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续宾、曾国华全军覆灭,湘军死亡七千人,全军笼罩在一片悲壮的气氛之中。胡林翼、曾国藩勠力同心,上慰朝廷,下抚将士,力挽狂澜,才稳住大局。
曾国藩已经失去一个弟弟了,另外一个弟弟无论如何也不能出什么差池,那个人就是老九曾国荃,此时正在围攻吉安。
曾国藩驻兵南城,身上的牛皮癣又发作起来,痒得难受。大营蚊蝇又多,营内不少士兵得了传染病,无药可治。
刘长佑爱护士卒,经常前去察看,亲自给士兵端汤喂药,一不小心自己也得了传染病,不能下床。
新宁楚勇十之八九都得了此病,人人自危。曾国藩知道病情比军情还凶,派人将刘长佑送回新宁老家治病,生病将士一律遣散回家。如此一来,湘军战斗力大打折扣。曾国藩将此事告诉官文,官文让其自保,不必与石达开在闽、赣边境作战。
耆龄闻讯,让邓仁堃送来不少草药、粮饷。
曾国藩心中稍安,防疫祛病自救。
曾贞幹走后,曾国藩密切关注太平军的动向,湘军经常截获石达开跟傅忠信的军事情报。傅忠信防守吉安,如同九江的林启容宁死不降。曾国藩想起当年坐困星子,谍报人员十出九亡的仇恨,传令一旦抓到长毛的探子,搜出信件的马上斩首!当然他也不忘搞一点假情报,让投降的长毛探子送出。
太平军在湖口的战船都被湘军焚烧得干干净净,三年积愤,一朝雪耻,彭玉麟从此游弋在烟波浩渺的鄱阳湖。
这天,亲兵曾正八、曾有十自吉安来告诉曾国藩说:“成大吉率领老湘营到了三曲滩,九帅想前往迎接。”
曾国藩说:“老九做事不要见异思迁,这山望着那山高。读书的时候就好好读书,不要去想如何考中举人、进士的事,带兵打仗,更不要去想将来如何知州、知县的事情。凡事千头万绪,纷纷扰扰,以免到头来一事无成,悔之晚矣!”
曾国荃听进了大哥的话,跟黄冕一起一心一意攻打吉安。
镇江、瓜洲被湘军同时攻克,杨载福任福建提督,可以专折奏事。吉安、建昌收复以后,江西局面就可以稳住,成大吉率领老湘营来到三曲滩,协助老九围攻吉安。
杨辅清、杨宜清从江西宁都、新城来援,成大吉到水东拦截太平军。傅忠信见湘军分兵,命令部将李雅凤弃守万安,率军前来袭击吉字营。李雅凤将太平军分成若干小队,不断进行骚扰,让曾国荃得不到片刻安宁。
吉字营拼命攻打吉安,赵焕联佐攻,两人一起围城,轮流攻打东门。每次湘军前来,傅忠信便传令各军多备石头、灰瓶、礌石、弓弩。只要湘军攻城,便用这些东西来招呼。湘军死伤不少,时间一长,太平军弓箭用尽。
这天晚上,太平军扎了两千多个稻草人,穿上太平军衣服,从城上将他们放下来。湘军流动哨发觉,以为太平军前来劫营,发出警报。曾国荃不敢出营,命士兵用弓箭射杀,不少太平军中箭倒下。直至天亮,倒下的太平军都站起来爬上城去,吉字营士卒大惊失色,以为太平军是神兵。
曾国荃不相信,亲自下城观看,没有发现太平军的尸首。
曾国荃在壕上架起数座浮桥,喊道:“吉安守将傅忠信前来答话。”
副将翟明海站在城墙上说:“清妖曾国荃没有资格见主将。”曾国荃大怒,让刘连捷用箭射他。刘连捷箭法高超,领命后拈弓搭箭,将那张弓扯得如一轮满月。那支箭如同长了眼睛,正中敌将命门。翟明海站在城楼上不动,刘连捷又连发两箭,两箭皆中,翟明海仍然不动。曾国荃怀疑射中的是木偶人,吩咐湘军撤退。
隔一日,傅忠信故技重演,曾国荃不理,却派人暗中观察。傅忠信派太平军出城,分别扑向湘军大营,曾国荃早有防备,一整乱箭射向太平军。太平军见吉字营已有防备,一齐扑向周凤山的凤字营。
周凤山驻军螺冈,傅忠信屡扑凤字营,周凤山疲于奔命。傅忠信又密令副将翟明海、先锋李雅凤各率五千人马出城,自己率大军一起夹攻周凤山。周凤山身负重伤,凤字营抵挡不住,人马大溃,逃往泰和、安福、固江等地。周凤山不能再战,逃回南昌。
傅忠信乘胜追击,收复吉水、阜田,进据峡江。不久,太平军在瑞州、临江作战失败。石达开的岳父黄玉昆战死,湘军重新包围吉安。
曾国荃围攻吉安已经两年多了,周凤山被太平军打败以后,曾国荃收编溃卒,共计六千多人。吉字营也死伤不少,奇怪的是曾国荃毫发无损。黄冕说:“老九是福将,你看他的面相,下巴向前翘。”
其实曾国荃也没有别的本事,只是战壕挖得深,工事筑得好,反应速度快。
曾国荃认为每晚都要防止太平军前来偷袭不是长久之计,对黄冕说:“长毛在江西势力太大,说不定哪天就有援兵过来,与城内人马联合起来攻打我军。知府大人应该征调各县民团来吉安助攻,挖长壕,引赣江之水围困吉安。”黄冕认为老九说得有理,便发出公文征调民团到吉安,准备加挖两条长壕围困吉安城内的太平军。
不久,汪海洋出兵新余,增援吉安,走到分宜防里,有一百多人前来投军。汪海洋抬头一看,见一少年黄巾黄袍,马脖子上还挂一颗人头,便问:“你是何人?”
