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曾、胡联手发起太湖之战的时候,湖南官场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那就是左师爷被人告了御状,朝廷派钱宝青查办此案,准备将左宗棠逮到武昌就地正法。一时间朝廷风声鹤唳,曾、胡两人惊恐万分,感觉到此案大有来头。
左宗棠调兵遣将,将围攻宝庆的石达开赶出湖南以后,湖南大治,湘军将帅都知道,如果没有左师爷出谋划策,湘军想在前线顺利作战,也是一句空话。左师爷才华横溢,性情狂放,精力过人,湖南省刑法、钱粮、征兵、募捐等大小事情他都一清二楚,布置得井井有条。
左师爷在湖南人称左都御史,湖南官员都要看左宗棠的脸色行事,不敢稍有违抗,永州镇总官兵樊燮偏偏不买左师爷的账。
这天,永州镇总兵樊燮来到又一村湖南巡抚衙门,在签押房樊燮向骆秉章汇报公事完毕,跷起一条二郎腿与骆秉章聊天。骆秉章知道他是湖广总督官文五姨太娘家的亲戚,不敢得罪。樊燮也是靠着这层关系,不把湖南官员放在眼里,他阴阳怪气地说:“骆中丞别来无恙,樊某军务在身,一直没有时间来探望中丞您哪!”
骆秉章却叮嘱说:“樊总兵军务繁忙,又要监视湘桂边境,石达开回到广西,说不定哪一天还要来湖南骚扰,樊总兵要小心提防才是!”
樊燮大言不惭地说:“前段时间石达开围宝庆,到了东安,就是不敢来永州。他要是敢来永州,我叫他有来无回。永州可不是宝庆,石达开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那么容易。”
骆秉章碍于官文的关系,耐心地说:“石达开是长毛有名的战将,曾侍郎就吃过他的大亏。”
樊燮鼻孔朝天,“哼”了一声道:“曾侍郎只知道派萧启江在后面尾追,自己却夹着尾巴躲在江西不敢出来,还屡败屡战,真是荒唐!”
骆秉章知道樊燮是个粗人,话不投机,就借口起身走了,剩下布政使文格与樊燮继续聊天。
樊燮骂人的话,左宗棠全部听进去了。宝庆一战,都是我左某人一手安排的,好不容易才打败石达开,樊燮如此狂妄,心中一股无名邪火蹿起,很想将他痛骂一顿出出气。
半个时辰以后,机会终于来了。樊燮聊完天,向文格告辞,正要离去,左宗棠上前喊道:“樊总兵站住。”
樊燮愣了一下,懒懒地问道:“左师爷何事?”
左宗棠毫不客气地说:“你来湖南巡抚衙门,想进就进,想出就出,进门出门都不跟我这个师爷打个招呼,是何道理?”
樊燮出言反讥:“朝廷并没有规定,二品武官非得跟一个没品衔的师爷打招呼。”
左宗棠恼火了,骂道:“湖南文武官员哪个见了我不打招呼,就是你樊某人卵泡大?”
樊燮经他一骂,气焰小了不少,正要过来跪拜。左宗棠抄起桌上的办公用品朝樊燮头上砸去,骂道:“王八蛋,滚出去!”
樊燮脑袋被砸中,官帽掉在地上,一身墨汁,非常狼狈,逃出湖南巡抚衙门。左宗棠被文格拉住,事情才没有闹大。
左宗棠不依不饶,破口大骂:“下次长毛打到湖南,让你第一个上战场。”
巡抚衙门的官员,听到左师爷骂娘,都跑出来看热闹,见樊总兵被左骡子踢了一脚,一个个幸灾乐祸。左宗棠骂骂咧咧地回到文案前,像没事人一样继续办公。
樊燮颜面扫地,连帽子也不敢捡,被左宗棠当球踢出。文格出门捡起官帽,领着樊燮回到布政使衙门。
双方落座,樊燮还惊魂未定,向文格诉苦说:“文大人你看看,这左师爷在衙门内当众辱骂、殴打地方大员,这朝廷还有没有王法?”
