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曾国荃在雨花台大营清点各营将士进贡的财物,亲兵来报,说:“九帅,萧军门抓到李秀成,请您发落!”
曾国荃一听来神,传令将李秀成押解到大营候审。
原来在天京城破的次日晚上,沈桂召集忠王李秀成、记王黄金爱、顾王吴如孝、戴王黄忠诚、养王吉庆元等准备突围。天王殿内一千多名士兵全部换成湘军装束,六百多匹战马待命。
初更时分,十六岁的幼天王洪天贵福、十一岁的光王洪天光、九岁的明王洪天明,张翠华、侯玉娘等四个小王娘、幼西王萧有和等在军师沈桂、忠王李秀成、干王洪仁玕、尊王刘庆汉等人的保护下来到太平门,被赵烈文一声断喝,便没命地往城外跑去。刚出城门,又听到湘军集结号吹起来,一个个惊慌失措。
营官袁大开在城南设伏,遇到慌慌张张出城的人马,立即出击,斩杀数十名太平军。营官张定魁果断出城追击,一直追到常熟,斩杀数百人,还抓获不少俘虏。
黄润昌立在龙脖子山看见有人逃跑,胡乱放了几炮,幼天王的姐姐洪天姣、姐夫金王钟义信等没有来得及逃出来,沈桂因指挥大家撤退,不幸中炮身亡。
洪天贵福闻炮心慌,策马乱走,从太平门缺口冲出以后,马失前蹄,被掀了下来,虽没有受伤,但那匹马却不能再骑了。
李秀成将自己的坐骑让给幼天王,另外选了一匹驮杂物的驽马,一路跟随。湘军从后面紧追,幼天王马快,在众人的保护下紧跟开路先锋刘庆汉。刘庆汉手持一杆长枪,枪头系着一根白布条作为标志。黑暗中李秀成那匹马跟不上,与队伍失散。湘军赶来,李秀成急不择路,朝一处荒山逃去。没走多远,那匹马一脚踏空,李秀成被摔倒在地,昏了过去。
猎户陶大兰以打猎为生,前一段时间,自家红苕地被一群野猪糟蹋得不成样子,他就在野猪的必经之路放了几只野兽夹,还挖了几个陷阱。
这天早晨天刚亮,晨雾没有散尽,陶大兰带着绳索、猎枪进山了。刚到山口,看见一匹马在吃草,四周无人,于是他悄悄地走过去,牵了缰绳,将马藏在林子深处,又朝着自家的红苕地走过去。他远远地看到陷阱旁边躺着一只黄色的老虎,大惊失色,连忙躲到一旁仔细观察,那只老虎却在呼呼大睡。陶大兰从另外一条小路抄过去,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中年汉子,穿一件赤红色的棉布上衣,外面搭着黄色披风,扎着黄头巾,额前有一颗宝石,旁边有八颗珍奇的圆形金质雕牌,分列宝石两旁,衣服都被露水打湿了。
陶大兰壮着胆子上前一看,只见那人衣服上还沾有血迹。两只手臂套着几只金手镯,手指上戴有几个钻石戒指,周围掉了一个布包,草丛中还散落着几个金元宝。陶大兰大喜,心里想合该老子发财。
陶大兰用猎枪枪杆捅了那人几下,见他没有反应,遂解下绳索,大胆将他捆绑起来。
李秀成经陶大兰一番折腾,悠悠醒转,见自己全身被绑,一个猎户提着鸟枪,在草丛中找来找去,再一看,自己身上的金银却不翼而飞,知道坏事。金银丢失倒不要紧,最重要的是身上的文书印信不能丢。
陶大兰找了一阵,没有收获,也就不找了,回头看着李秀成,见他已经醒来,吓了一跳。不过此时他已经不用害怕了,过来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到了这个荒山野岭?”
李秀成见对方没有识破自己身份,说道:“兄弟谢了!我叫李四,是太平军传令兵,昨晚出城送信,不料被绿营发现追赶,慌不择路,才逃到这荒山野岭。”
“胡说。”陶大兰也是见过一点世面的,诈问李秀成,“你一个普通的传令兵,身上怎么会带有这么多金银财宝?我看你是太平军的大官吧!”
“兄弟见笑了,我哪里是什么大官,大官哪有一个人骑着马而不带随从的?”李秀成给自己辩解。
“也是!”陶大兰自言自语。
“银子你都拿去,只求兄弟将包裹还给我。”李秀成提出一个条件。
“那匹马呢?”陶大兰还惦记着那匹马。
“都送给你。”李秀成保命要紧,不讨价还价。
“我看成。”陶大兰非常满意地说,“但是我现在不能放你,我要将你绑在树上,待我走远后,你自己再想办法走人。”
李秀成点点头,说:“行!就依兄弟。”
陶大兰将李秀成绑在树上,取了金银和马匹,将印信放在地上,骑着马哼着小调快活地走了。到家以后,他将马匹拴在自家的枣树上,又将金银放进一个带盖的瓦缸里面,埋在自家的菜地里,将这一切做完才进堂屋。刚坐下来喝了一口凉水,陶大兰看见一队湘军正在朝他家走来,为首的正是队长周南辉,他一脸横肉,凶神恶煞地问:“这匹马是从哪里来的?”
陶大兰辩解道:“是我家耕地用的。”
“胡说,明明是一匹战马。不说实话是吧?我看你是在私通长毛。”周南辉给他安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军爷别开玩笑,我有一个弟弟叫陶小兰,在东坝当马夫,离此地不到十里。”陶大兰慌不择言。
“一看就不是好人,连人带马都押回去。”周南辉不由分说骑了马,命令士兵押着陶大兰朝山外走。
陶猎户不敢不去,乖乖地跟着。刚到山口,迎面碰到一队人马,原来是哨官李廷扬在巡视,里面有一个马夫正是陶小兰。陶大兰见后大喊:“兄弟救我!”