那少年弃枪下马,伏拜于地说:“我是吉水人谭富,字元化。因为乱世流落江湖,聚集两百人在一起,以抢劫为生。”汪海洋大喜,将他们全部收编。
防里位于江西分宜南端,是明朝宰相严嵩的故乡,被称为“权相之乡”。
汪海洋可不管这些,他要的是粮草。汪海洋援助吉安城,险些攻破了长壕,但均被曾国荃打退。后来李世贤来攻,破了第一条长壕,在第二条长壕面前一筹莫展。城内太平军出城来攻,即使是两面夹击,也没有成功。曾国荃苦撑数日,终于击退两面来攻之敌。为此,胡林翼对他青眼有加。
黄冕去职,大哥丁忧回家,吉字营受了福兴不少冤枉气,但是曾国荃挺住了。他将围困吉安的壕沟由两道壕增添至四道,连鸟儿都不能飞进飞出。虽然他围住了吉安,却攻不进去。
大哥重新出山,老九便铁了心要将吉安拿下来,给大哥当作见面礼。
咸丰八年十月,吉安之战即将打响,曾国荃指使妓女阿香前往吉安,尤其是见到太平军东门守将吴卓涛时必须唱出《王三打鸟》,必有妙用。
阿香接到曾国荃指令,与一个老湘军士卒化装成父女前往吉安。阿香到了吉安,自称是吴卓涛的亲妹妹,用一口流利的南宁白话骗过了守城门的太平军。
在吴卓涛的大营外,阿香唱了一段《王三打鸟》,然后背了四句:“今天的天气好,王三我起得早,去到那山前山后,打鸟走一程,哎呀咿子哟……”
吴卓涛听到熟悉的歌声,大吃一惊,为防止隐私外露,急忙现身将阿香接入,并叮嘱阿香此事不得对外张扬,然后两人进了内帐。
阿香见吴卓涛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转过身便施展出勾魂伎俩,吴卓涛心神激**,对阿香这个送上门的女子岂有不收之理。
为了给自己留一个投靠朝廷的机会,吴卓涛对阿香信誓旦旦地说要效忠朝廷,为了表示诚意,吴卓涛拿出一张吉安城防守图给阿香“父亲”。
在阿香的百般引诱下,吴卓涛彻底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终于下定决心要改换门庭。
金屋藏娇的日子过得很快活,为了躲避城内太平军的搜查,吴卓涛痴情地对阿香说:“你要乔装打扮一番,否则傅忠信查营时将你搜出,难逃一死。”
阿香自然同意打扮成太平军,随时出入吴卓涛的营帐。
吉安城内,太平军被围困两年多,弹尽粮绝,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守将翟明海、副将吴大发等十几个将领想投降湘军,去找主将傅忠信商量,傅忠信假装同意。
第二天,傅忠信大宴诸将,让李雅凤设下伏兵,在军账上挂着天王旗,领大家做礼拜。李雅凤率兵突至,将翟明海、吴大发等抓住,将他们全部处斩。从此,吉安守军无人敢降。
傅忠信一次处死了十几个高级将领。有人不服,当天晚上将信绑在箭杆上射向湘军阵地,约湘军前来攻城。
曾国荃半信半疑,想了一个晚上,一觉醒来便传令攻城。江西水师将领刘于淳亦到吉安城外助战。
