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湘军(全六册)

第十六回 王闿运携剑看山 李鸿章负气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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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王闿运救了左宗棠,继续在肃顺幕府当师爷。肃顺不论事情大小,都来问计。王闿运也是竭尽其能,真心辅佐。肃、王两人水乳交融,无话不谈。

俄国自康熙年间即在东北滋事,签订《尼布楚条约》以后,两国相安无事。俄国人知道,东北是清朝的龙兴之地,防守严密,就将眼光盯着新疆,引诱伊犁河谷的百姓到俄国垦荒。但伊犁将军识破了他们的诡计,派兵制止,双方关系骤然紧张。

肃顺退朝后,与王闿运讲了这件事。咸丰想派遣一人出使俄国,王闿运向他推荐左宗棠。

肃顺摆摆手说:“左案刚刚完结,朝中很多大臣对结果不服,上书房师傅祁嶲藻因为此事跟潘祖荫闹翻。幸亏皇上也知道潘大人与湘军素无瓜葛,讲的都是实话,现在荐左,还不是时候。”

王闿运不急不躁,仍笑着问:“何不推荐福建何秋清?”

肃顺稍微斟酌了一下,摇摇头说:“何大人一介书生,一口福建话,我们都听不懂,他对俄国人的军事研究,重点放在东北,对西北语焉不详,又没见过大场面,俄国会笑我大清无人。”

王闿运又提了湘阳郭嵩焘、牛鉴、崇实等人,肃顺一一摇头。

“既然朝内朝外无人可派,那我就毛遂自荐吧。”王闿运思前想后,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

肃顺知道王闿运没有与洋人打交道的经验,又爱惜他的才华,出使俄国可能因为事情办不好而毁了他的声誉,便笑而不答。

陈玉成、李秀成在皖北攻下桐城、舒城、庐州,官军一败涂地,肃顺与王闿运商议。

肃顺开口说道:“长毛、捻匪势力日渐强盛,东南糜烂,皖北丢失,皖南只有徽宁二州还在朝廷手中。倘若被长毛分去苏鄂赣皖四省,局面就不好收拾了。”

肃顺声音刚落,王闿运已经明白意思,故意问:“肃相如何破解?”

肃顺蹙起眉头说:“这不是在问你嘛!”

王闿运胸有成竹,侃侃而谈:“曾国藩两次出山,八年苦战,是长毛的头号敌人,东翁何不奏请皇上将东南大权授予曾国藩?曾侍郎手下将领如江忠源、刘长佑、彭玉麟等都被朝廷授予督抚之职,一个侍郎怎么还能指挥这么多督抚?”见肃顺在仔细听,王闿运继续说,“曾侍郎在江西时,想调万载团总彭寿颐到军前效力,结果被江西巡抚陈启迈百般阻拦。朝廷要曾侍郎办事,又不给权力,这如何能办好?这两年湘军在长江南北一带转战千里,拒石达开于江西,歼林启容于九江,围叶芸来于安庆,东翁若能将东南大事委于曾国藩,湘军数万将士必然感谢东翁,定会在前线拼命杀敌,再建功勋,唯肃相马首是瞻。”

王闿运思路清晰,分析入微,肃顺听后非常振奋,说道:“湘绮言之有理,待我奏明皇上,请皇上定夺。这事成与不成,暂时不要对外声张。你将奏折写好,我与其他大臣通个声息,联名保荐。”

这天,咸丰阅读军机处呈来的奏折,当他看到丹阳一战,江南大营被攻破,统帅向荣,主将张国梁战死,两江总督何桂清逃往上海租界时,停下朱笔,令太监速传肃顺晋见。

肃顺匆匆赶到,参见完毕,咸丰问:“江南大营被攻破,长毛气焰嚣张,谁可为领兵督战东南?”

肃顺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奏折,跪下说:“奴才保举一人,可代替何桂清督师东南。”

咸丰接过奏折问:“莫非是湘乡曾国藩?”