陶小兰正跟着李廷扬,走过来问:“哥,我正要进山找你,不想在这里遇到。”忙问缘故,陶大兰将经过说了。
陶小兰向李廷扬求情,周南辉见抓错了人,同意放人,却不愿意让马。陶氏兄弟没有办法,只好让那小队长骑着马扬长而去。陶小兰见他哥一副悲愤的样子,说:“哥,那人是小营的,咱惹不起,兄弟们出来一趟很辛苦,还不把大家请到你家打打牙祭?”说完使了一个眼色。陶大兰会意,请李廷扬去家里做客。
一路上,陶小兰用本地话问:“哥,说实话,你那匹马是从哪里来的?”陶大兰只将金银一节省略不说,其他的都说了。陶小兰一听,眼睛放亮,他认为,发财机会到了,马上报告李廷扬。李廷扬一听,吩咐众人赶快抓人。
陶氏兄弟赶到红苕地,李秀成还未走脱,那哨官将他重新绑了,押回大营。
沿途都有被俘的太平军,他们见了李秀成被抓,伏地跪拜。李廷扬大惊,知道是抓了一个重要人物,忙将此事报告给萧孚泗。
萧孚泗让几个降将去指认此人到底是谁,大家都说是忠王李秀成。
萧孚泗等人为了邀功请赏,便谎报军情,说自己亲自擒获了李秀成。他怕事情败露,派人去方山将陶大兰及其家属全部抓进营中,逼问幼天王下落,众人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萧孚泗不知从什么渠道获知陶大兰私藏了李秀成身上的金银,勒令全部交出。陶大兰死活不招,萧孚泗一怒之下,喝令将他斩首示众,又大搞株连。方山老百姓人人害怕,集体出逃,十室九空。
曾国荃这几天正为走失幼天王恼火,一个人在喝闷酒。听说萧孚泗抓到李秀成,大喜过望,立即跳了起来,连外衣也不穿,身着短褂,手持铁锤,急匆匆地跑到大帐,令萧孚泗赶快解押李秀成前来雨花台大营。
当萧孚泗带着士兵将装有李秀成的猪笼抬进大营时,曾国荃已经坐在大堂上等候多时,两旁站满湘军文武。
李秀成双手反绑,戴着刑具,被人押着,笔直地站在大帐中央。曾国荃等猪笼落地以后,仔细打量这个对手,冷笑几声,拿起惊堂木往桌上一拍,站了起来,提起右脚踏在桌上,用一个手指头朝李秀成脸上指着,大声问道:“来人可是伪忠王李秀成?”
“正是本王。”李秀成轻蔑地看了曾国荃一眼说,“大呼小叫的,你是什么人?”
“湘军九帅曾国荃。”曾国荃自报家门。
“哼!一个小小的九帅也配问本王?”李秀成明知故问。
“幼天王、干王、章王都跑到哪里去了?”曾国荃厉声问道。
“我不知道。”李秀成心中一喜,天王保佑,但愿他们已突围成功。
“不说是吧?”曾国荃哈哈大笑,众人毛骨悚然,“姓李的,想不到你也有今日?”
李秀成眉毛一扬,并不搭理。
“你说,你出城时带了多少人马?”曾国荃声色俱厉地问。
李秀成依然不答。
“天王宫的财宝都藏在何处?”
曾国荃再三发问,李秀成还是不回答。曾国荃恼火了,骂道:“叨你娘,你不说出来,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李秀成闭目坐在地下。曾国荃见他如此轻视自己,跳了起来,抓起早已准备好了的木柄铁锥冲过来,咬牙切齿地骂道:“逆贼,你也有今日,老子扎死你。”
说完,他朝李秀成的背上就是一锥,顿时鲜血直流。
曾国荃见血兴奋,一边骂一边扎,众将都看得心惊胆战。
赵烈文怕曾老九将李秀成刺死,过来制止说:“九帅,不要再刺了。扎死李秀成,大帅那边怎么交代?”
“死了活该,他娘的,他在南京让老子吃了不少苦头,我六哥、满弟便是死在此人手上,我要让他偿命。”曾国荃为了泄私愤,恶狠狠地说。
“不能让他死,否则别人说九帅抓的是一个冒牌货,到时候就有口难辩了,”赵烈文提醒,“等大帅过来以后再审。”
曾国荃一听有理,将锥子往地上一丢,坐在椅子上直喘气。
赵烈文吩咐亲兵道:“将猪笼抬出去,敷上金创药,严加看守。”
曾国荃恨恨地骂道:“姓李的,老子暂时饶你不死,让你像猪狗一样多活几日。”说完,向他啐了几口。
曾国荃坐在大堂内生完闷气,刘连捷来报,说:“九帅,洪仁达抓到了。”
“带进来。”曾国荃有气无力地喊道。
“是!”刘连捷下去了,不一会儿带来了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
那人一见曾国荃,跪地叩头如捣蒜说:“九爷饶命。”
曾国荃心里一下子得到极大满足,他要将刚才在李秀成面前失去的尊严找回来,于是板着脸,挺起胸膛,端坐在大堂上问:“下面跪着何人?”
“小人洪仁达,广东花都人,洪秀全的二哥,官封勇王。”洪仁达回答说。
“他娘的还勇王,见到九爷,勇气都跑到哪里去了,给老子站起来说话。”“呸”了一声,将唾沫隔着桌子吐在洪仁达头上,曾国荃狠狠地骂道。
“小人不敢!”洪仁达惊恐地回答。
“量你也不敢,想九爷饶你性命也不难。九爷问你几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曾国荃发飙了。
“是!”洪仁达连连点头。
“洪秀全什么时候死的?埋在什么地方?”曾国荃连连发问,声色俱厉。
“今年四月十九日,死后是我给他穿的衣裳。尸体埋在天王宫御花园东山的老桂树下,宫女黄三妹在场,可以做证。”洪仁达为求保命,找了一个证人。
曾国荃点了点头,看来洪秀全真的死了,接着问:“天京财宝都埋在什么地方?”
洪仁达看了看左右,为难地说:“此事小人只能告诉九爷一人,九爷要饶小人不死。”
曾国荃屏退左右,大堂上只留洪仁达一人,他这才开口说:“天王宫有一个御花园,园内有一片牡丹。牡丹下面就是入口,宝藏都埋在湖底下。”
曾国荃骂道:“他娘的,你不会是在信口胡诌吧?”
