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湘军(全六册)

第十六回 封赏薄众将不满 罢恭王大帅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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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半个月时间内,李秀成在牢内被照顾得舒舒服服。

期间,李秀成要求会见曾国藩,曾国藩都会按时前来。两人在牢内无话不谈,曾国藩偶尔也喝杯小酒。这天,曾国藩又依约前来,隔着栅栏,两人又坐到老地方。亲兵给李秀成烫了一壶酒,几个小菜,也给曾国藩倒了两杯,几个小菜,一碗米饭。

曾国藩表扬李秀成说:“你的自述写得非常好,文采非凡,连我这个两榜进士都自叹弗如。”

李秀成谦虚地说:“我怎能跟中堂大人相比。”

曾国藩语气平缓,问道:“只是我有一事不明,金陵积江南十年财富,怎么还要向外国银行借款?且伪朝圣库存银只有几千两,这大笔银子都跑到哪里去了?”

李秀成从容答道:“各地饷银押解到天京,首先进东王府,由东王进行分配,剩余的再存入国库。太平军鼎盛时有一百多万军队,几十万官员,且连年征战,哪一处不用银子?天王封王有两千多人,丞相有几万,哪个王开府建衙不用花银子?王下面又管着义、安、福、燕、豫、侯、相,都要国库拿银子开销。天国定都以来,就是建天王府,国库的银子都不够,焉有存银?天国打下苏州、杭州,还要国库拿银子去赈济百姓,抚恤阵亡将士家属,就是有金山银海也不够支出,国库能不空虚?”

曾国藩听后点点头,表示赞同李秀成的观点,问:“你说的这些都是实话,怎么不写到自述里面去?”

李秀成沉思了一会儿,回答道:“大人需要的话,都写进去。”

曾国藩提醒道:“都写进去,待自述写完后,我放你出去便是。你将来或做官,或带兵,悉听尊便。金陵的府第给你留着,这个你也看到了。”

李秀成给自己倒了三杯酒,说:“感谢大人照顾,将来在大人麾下出力,请大人收留便是!”说完将三杯酒都喝了。

曾国藩一向茹素,恬然自若地拣清淡的吃了两口,然后抿了一口小酒,说道:“你我将来同朝为官,大家都是在为朝廷办事,我有做得不周的地方,请多多包涵!”

李秀成心存感激,说道:“中堂大人客气了!”

曾国藩举杯敬李秀成道:“你是条汉子,我敬你一杯。”

李秀成见曾国藩敬酒,拿起酒壶,待曾国藩将一杯喝完,一口气将一壶酒喝干。

曾国藩转过脸来问:“你每天写自述到深夜,要不安排妻妾过来陪你?”

李秀成一怔,放下筷子,赶忙下拜道:“谢大人成全!”

曾国藩拍了几下巴掌,李秀成果然看到亲兵带着他的两个爱妾进来了。

“将军失陪!”曾国藩说完径自走了。

李秀成这几日飞速写稿,尤其是国库这一节,按曾国藩的意思交代得清清楚楚,写完以后全部交给曾国藩。曾国藩又润色一遍,末了,让李秀成重新抄一份,李秀成照办并签字画押,交与曾国藩。曾国藩看完以后非常满意,将李秀成着实夸奖了一番。

赵烈文同样惊讶,他想不到这位太平军文武双全的风云人物,在曾国藩的面前如此顺从。以至于曾国藩在离开安庆时,还在是否将李秀成押往京师,或者在南京就地正法,两者之间拿不定主意。如今他已经将李秀成彻底看清楚了,这位顶天立地的好汉,被天王诰封万古忠义的忠王,却是一点儿都不忠。今天李秀成可以在我面前对我恭敬有加,明天送到京师,他完全可以投靠朝廷,同样可以写出另外一份供词,将湘军说得一无是处。倘若他将湘军历次虚报的战功,火烧天王府的真相和盘托出,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曾国荃打下南京以后,朝廷一是追问幼天王的下落,二是追查天京巨额财富,三是抓住李秀成是否属实?