“正是!”肃顺伏奏道,“长毛造反以前,哪次打仗没有汉将?后来长毛与朝廷势不两立,朝廷不用汉臣,东南半壁江山拱手让人。洪、杨起兵之初,以赛尚阿、乌兰泰为大将统领军队,都被打得丢盔弃甲。东南军事委托给湘军,中间有几个能征善战的旗将,都在曾国藩、胡林翼两人的统率之下才有所作为。塔齐布是曾国藩一手提拔起来的,都兴阿率领楚军才能自立,多隆阿与湘军将领相处日久才有战绩,舒保是胡林翼提拔的。旗人中只有官文的职位最高,胡林翼对他是极其笼络,才对其不加掣肘。”

咸丰经此点拨,豁然明白了,道:“爱卿说的没错!”

肃顺继续说:“后来朝廷让曾国藩掌控湖北,曾国藩上折请辞,故奴才以为,曾国藩并不好大喜功。虽然天下局势一时难以挽回,但重用一个君子,培养几个汉官作为榜样,让汉人有个盼头。”

咸丰自嘲地说:“前段时间,官文保他为四川总督,朕没有同意,只是……”

肃顺怕咸丰变卦,因为上书房师傅祁嶲藻的那句话让皇上记忆犹新。他紧接着说:“其实汉人做总督不是没有先例,先帝在世之时,安化人陶澍就出任过两江总督,林则徐也做过湖广总督。曾侍郎是先帝提拔的肱股大臣,从道光二十七年到咸丰十年还是一个侍郎,他手下的文武已有十来人位至巡抚、提督。曾侍郎出任两江,上符圣意,下合将士之心,奴才和载垣、端华等十八名大臣联名保荐曾国藩总督两江,让他专剿长毛,定期克复安庆、南京。”

咸丰仔细看了看奏折,见折子通篇流畅,一片赤诚,军机处领班大臣联名保奏,于是不再犹豫,说道:“就让曾国藩署理两江总督、钦差大臣,相机收复安庆、金陵。”

肃顺磕头,说道:“皇上圣明!”

不久,朝旨下来,曾国藩署理两江总督、钦差大臣,督办江南军务。湘军大营内一片欢腾,湘军将士奔走相告,高呼天子圣明。

胡林翼非常高兴,特写信向曾国藩表示祝贺,说:“涤帅获得两江总督之职,是肃顺推荐的结果,你我尽得其用,手握虎符,亦是肃顺在主持,这一点朝臣都很清楚,彭蕴章焉能不察?陈孚恩、高心夔对于王闿运知之甚深,陈孚恩任山东巡抚期间便与王闿运有交往,王闿运也是依靠陈孚恩的推荐才被肃顺沿请入幕。王闿运身怀三套绝学,其中之一便是帝王学,他经世致用的策略被肃顺引用,在陛下面前屡试不爽,肃顺也圣眷日隆。”胡林翼在信中还说:“用兵得从长远考虑,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湘军在江南一分为三:一路由池州取芜湖;一路由祁门出徽州、宁国;一路专门守广信,防江西。苏州、常州失守以后,湘军可以出两支精兵:一路进攻抚州,应浙江之急而取越地之财养军。令李元度回湖南招募五千人马继续推进,不要拘泥于守广信,抚州有闪失,驻军衢州,抚州能守住,进军湖州,此为平吴之策。另一路由霞仙、季高各募六千人,可以作为进攻皖南、扬州的预备队。也可以用作江西的防守,或随军征剿。可向朝廷奏请沈幼丹为江西藩台,李鸿章、李元度为江苏藩台、浙江藩台,则兵饷一家,大局安危系于一身。官军兵进两地已初定,涤帅当率军前往,与怀远、桐城的湘军会于当涂,湖州的湘军进攻苏州、常州,扬州湘军饮马江浦。”

胡林翼身体脆弱,写到此处已是大汗淋漓。

曾国藩收到胡林翼的来信,读完后精神大振,击掌叫好。

王闿运一番谋划,促成了胡林翼多年想成而没有完成的心愿,为曾国藩谋取了两江总督一职。当他接到曾国藩的感谢信时,心里也非常高兴。龙汝霖、李寿蓉约王闿运到湖广会馆小酌,以示庆贺,王闿运欣然前往。