当一万杀红了眼的湘军士兵冲进吉安城的时候,曾国荃心花怒放,没有加以约束。
傅忠信听到湘军战鼓咚咚直响,身穿铠甲登城迎敌。城内叛军在吴卓涛的率领下,穿上铁甲,手持刀枪,前来围攻,傅忠信逃出吉安。叛军打开城门,放湘军入城。
吉安被围两年,一朝被曾国荃攻破。湘军进城以后,洗劫三天,见人就杀,见财就抢,吉安变成了一座空城。湘军却是人人抢足了私货,个个发了横财,当官的坐地分赃,曾国荃自然是最大赢家。他决定这次要好好地孝敬一下大哥,然而拿什么去孝敬大哥呢?曾国荃想了很久,打听到吉安欧阳修的后人有一本宋版《欧阳文忠公文集》,马上有了主意。
曾国荃离开吉安,前往永丰,一路上见到不少青翠欲滴的竹子,巍巍五百里井冈山,山峦起伏,陡崖深涧,到处都有青青翠竹。这些竹子无处不在,肆意生长,从山脚到山腰,从山脊到山顶,层层叠叠,密密麻麻,郁郁葱葱。微风一吹,如大海的波涛一样在崇山峻岭之间翻滚盘旋,汹涌澎湃。面对井冈翠竹,秀才出身的曾国荃没有兴趣,他的心里装着另一件大事。
他来到欧阳修故居的祠堂,凶神恶煞地对欧阳修的后人说:“据可靠情报,官军围攻吉安期间,欧阳家族有人私通长毛,还给长毛送钱送物、送米送菜,今天不交出通敌之人,全族问斩!”
族长欧阳胜启颤颤巍巍地说:“曾大人,我们欧阳氏一族自宋朝以来,世代居住于此,一直都是良民,哪里有人通敌?就是长毛路过此地,全族也没有一个人与长毛接触,就更别说通敌、资敌了。”
曾国荃见软的不行,就来硬的,说道:“来人呐,将那嘴硬的老头脱去衣裤,先打三十军棍再说。”
欧阳胜启叩头如捣蒜,说道:“曾大人,你也是秀才出身,不能辱没我这读书人,我也是秀才哪!”
曾国荃凶神恶煞地问:“秀才又怎样?在长沙的时候,望城县秀才林明仲私通串子会,被拉出去浸猪笼三天,然后斩首示众,你没听说过?”
“听说过,曾大帅也是两榜进士出身,一向爱民。我族别无宝贝,只有一本宋版《欧阳文忠公文集》愿意献出,请大人转呈大帅。”欧阳族长只好就范。
“是真是假,拿过来看看。”曾国荃阴沉着脸说。
欧阳胜启命人到祠堂的神龛中去取,没过多久,族人取出一个黄布包。曾国荃命他们当众打开,只见十几层油纸重重的包裹,打开一看,果然是一本《欧阳文忠公文集》。
曾国荃瞪了族长一眼,问:“你们不是在糊弄我吧?”
欧阳胜启双膝一跪,说道:“全族老小性命都在大人手上,如何敢糊弄?”
曾国荃不置可否地说:“这还差不多,敢糊弄我,回头再找你算账,不怕你欧阳一族逃到天边。”说完便传令收兵。
曾国藩看到这本被烟熏黑,纸张发黄的宋版文集,爱不释手,向曾国荃询问得书经过。曾国荃实话实说了,曾国藩一听大怒道:“你办事怎么不用脑子,我天天喊护卫名教,卫道孔孟。你倒好,打下吉安一座破城,就到欧阳修家里强取豪夺。你好歹也是一个秀才,在欧阳文忠公面前仁义道德、礼义廉耻丧尽,你还不知羞!”