有关幼天王的下落,曾国藩两次向朝廷上奏,第一次说:“南京城破,幼天王积薪天王府,举火自焚。”第二次又说:“幼天王自焚一事,目前还没有查到真凭实据,估计从南京城的某处缺口突围出去了,萧孚泗率骑兵追到湖州、常熟,已将幼天王等一行人马斩杀干净了。”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幼天王突围以后,在干王洪仁玕的保护下仍在皖浙赣边界四处活动。

左宗棠放言道:“从南京逃出的太平军绝不止一千多人。”沈葆桢也跟着附和说:“在赣东赣南一带,李世贤、汪海洋的太平军就有三十万人马。”两人一唱一和,声言要将幼天王押解京师,让曾国藩颜面扫地。曾国藩深恨沈、左两人过河拆桥,不讲仁义。

左宗棠获知幼天王已随太平军逃往广德,又逃往湖州,一面上报朝廷,一面命沈葆桢秘密捉拿。朝廷闻报,下旨严斥曾国藩,并下旨惩办失职将领。

曾国藩认为左宗棠是在落井下石,埋怨他不讲同乡之宜,忘却患难之情。从此以后,曾、左关系相去甚远,连书信也不往来。

曾国荃虽然抓获了忠王李秀成,并擒获天王的两位兄长洪仁发、洪仁达。但是洪仁玕、李世贤、汪海洋、黄文金等率大军在东南数省活动,幼天王究竟去了哪里,谁也搞不清楚。要将这支武装消灭,也绝非易事。至于天京巨额财富落入谁人之手,曾国藩也在装聋作哑。

南京克复,有人向朝廷进言金陵的财富应该归朝廷所有,攻城的将士理应将金陵财富全部上缴给朝廷。

自太平军起事以来,朝廷靠东挪西移过日子,同治三年,朝廷欠湘军饷银已经达到五百多万两,另外淮军、楚军、汉军绿营、八旗兵等欠饷无法统计,全国各地文武官员的薪酬都不能按时发放,更别说京城内靠薪资活命的旗人,通常都是吃了上顿愁下顿。有些人实在没有办法过了,选择自杀,跳河上吊的屡见不鲜。

曾国藩也十分为难,湘军攻克金陵,将士日夜忙着去抢劫财物,连马夫、伙夫都去参加抢劫,只要是看得上眼的东西先搬走再说。现在要他们将到手的财物吐出来,不激起兵变才怪。

因此,曾国藩向朝廷上奏说:“南京城没有外界盛传的金山银海,那些长毛将士的私人积蓄还是有的。勇丁们抢过他们的财物,到底有多少,一时也无法统计,如果朝廷勒令他们清退,闹出一个什么动静来反而不好。因此,请朝廷对库银一事免予追究。”

朝廷见曾国藩如此说法,不再追问,毕竟要的是江山,而不是南京财富。

李秀成天天由两个小妾陪着,虽然失去自由,生活却是与常人一样。

曾国藩拿着李秀成的供词给赵烈文、彭玉麟看了。

彭玉麟敲着桌子说:“有了这份供词,朝廷还能将九帅怎么样?大帅可以自保了。”

赵烈文若有所思,说:“还是大帅有办法,看来忠王不忠啊!”

曾国藩点点头,说道:“没错,跟伪英王比不值得一提。像他这种背主求荣、贪生怕死之辈,留着也是一个大麻烦。”说完,眼睛露出一道凶光。

这天,赵烈文又奉命来看李秀成。士卒正好押着松王陈德风路过小院,陈德风一见李秀成长跪不起,引得被俘的太平军都一起跪下。赵烈文皱了皱眉头,令人将陈德风押走。

李秀成提出改善生活条件,赵烈文答应他,故而室内除了一张木床以外,还有茶几、小凳、茶碗、茶壶,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李秀成也不用戴脚镣手铐,行动比较自由,写完《悔过书》后,觉得有必要写一份自传。

赵烈文当然赞成,命令衙役每天拿来一沓八寸长、五寸宽的黄竹纸送给李秀成。李秀成每天写完后,衙役都会过来取走。

自传写好,亲兵拿来送给曾国藩,曾国藩看后心里赞叹,一个仅读过三年私塾的人,能写出这么好的自传,着实难得。当他看到最后几句时,便一一删除,让人重抄一遍,然后让李秀成签字画押。

做完这一切,曾国藩终于松了一口气,问赵烈文道:“李秀成将供词做得花团似锦,下一步如何处置?”

赵烈文语气铿锵,说:“李秀成该杀,而且非杀不可。”

曾国藩问道:“为何一定要杀他?”

赵烈文语气不容置疑,说:“李秀成知道湘军太多事情,尤其是南京财宝,活着容易授人口实,可以先斩后奏!”

曾国藩不以为然地说:“李秀成已经是笼中鸟,还害怕他随时会飞?”

