“这不是大将做的事。”
旅帅肖雨锋说:“末将愿往!”
陈玉成点点头,问:“你需要多少兵马?”
肖雨锋上前一拱手,说:“一百精骑足矣!”
陈玉成将其送出辕门外,肖雨锋说:“末将进攻李孟群时,请击鼓呐喊!”陈玉成同意。
肖雨锋亲选一百精兵,携带两支短戟出了佛子岭。
李孟群看见一骑向他奔来,他执钢枪准备前往厮杀。肖雨锋摆摆手,在离他数米远的地方停下来说:“李大人好!八年前小人曾跟随李大人在右江当过团丁,名叫肖雨锋,不知大人是否还记得?”
李孟群也不知道对方讲的是真是假,停止辱骂,不停地打量他。肖雨锋又走上前来问:“李大人认不出我了?”
李孟群仔细看了看说不认识。
肖雨锋大声说道:“我是来削你头的。”说完朝李孟群马屁股后面猛抽一鞭。那马负痛,长嘶一声,向前狂奔,将李孟群掀下马背。众将皆惊,前来相救,肖雨锋一连刺翻数人。陈玉成远远望见,擂起战鼓,一百精骑狂飓而出。
李孟群从地上爬起,拼命狂奔,队形大乱。肖雨锋在后面追赶,远射近刺。李孟群军大溃,直到漫水河才止住脚步。陈玉成又率大军来攻,李孟群不敢停留,退回大别山天堂寨,据险而守,太平军围攻一日方才退去。
李孟群对大家说:“我世受国恩,进兵庐州,不想却在霍山败了一阵。彭玉麟夺湖口,杨载福取彭泽,李续宾下九江,多隆阿、鲍超、舒保等各有战功;唯独我这个安徽布政使浪得虚名。请大家跟我一起去庐州,就算血洒荒野,马革裹尸也在所不惜。”
众将士听了,表示愿随李孟群奋力击敌。李孟群杀牛摆酒,犒劳士卒,出霍山进至肥西官亭、长城一带。李孟群准备进攻太平军,军中望气者说:“天罡星在西方,太白临于庐州,主将凶多吉少,要小心谨慎,不要急于进攻。”
李孟群不听。
太平军见湘军人少,一齐嘲笑。李孟群大怒,率军出击,斩杀太平军师帅以下一千多人。陈玉成出战,一天时间与李孟群大战十几次。湘军多次打败太平军,而陈玉成也一刻不停地进攻。
李孟群人马损耗得很厉害,士卒也早已饥疲不堪。太平军却越战越勇,陈玉成不断增加人马加强对湘军围攻。李孟群整夜戒严,一直到天亮才息鼓收兵。这时太平军又如潮水一般涌来,直冲湘军营寨。湘军大乱,李孟群拼命挡住,人马又损失不少。如此数日,天天如此。
湘军长途救援庐州,所带粮食不过能度十余日。皖北饥荒,赤地千里,军粮不足,十日以后,军内粮草已经用尽。而太平军的粮草不断,湘军士兵战死也得不到补充,安徽各地粮草又运不进来,李孟群人马因饥饿失去战斗力,陈玉成令士兵挖掘两条土壕将他困住。
咸丰七年二月,六安陷落。太平军六七万人马进逼长城,架起云梯攻城,不少士兵被烧死。太平军又制作木驴攻城,开始在城墙上打洞,准备轰塌城墙。太平军又调来土营,挖了十几条地道通到庐州城下,埋上炸药,只听轰的一声响,方圆数十里都可以听得到。太平军攻入城中,福济、李鸿章等已经逃之夭夭。李孟群见援尽粮绝,决定突围,逃到官亭,死里求生。
当天夜里,众人杀马饱餐一顿,且战且走。太平军骑兵来追,战至天亮,李孟群占领一处小山岗,清点身边人马,只有一百多人。太平军见其没有援兵,加紧进攻。李孟群脱掉外衣,露出臂膀,手执长刀站在阵前,太平军碰到他的长刀非死即伤。
陈玉成命令太平军组成人墙,长枪如林,并列前进,声称要活捉李孟群。
只见李孟群弯弓搭箭,嗖嗖嗖,数支利箭飞来,射杀了几名太平军。不一会儿,箭已用尽,李孟群知道逃不出去了,便扔掉硬弓,抽出佩刀,背靠一面墙壁。太平军冲进院子,见一人穿着官服,手执长刀,目光凶狠,一齐来攻。
李孟群知道早晚是个死,身先士卒,他杀到哪里身后的士兵都跟到哪里。战到中午,身中数十处箭伤。他退到山岗顶上,被太平军砍翻在地,随从全被杀死,无一人投降。
李孟群被俘以后,被太平军押至庐州。陈玉成亲自劝降,李孟群不降,在绢上赋诗四首,绝食明志。三月十四日,李孟群被陈玉成斩首示众,时年三十三岁。
朝廷赠谥武愍,以巡抚例优恤,给予后人骑都尉兼云骑尉世职。
咸丰七年九月,太平军从东乡、贵溪一带撤到安徽。福兴命李元度在贵溪摆开战场,切断太平军归路。太平军五人为伍,由伍长负责,一人牵骡马,四人作战。遇敌摆成梅花阵,进退自如。李元度虽然跟太平军打过无数次仗,这一次却跟以往有所不同,当湘军看到太平军步骑从西往东,尘土飞扬,非常恐惧,纷纷要求进城防守。
李元度皱着眉头问道:“跟长毛战一场再回城如何?”