曾国荃知道大哥爱书,本想在大哥面前讨好一番,不想换来一顿臭骂,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敢作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曾国藩余怒未消,说道:“从今天起,你给我回荷叶塘闭门思过,吉字营七千湘勇全部遣散,营官哨官留下。”
曾国荃还想解释,曾国藩已将那本文集递给他说:“给我原封不动地送给欧阳文忠公后人,回湘乡募勇三千,带到军前效力。”
曾国荃一听,心中欢喜,双脚一并,大声说道:“是,大哥。”
曾国荃正愁从吉安抢夺的财物无法运回荷叶塘,见大哥如此体贴自己,还有这么多湘勇一路护送,非常高兴,屁颠屁颠地跑回吉字营。
石达开走到福建邵武,派石镇吉为先锋前往宜黄,准备增援吉安。石镇吉刚出发,败报传到邵武,石达开闻讯大惊,传令石镇吉改变行军路线,由宜黄南下前往赣南。石达开率太平军掩护家属、粮草离开邵武,沿武夷山西走,游走于闽赣山区。
石达开离开邵武不到一日,张运兰率军赶到邵武,还没来得及撤走的太平军由后路主将余忠扶率领跟张运兰打了一仗,不分胜负。
自浙江安仁一战以后,石达开变得格外小心谨慎。他知道湘军喜欢从背后偷袭,故而大军撤走时,密令赖裕新率一支人马专门打伏击。张运兰刚到北溪,遭到伏击,赖裕新骑一匹黄骠马,操一根狼牙棒杀出。张运兰令弓箭手压住阵脚,双方激战一阵,湘军不支,后退十里,方才收兵。
赖裕新,广西浔州人。太平天国将领,历任殿左贰十七检点、天台左宰辅、大军略等职。他早年团营金田参加起义,誓死追随翼王石达开。
次日一早,张运兰命令士兵擂鼓来战。水北太平军营寨不见一个太平军出战,张运兰派出探马前去侦察。
不久,探马回来报告,说水北太平军已全部撤走,邵武也是一座空城。
张运兰不信,亲自察看,邵武城内果然没有一个太平军。
张运兰传令大军驻扎邵武,飞马报告曾国藩。
却说安徽是一个是非之地,清军、太平军在这里拉锯,场面惨烈,几位巡抚不是战死就是罢官去职。
咸丰三年正月,太平军攻克安庆,安徽巡抚蒋文庆战死。
朝廷任命周天爵为安徽巡抚,不久又改任李嘉端为安徽巡抚,周天爵以兵部侍郎办理皖省太平军防剿事宜。
半年后,李嘉端被革职,朝廷任命江忠源为安徽巡抚。
又过了三个月,太平军攻克安徽新省城庐州,江忠源投水自杀。
李鸿章随吕贤基到安徽,没带一兵一卒,绿营兵一见太平军就马上逃跑,不敢接战,吕贤基组建的团练都是一群乌合之众,上不了战场。
吕贤基困于舒城,没有退敌之策,见太平军大至,与李鸿章商议战守,李鸿章也没有办法。
舒城一战,吕贤基投水而亡,李鸿章犹如惊弓之鸟,逃出舒城以后,向舒兴阿求援。哪知舒兴阿说得非常动听,就是不发一兵一卒,坐看庐州城破。
毕竟天无绝人之路,江忠源死后,朝廷任命福济为安徽巡抚,福济担任过丁未科会试副主考,是李鸿章的座师。有了这层关系,福济到达安徽以后,李鸿章马上来投,旋被福济收入幕府。有福济做靠山,李鸿章境遇大为改善,元气慢慢恢复。
咸丰三年冬,户部左侍郎王茂荫奏保李鸿章的父亲李文安为安徽团练大臣,以五品知府衔使用,重整吕贤基旧部,再擎安徽团练大旗。从此以后,李鸿章跟着父兄,带着弟弟和一帮亲友专办安徽团练。
不久,庐州团练被李鸿章整为一军,各县各乡筑圩自保。太平军分兵四掠,反被团练伏击,损失不少人马。
庐州自古为安徽重镇,扼江淮之险,北通寿徐,南连舒桐,东应和巢,西通陈蔡。太平军夺得庐州,进可攻,退可守,大大加强了皖北一带的军事力量。
咸丰任福济为安徽巡抚,又令和春收复庐州,力挽颓势。
福济、和春知道凭自手上这一点力量与太平军火拼,根本不是对手,倒不如削其枝叶,再撼其躯干,积小胜为大胜,久待其外援殆尽再进攻。主意已定,遂等待时机,分兵进剿。
当时太平军与湘军在湖口对峙,李鸿章率兵进攻庐州东南的含山,收复含山之后,将一千多名被俘的太平军将士全部杀害。
清军副将忠泰进攻巢县,久攻不克,请李鸿章来支援。李鸿章援兵到后,两军轮流向巢县守军发动攻击,太平军宁死不降,双方势力呈胶着状态。李鸿章写信给父亲李文安,请求派兵来援。
李文安自从回到安徽以后,日子过得很是滋润,他与前任巡抚江忠源,现任巡抚福济都是旧相识,巡抚从来不为难他。李文安在庐州一带亲戚朋友比较多,又与众多团练头目有交情,他在庐州东乡拉起一支队伍,阻击小股太平军、捻军,并有小胜,将团练大营设邑棠寺。
李文安认为“邑棠”两个字不好听,改为“甘棠”,他说:“周亚夫为将时屯军陕西细柳营,军队戒备森严。我屯军甘棠,是效仿周亚夫,决心与长毛、捻匪背水一战。”
李文安在甘棠寺招兵买马,扩大队伍,又在合肥、巢县设立清湖、保卫两个团练局。李文安不会带兵,团练大小事情都由子侄辈操控,他只不过在来往的公文上画一个圈,署上自己的名字而已。