文格平时就跟左宗棠不和,他看不惯左宗棠做事风格,尤其是左宗棠大权独揽,不把湖南官员放在眼中。他又秘密调查黄文琛、王葆生等与左宗棠有私下往来,有些事情不清白,早已记录在案,见樊燮在巡抚衙门当众出丑,知道他心有不甘,他将樊燮宽慰一番,又大骂左宗棠的不是。
樊燮心情好了不少,文格将左宗棠平时的所作所为说了一遍。樊燮正想出一口胸中闷气,听布政使大人如此一说,正中下怀,表示要前往官文那里告状。文格又挑拨说:“樊总兵不是官文大人的亲戚吗?何不到武昌告他,省得在这里受鸟气。”
樊燮经文格一挑拨,恨恨地说:“你说得对,就去武昌告他,出出鸟气。只是我不会写状子,文大人给我代写一份如何?”
文格正想找人出气,爽快地说道:“这个自然。”
文格又找来几个对左宗棠有意见的官员,罗列了不少左宗棠的劣迹,写成一纸诉状,说左宗棠如何骄横跋扈,辱骂朝廷命官,把持湖南司法、钱粮、征兵、练兵等大权,是湖南巡抚衙门的劣幕。众人看后一齐叫好,一一签名画押,两人密商到半夜方才散去。
次日,左宗棠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写了一份措辞严厉的折子,将樊燮告到朝廷,请朝廷将樊燮革职查办。
樊燮也知道左宗棠在参劾自己,拿了状子也不回永州,从长沙湘江码头乘船走水路径自到武昌,向官文告状。
两人一见面,樊燮哭诉事情经过,并检举左宗棠长期把持湖南巡抚衙门,辱骂殴打朝廷武将,任用亲信,安排黄文琛、王葆生等一批文武官员以剿匪为名,鱼肉百姓,勒索地方,是有名的劣幕,说完又将状子递上。
官文也觉得左宗棠做事太过分,在小妾的唆使下,官文将樊燮的状子贴上封条,向朝廷写了一份奏折,说湖南官场黑暗,偌大一个巡抚衙门居然由一个师爷把持,真是闻所未闻。最让人不解的是,这个师爷还是一个劣幕,恃才傲物,独断专行。
官文的奏折送到朝廷,咸丰一看,颇为震惊。朝廷立即行文湖北,命湖北乡试主考官钱宝青审理此案。钱宝青传信骆秉章派人押解左宗棠到武昌对簿公堂,又令人将樊燮捉拿归案。
咸丰的朱批传到武昌,官文一看,见上面写道:“湖南巡抚衙门被一名劣幕把持,实在可恨,着湖北乡试主考官钱宝青查办此案。倘确有不法事情,将左宗棠逮至武昌就地正法,钦此!”
消息一出,眼看左宗棠就要锒铛入狱。文格等人弹冠相庆,骆秉章十分着急,左师爷倘若人头落地,他也逃脱不了关系。他发函向曾国藩、胡林翼求援,又向朝廷上折子,力保左宗棠。
曾、胡接到骆秉章来信,知道左宗棠出了大事。两人一商量,决定救左。胡林翼出银子,曾国藩托关系。
曾国藩给京中湘籍官员写了不少信,派人五百里加急送出,他在给大学士倭仁写信时说:“湘军在前方作战,左宗棠在后方筹粮筹饷,运筹帷幄,靖安湖南,是军中萧何。”
曾国藩又给郭嵩焘写信,请他出死力救左宗棠。
一时间京中湘籍人士在为援救左宗棠,呼号奔走。
胡林翼亦上奏折极力为左宗棠辩解,说左宗棠名满天下,谤亦很大。
却说郭嵩焘收到曾国藩的来信,正在京师启程前往湖南的路上。原来郭嵩焘也卷入一场大案,事情还得从他进京之日说起——
咸丰六年春,郭嵩焘奉曾国藩之命从江西到上海为湘军购买枪炮。这是郭嵩焘第一次与外国人打交道,他在洋人那里接触了西方先进的科学知识,思想上震动很大。
八月中旬,郭嵩焘在上海购买了许多枪炮运抵南康,在湘军大营与曾国藩交接,郭嵩焘跟曾国藩讲了他在上海的见闻,说:“外国人也不好打交道,特别是英、法这两个国家的科学技术非常先进,大清确实不能跟人家相比。湘军在江西作战,全凭湖南、湖北两省支持,湘军朝中无人,很难平衡各省督抚。如今一个陈启迈就搞得湘军进退失据,处境艰难,朝廷特授我翰林院编修,命我进京,涤帅意下如何?”