众将胆寒,一个个如箭穿鹰嘴,钩挂鱼鳃。李元度连问数声,无人应答。
邓辅纶打圆场说:“先保存实力,守住贵溪要紧。”李元度只好收军回城,太平军见贵溪守军已有准备,不敢攻城,绕城别走,直奔铅山、玉山。
景德镇的太平军联合安仁、金溪、泸溪等地天地会、半边钱会再度进攻贵溪,李元度率军出战,被太平军打败,退回贵溪,坚守不出。半月后,太平军撤围,向东乡进军。
十月初六,李定太在进贤接到福兴军令,率一千人到东乡阻击太平军。李定太善于用兵,他到东乡后在城外,深沟高垒坚守。
福兴怕李定太有失,又令周凤山,帅远燡率领“虎营”赶到东乡。
李定太白天守在大营中不出来作战,晚上到处敲锣打鼓,袭击敌营,搞得太平军疲惫不堪,一连数日都是如此。时间一长,太平军越聚越多,湘军再怎么闹,也不予理睬。
李定太对周凤山、帅远燡说:“长毛已经麻痹了,我军可以出击。”
次日,湘军突然冲出战壕,直扑太平军阵地,斩敌一千多人。太平军主将蔡国荣从马上掉下来,赤脚而逃,湘军声威大振。
帅远燡胜了一仗,他认为用兵打仗不过如此。第二天出阵挑战,太平军后退二十余里,以避其锋芒。帅远燡以为太平军怕他,离敌人五里下寨,李定太劝阻不住。
李定太在军岭下寨,湘军分为三队呈品字形,帅远燡居中,李定太居左,周凤山居右。帅远燡认为周凤山是湘军老将,与周军合屯一处,相互策应比较好。
李世贤引大队人马至军岭,帅远燡已布成阵式。李世贤于马上大骂:“清妖胆子不小,竟敢兴兵犯天国疆界,真是死有余辜!”
进士出身的帅远燡,是有名的快嘴,出语反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长毛造反,实属犯上作乱,还不下马投降,归顺朝廷,可以饶你不死,若说半个不字,则死无葬身之地!”
李世贤大怒,让李元茂出战。
帅远燡背后的部将庞化南出马,李元茂手持四十斤双锤,数十人不敢近身。两将阵前相斗,战了二十多个回合不分胜负。忽然湘军大阵两边号角齐鸣,呜呜作响。左边李定太杀出,右边周凤山杀出,三军一齐掩杀。太平军大败,逃回东乡。
次日,湘军进至东乡。忽报福兴派李芳园押运粮草至军岭被太平军包围,请求支援。李定太让周凤山领一军去护送粮草,周凤山也不跟帅远燡打招呼,率军先撤,过了一会儿,又有探马来报,说长毛一支人马兵至军岭,袭取我军后路。李定太大惊失色,令帅远燡就地扎营,自率兵马至军岭。
三队人马走了两队,帅远燡扎下营寨,也不见太平军来攻,以为太平军怕他,便执一杆长枪,英姿飒爽,带几名亲兵巡营。
第三天,李世贤在东乡险要地方据险设伏。派蔡国荣率一千残军假装经过“虎营”阵地,亲率一万太平军偃旗息鼓,跟在后面。
“虎营”将士看了忍不住发笑,帅远燡见状率军出击,蔡国荣假装不敌,马上逃跑。“虎营”将士奋起直追,不知不觉来到一处山林。此时,火球火箭扑面而来,封死“虎营”退路,前面的太平军反身杀回,个个短刀短剑,势不可当。山道路窄,“虎营”士兵的长枪长刀施展不开,退到平地。
帅远燡所募士卒都是新兵,没有见过大阵仗,准备摆阵迎敌,但是半个小时过去了也没有列成阵式。李世贤按捺不住冲杀过来,湘军抵挡不住,帅远燡心慌意乱,提枪欲战,后军又乱了起来。原来是李元茂从背后发起进攻,而且来势汹汹。帅远燡想制止溃兵,却不知兵败如山倒,自己也被撞倒在地。李元茂从背后放了一箭,人马踩踏,帅远燡当场气绝。
李元茂大呼:“清妖主将已死,尔等还不弃械投降?”众士卒一看,帅远燡果然已死,不战自溃,一哄而散。
帅远燡,字逸斋,湖北黄梅人。他自幼聪明,六岁能诗,道光十七年拔为贡生,随祖父帅承瀛在京读书。道光二十七年丁未榜二甲二十八名进士,与李鸿章、郭嵩焘、陈鼐一起被曾国藩称为“丁未四君子”,授编修。同年,黄梅暴发特大洪水,帅远燡将家中百余亩良田紧急变卖救灾,救活了不少人。
朝廷授予骑都尉世职,谥文毅。黄梅县城东门正街鑫城赐建专祠,遗著有《帅远燡公遗集》,李元度专门为他写传,其子孙皆为高官。
太平军出兵彭泽,想牵制临江、九江的湘军。李续宾、刘长佑等军长壕深沟困顿两城,太平军根本进不了九江、临江。太平军东乡获胜,李定太、周凤山退入城内,李元度在贵溪避而不战。正是:
孟群谋战特传奇,勇猛英明镇乱基。
意气书生何所用,东乡远燡志难移。
湘军接二连三损兵折将,不知福兴还会搞什么名堂,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