接到李鸿章的求援信,李文安决定率部亲往巢县,派李昭庆为前锋,三天以后兵发巢县。
出发前的头天晚上,李文安大宴宾客,有一个部将献了一块巨冰和一车西瓜,李文安大喜。宴会结束,他将西瓜分给众人,自己留了十几个上好的西瓜,跟冰块一起冰冻。半夜口渴,他命人送上冰冻西瓜,饱食一顿,然后穿着一套短衣短裤到处溜达,三更半夜又到室外露宿。
天刚亮,众人也不见李文安醒来。过去一看,他身体已经僵硬,不知何时已经死去。李文安出师未捷,客死巢湖。
李鸿章闻讯大悲,离开巢县军营,回家奔丧。
此时太平军已在江西、湖北取得军事上的胜利,数万援军不断开往庐州,将副将忠泰围在巢县。太平军对清军焦湖营垒发起进攻,大营被端,所有兵将无一走脱,忠泰全军覆没。李鸿章命大,先走一步。
福济说:“少荃命大,其父亲李文安无疾而终,倒救了他一条性命。此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李文安虽死,但遗书几个儿子说:“长毛猖獗,搞得安徽全省不得安宁,我们李家父子世受朝廷恩典,不灭此贼,不准回家。”
咸丰四年秋天,李鸿章回家安葬完父亲,太平军得到消息,立即尾随而至。李鸿章率众团丁退守拓皋镇,双方摆开战场,张树声、张树栅兄弟打头阵,太平军人马越聚越多,四面八方都有人喊活捉李鸿章,呼声此起彼伏,十里不绝。李鸿章知道身陷绝地,此时不突围必将步入忠泰后路,遂一转马头,在吴廷香、吴长庆父子的保护下,拼命朝庐江方向逃去。
福济、和春趁太平军在湖北作战之际,督兵进攻庐州,命令李鸿章从攻。李鸿章因为军功,被福济保荐任安徽按察使。福济、和春夺取庐州以后,决定兵分两路进攻太平军,和春率军从庐州西南方向进攻舒城、三河、庐江等地;李鸿章率军从东南方向进攻巢县、和县、东关等地。
太平军攻打巢县拓皋镇,李鸿章却闻风先逃,绿营几十座营垒都被太平军攻破,兵勇死伤无数,仅存和州镇总兵吉顺率一营人马在拼死抵抗。太平军日夜围攻,以求全歼,江南提督和春带兵来援,太平军方才撤去。
李鸿章率残兵败将来庐州见和春,大拍马屁:“拓皋之战,官军声威大振,以和军门进军速度为最!”
和春出言反讥:“临阵对敌,畏敌先逃,速度之快者以李大架子为最。”
李鸿章听后很不好意思,一张脸红到耳根,悻悻而退。和春的话在大江南北一时传为笑谈,李鸿章成了有名的“长腿将军”。
李鸿章逃到庐州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的老师福济在庐州。福济担任安徽巡抚以后,马上将李鸿章调到军前效力,故而李鸿章也格外卖力,帮助福济镇压太平军。陈玉成、李秀成知道李鸿章逃往庐州,又迅速率兵围城。
庐州被围,福济一筹莫展,让李鸿章去搬救兵。李鸿章哪里还有救兵,他的安徽团练在半年时间内即被陈玉成、李秀成打得一败涂地,一蹶不振,各自回圩,不敢出战。
庐州城对于李鸿章来说,真是一个不祥之地,他想去江西搬救兵,写信给他哥哥李瀚章,一打听恩师曾国藩已经丁忧回湘乡了,他只得将实情告诉福济。
最近,福济也是伤透了脑筋,太平天国内部动乱以后,军事上刚刚有一点起色,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叫陈玉成的小将,将他收拾得只留下皖北孤城一座。李鸿章的家当玩完了,自己的好日子也到了头。但是他不能走前任皖抚江忠源的老路,这条老命不能丢在庐州。想到这里,他动笔给咸丰写奏折,请求皇上将自己开缺回京。
不久,咸丰下诏,福济免职,调回京城听用,任命大学士翁心存的儿子翁同书为安徽巡抚,督办皖省军务。
福济离开庐州时是千谢万恩,李鸿章却是心灰意冷,仿佛被人抽了脊梁骨,一脸惨容,整天丧魂落魄。
李鸿章与翁心存也算是旧相识,翁心存是孙锵鸣的恩师。李鸿章会试时的座师便是孙锵鸣,如此算来,翁心存成了李鸿章的太师傅。李鸿章、沈葆桢高中进士时,孙锵鸣就请翁心存给李、沈二人看过骨相。李鸿章也经常去翁老师府上,但他和翁心存就是搞不到一块去。倒是同榜进士马新贻与翁心存打得火热,李鸿章平时就看不起马新贻,尤其是马新贻拍马溜须那一套,李鸿章一看就倒胃口,故而跟翁心存也走得越来越远。
翁同书担任安徽巡抚还不到一个月,陈玉成即指挥太平军攻下庐州。若非部属贾臻早有准备,翁同书也会步江忠源的后尘而去。翁同书逃出庐州,不再理会李鸿章,带着贾臻等远走寿州。李鸿章也自觉无趣,改投滁州,到明光镇才停止行进,将母亲安置下来。
李鸿章像被人抛弃了一样,在明光镇住了一段时间,想起沈葆桢,便离开明光来到江西广信。
沈葆桢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说道:“你在安徽混不下去,何不去建昌投靠曾大帅?”