肃顺虽然保荐曾国藩出任两江总督,但他对湘军还缺乏真正的了解,遂派王闿运去湘军大营考察一番,为廓清东南做准备。

王闿运要去安徽祁门,肃顺自然要给他挑选几个高级镖师。

前门大栅栏施家胡同开了一家“三义镖局”,镖局门口古树掩映,古朴庄严,大门正中挂着一块黑底鎏金的门匾,百步以外就可以看见。

进入镖局,院子角落放满了三义镖局的镖车和镖箱,院子正中供奉和武圣关公的塑像。案前摆放着水果和香烛,院子两侧摆放着刀枪铲槊,斧钺叉镋等十八种兵器,兵器上的红缨迎风飘扬,武器架上刻满了青蚨。

三义镖局的高镖头是山西人神拳张黑五,王闿运幼时击剑学纵横,来到北京以后,经常到三义镖局看拳,一来二去,跟张黑五比较熟悉。见王闿运亲自来请,张黑五二话没说,一口答应。王闿运从通州出发,经山东德州一路南下。这天,一行人到了沧州。

“镖不喊沧州”是江湖规矩。河北沧州地处水路要冲,镖局兴盛,极具竞争力,必须武艺高强者才能立足。故而沧州最出镖师,高人众多。各地镖局到沧州以后不喊镖,表示对沧州武林的尊重。他们一般都会扯下镖旗,不喊镖号,悄然而过。

沧州人李凤岗,凭借一手“快刀三绝斩”的绝技在沧州崛起,江湖中罕有对手。该刀一招三式,招招致命,李凤岗自幼跟叔父李冠铭学六合拳,十七岁时名扬天津,走南闯北,与人交手多次,从未失镖。他侠肝义胆,专除奸恶。他当年没有到京师参加武林大会,错失与张黑五一较高下的机会。今天获知张黑五秘密过境,岂容错过,马上带领王正谊等几个徒弟来会张黑五。

大运河岸边,李凤岗、景云逸两人开始对切口,李凤岗问:“京师三义镖局总镖头过沧州,不拜码头,不将同行看在眼里,难道欺我沧州不是江湖?”

景云逸摇着纸扇,明知故问:“什么是江湖?”

李凤岗不假思索地说:“江湖是指长江和洞庭湖。”

“非也非也!沧州也是江湖,我们在西北五省,开口为江闭口为湖,全国各地都有江湖。”景云逸一张利嘴说得很快。

李凤岗转移话题,又问:“镖头将去哪里?”

“江南。”景云逸哈哈一笑,上前道,“我给你说说江南,省得你再问,白居易的江南专指苏杭一带,康熙、乾隆爷下江南却是江南省。”

李凤岗知道说他不过,指名道姓让张黑五出来比试大刀。张黑五一笑而出,经过一番斗智斗勇的较量后,两人不打不成交,很快成为好朋友。

在李凤岗的邀请下,王闿运在沧州停留一天。

王闿运兴致很高,说:“几位镖头一肚子武林故事,就给我讲一讲‘三义镖局’镖行天下的故事吧。”

张黑五是总镖头,自然先说:“康熙年间,商人之间开始跨区域贸易,为了防止货物被暴徒抢走,发明了镖行。镖行收人钱财,就要派镖师护人财货。”

王闿运看了张黑五一眼,问:“京师最有名的镖局应该不止三义镖局一家吧?”

景云逸接过话头说:“除三义镖局外,还有位于北京前门外大栅栏的会友镖局,老板是宋彦超。此人在京师神机营待过,他的绝技是三皇炮捶门,人称神拳寮迈伦。”

伍天豪原先一声不吭,现在也开口了,说:“镖局走镖有陆路三不、水路三不,进店三要。”

王闿运大奇,转向伍天豪说道:“愿闻其详!”