洪仁达马上赌咒发誓,说道:“小人掌管天国国库多年,这宝库就是小人主持修建的,焉有不知之理。你们烧了天王宫,找到宝藏了没有?”
“好!九爷不杀你,如果找不到宝藏,老子将你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当天晚上,赵烈文到狱中看望李秀成。
李秀成知道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但对赵烈文白天相救还是表示感谢,说道:“我也见过朝廷官员,但都不像曾国荃那样。”
“九帅为人是粗暴了一些,在气头之上,可以理解。”赵烈文回答道。
两人一问一答,知无不言。此时,狡猾的赵烈文已经看出李秀成的求生欲望,用深邃的目光盯着他,试探着问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忠王还有什么可说的?”
李秀成长叹了一口气,说:“唯有一死而已,但是江南一带还有很多旧部,赵大人能否让我通知他们就地解散?这样可以免遭朝廷杀戮,留下他们的性命,回家种田耕地,我死也瞑目了。”
赵烈文不置可否,没有正面回答。
却说曾纪泽来安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天早晨,他在两江总督府西门外的小池子旁边转了一圈,又来到书房,照例来向父亲请安。见曾国藩正在练字,他上前问候:“父亲大人早安!”
曾国藩笔未停,说道:“你九叔来信了。”
“信上说了一些什么?”曾纪泽问。
“已拿下南京!”曾国藩继续写字,非常淡定。
曾纪泽看着桌上的大红报捷信封,拿起来抽出信笺,果然是雨花台大营的六百里加急。“南京城破,特此报捷”几个字跃然纸上,曾纪泽拿着信跑到院外,对着衙署喊:“金陵大捷啦!”
“劼刚,大喊大叫,成何体统?”曾国藩一向稳重,马上制止,“去通知曾门四子,让他们马上到书房议事。”
不到半个时辰,安庆城内到处燃起了鞭炮,不少文武都自动来到两江总督府贺喜。曾国藩一如既往,没有丝毫高兴的样子,反而感到惊悸不安。
他收到赵烈文的奏折底稿,说天京城破,幼天王下落不明,天王宫一场大火又让人疑窦丛生,怎么办?必须向朝廷奏明此事。
洪秀全既然已死,幼天王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在兵荒马乱的日子里被杀的可能性极大。于是,他在赵烈文的底稿上加了一段话:“据城内投降的长毛供称,城破以后幼天王积薪金龙殿,然后举火自焚,长毛自金田叛乱以来,**十六省,攻占六百多座城市。此次南京城破,十万长毛无一人投降,实为古今罕见,皇太后、皇上以巨饷招募八方勇士,破格提拔有功人员,终于扫除余寇,收复南京,实在是皇太后、皇上圣明。”
曾国藩看完后,又重新修改一遍,再逐字逐句誊正,最后附上曾国荃保举的三千人名单,将官文名字列为第一,自己列为第二,然后拜发。
奏折发出,曾国藩决定前往南京,那里有太多的事情在等待着自己前去处理。
原来南京被湘军攻克以后,曾国荃便吩咐赵烈文连夜上折向朝廷报捷。奏折写好了以后,又反复修改了几次。次日,曾国荃看了一遍,加了一段话:“金陵城范围较大,湘军兵力不足,人手不够,搜捕恐怕有漏洞,城破时,臣即离开金陵,赶回雨花台大营处理公事,城中贼首,可能有漏网之鱼。”
朝廷接到曾国荃的捷报,没有表扬,反而将他斥责一顿,廷寄上说:“城破之日湘军尚未控制局面,曾国荃便回雨花台大营,致使千余名太平军逃脱,不负责任。”曾国荃满以为朝廷会将自己表扬一顿,一看都是诘责之词,口气之严厉前所未有,气得他大骂朝廷忘恩负义,然后又迁怒赵烈文。
赵烈文心里却不认为是奏折出了什么问题,朝廷方面肯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所以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曾国藩,让他引起警惕。
曾国藩在安庆揣摩赵烈文的信,他认为朝廷完全有可能这样做。熟谙历史的曾国藩知道,自古以来功高盖主者,其下场必然凄惨。
在江西争夺厘金的问题上,朝廷是有意偏袒沈葆桢,而沈葆桢背后是左宗棠,一个是江西巡抚,一个是闽浙总督。朝廷命令李鸿章进攻金陵,挑拨鲍超和刘铭传之间的矛盾,让湘军各派势力不和,鹬蚌相争。想到这一层,曾国藩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环顾四周,全是朝廷的统兵大将。
北边有僧格林沁进驻皖鄂,东边有富明阿、冯子材驻军扬州、镇江,西边有官文雄踞武昌,这些人一个个手握重兵,对自己虎视眈眈。南边左宗棠、沈葆桢与自己分庭抗礼,李鸿章再与朝廷暗通款曲,自己一手创建的湘军岂不危矣?
还是赵烈文分析得对,自己不能再在安庆待下去了,要马上去南京,帮助老九撑起危局。老九比自己小十四岁,精力充沛,有勇有谋又有担当,真是感谢上天给了自己这么一个争气的弟弟。
六月二十七日,在芜湖长江江面上,曾国藩望着滚滚的长江水,心潮澎湃。
曾国藩对李榕说:“这些年,我从一个穷乡僻壤的小乡村走出来,用祁寯藻的一句话来说,本人不过是出生乡村里的一个匹夫而已。自衡阳起兵以来,屡败屡战,后来湘军成为一支能与长毛相抗衡的武装,江南大营、江北大营先后溃败,东南半壁无人,朝廷才不得已任命我为两江总督。”
李榕安慰曾国藩道:“朝廷借题发挥,用御史的话来饬谕湘军大帅,实在是暗藏祸心,不可不防!”
“这也罢了!”曾国藩叹了一口气,“军机处又让我呈报湘军历年收支费用,还要清理湘军陈年老账,尤其是同治三年六月份以前的各营往来报销,必须分年分项目列出清单。户部奏明圣上以后再备案保存,七月份以后的军需开支,凡是有章可循的开销可以支付。”
“这明明是和湘军过不去。”李榕不等曾国藩说完,接过话说,“涤帅苦心经营,东凑西挪,好不容易将这军费开销维持至今,请问如何报销?”