李鸿章迟疑了一下,小声答道:“前段时间接到家兄来信,说曾老师还在家丁忧。”
沈葆桢笑着说:“曾大帅已重新出山了,不日即到建昌大营。”
李鸿章拜谢而去,回家告知老母。老母知道后非常高兴,命李鸿章备好车马,一同前往建昌大营。
之后,李鸿章又收到大哥李瀚章从湘军粮台转过来的书信,也让他去江西建昌投师。李鸿章一看大喜,立即收拾行李前往建昌大营。
李瀚章见母亲和弟弟一起到来,在江西粮台门口迎接,将他安置下来与自己同吃同住。李瀚章自从解任湖南善化知县以后一直跟随曾国藩,在湘军粮台效力,遇有战斗,亦督队指挥作战。李瀚章办事谨慎,又廉洁自律,深得曾国藩信任。
李鸿章来投,曾国藩十分高兴,传令接见。
李鸿章被亲兵盛四领进大帐,见到曾国藩,跪下行了门生拜见老师大礼,不少湘军将领在一旁观看。曾国藩端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注视着李鸿章。
礼毕,曾国藩问:“少荃,京师一别,六年不见,你在安徽过得怎么样?”
“回恩师,学生过得不好。”李鸿章如实说,“咸丰三年初,学生随工部侍郎吕贤基大人回安徽办团练,十一月底,吕大人战死舒城,后投座师福济,在军前效力。这几年在家乡庐州一带镇压会匪,与长毛、捻匪作战,胜少败多,累军功署了个按察使衔。庐州兵败,福大人回京,翁同书任皖抚,我与此人向来不和,处处受其制约,后来又跟了胜保。胜保胸无韬略,视汉官如猪狗,非打即骂,我受尽冤枉气,经常给大哥诉苦。大哥写信让我来投恩师,说东南半壁唯有恩师一人是中流砥柱。故而学生多次写信给哥哥,表示要来江西投恩师,这也是家父临终前的遗嘱,望恩师收留。”
李鸿章说到此处,已是声音哽咽了。
曾国藩见李鸿章言辞恳切,真心来投,眉毛微微一扬,不动声色地问:“少荃到此是带勇作战?还是充作文员?”
李鸿章已注意到曾老师这一表情变化,知道曾老师的痒处所在,装着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说:“学生也想带勇作战,怎奈这些年战绩不佳,在安徽屡战屡败,不敢再拿湘军将士性命开玩笑。学生听福中丞说老师的文章奏折写得一等一的好,学生只想在这方面下功夫,跟老师学习。”
曾国藩眉头舒展,一捋长须,爽快地说:“好啊,我身边正缺一个文员,从明天开始你就到大营当差。”
李鸿章出了湘军大营,马上搬到建昌大营住了下来。曾国藩让他负责文案,草拟奏章批复公文,李鸿章虽然是这方面的高手,但是他不敢大意,小心翼翼地跟着曾国藩。
曾国藩见李鸿章办事认真,经常在其他幕僚面前表扬他:“少荃天资聪明,文笔犀利,观点独特,对文牍奏章有独特见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李鸿章心里沾沾自喜,表面却非常谦虚:“学生以前跟随吕大人、福中丞,对奏折一事茫然无所知。今到老师帐前,如同明灯指路,收获匪浅。”
李鸿章在建昌大营待了一段时间,很快熟悉了文案,跟大家都比较熟悉了,走遍湘军大营,曾老师的幕僚中只有自己是按察使衔,职务最高,开始对其他文员武弁的态度未免有些傲慢。湘军什么都好,唯独这营规纪律让他经常头疼。
曾国藩继承了祖父的习惯,起居很有规律。他又将这个习惯带到军中,常对文员宿将说:“我的祖父有‘八字诀’‘三不信’,我有‘八本’‘三致祥’。八字诀是:孝宝早扫书疏鱼猪;三不信是:不信药医,不信地仙,不信僧巫;八本是:读书以训诫为本,侍奉双亲以取得欢心为本,养生以少怒为本,立身做人以不乱说话为本,平时居家以不晏床为本,当官以不爱钱为本,行军作战以不骚扰百姓为本;三致祥为孝顺、勤奋、宽恕,这些都能让人吉祥如意。”