伍天豪兴奋地一捋短髭,说开去——

陆路三不住,即新开的店、已经易主的店和娼店不去住,镖师住店一般都遵循这三个原则。故而镖车住店,必有一个镖师在前面打探,了解实情后才去住店。

水路三避讳:一是昼寝夜行,二是人不离床,三是避讳妇人。一般走水路,可以免受车马劳累,也算是美差,其实不然,水路的“强人”也不少,一般都会白天睡觉,晚上抢劫。镖船经过运河两岸烟柳繁华之地时,河中的“漕船”“江山船”经常出没,为防止失神丢镖,镖师们不能离船寻欢。

住店三要看:一要在店内巡视,严防被贼人盯上;二要在店外巡视,看有无可疑迹象;三要去厨房巡视,查看食物是否被贼人做过手脚,如果闻到食物有异味,便说自己已吃过了,住下来后吃一些随身携带的干粮充饥。

咸丰十年八月,王闿运到祁门时已是傍晚。由于李世贤、黄文金距祁门不到二十里,湘军大营一片肃杀。

幕客程恒生并不认识王闿运,见几个外地客拥着一名文士进入湘军大营,并不理睬,还旁若无人地对其他的幕客说:“又来了几个送死的!”

王闿运听后眉头一皱,只见程恒生在大营垂头袖手,三绺胡须乱糟糟的,穿一件半旧的圆领蓝布长袍,眉宇间带有郁色。只见他径直走到王闿运跟前,正要开口,被雷大鹏轻轻一推,立足不稳,跌倒在地,连呼叫痛。

亲兵卫队副队长尊叔刚好出来,看见这个汉子抬手将程恒生击倒在地,使了一个眼神,亲兵春二、空三跑了过来,去抓雷大鹏。雷大鹏也不搭话,快招如电,春二、空三先后倒地。只见尊叔手一挥,盛四、维五、刘葛六等十几个亲卫一齐围过来,张黑五手一招,伍天豪、景云逸齐上,三人恶斗十几个亲兵。几个回合下来,众亲兵全部被打趴在地。

门外打斗声惊动了亲兵队长韩正国,出来一看,大喝:“住手!这不是大名鼎鼎的湘绮先生嘛!”打了一躬又说,“大帅等你等得好辛苦,请进!”随后对尊叔说,“快去禀报大帅,说京师王先生到。”尊叔答应一声,快步离去。

曾国藩正在闹心,荆七来报,说:“大人,湘绮先生前来拜见!”

“快快有请!”曾国藩听说王闿运驾到,大喜过望,连官帽也来不及戴,起身来迎。刚走到门口,王闿运已踏入大帐。

“我等久旱盼甘霖,终于盼来了湘绮。湘绮来到祁门,我高枕无忧矣。”曾国藩说完,将王闿运引到大营主帅位置座下,自己站在旁边,唤手下文武一一参见。礼毕,宾主坐下,荆七献上祁门红茶。

曾国藩又开门见山地说:“若非湘绮在肃相面前美言,这两江总督位置便与我无缘。我可不是非得要做这个两江总督,只是要为湘军争地位,不受别人闲气。这个位置并不好坐,刚一坐上来便被困在祁门,动弹不得。”

王闿运也不客套,言归正传:“我在廷报上看到,洪秀全五路进攻,陈玉成、李秀成、李世贤等都是洪秀全新提拔的青年将领,十来年经历过无数阵仗,又经石达开点拨,有勇有谋,很难对付。”

曾国藩叹服王闿运对远隔千里的大事了如指掌,笑着说:“怪不得次青在徽州被他们打得大败,如今长毛在景德镇发动进攻,左季高领一支军队前往乐平,临走之前他问我,湘绮何时能来祁门,他要当面感谢湘绮的救命之恩。”

王闿运谦虚地说:“我在京师也是敲敲边鼓,真正救左季高的是肃相,应该感谢肃相才是!”

曾国藩一脸感激,说:“那确实!”