赵烈文仍然坚持己见:“李秀成不死,到了北京以后,他再翻供,在朝廷面前搬弄是非,说《悔过书》《自传》都是涤帅逼迫写的,他要翻案怎么办?如今朝廷天天追问南京财宝和幼天王下落,九帅如何收场?南京这场大火烧得让人疑窦丛生,李秀成还有号召力,部下见到他都还下跪,不祥哪!”

曾国藩闻言不再犹豫,同意马上处决李秀成。

八月六日晚,李秀成将最后一份供词写完,曾国藩又提审了他。

李秀成心情很好,问:“中丞大人何时放我出狱?”

曾国藩面无表情,说:“这要等待朝廷旨意。”

次日,有人过来告诉李秀成说:“国法难容,不能开脱。”将供词拿走以后,曾国藩将李秀成在南京斩首,让戈登和南京文武都到场观看。

曾国藩又将李秀成供词作了多处修改,命人重新抄写一次,自留底稿,上奏朝廷。朝廷问曾国藩为什么先斩后奏,曾国藩回应说谕旨因误投安庆,待转到南京时,李秀成已人头落地。

有人对曾国藩不满,说萧孚泗抓到的李秀成系假冒,然而李秀成已被处死,朝廷虽有不满,也不能将曾国藩怎么样,究其原因,是因为太平军余部尚在东南各省活动,捻军纵横中原各省,朝廷还要依靠湘军。毕竟湘军打败了太平军,攻克了南京。按照咸丰皇帝的遗命:“克复金陵者王。”如今功臣还未封赏,就要处置他们,怎么也说不过去。

汪海洋从浙江跑到福建,霆军奉命追击,周宽世、宋国永率军走到江西金溪,霆军营官申名标以索饷为由,将副统领宋国永围住。此时鲍超已请假回京,申名标放出狠话,说朝廷不给饷银,就杀了宋国永,一起投奔太平军。八千多名士兵一起响应。

曾国藩接到周宽世的求援信,心急如焚,急召众文武共商对策。

“申名标这家伙,脑壳后面长有反骨,此人留在世上终究是个祸害。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不打一翅飞。我看派彭毓橘、刘连捷率一万人马将申名标灭掉算了。”曾国荃说话从来不考虑后果,说出一番抱怨和责备的话。

“说得容易,申名标这家伙不容易对付,霆军能打仗,一半要靠他。当年湘军拿下武昌,就是他带头抢劫,我撤了他的营官,将他从水师调到霆军,归鲍春霆管。鲍春霆前脚一走,他就在背后捅娄子,但是湘军内部不能火拼,自己人打自己人说不过去。再说八千人马,你一下子能将他们消灭得干干净净?”曾国藩脸色难看,反问道。

“也是!”赵烈文开口了,“依属下看来,只有抚才是上策。”

“怎么个抚法?”曾国藩示意赵烈文讲下去。

“申名标目的是要钱,并不是真的要去福建投奔李世贤。属下愿代涤帅去一趟江西,将他们接回来。”赵烈文说出心中的想法。

“好!惠甫跑一趟江西,代我安抚一下。”曾国藩点头同意。

“去江西,涤帅一是要给属下三十万两银子,霆军半年多没有发饷了,不给钱不合理;二是参与人数太多,法不责众,对参与哗变的士兵不予追究;三是不搞秋后算账。”赵烈文列出三条理由,请曾国藩批准。

曾国藩犹豫了一下说:“三十万两银子一时难凑齐,你先从安庆粮台拿十五万两银子过去,先发半饷,稳住他们再说。幸亏裁军事情还没公布,我给春霆写一封信,命令他从四川赶回江西,接手霆军。”

“涤帅高明!”赵烈文赞了一句说,“我尽快赶往江西,去平息这场哗变。”

赵烈文离开南京,日夜兼程赶到江西金溪,给士兵发了半饷,与周宽世、宋国永一起将霆军带回抚州。

鲍超收到曾国藩来信,匆匆赶到江西。申名标听说鲍超快到抚州,带着哥老会数百名骨干分子连夜离营,不知去向。鲍超到抚州以后,挖出一批申名标的眼线,将他们押到大营外面斩首示众,声称如果再发现有人参加哥老会,一律严惩不贷,然后将处理结果报与曾国藩。曾国藩将霆军哗变过程与处理结果谕示三军:“如有胆敢闹饷哗变,勾结哥老会,图谋不轨者,一律严惩。”