曾国藩知道皇命难违,没有阻拦:“筠仙应该走正常的晋升之阶,编修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位置,我督师东下,你一路相随已有几年,出了不少好主意。现在也应该调整一下,你到京师以后音信常通,有事也好相互照应。”
郭嵩焘讪讪地问道:“陈孚恩已任兵部尚书,不知涤帅跟他交情如何?”
曾国藩重新坐在椅子上看着郭嵩焘说道,“我在兵部时与他有交往,他与大学士倭仁的交情不错,有事去找倭仁,陈尚书必然帮忙。”
郭嵩焘接着说道:“郑亲王的弟弟肃顺任户部尚书,甚得皇上信任,正在招揽天下人才。进京以后,我投身肃幕,取得肃大人信任,必能为湘军出力。有陈大人推荐,进肃幕易如反掌。”
曾国藩点了点头分别给倭仁、陈孚恩写了信,交与郭嵩焘,又令荆七取了一些银两当作路费。
肃顺,字雨庭,爱新觉罗氏,满洲镶蓝旗人。郑亲王端华之弟,户部尚书、御前大臣,敢于担当,又有主见,深得皇上信任,是皇上的左膀右臂。肃顺认为满洲八旗入关多年,锐气尽失。要消灭洪秀全,必须依靠汉人。绿营兵与太平军作战,一触即溃,还不如湘军与太平军作战,直谏皇上重用汉人。
祁嶲藻听到肃顺这些奇谈怪论,大为不满,又说不过肃顺,经常称病不上朝,还私下大骂肃顺。总之,肃顺上任以后,接连办了几起大案,两个大学士做了他的刀下鬼,许多人受到牵连。
先说大学士耆英。
第一次鸦片战争结束,耆英代表朝廷在《南京条约》上签字,因与英国人交涉有功,被朝廷任命为两广总督,兼办各国通商事务大臣。
道光皇帝最不喜欢大臣跟他提夷务,英国人又经常提些道光皇帝万万不能答应的条件,耆英夹在天子和洋人中间,两头受气。耆英毕竟聪明,想出一个刀切豆腐两面光的主意,每当英国人提出无理苛刻的要求时,他就不上报朝廷,而是以两广总督作担保,满足英国人的要求,一般都是口头同意,迫不得已时立张字据。这样一来,既搪塞了英国人,又不伤朝廷体面,最主要的是头上顶戴花翎保住了。
时间一长,英国人发现他说的话很多兑不了现,便不再理会他。
咸丰八年,英、法、美、俄几个国家要求朝廷修改《南京条约》,声称如不修改将重新开战。咸丰一看事情危急,便派耆英前往议和,英国人一看又是这个不讲信用的两广总督,拒绝与朝廷谈判。
耆英不等圣旨下来,逃回北京,又怕旧案翻出,托人在京城四处活动。
耆英欲盖弥彰,早有御史将此事上报朝廷,耆英被抓入大牢,三堂会审,判了个斩监候。
斩监候可以不死,这是咸丰的决定。耆英毕竟是先帝旧臣,这些年与外国人打交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肃顺坚持认为,耆英身为两广总督,兼为各国通商事务大臣,私自与洋人暗通款曲,目无朝廷,欺君罔上,如不立即正法,天下官员都效仿耆英,还要朝廷做什么?