曾国藩没有回答,李榕又说:“朝廷只要清查军费开支,湘军非炸窝不可。朝廷尚欠湘军将士五百多万两银子都没有着落,现在倒查起账来了。”
曾国藩点点头说:“还是赵烈文分析得对,朝廷忽然严厉起来,其中必有原因。老九在外面立有大功,朝廷却以大臣舆论为由进行申饬。李少荃收复苏州时,奏明李秀成从小路搭浮桥离开苏州;今年春天左季高收复杭州,奏折说明陈炳文率十万人马让城别走,朝廷都没有追究,缘何南京城破之夜,有一千人马逃出,朝廷却大做文章,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涤帅,此时到南京将如何收场?对策都想好了?”
“都想好了,昔日羽毛未丰不可展翅高飞。如今羽翼已成,只好自剪羽翼,善其末路。”
“何至如此?”
“赵烈文的分析是对的,老九攻克金陵,朝廷非但不予嘉奖,却紧紧抓住老九的错处不放。不仅如此,上谕还要我追查天京财富下落。”
“朝廷步步紧逼,是有预谋的。”
“不错,御史上奏,说长毛的金银都运到了南京,让我调查清楚以后报户部以备朝廷使用。还说南京的钱财都是各省民脂民膏,要留着支付各路人马的饷银及赈灾之用,要求我早做准备。”
“这些都是无稽之谈。”李榕冷笑道。
曾国荃接到大哥要来南京的信,高兴了好几天,吩咐大家准备迎接。
这天上午,曾国荃身穿三品锦鸡补服,戴着红顶子,率领一大群文武官员到下关码头迎接。从安庆方向过来的黄鹄号小火轮一靠码头,岸上就燃起鞭炮。在烈日下,曾国藩快步走下火轮,与曾国荃双手握在一起。
正是这个争气的九弟,给他带来今日的风光。望着老九又黑又瘦的脸,曾国藩心里很不好受。但在大喜的日子,他怕失态,急忙抽开手,与赵烈文、李臣典、萧孚泗等文武一一道喜。
湘军众将拥着曾国藩的绿呢大轿,来到江宁知府衙门,这里是曾国藩的临时行辕。曾国藩在这里宴请湘军有功将士,李臣典、萧孚泗等跟曾国藩一桌。宴席上,曾国藩列举众人功劳,一一点明夸奖。
曾国藩笑对李臣典、萧孚泗说道:“你们几个当初给我当亲兵,每个月都是干巴巴的几两饷银,还是跟着九帅好。九帅阔气啊,你们一个个都是营官,手下几千人马,神气得很哩!”
李臣典赶快站起来,恭敬地说道:“都是九帅栽培的结果,没有九帅,我等都在湘乡种田。”
“成大事者,一半是人为,一半靠天命。我已上奏朝廷,不久朝廷将会有奖赏,大家要好自为之!”曾国藩安慰大家。
雨花台大营,曾国荃将大哥迎进大帐,委屈得大哭一场。这个硬汉杀人如麻,从不流泪,今见大哥,却泪如泉涌。曾国藩屏退众人,只留赵烈文一人在侧。
曾国藩眼眶湿润,真情流溢,感叹道:“乱世之中有功名处大位的,自古以来几个人能够善始善终?九弟难处,个中情形,大哥十分理解。你不要怨天尤人了,养身更要养心啊!”
赵烈文过来道歉:“涤帅,都怪我急不择言,冒犯了九帅,请九帅恕罪!”
曾国荃心存愧疚,说:“以前对赵大人多有得罪,还望赵大人见谅!”
从此以后,两人和好如初。
这些天,曾国荃是茶饭不思。攻下南京,本来是大功一件,不想走脱了幼天王,这样功劳也就折了一半。虽然抓住了李秀成等一批高级将领,但是李秀成什么也不说,还历数湘军罪行,尤其是湘军进城以后,纵兵抢劫,火烧天王府等事情都一一记录在案。
曾国荃一听李秀成如此说法,当场破口大骂,他最怕别人说他劫了太平天国圣库,就去找哥哥曾国藩,要求速将李秀成斩首示众,以绝后患。
曾国藩没有立即答应,他是要观察与思考一番。
这天,曾国荃又为士兵闹饷事情来找大哥,刚一进门,曾国藩就说:“九弟来得正好,有一件事情要马上去办。”
“大哥,什么事这么着急?”曾国荃问了一句。
“洪秀全死了,阴魂不散,南京老百姓都供着他的画像,他们天天给洪秀全烧香上供。你去将他的尸体挖出来,焚骨扬灰,让他死无葬身之地。”曾国藩下了军令。
“是,我这就去办。”曾国荃嘴上答应,屁股却不离开椅子。
曾国藩知道他的意思,故意问:“你还有其他事情?”
“士兵天天闹饷,朝廷天天追问天京窖银,将刀子套在我的脖子上。这日子实在没法过了,还不如回家种田。”曾国荃脾气一来,说话就有一股子火药味。
“那我向朝廷奏上一本,将你开缺回家。”曾国藩一半是玩笑一半是真。
“回就回,我哪一次打完仗不回家住一段时间。挂了一个浙江巡抚衔,就是得不到实职,跟光杆有什么不一样?”曾国荃越说越生气。
“你走了以后吉字营怎么办?”曾国藩问。
“我不管了,反正仗也打完了,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大哥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曾国荃说话口无遮拦。
“好!吉字营我全部收编,该撤的撤,该遣的遣,剩下的充作两江总督抚标营。”曾国藩终于说出自己的打算,曾国荃还以为大哥是在开玩笑。
曾国荃回去后在宫女黄三妹的指点下,洪秀全的尸体终于在金龙殿的宝座下面被挖出来了。
曾国藩当众验尸,并让一个姓邹的女子当面诉说过程。戈登一听乐了,说道:“原来就是这样一个干瘦的老头子,搞得大清国天昏地暗。”
杨岳斌、彭玉麟看完,点头对戈登说:“就是这个老头占领南京十几年,让皇上寝食难安。”
“他娘的,害得老子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冤枉气。”曾国荃一边走一边骂,骂完后问,“众将士何在?”