曾国藩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天刚亮就开始吃早饭,领兵打仗也是如此。他规定湘军大营的核心成员都要跟他一起吃早餐,听他点评昨天发生的事情,安排今天的事务,这叫“早课”。李鸿章是曾国藩的弟子,当然也不例外。
李鸿章平时比较懒散,起居没有规律,喜欢晚上做事,白天睡觉。正是这一点害苦了李鸿章,他经常赖在**不按时吃早餐,还经常编造各种理由搪塞。实在找不到理由,就是头疼脚痛肚子疼,总之,理由很多。
一次两次也就算了,时间一久,大家有看法,都在注意这个李大个子,看曾国藩如何处置。
众所周知,李鸿章有才气不假,但他身上也有虚伪之气,曾国藩也不能接受,于是决定治一下他的臭毛病。
咸丰九年九月十六日,曾国藩给胡林翼写信说:“少荃奸诈虚伪难改,每天黎明时诸将都要集中一起吃早餐,大家坐在一起讨论。吃一顿早饭,如同上了一回早课。安徽人的习惯与湖南人不同,每日早餐,李鸿章都会头痛、脚痛、肚子痛,在军营内影响较坏。他是署名的安徽按察使,又是我的学生,这点小事他都做不好,将来还能有什么大出息。一个省风气的好坏在于督抚、司道等少数几位官员身上,他们的言行举止对一省的官绅士民都起到表率作用。”
胡林翼比较了解李鸿章,回信说:“虚伪奸诈之心藏在胸中,让人黑白颠倒,正邪不分,唯有笃实至诚,才能消除大家的虚伪奸诈之心。涤帅常讲去伪存真,诚实可以破巧诈。”
曾国藩认为胡林翼说得很有道理。
这天早晨天还没亮,亲兵春二过来**,李鸿章说:“头疼,不起来吃早餐了。”然后继续睡觉。
又过了一会儿,亲兵尊叔前来喊他起床,李鸿章又找借口说:“肚子痛,不舒服,不想吃早餐。”再也没有理睬尊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亲兵队长韩正国过来喊:“涤帅有令,请少荃务必一起吃早餐。”
李鸿章一脸不高兴,又无可奈何,提着裤子、披上衣服、履着靴子,装作有病的样子磨磨叽叽地来到餐厅。只见满堂文武一个个正襟危坐在桌子前面,没有一人敢动筷子,大家都在看着他。李鸿章感觉到很不好意思,随便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来,李鸿章抬头看了老师一眼,见老师一言不发,一双三角眼正在冷森森地盯着他,李鸿章心里直叫不好。
曾国藩见李鸿章坐了下来,点了点头,埋头吃饭。大家一见大帅动了筷子,才端碗举筷。
曾国藩吃完后,走到李鸿章面前一字一顿地说:“少荃,你既然拜我为师投身湘军,就要遵守湘军的规矩,我这里的规矩就是一个‘诚’字。”说完,拂袖而去。
李鸿章当众挨训,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众文武吃完以后一个个先后离去,他还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呆若木鸡,直到亲兵曾百川前来收拾碗筷,他才恢复常态,从此以后不敢赖床。
事后,李鸿章向李元度抱怨说:“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真是一件苦差事,谁不想睡个懒觉呢?”
李元度将眼镜取下来,哈了一口气,把镜片擦了擦,重新戴上,郑重其事地说:“涤帅起兵之初,我投身衡阳军营,很不适应,后来慢慢地习惯了,也不觉得苦。我以后独自领兵打仗,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现在看来,涤帅的做法一点都没有错。”
李鸿章在湘军大营,除了早起之外,还深得曾老师的另一门绝活。那门绝活称之为《挺经》,李鸿章将其作为处世的法宝。
李元度明知故问:“我跟涤帅这么久了,怎么没听他说过呢?”
李鸿章揶揄他说:“这也是我悟出来的。曾老师给润帅、雪琴、沅甫写信,经常提到这两个字,你又不办文案,怎么知道呢?”