此言一出,大臣附议,依大清律,欺君是大罪,必死。咸丰没有办法,赐耆英自尽。
事后,肃顺说:“咱们旗人混蛋多,不杀他几个就扭转不了局面,汉人那支笔非常厉害,千秋史实写的都是真话,因此旗人不要得罪汉官。”
肃顺不光说,也在做,对待汉员,特别是那些有文化的读书人礼义有加,将他们延请入幕,对那些旗人属吏,如奴隶一般使唤。
再说大学士柏葰。
咸丰即位以后,打击了穆彰阿、彭蕴章,官场风气仍无好转,尤其是科场舞弊情况严重。有人贿赂阅卷大臣,在条子上画圈。三圈表示三百金,五圈表示五百金。
咸丰八年,大学士柏葰家人靳祥受贿,东窗事发。
考生罗鸿祀不学无术,重金收买顺天乡试主考官柏葰家人靳祥,乡试阅卷时,靳祥借整理试卷的机会将罗鸿祀的试卷从副榜调到正榜。
罗卷本来落选,却变成中选,复审时,磨勘官看到这份语句不通,错别字连篇的试卷,说实在是太过分了,便将此事通报给御史孟传金,孟御史闻悉上奏。
咸丰闻奏,立命太监到礼部找出罗卷,亲自查看,果然如孟御史所言。为了慎重起见,咸丰命罗鸿祀到南书房重考,派肃顺监考,三场下来,罗鸿祀的八股文做得文理不通,错别字竟有三百多个,被钦定为通关节,由刑部处理。肃顺、载垣、端华、陈孚恩等参加会审,靳祥自杀,以死保护柏葰。
肃顺不为所动,检获五十多份有问题的试卷,捉拿几十人,办成一桩大案,被称为“戊午科场案”。
咸丰顾念旧臣,说柏葰是道光元年进士,入仕以来谨慎正直,任吏部、户部尚书、内阁大学士、军机处大臣期间对朝廷有贡献,准备放他一马。
肃顺据理力争,最终柏葰按律问斩。
最后说户部钞票舞弊案。
咸丰九年,户部设置“官钱总局”铸造大钱,大量印制钞票,不少官员从中渔利。肃顺获知,借钞票舞弊案大肆抓人,主管户部的大学士翁心存、协办大学士周祖培受到打击,恭亲王奕訢的家人被抄,株连京中大小官员数百人。
肃顺通过整顿吏治、查处科场舞弊、钞票舞弊案排除异己,树立个人威信。一时间,朝中无人敢惹他。肃顺权力欲望极强,为了将湘军拉到自己麾下,他对湘军将领也格外关照。
却说郭嵩焘到翰林院报到以后,又专程拜访了倭仁和陈孚恩,陈孚恩将郭嵩焘推荐给肃顺。有了陈孚恩这一层关系,肃顺格外器重,将郭嵩焘引入己幕。
郭嵩焘相信风水,父亲死后,他请地仙赶了一块好地,说他四十岁以后必定富贵,他跟曾国藩一个在朝,一个在野,均被闲置,哪来的富贵可言,又想到儿子郭刚基的婚事,便写信跟曾国藩提亲,希望曾国藩将女儿曾纪纯许配给郭家,曾国藩一口答应。曾、郭两人将儿女的亲事正式确定下来。
这些日子,郭嵩焘很少去肃府走动,终日跟几个翰林在翰林院厮混,这一切都被王闿运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这天,王闿运在书房教肃顺的两个儿子读书。肃顺散朝回来,到书房看望王闿运,与他谈起江西战事。王闿运坐下来打了个横,说道:“郭筠仙从江西前线来投,他与曾国藩多有书信往来,江西之事,必然清楚。”
肃顺心情忒好,感慨地说道:“东南战局,全赖湘军,曾国藩一走,手下部将纷纷回家,福兴在江西报告说他无法统领湘将。”
王闿运乘机说道:“东翁何不请皇上下诏,让曾国藩重新出山呢?”