彭毓橘等站出来说:“末将听令!”
“你等将洪秀全尸体抬到江边,浇上桐油,焚尸扬灰。”曾国荃恶狠狠地说。
“是!”一队亲兵跑过来,拆了一块门板,将洪秀全尸体抬到江边,然后架上干柴,浇上桐油,一时间烈火冲天,凝成一股黑烟,冲天而去。不一会儿江面上乌云滚滚,势压南京。
曾国荃不信邪,指天大骂:“洪逆恶贯满盈,荒**无道,自取灭身戮尸之祸。其尸体露天示众,万人观赏,这是国家重刑,我就是要让大家看后感到畏惧,以为后来者戒。”
赵烈文劝慰他说:“人死如灯灭,任何斧剁锯割都没有用了。可以用平民之礼将其重新安葬,请九帅大发慈悲之心,宽大为怀!”
“老子连南京都打下了,还怕洪秀全装神弄鬼,阴魂不散,又是刮风又是下雨,众将士,我要将姓洪的永世不得超生。”曾国荃跳起来传令,“萧孚泗,你将洪秀全骨灰装进火药桶,制作成铅弹,然后放炮打到长江。”
不一会儿,岸边数门大炮一齐大吼,将洪秀全骨灰打到长江。炮弹在上空爆炸,弹灰落到江面上,被江风迅速吹散,以后又被江水带走。
却说洪仁玕在刘连捷的追击下,保护幼天王逃往方山,躲在树林里不敢出来。次日出来一看,忠王不见了,所部人马剩下不到八百,洪仁玕和林绍璋一合计,决定将队伍一分为二。林绍璋带着一支老残残兵,打着幼西王旗号前往浙江湖州,洪仁玕带着一支人马带着幼西王前往安徽。
林绍璋分军后,洪仁玕将幼天王打扮成一名小厮,自己化装成一名商人。四百人分为三队,前队一百人探路,后队一百人断后,中间二百人居中,幼天王随洪仁玕居中军行走。这两百人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众人夜行晓宿,往南走了数百里,湘军没有发觉。
这天,曾国藩请赵烈文、李元度、彭玉麟等到帐前叙话。赵、李、彭这些天也目睹了湘军进入金陵的种种恶行,但是自家人不能说湘军坏话。
彭玉麟正襟危坐,原来他已经接到左宗棠的密信,又与李元度商量好了,要来摸一下曾国藩底细,看曾国藩下一步如何打算。几人坐下来以后,曾国藩开口说道:“今天请各位来,是有几件事拿不准,不知如何是好。”
彭玉麟为人坦诚,快人快语,说道:“涤帅有话直讲,用不着转弯抹角。”
曾国藩绾了一下袖口,继续说了下去:“这次攻克金陵,全靠将士用命,非个人之力。金陵城破,伪幼天王下落不明,攻城之功也就折了一半,此其一也。长毛国库被焚,朝廷怀疑湘军私吞库银,这件事情经李秀成渲染,路人皆知,此其二也。李秀成还未开口,我总不能将长毛的几个王都杀了,到时朝廷让湘军献俘,总得留几个活口,也好交差。”
彭玉麟又开口说道:“伪幼天王插翅难逃,金陵城周围都是湘、淮、楚军和朝廷的绿营兵,伪幼天王逃离南京,必不敢往北,往北首先是过江问题,江北也没有长毛,到处是朝廷人马,往北是自投罗网。往东去苏州、上海,湘军大营就在石头城的东南,伪幼天王过湘、淮营地,也是一条死路。他们必然是往南或往西。往西走,经过安徽、江西、湖南、湖北,都是湘军的势力范围,他也不可能去。伪幼天王唯一可选的道路就是南投湖州,湖州还在长毛手上。石达开出走,就是去了闽、赣,这一带是楚军防地,左宗棠这几年经营闽浙赣已经初见成效,如果伪幼天王去湖州,在路上必被左季高所擒,涤帅在南京坐等左季高的消息便是。另外九帅焚烧长毛国库一事,朝廷肯定会没完没了地追查,这件事要未雨绸缪,早做准备,防患于未然。”
赵烈文基本赞成彭玉麟的观点,补充说道:“伪幼天王南逃,必定落入淮、楚军之手。不管是谁擒住了伪幼天王,其功可以和破金陵媲美。李秀成死心塌地为洪秀全卖命,如今伪朝已亡,用高官厚禄将其收买,不怕他不心动。涤帅单独提审李秀成,试一试便知。”
曾国藩耸了一下眉棱,接着说:“二位言之有理,追查伪幼天王的事不可放松,我已向朝廷上了折子,说洪逆自己放火烧了天王府和国库,伪幼天王下落不明,只是朝廷不断追查也难应付。”
彭玉麟接着说道:“长毛国库被焚一事,湘军内部要口径一致,绝不能打反口。如果打反口,纵然再拿出一座金山银山,朝廷也不会相信。长毛聚江南十余年财富,有多少银子,谁能说得清楚?”
李榕站起来说:“诱供李秀成,让他开口说出长毛国库本无存银,还在国外银行借了不少贷款未还。”
曾国藩拈着胡须说:“申夫言之有理,那我们就连夜提审李秀成。”
彭玉麟又问了一句:“涤帅办完这三件事以后,不知还有什么打算?”
曾国藩顿了顿,说:“办完这几件大事,我便向朝廷辞职,回荷叶塘养老。”
彭玉麟笑了笑,说:“涤帅回家养老不是不可以,只是这十几万湘军将士,多年以来跟着你出生入死,你总得给他们找个去处吧!”