“涤帅,最近接到的谕旨有什么变化没有?”王闿运有意问。

“有,虽说都是朱批,但皇上的字迹有了变化。”曾国藩心细,发现了这个问题,心中一直纳闷。

“这就对了,皇上在热河病重,朝廷大小事都是懿贵妃批的折子。”王闿运直言相告。

“原来如此,朝廷大事不都是肃相做主吗?”曾国藩倒吸了口凉气问。

“是肃相做主没错,内廷的圣旨肃相却做不了主啊!懿贵妃权欲极高,内结恭亲王,外结胜保,我看她迟早要弄出一些事端。”王闿运忧心忡忡地说。

曾国藩心下有点儿紧张了,但表面还是若无其事地说:“皇上英明,他会有办法解决好此事!”

“皇上在世时还好办,倘若皇上驾崩,这事就棘手了。”王闿运句句清楚明了,又喝了一口茶,盯着曾国藩说,“大人,肃相重用汉人,尤其倚重涤帅和润帅,而且对涤帅有知遇之恩,在关键时刻又救了左宗棠。湘军上下要团结一致,力挺肃相。这次我日夜兼程赶到安庆,就是要调涤帅进京,只有你才能帮助肃相。”

“我能帮肃相什么忙?”曾国藩感觉事态严重,此事生平闻所未闻。

“英法联军准备入侵京师,懿贵妃借恭亲王之手调胜保进入京师,肃相准备调大人进入山东、直隶,与胜保分庭抗礼。涤帅到山东、直隶后,肃相将胜保人马调到皖北剿捻。”王闿运说到这里,从内衣口袋取出肃顺的亲笔信。曾国藩接过,见封口用火漆封严,于是用剪刀小心剪开,抽出两张信筏,上面是肃顺的笔迹,王闿运的说法与信中内容一致。

曾国藩的心跳加快,当初王闿运写信来告诉他,即将获任两江总督,他就感到有点吃惊,后来果然如愿以偿。肃顺是权臣,圣眷正隆,若结交地方督抚,不就成了权臣干政了吗?历史上权臣干政的例子不少,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想到这一层,曾国藩心里一阵恐惧,不寒而栗。

“湘绮,我可以率兵北上,但得与润帅计议一下。目前湘军与长毛在皖南犬牙交错,牵一触发而动全身,不能让长毛乘虚而入。”曾国藩心里不同意,嘴上却是另一套说法。

王闿运开始见曾国藩神情有异,怕他不同意,如今见曾国藩如此爽快,便说:“涤帅,事不宜迟,若被懿贵妃抢了先机,那就麻烦了。当今天下纷乱,英法入侵于外,长毛、捻匪作乱于内,如果女主临朝,天下必乱。肃相曾劝皇上效仿汉武帝,但是皇上没有同意。懿贵妃心机很深,万一哪一天与恭亲王联手,肃相肯定会吃大亏。”

曾国藩见王闿运为肃顺之事如此不遗余力,暗暗佩服他将事情看得如此长远。

“涤帅率兵北上,拱卫京师,若朝中有变,湘军一日就可以到达。朝内有肃相做主,朝外有涤帅为援,内外一心,共同进退,涤帅对朝廷的贡献,远远大于攻取安庆。将来千秋史笔,必然会给涤帅留下一段佳话。”

“湘绮所言极是!我率兵北上,须得左季高同行。左季高海内人才,士民仰望,待我写信调他到祁门。”

“好!”

“湘绮在祁门少住几日,容我从长计议!”曾国藩说。

曾国藩这几天跟王闿运吃住在一起,早晚不离,李鸿章以及“曾门四子”之一的黎庶昌、张裕钊经常前来请教,王闿运就跟他们谈论一些京师奇闻逸事。

李鸿章久闻王闿运大名,只是无缘相见,这几天有机会与这位名满天下的国士在一起,感到十分荣幸,在王闿运面前说了许多恭维话。王闿运觉得李鸿章有投机取巧之嫌,态度冷淡,对言语木讷的张裕钊倒有几分好感。

三路太平军围在祁门,音讯中断,江西供应祁门大营的粮草转由浮梁供应。不久,浮梁又被太平军攻占,祁门大营粮道被切断,曾国藩急得晚上睡不着觉,希望湘军能够渡过危难。

李鸿章就劝过曾国藩离开祁门,奈何他就是不同意,说:“如果有谁怕死,可以趁早离开此地。”