肃顺脸上略呈遗憾之色,说:“我向皇上说过,要起用汉人,奈何上书房师傅祁嶲藻的那一句话好像魔咒一样,让皇上不能释怀。曾侍郎给朝廷立下大功,长期以来,以一个侍郎空衔领兵,江西州县皆不听他军令,湘军在江西处境艰难,我也有所耳闻。”
王闿运起身说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曾国藩受朝廷厚禄,又笃守程朱理学,没有督抚实职,没有任免官吏的权力,要改变吴楚局势比较困难。”
肃顺爱才之心溢于言表,说道:“说皇上明知曾国藩是在伸手要官,却佯装不知。这些天,朝廷会有新的决策,只是皇上问起江西战事,我就让郭筠仙君前奏对。”
王闿运颔首赞道:“东翁高见!”
七月二十二日,三伏天了,郭嵩焘正在吃烙饼摊鸡蛋,突然接到内廷通知,咸丰要召见他。郭嵩焘接旨以后,非常镇静,他知道皇帝召见自己,必然是湘军征战和东南战局。
次日一早,他由一个太监带着从容自若地走进如意门,在北门门房,坐等皇上叫起。
按内廷规定,凡被皇上召见的人,必定先到北门门房等候,太监按皇上召见名单的先后顺序,一个个点名,然后去面见皇上,知道宫中规矩的人,事先会打点太监。
郭嵩焘被召见,事先一切都由肃顺安排好了。大殿之上,君臣奏对,旁边没有其他人,咸丰问了郭嵩焘的年龄、履历等以后,接着问了一些湘军有关的情况,郭嵩焘一一作答。
这次皇上召见,也没升郭嵩焘的官,也没有任何赏赐。
一些翰林纷纷来打听情况,郭嵩焘说得很轻松,说皇上跟平常一样,我也是随便说说,至于那些大官怕在皇上面前说错话而遭到贬官降职,才是颤颤悠悠,诚惶诚恐。
几个月过去了,皇上没有任何动静。
直到年末,郭嵩焘才被第二次召见,这次召见得益于兵部尚书陈孚恩的举荐。
有一次,咸丰让陈孚恩推荐谋士,陈孚恩将郭嵩焘、何秋涛一起推荐,说:“郭、何两人通达时务,晓畅戎机,是军中谋士。”
咸丰下诏,召见郭嵩焘、何秋涛。
何秋涛,字愿船,福建光泽人。道光进士,此人关心天下,注重边疆军事,花了很长的时间和精力考证中俄边界,以蒙古、新疆、东北的历史地理、人文掌故为依据,编了一本《北徼汇编》。咸丰看完此书,赐名《朔方备乘》。
这次君臣相见,咸丰直接问郭嵩焘:“天下大乱,洪逆窃据南京,列强虎视狼顾,你觉得该怎么办?”
郭嵩焘略为沉思了一下,回答道:“皇上是天,皇心即天心,只要皇上心神不乱,天下便不会乱。洪逆三年不发一书,整日不出宫门,一场内讧死的死,走的走,散的散,余下的皆不足为患。湘军将领江忠源、塔齐布、罗泽南、李续宾等皆忠勇之士,已为国捐躯,忠勇可嘉,如今左宗棠、刘长佑、李续宜、王錱、彭玉麟、曾国荃等皆大将之才,在湖北、江西前线厉兵秣马,只等皇上下诏,便直捣安庆,金陵也指日可待,我朝根基稳固,江山万年。”
郭嵩焘这番话,不说曾国藩如何厉害,而是说他手下战将厉害。听话听音,况且郭嵩焘讲的是实情,咸丰非常高兴,当天就下圣旨:“翰林院编修郭嵩焘,着南书房行走,钦此!”