李元度一脸困惑说:“也是。涤帅这次出山,经常给我们谈老庄,有些事情我就是没有搞明白。”
李鸿章故作神秘地说:“这就对了,你没搞清楚,贸然行事,肯定会吃大苦头的。这次老师叫我早起床,就是那个该死的韩正国让我出尽了洋相!”
李元度问:“涤帅的《挺经》都说了什么?”
“老师的《挺经》,一共有十八章,第一章只有八个字,叫‘将欲夺之,必固予之’。”李鸿章见李元度有兴趣,就模仿曾国藩的湘乡话往下讲——
这年春天,我家来了一位贵客叫江沛霖。祖父曾星冈和江沛霖关系极好,正约为儿女亲家,祖父让我父亲曾麟书去荷叶塘集市上买些鱼肉水果,准备中餐。已到午时,父亲还没有回家,祖父忍不住出门看一看。
走出村口一里地,见父亲挑着菜担,满头大汗,正在自家的田埂上与一个乡间货郎对峙。田埂宽不过两尺,仅容一人通过,两边都是水田,乡间小道又弯又窄,两个人都不愿走回头路。
我祖父一见,明白那货郎不愿让步,他上前与货郎商量道:“客官,我家中来了贵客,急着等菜回去做午饭,麻烦你下水田让我儿子过来怎么样?”
那个货郎见惯了乡下人,欺我父亲老实,反问道:“为什么让我下水田,你儿子下不得水田吗?”
我祖父解释说:“我儿子是个读书人,读书人是不下水田的。”
货郎说:“读书人多到哪里去了,又不是秀才举人,下一次水田又有什么要紧的?”
祖父说:“我儿子身材矮小,下水田不光要打湿衣服,还会将担子打湿。”
货郎说:“你儿子挑的都是鱼肉蔬菜,打湿了回家还可以用。我身材虽然高一点,担子里装的都是正宗的广州货,万一被水打湿了卖不出去,你是不是要赔我?”
祖父见说不过货郎,就念起《挺经》,他说:“来来来,让我这个老头子下水田。您将货担递给我,我顶在头顶上,您空着身子从我儿子身上绕过去,待我儿子过去以后,我再将担子递还给你,你看如何?”
祖父说完,便弯腰去脱鞋袜,准备下水田。那货郎一见,感觉过意不去,对我祖父说:“老人家,算了算了,何必如此麻烦,还是我下水田,让你儿子过去。出门在外,与人方便,于己方便。”
货郎说完,当即脱去鞋袜,下田避让。
曾国藩经常对李鸿章、李元度等人说:“君子要慎独,一个人在独处的时候,对自己的行为也要加以检束。能够做到慎独,就可以内省不疚。可以对天地、质鬼神,可以泰然处之。可以快乐、满足、欣慰、平静,慎独就是真诚,真诚就是快乐。”
李鸿章在湘军大营待久了,跟不少将士混得很熟,尤其跟李元度形影不离,人称军中“二李”,两人一唱一和。彭玉麟却看不惯李鸿章惺惺作态。
一日早餐后曾国藩有事先走了,众人围坐瞎扯淡,有时也不免搞一点人身攻击,扯着扯着就说到李鸿章身上,说江忠源进庐州时李鸿章怎么不一起跟着去庐州?李鸿章不断分辩,座中湖南人居多,只有他一个安徽人,李鸿章自然辩论不过。
李鸿章故意问:“你们湖南人不怕死,是不是?”
众人回答道:“对啊!湘军兵将岂有贪生怕死之辈?”
李鸿章眼睛一翻说:“在座诸位中,我看有一个人就很怕死。”
众人面面相觑,问:“是谁?说出来看一看。”
李鸿章故意卖关子,说:“你们猜一猜是谁?”
众人猜不出,李鸿章清清嗓子说:“朝廷派某秀才出任安徽巡抚,该秀才贪生怕死,不敢前去庐州任职,还推荐李续宜带兵前往,大家说一说此人是不是一个怕死鬼?”
李鸿章阴一句阳一句的解说,众人知道所指的就是彭玉麟。彭玉麟当然听得出,出口反讥:“李二,你指桑骂槐,咒我到安徽巡抚位上送死是不是?难怪安徽官场说你害主,我若做安徽巡抚,定让你这个按察使的日子不好过。”
李鸿章见彭玉麟揭他短,恼火了,骂道:“一个破秀才,也敢骂我?”
“老子不光骂你,还敢揍你!”彭玉麟跳起来,站在李鸿章餐桌上。正要动手,却被李元度、杨载福等人劝住,双方才没有打起来。正是:
大风起兮白云飞,彭李相争各为谁?
攻破吉安来检验,少荃投师至诚归。
不知李鸿章、彭玉麟还要如何纠缠,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