以前湘军大营驻扎在宿松、湖口、南康、建昌都没有什么问题,这些地方靠近大江大湖,危急时可以让杨载福、彭玉麟的水师来救。湘军踞祁门,问题很多,李鸿章认为有三不能守:

一是无险可守。祁门县城没有城墙、壕沟,四周都是山,城外只有一条小河,水师战船根本进不来。

二是无将可守。湘军能战之将,左宗棠在婺源,曾国荃围安庆,鲍超守皖北。李元度守徽州不到三天就城破兵败,他归来后只打了一个照面,就回了湖南老家。

三是无兵可守。手下的士兵都让其他的将领带到最要紧的地方,祁门大营只有一千老弱病残乡勇,四百多幕僚都是文官。

曾国藩驻屯祁门,身上疥癣又发,便写信给欧阳兆熊,邀其到祁门效力。

欧阳兆熊收到信后,辞去新宁教谕职务,抵达祁门,曾国藩喜出望外。欧阳兆熊精于医道,还代其草拟书信,出谋划策。

咸丰十年冬,浙江巡抚王有龄奏请朝廷撤销曾国藩对李元度的处分,还推荐其为浙江按察使,让李元度在家乡湖南平江招募一支军队援浙,朝廷准奏。

李元度徽州兵败,以母亲病危为理由黯然离开祁门大营,在家读书著书,倒也自得其乐。不料皇上诏书下来,命他援浙,李元度二话不说,在平江树起招军旗,不出十日又招了八千人马。李元度曾写信与曾国藩谈此事,无奈祁门四面阻绝,音信不通,李元度等不到曾国藩的回信,只好作罢。

此时太平军进攻浙江正急,朝廷频频催李元度出兵。要以什么名义援浙呢?李元度想起左宗棠的湘阴勇起名为楚军,总不能将平江勇也叫楚军吧?既然是支援浙江,就叫“安越军”。李元度率领这支大军奔赴浙江,准备到浙江巡抚王有龄帐前效力。

李元度离开湖南,胡林翼写了封信劝阻他,李元度不听。消息传到祁门大营,曾国藩十分气愤,决定清理门户。

一年前,郭嵩焘入职南书房,成为天子近臣。时天津战事吃紧,咸丰命郭嵩焘、僧格林沁防守天津大沽,郭嵩焘向皇上请调杨载福率湘军水师到天津防守。曾国藩岂容郭嵩焘将湘军调到北方镇守海防,写信警告他不准再说类似的话。郭嵩焘何等聪明,从此以后,绝不提湘军北上的事情。

左宗棠组建楚军,曾国藩是同意的,由胡林翼提供军饷,在自己的麾下作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李元度的“安越军”到底是怎么回事?

曾国藩怒气冲冲地对欧阳兆熊说:“小岑,我久困祁门,被长毛称作瓮中之鳖。次青在家乡招军不经过我同意,成军后又不来解祁门危急,却和王有龄眉来眼去,你说怎么办?”

“次青做法确有不妥之处。”欧阳兆熊劝慰说,“大帅这些天肝火旺盛,不要生气。”

“我能不生气嘛!李次青改换门庭,另起炉灶,这分明是在分裂湘军。他跟我这么多年,我又不曾亏待他。他从一个举人做到四品官,还不是我在保荐?王有龄委给他一个浙江温处道、署浙江按察使,他就改换门庭,如果人人都跟李次青一样,我这个两江总督还怎么当?次青败走徽州,从无书信过来,说明他并没有悔改之意。如果不警告他一下,日后他还不知道要捅出多大的娄子来。”曾国藩越说越恼火,“李元度是在分裂湘军,鲍超部将郑魁士也是如此,这两人一起弹劾。”

隔日上午,曾国藩升帐,说要参劾李元度。

众将都知道曾国藩和李元度交情深厚,纷纷求情,曾国藩一概不许,说道:“李元度不听我言,在徽州擅自与长毛交战,违我军令,战败后久去不归,归来后又私自离营,罪大恶极!”