南书房是皇帝个人咨询机构,在南书房当值,可以经常跟皇帝见面。虽无实权,却是天子近臣,日后外放督抚,都是优先照顾。
第二天,咸丰又召见郭嵩焘说:“南书房的文墨事情不多,你进入南书房,不必专心文墨,要多读有用的书,成为有用之才。将来离开南书房,还是去办军务。”
郭嵩焘叩谢而出,从此,咸丰将郭嵩焘视为心腹大臣,对他寄予莫大希望,并派他和僧格林沁一起前往天津前线。
僧格林沁,博尔济吉特氏,蒙古科尔沁旗人。袭封郡王,咸丰五年击溃太平天国的北伐军于山东,晋封亲王,此时正负责天津海防,僧格林沁的蒙古骑兵非常凶悍、骄横。
咸丰同时召见郭嵩焘、僧格林沁,讲了一些勉励的话,然后对郭嵩焘说:“你可与僧格林沁谈论军务,蒙古铁骑与湖南湘勇各有不同,相互可以取长补短。”
几天以后,僧格林沁特邀郭嵩焘面谈,两人就军队练兵筹饷、制造器械等问题交换了意见。
第一次鸦片战争,道光皇帝为战败之事深感内疚,临死之前宣布自己没有资格进入太庙。
咸丰大受刺激,也没有能力使乾坤倒转,他知道以前失去的无法再挽救,现有的局面不能再被破坏,对于洋人提出新的无理的要求,要严厉拒绝。
咸丰踌躇满志,准备与英法开战,他命原驻通州的僧格林沁为钦差大臣到天津驻防,审时度势,相机消灭来犯的洋人。
战争初期,郭嵩焘随僧格林沁来到天津海防前线,郭嵩焘认为僧王事必躬亲,国家的柱石,就是这种人。
咸丰九年五月五日,清军在大沽取得胜利,这一仗是怎么打的呢?请看僧格林沁如何用兵。
英军派先头部队从大沽登陆,见僧格林沁的队伍穿得破破烂烂的,在慢腾腾地修筑工事,英军翻译问:“你们是一支什么军队?”
士兵回答说:“我们是地方民团。”
翻译又问:“你们是来打仗的吧?”
士兵回答说:“民团是用来防火防盗的,不会派到战场上打仗。”
翻译又问:“听说你们的皇帝已经派了一位蒙古王爷,带兵到大沽布防,他们的骑兵呢?”
士兵回答说:“这个是军事秘密,小人不知道。”
这一套问答,僧格林沁早就想到了,让士兵化装成民团,巧妙地骗过英军。
英军很放心地回去,然后派兵登陆,僧格林沁趁英军阵脚尚未站稳之时发炮攻击,打死打伤英军多人。前方捷报传来,满朝文武欢欣鼓舞,他们认为替朝廷报仇雪耻的日子已经来临。
郭嵩焘也因赞襄军务有功,被朝廷赏顶戴花翎。在举国一片欢呼声中,郭嵩焘非常担心洋人会来报复。
僧格林沁经此一仗,志得意满,他认为洋人也不过如此。可只要他一提出洋人不足畏的意见时,郭嵩焘总是唱反调。日子一久,嫌隙渐生。僧格林沁便派他去山东视察海防,背后却向咸丰狠狠地参了他一本。
郭嵩焘被交部议处,返京途中没有一个人来见他。郭嵩焘饱受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信口作诗一首——
人生都是可怜虫,苦把蹉跎笑乃公。
奔走逢迎皆有术,大多如草只随风。
进京以后,郭嵩焘得了降两级调用的处分,乃回南书房当值。
在肃府,王闿运同他开玩笑:“筠仙在山东油盐不进,是不是中了涤生的毒了?”
郭嵩焘笑着回答说:“一点没错!”
郭嵩焘入直南书房,曾国藩十分高兴,皇帝身边能有郭筠仙这样的高人在,紧急事情可以上达圣听。曾国藩给郭嵩焘写了一封信,除表示祝贺外,还询问传说僧王精力过人,昼夜不休息是否属实?