曾国藩点点头说:“也是,最终还要看朝廷的意思。官员的任免都在朝廷,我这个总督也只能建议,又不能直接任命官员。”
彭玉麟抬起头来大声说:“涤帅自己任命官吏,效仿明太祖在金陵称吴王。再说先帝在时有约,谁打下金陵,可以封异姓王。”
曾国藩一听大惊,说道:“雪琴可恶,怎么能随便开这种玩笑?那是先帝在世时说的话,你又不在场,谁能证明?如今是太后临朝,此一时彼一时也。”
李元度嘟囔道:“朝廷说话不能不算数,我等辛辛苦苦十几年,难道都算白辛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曾国藩制止道:“次青不要嘟嘟囔囔,朝廷自有打算,我们先把手头上要办的几件事情先办好再说。你们跟赵烈文一起去提审李秀成,看他有何话说。”
到了掌灯时分,赵烈文去了雨花台湘军大牢,提审李秀成。
李秀成被关入大牢时,看见勇王洪仁达、松王陈德风也被关进牢内。勇王洪仁达从忠王面前走过的时候,相视一笑,紧握一下拳头,像是给对方信心和勇气。忠王会意,朝勇王多看了几眼。勇王走路时一瘸一拐,虽然戴着手铐脚链,但那腿是被人打伤的,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松王陈德风当场给李秀成跪了下来,李秀成百感交集。
想当年,翼王提拔他于行伍,也就是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英王攻下苏州,他攻下杭州,天国仿佛又回到了广西起事初期。军事上的胜利带来政治上的清明,天国上上下下都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气象。自己二十几岁就跟着翼王作战,翼王的军事才华他是佩服的,故而在军事上处处效仿翼王,以翼王为榜样,发誓要为天国尽忠,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报答翼王、天王。
回忆到这里,李秀成又想起了自己在天京城内的几个妻妾。这些年他在外面征战,物色了几个绝色佳丽,都是扬州、杭州的漂亮女子。岂知世事难料,昨天还是万人敬仰的太平天国忠王,今日却是千人看管的阶下囚犯,人生如梦,这一扬一抑,变化也实在是太快了。
李秀成想到这些,轻轻叹息,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头脑保持清醒。进来的第二天,就看到湘军提审洪仁达,洪仁达回牢房时,浑身是血,也不知道那些人是怎样记恨勇王的。
隔了一日,勇王被一群刽子手押出去,再也没有回来。据后来关进牢房的太平军将士讲,勇王在雨花台被杀了。
李秀成回想自己的一生,一心一意为天国打江山,四处征战,如今被俘,不知道结果会是怎么样。正在胡思乱想,一个声音传来:“提李秀成。”
见提审自己,李秀成从容不迫地站起来,由四个衙役押着,去了脚镣,只戴着手铐被带到审讯室。李秀成隔着栏栅,看见审讯室内坐着四个人,一个年轻的主审官,两个陪坐,一个文书。
主审赵烈文口气严厉却不乏诙谐,问:“下面站着何人?姓甚名谁?从实招来!”
“明知故问!”李秀成向赵烈文投去一丝感激的目光,便不再言语。
“我知道你就是忠王李秀成,天王麾下的杰出战将,当初你率军攻陷杭州时,也是一呼百应,万人跟随。”赵烈文并不恼火,看了一眼李秀成。只见李秀成嘴角挂了一丝微笑,知道搔到了他的痒处,又往下说道,“你年纪比英王陈玉成大,能力超过陈玉成何止百倍。陈玉成已经明正典刑,你如果要学他充当英雄,我也成全你一世英名。但是,我敬重你,知道你忠于天王,然而天王已经死了,你又忠于谁呢?”
李秀成坐在椅子上,耷着脑袋,一言不发,任赵烈文怎么问,并不开口。
一个多时辰过去,直到赵烈文说累了,李秀成也就说了一句话。赵烈文无可奈何,只好暂停。随后,曾国藩、彭玉麟、赵烈文、李元度等又一起坐了下来,重新商量对策。
李元度脸色难看,说:“大家都看到了,李秀成还是想死扛到底,都到了这份上,就是一句话也不说。此人来硬的不行,九帅严刑拷打那一套根本不管用。”
曾国藩一向不苟言笑,说:“惠甫不断提醒,他只答了一句,我在后面观察李秀成,你说到他的战绩时,他的嘴角上面倒是露出一丝得意。我看可以在李秀成身上多花一点工夫,摸透他的心理,攻心为上,应该会有所突破。”
彭玉麟点点头,说:“涤帅言之有理,我观察李秀成似乎有难言之隐,他也是个名利心极重之人。若假以时日,慢慢感化,涤帅再单独审讯,必能事半功倍。”
李秀成被重新押回大牢,内心七上八下。他早就对洪秀全心存不满,当初天王对自己心存猜忌,让他放弃苏州,放弃浦口。还将长江江面封锁,不让自己进京,又让洪仁玕取代自己,还让洪仁发、洪仁达监视自己。天王当初如果接受自己的建议,离开天京,让城别走,何至于今日?在这种场面与自己的敌人相会非常尴尬,对手又是如此了解自己,同情自己,他不禁悲从中来。但是,他还不知道敌人要如何处置自己,就这样在牢里又待了几天。
这天深夜,李秀成又被提审,当他走进审讯室时,正好与两个小妾相遇。李秀成惊得目瞪口呆,原以为全家已经遇难,不想今日在大牢相见,两个小妾也认出了李秀成。
李秀成关切地问:“爱妃未死?何至于在牢内受罪?”
一个小妾说:“是曾大人让我来看忠王的,没经过忠王同意,请恕罪!”
李秀成惊问:“我已经是阶下囚,你们何罪之有?”
赵烈文只让他们说完这几句话,吩咐狱卒将两个小妾押走。
李秀成问:“你们将如何对待我的两个小妾?”
赵烈文瞅了李秀成一眼,说:“这就要看你的态度了。两个小妾的命运掌握在你的手上,今天让你一见,全了夫妻之礼。曾大人说了,允许你回家再与家人相见,准备上路吧!”
李秀成反问一句:“赵大人果真让我见一下家人?”