众将闻言,不再说什么,唯唯而退。

几天以后,曾国藩把一份手令交给李鸿章,让他参劾李元度。

这天早上,湘军文武在大营吃过早餐,照例听曾国藩讲公文批注,讲到高兴处,曾国藩笑声不断。李鸿章趁老师高兴的劲儿,率张裕钊等曾门弟子突然跪地向曾国藩求情。

曾国藩一脸不高兴说:“少荃,你知道次青守徽州,出发前夕立过军令状,军中无戏言。”

李鸿章并不害怕,振振有词地说:“李元度率三千人马守军抵抗十倍敌人,城破还率众突围而去。平江勇自湖南到安徽,五个月以来,三千新勇未发一分军饷,叫别人如何打仗?次青已署浙江按察使,恩师将他改授徽宁池太道,这让人怎么想?恩师对李元度有三不忘之说,现在却要挥泪斩马谡,我等愿保李元度。”

陈艾等将领听到李鸿章言之有理,当场跪倒一大片。

曾国藩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指着李鸿章大声责问:“叫你拟一份弹劾次青的奏折,你非但没写,今天还给我来这一出,想造反啊?”

李鸿章连忙跪下说:“学生不敢!”

曾国藩仍然是怒火中烧说:“你嘴上说不敢,行动上已经做出来了。”

李鸿章偷看曾国藩一眼,说:“次青在家乡白手起家,又在浏阳等地打了胜仗,老师怎么还要参他,请给我一个理由。”

曾国藩吹胡子瞪眼睛,说:“给你个理由,好,你听着:其一,李次青私下联系浙江巡抚王有龄,请求去浙江做事;其二,不经过我同意,私自回湘招军,取名安越军;其三,他在湖南浏阳、江西上高等地作战,战绩不实,有假冒战功的嫌疑;其四,李次青拥军滞留浏阳,在湖南境内作战而不增援浙江糜烂州县;其五,徽州之败,有负我在前,拥军湖南,不赴杭州,有负王有龄在后。五项罪名,应当革职,安越军全部遣散。”

李鸿章自恃是曾的学生,仍求情说:“徽州之败,也不应该如此参劾。胜败乃兵家常事,李元度过去有功,与老师交情深厚。”

曾国藩吼道:“功是功,过就是过,二者不能混为一谈。他有功,朝廷已经任命他为徽宁池太道,但他丢掉徽州,就要承担责任。”

李鸿章小声说:“若老师一定要参次青,学生不敢写这份奏折。”

曾国藩背转过去说:“你不写我来写,少了张屠夫,也不吃带毛猪。”

李鸿章也不服软说:“既然如此,学生告辞!”

曾国藩指着李鸿章大声斥责:“要走便走,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

李鸿章被责,脸色通红,站起来说一声谢恩师,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众人跪在地上不知所措,曾国藩说:“各位还有谁效仿李少荃,可一起离去。”说完拂袖而起,离开大帐。

程恒生尾随李鸿章出营,半路上拦住他问:“少荃真的要离开大营,舍我等而去?”

李鸿章道破天机,说:“祁门地形如锅底,是一块死地,长毛来攻,大家必死无疑。我劝过老师几次,还被他呵斥,大家枉死在一起有什么意思,还不如趁早离开!”

程恒生扯住李鸿章的衣角说:“大家都死在一起又如何?”

李鸿章甩开程恒生说:“要死你死在这里,别扯我在一起。我走后,程大人可提醒大帅,火速移营东流。”

李鸿章回到寝帐收拾衣物,众人过来劝慰,留了一宿。

第二天一早,曾国藩一纸调令,让他赴任福建延津邵道,由按察使降为道员。李鸿章满腹惆怅,离开祁门大营。

此时,京师又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肃顺非常着急,八百里加急传王闿运迅速北上。正是: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少荃脱得金钩去,满腹惆怅不复回。

不知京师发生了什么大事情,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