郭嵩焘知道曾国藩心细如发,如今皇上如此倚重僧王,湘军将帅与蒙古王爷之间有联系,对湘军的未来将大有益处。
咸丰十年二月,郭嵩焘以生病为由,奏请南归,他对王闿运说:“我与京中权贵周旋,语言行动没有自由,还经常被问责追究。朝廷政出多门,号令不一,屡兴大狱,我又不能违心做事,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郭嵩焘无疑是一位谋士,其眼光独到,建议独特,关键时刻能提出正确意见,左右大局势,但他喜欢直言不讳,又非常自信,有时喧宾夺主,曾、胡两人对其知之甚深,用之能扬长避短,郭嵩焘在曾、胡两处是如鱼得水,一到京师则四处碰壁,遍体鳞伤。
三月中旬,郭嵩焘怀着怅然若失的心情,孤独地离开京师,只身南下,沿途看到的是地贫民弱,饿殍遍地。想到自己满腔热忱、抱负无从施展,对洋务的看法,其他人又不了解,顿觉痛心疾首,泪流满面。
王闿运此时在肃顺家做西席,名为西席,实则是肃顺智囊团的核心人物之一,肃顺的大小事情都由王闿运判断。
郭嵩焘将这些情况告诉曾国藩、胡林翼。曾、胡请求王闿运出面营救左宗棠,王闿运临危受命。
咸丰七年秋,王闿运中了举人,一年以后,王闿运到江西湘军大营做客,曾国藩热情接待了他,这时湘军在江西作战,异常艰苦,士兵早上喝一点稀粥,中午和晚上是一点干饭,外加青菜萝卜,曾国藩也就多了一碟豆腐乳和辣椒酱,军中将士皆穿棉布。
王闿运在大营待了十多天,目睹湘军最真实的一幕,湘军士气旺盛,将帅和揖,心中充满了希望。离开江西以后,他往东游历了杭州,再沿着京杭大运河北上,到苏州、扬州转了转。
咸丰九年三月惊蛰,王闿运抵达北京,参加了会试。
王闿运非常自负,秀才、举人考试均是长沙府第一,这次入京会试,原以为会金榜高中,丹桂摘枝,不想榜上无名。正当他彷徨之际,少年时代的好友龙汝霖、李寿蓉来找他,龙、李两人在京的日子过得很滋润,他们都被肃顺延请入幕,龙汝霖做肃顺儿子的老师,李寿蓉在户部担任主事。
龙汝霖是有名的京师通,说道:“肃大人正在延揽人才,四海之内有志之士争相来投,如此机会,湘绮怎能错过?”
李寿蓉也自嘲道:“我等一个举人算什么,郭筠仙是两榜进士,都要托兵部尚书陈孚恩引荐,才能投入肃幕。”
王闿运起初不肯,但经不住两人死劝。龙汝霖又给他戴高帽子,说:“你是湖南大才子,延入肃幕,这西席我自动退出,凭湘绮大才,课肃大人两位公子读书,非你莫属!”王闿运见他说得在理,决定先看看再说。
四十四岁的肃顺与二十七岁的王闿运一见如故,两人谈了一个晚上,王闿运的许多看法与肃顺不谋而合。
次日,肃顺聘王闿运为西席,教导两个儿子读书,龙汝霖则到户部任主事,与李寿蓉一起搭档。
石达开率三十万人围攻武冈、宝庆,湖南、湖北、江西告急文书,如雪片一样传到北京,湘中危急。
这天,天已大亮,一群鸽子带着响哨,扑棱棱地从宫中飞出,在太和殿、保和殿上盘旋一阵以后,又成群结队地朝着北海白塔方向飞去。此时太和殿外面的汉白玉栏杆,古铜仙鹤、镏金铜缸、铜鼎都是金光一片。
咸丰神情严峻,用指头敲着御桌问肃顺:“肃爱卿,石达开兵临宝庆,你有何御敌良策?”