“当然,你也可以带着你的妻妾一起坐牢,这是曾大人给你的最大宽容。”
赵烈文说完一挥手,立即上来四个衙役,将李秀成戴上枷锁,然后将他押上囚车,眼睛用黑布罩着,周围三百兵丁护送直奔府邸。到府门前,赵烈文令人敲门,门被打开,正是忠王的管家李三福。李秀成走下囚车,管家一眼认出,跪下磕头:“忠王,果然是您?”
李秀成点了点头,问:“家人可好?”
管家回答:“天京陷落,赵大人专门派一队人马,拿着曾大人的手令守着,倒是没有一个兵丁进来骚扰,我们都担心忠王。”
李秀成说道:“带我回家看看。”
在管家的带领下,李秀成回到客厅坐下,湘军只在门外把守,李三福立即出去分头通知家人。不一会儿,府里男女老少几十人全部到齐。那些莺莺燕燕一见忠王如此模样,放声大哭。李秀成陪着落泪,末了,擦干眼泪厉声地问:“谁愿意陪我同去牢房?”
这些莺莺燕燕一个个抢着回答:“妾愿往!妾愿往!”
李秀成倒有些不知所措了,将众妻妾一个个扶起,说道:“你们都在家等候消息,我一个人去就是了。”说完,一转身,径直朝门外走去。
众家人一直跟到门口,一齐跪下说道:“送忠王!”
李秀成大踏步上了囚车,又被罩上黑布,在众兵丁的押送下回到大牢。李秀成对赵烈文说:“请赵大人捎话,我有事情要求面见曾大人,请代为转达。”
赵烈文等的就是李秀成的这句话,说道:“将军少安毋躁,待我转告曾大人再与你回话。”
这天晚上,西花厅宴会刚刚结束,曾国藩就将曾国荃唤到后室说:“今夜有一件大事要办。”
“什么大事,大哥这么着急?”
“连夜提审李秀成。”
“大哥连日辛苦,明天提审也不迟。”
“不行,你派人去将他提出来,今夜三更突审。”
“好!就依大哥。”曾国荃说完,下去布置。
一个时辰以后,李秀成被押到江宁衙门。曾国藩非常兴奋,这个老对手跟自己斗了多年,到底是一个什么角色,自己要仔细瞧瞧。两边站着衙役,灯火通明,曾国藩一拍惊堂木,说:“带人犯。”
亲兵王飞四喊道:“带李秀成。”
只听门外铁链哗哗响,衙役押着一个人踉跄进来,那人个头不高,皮肤白净,嘴唇单薄,进来后一点儿也不害怕,反而跟曾国藩对视一番。曾国藩平时就喜欢相人,见李秀成身材纤细,却气势不凡,心中赞叹说,果然是人才,吩咐道:“给人犯去掉镣铐。”
李秀成身体恢复自由,感觉到舒服了许多,向曾国藩投以感激的目光。
“此人可以争取!”曾国藩一瞥之下,瞬间得出结论,注视良久以后才开口问道,“你就是李秀成?”
见李秀成不答,曾国藩连声说:“真是一条好汉!可惜了,你对洪逆忠心耿耿,对伪幼天王心怀不二,抛家弃口却落得如此地步,天道不公啊!”
一瞬间,曾国藩看出这位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一脸不屑,便口气严厉地问道:“李秀成,本部堂问你几件事情,你要如实回答,可以吗?”
“可以!”李秀成非常平静。
“杨辅清与杨七麻是不是同一个人?”
“是同一个人。”
“杨秀清、韦昌辉被诛,杨辅清、韦俊为什么没有受到牵连?”
“当时两人都在外面,都是统兵大将。他们跟了我,天王没有将他们怎么样。”
“南京被围时,城内还有多少人马?”
“全城居民不过七八万人,城内太平军不足三万,真正能作战的不足万人。”
“你在乱弹琴!”曾国荃愤怒了,“杭州城破,汪海洋、陈炳文等有十万人马突围而出。苏州城破,光投降的太平军就有七八万,当时你还大言不惭地对谭绍光说要从南京带五万人马来援苏州。南京比苏州、杭州重要,我看至少有十万人马。”
“我看你就是天国的统兵大帅,要不然如何对天国兵力如此清楚?”李秀成不屑一顾。
曾国荃语塞,正要发作,被大哥制止。曾国藩说:“洪秀全封你为忠王,表面上说你万古忠义,其实心里并不认可你。他一直将英王、干王放在你前面,英王小你二十岁,他能打仗这也罢了,干王刚来天京,洪秀全封他为军师,总领朝政军事,你当时服吗?”
“不服!”李秀成斩钉截铁地说。
“好!痛快!”曾国藩说,“英王能武,干王能文,还情有可原,信王、勇王文不能提笔发布文书,武不能提刀上阵杀敌,你长期置于他们之下,心里可服?”
“不服!”李秀成站起来大声说,“这些都是天王的命令,就算天王的决定错了,我也忠于天王。”
“你这是愚忠。自古以来,忠臣不得好死,如今洪逆已死,伪幼天王也死于乱军之中,你还要忠于谁?”曾国藩诘问他。
“幼天王已经死了?”李秀成并不相信。
“千真万确,他们在方山被围,洪仁玕、洪福瑱、两个弟弟洪天光、洪天明,两个小王娘都死了。”曾国藩一阵叹息,“此事已经上报朝廷了。”
“幼主不叫洪福瑱。”李秀成辩解。
“叫什么?”曾国藩追问。
“叫洪天贵,后来老天王加了一个福字,叫洪天贵福。幼天王登基时,我等都称其为洪天贵福,天国玉玺上刻有真王两字。”李秀成将知道的都倒了出来。
“洪秀全一脉已经断了,只剩下干王洪仁玕、勇王洪仁达一脉。太平军再立幼主,你还会忠于洪姓子孙吗?”曾国藩语气温和,对他像老朋友一样。
“这个我没有考虑过!”李秀成坦白说。
“依我看,忠王万古忠义,不如反过来忠于朝廷,忠谁不是忠,关键是要跟定明主。尉迟恭弃暗投明,跟了李世民,还不一样建功立业,留名青史?忠王是个人才,打仗不输薛仁贵,还不如归顺朝廷。”曾国藩劝慰他说。
曾国荃一听急了,说道:“大哥,李秀成害死湘军不少兄弟,不能便宜他。”
“两军交战,各为其主,如今伪朝不在了,他不归顺朝廷又归顺谁?”曾国藩说完,看了曾国荃一眼。
曾国荃见大哥责怪,不吭声了。曾国藩竖起两根指头说:“长毛能征善战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翼王石达开,另一个是忠王李秀成。翼王已经失之交臂,忠王不能再流落街头了。”
真是千古知音哪!李秀成的眼睛顿时湿润了,最了解自己的竟然是敌人。
曾国藩态度和蔼地说:“本部堂知道你顾虑太多,也知道你的难处,不要你马上答应。倘若你能劝阻分布各地的长毛放下刀枪,我可以不杀你的老母和幼子,还可以让你回家与亲人团聚。”
闻言,李秀成内心翻江倒海,不能平静。自起事以来,愧对老母,母亲不愿意来南京,一直在广西藤县老家种地,只盼望李秀成能给她生一个孙子。李秀成四十岁无子,倒是有三个姑娘,前几年将童子营的李容发认作继子,又将谭绍光招为女婿,何王娘前年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已经三岁。苏州陷落前,他已将何王娘和幼子托人送回广西,假若上天开眼,他能回家赡养老母,抚育幼子也是一条不二之选。既然保住了兄弟们性命,自己回家当农民又何尝不可?