肃顺轻咳了一下,跪着回答道:“回皇上,宝庆府乃湘中要地,湘军诸将多是湘中人,可诏湖南巡抚骆秉章统一调度,李续宜为统兵大将,刘长佑、萧启江、田兴恕为将,全力增援。宝庆城高地深,有四路大军援助,湘军水师将领王明山等率水师到资江压阵,宝庆守军自然信心大增。湘中一带多为丘陵,不利于大军回旋,石达开人多,粮草不继,久攻不克必然退去。此战,湘军上下一心,可保宝庆无虞。”
咸丰接受肃顺的建议,两个多月以后,石达开离开宝庆。
肃顺退了石达开三十万大军,得到咸丰奖赏,心中高兴,想给王闿运捐个官职,王闿运却婉言谢绝。肃顺对他十分敬重,从此以后朝中军政大事,肃顺都来问计王闿运。王闿运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天,咸丰退朝,只留肃顺一人单独交谈。
咸丰在龙椅上站起,把话转入正题,说:“爱卿这段时间替朕分忧,出了不少好主意,奏折的水平也大有长进,有理有据,与大小臣工的关系都比较融洽,与前段时间相比判若两人,背后是不是有高人指点?”
肃顺如实回答:“奴才得遇湖南才子王闿运,前番四路大军增援宝庆,大败石达开使用的就是他的计谋。”
咸丰向肃顺脸上扫了一下,问:“这个湖南才子,是什么功名出身?”
肃顺不敢隐瞒,低声说道:“举人。”
咸丰挥了一下手,非常肯定地说:“那就赏个官职吧!”
肃顺委婉道:“王闿运说不想放弃再次应试机会,想搏一个正途出身。”
咸丰略停片刻,叹口气道:“真名士也!传旨湘潭举人王闿运觐见。”
这天晚上,王闿运按例在书房给肃顺两个儿子讲《论语》,肃顺兴冲冲地走进来对王闿运说:“好消息!”
待肃顺坐定,王闿运泡了一杯洞庭银针递了过去,问:“东翁,什么消息让您这么高兴?”肃顺将咸丰召见他的事情讲了一遍。
王闿运也感意外,身在帝都,与天子近在咫尺,然而万重深阙,没有人引见比登天还难。王闿运知道,一个布衣举人能被皇帝召见,也是一件幸事。
次日早晨,咸丰接见了肃顺、王闿运,两人按君臣之礼施行完毕,肃顺站起来退到一边,咸丰点了点头,问:“肃大人要为你捐官,你为什么不同意?”
王闿运上前,双手一揖说:“臣感谢肃大人栽培,臣只是一个布衣举人,没有为朝廷立下寸功,不敢得官。臣在肃府安身,已取得双倍俸禄,偶尔为东家出个主意,为东家排忧解难,不敢坏朝廷体制。”
咸丰点点头,说:“听说你三次进士未中,朕赐你一个进士出身如何?”
王闿运连忙跪谢说:“臣本布衣,得见天子,于愿足矣!怎敢让皇上赐臣进士出身?”
这时一阵寒风吹进来,咸丰打了一个冷战,见王闿运衣服单薄,说道:“真国士也!传朕口谕,赏王闿运貂衣一件。”
清朝规定:只有二品以上的官员和翰林院翰林学士才有资格穿貂皮大衣,王闿运以举人身份获得皇上赏赐一件貂皮大衣的事情,一时间传遍京华,时人称其为“衣貂举人”。
王闿运谢恩而出。从此,肃顺心里越发敬重王闿运人品,以国士之礼待之。
胡林翼知道郭嵩焘已经返湘,心中大急,亲自到宿松见曾国藩。曾国藩也感觉事情不好办,救左宗棠的事比剿灭长毛还重要,两人合计以后认为,要救左宗棠还得皇上开口才行,大臣中能够左右皇上的只有肃顺。以前,寄希望于郭嵩焘,如今这条路已被封死,好在郭嵩焘推荐了王闿运。正是:
魑魅魍魉套路深,步步设计害贤臣。
京湘士子齐携手,来救季高万劫身。
不知王闿运如何去救左宗棠,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