李秀成的心理活动,曾国藩看得一清二楚,一双三角眼紧紧盯着李秀成,面带微笑。见李秀成几次欲言又止,他开口说道:“将军有话可以明说,本部堂说话算数。”
“中堂大人真的可以放我回广西?”李秀成眼睛陡然一亮,试探着问。
“当然!”曾国藩一听他喊中堂大人,毫不犹豫地回答,“长毛放下刀枪之日,便是你回到广西之时。我让广西地方官给你买田起屋,让李家子孙有田可耕,有屋可居。你守着老母幼子了此一生,是否愿意?”
“既然如此,小人愿意归降!”李秀成跪下叩头,激动得声音都嘶哑了。
“好个忠肝义胆的忠王,本部堂准你归降。”曾国藩下堂将他扶起,吩咐曾国荃道,“自今日起,在江宁大牢给将军选一个安静小间,室内日常生活用品要一应俱全。未经本部堂同意,其他人等一律不准干扰。”
曾国荃连忙回答说:“是,马上派人安排。”
曾国藩面带微笑,对李秀成说:“将军既已归降,就写一份悔过书,日后给朝廷有个交代。”
李秀成爽快地答应了。曾国藩出来以后,将赵烈文、曾国荃留在住处,继续交谈。
“大哥,我看李秀成是一个反复小人,你放他回广西,难保他日后再来造反,到时候局面就难以收拾了。”曾国荃对大哥说降李秀成心里佩服,但他不喜欢李秀成,故而进门以后就向曾国藩大胆进言。
“九帅言之有理。”赵烈文亦持这种观点。
这天,李秀成写了一天供词,向赵烈文提出要见曾国藩。
次日深夜,曾国藩依约前来,在审讯室同李秀成见面。两人隔着栅栏,像老朋友似的坐在一起。
曾国藩关心地问:“将军这些日子受苦了,你托赵大人说要见我,有什么重要事情要单独约谈?”
李秀成小心翼翼地说:“感谢曾大人成全我与家人见了一面,这是其一;感谢曾大人派兵保护我的家眷,这是其二;感谢曾大人让我在牢内没有受皮肉之苦,此其三;故请赵大人转达,我要向曾大人当面致谢!”
“些许小事,是我能做到的,何足挂齿?”
“孔夫子道,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唯德唯贤,能服于人。曾大人大德,无以为报。曾大人有什么吩咐尽管讲,只要是我李秀成能做得到的,当尽力而为。”
曾国藩听完李秀成一番话,心里非常受用。他微睁三角眼,捻须点头说道:“将你的个人经历写一遍,与湘军怎样作战,胜败情况如何,有哪些经验教训,认真总结一下,总可以吧?”
李秀成不解,喃喃问道:“大人要这些东西何益?”
曾国藩说道:“不必细问,作为湘军的经验总结总可以吧!”
李秀成淡淡地回答:“当然可以,此等文字只能交给曾大人,不能假他人之手。”
曾国藩点头同意,然后说道:“这个自然,你我都为臣子,当恪守臣道,有些事可为,有些事则不可为之。将军何时想见我,让牢子通知便是,我一有时间就会过来。将军毕竟年轻,前程不可限量,不像我这个老朽,已经垂垂老矣,俗话说良禽择木而栖,忠良事主而行。将军家有良田美宅,妻妾子女都希望将军能渡过此劫灾,回家团聚哪!”
李秀成非常感动,问:“我写完以后,大人可以放我出去?”
曾国藩回答说:“当然可以!”
“好!我现在就写,大人每天派人来取便是。”
曾国藩见目的已经达到,便打了个呵欠。李秀成说:“大人早点休息,过几天听我的消息。”
曾国藩唤来亲兵萧开二、刘葛六吩咐道:“这些日子去掉将军身上枷锁,好生伺候。如果需要见我,马上前来禀报,听清楚了?”
萧开二、刘葛六躬身回答说:“谨遵大人吩咐!”
李秀成说:“谢大人!”
曾国藩和李秀成打了个招呼,目送亲兵将他送走,方才安歇。
李秀成回到监狱,马上抓紧时间写供词,他详细陈述了太平天国的兴亡过程,总结了太平军在历次重大战役中的经验教训,还写出了招降十要,为湘军瓦解太平军进言献策,还对湘军的战功进行吹捧,说曾国藩恩泽无边,匡时救世,仁爱八方,以德化人,内心十分敬佩。
李秀成的文化程度虽然不高,但是整个供词近乎完美无缺,无可挑剔,所用时间前后不过十天。赵烈文拿到供词以后,非常惊讶他的文笔,竟然如此流畅。正是:
回望姑苏丽侈台,孰知扫**大军来。
今朝有酒千杯醉,沧海桑田梦魇开。
不知赵烈文又将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