这些日子,曾国藩内心极不平静,朝廷有意打击曾国荃,各省督抚也不像以前那么听话,而且对他的支持也不像从前,心里一阵悲哀。如何能保持圣眷长久不衰,他从安庆到南京的时候就开始考虑这个问题。

李臣典、萧孚泗最早冲入天王宫,萧孚泗看到金龙殿起火,奋不顾身地跑进天王宫寻找金银。由于没有找到金银,他怒气冲天跟着纵火。李臣典则不同,他要抢的是天王宫里面的天妖。

这些天妖个个都是绝色美女,有不少是杨秀清、韦昌辉进献的,李臣典非常喜欢。他今年二十七八岁,正值青春壮年,身体又好,所劫女子全部带回军营,然后关起营帐,日夜享受。一些姿色差一点的就赏给手下将士,信字营将士都沉浸在快乐之中。开始几天,李臣典龙马精神,过了数日,便吃不消了,头眼昏花,四肢无力,最后竟一命呜呼。

部下不敢说明真相,便报告九帅。曾国荃也略知一二,将李臣典的事报告大哥,请大哥拿主意。

曾国藩沉吟半晌,说:“前几天还是一名生龙活虎的汉子,没想到这么快就死了。”

曾国荃说:“李臣典没日没夜挖地道,破城时不少士兵都被火药震坏身子,我看他是伤重而亡。”

“攻陷南京,朝廷的奖赏很快要到了,李臣典在功臣之列。圣旨下来以后,给他办一个体面的丧事,追悼死亡将士。”曾国藩下了定语。

“也不知道圣旨什么时候能到?”曾国荃问了一句。

“快了,就在这几天之内。”曾国藩表情木然。

湘军将士都在计算着日期,六月十六日破城,第二天拜折,按六百里加急计算,来回一趟半个月,如今都是七月中旬了,朝廷的封赏诏书还没到来,被斥责的廷寄倒是有几份。

七月十八,刚过完七月半鬼节,新任命的江宁将军富明阿在扬州接到朝廷谕旨,两天以后到金陵宣诏。与此同时,富明阿又接到僧格林沁的秘密通知,到金陵后,刺探湘军是否有军事行动,抓获的太平军首领忠王李秀成是否由他人冒名顶替。

富明阿不敢怠慢,从扬州出发,事先派人通知曾国藩,约定到九洑洲江面会见。曾国藩非常奇怪,如此重大之事,朝廷不直接寄到南京,而是先寄往扬州,事先通知富明阿。心知朝廷虽然授爵封赏,但猜忌之心不断增强,让曾国藩惊惧不已。

富明阿绕道南京视察,曾国荃很不爽,他向来看不起富明阿,说道:“富明阿不过是僧格林沁手下的一条狗,他敢来南京,我让他有来无回。”

曾国藩耸着眉棱,正色说道:“富明阿奉旨而来,无非就是在两件事上做文章,一是李秀成之死,二是追问天京金银下落。”

“这种人我不伺候,把我惹急了,我给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明天摆一桌鸿门宴,看兄弟如何搞定他。”曾国荃说出心中打算,曾国藩一言不发,点头应允。

却说富明阿率一营人马刚到下关江面,彭玉麟率水师过来迎接。曾国藩、戈登坐在一条大船上与富明阿相见,双方客气一番。曾国藩将审问和处决李秀成的事说了,又拿出李秀成的笔录,戈登也在旁边做证。富明阿不好说什么,也就认可了。

船到下关码头,众人离船上岸,坐着轿子来到南京满城看了一遍。曾国藩告诉富明阿:“南京收复后的第一项工程是修复满城,然后是京口八旗兵营,至于疏通秦淮河和恢复经济都是后面的事情。”

富明阿看完以后基本满意,当晚下榻江宁知府衙门。曾国藩举办酒宴,席间,富明阿问:“众文武都在,为何不见九帅?”

曾国藩打圆场说:“老九军务繁忙,没有前来迎接,富将军明天要不要去雨花台大营看看?”

“好!”富明阿很想会一会曾国荃,爽快地答应了。

正说着,亲兵盛四来报,说:“禀大帅,九帅知道富将军前来南京,特命小人送来请柬,请富将军赏脸,明天去吉字营巡视。”

盛四说完递上大红请柬,富明阿看了一下,点头同意:“回去告诉九帅,本将军定准时前往。”

次日正午时分,富明阿带了一队亲兵,骑着高头大马来到雨花台。奇怪的是,雨花台大营门口没有一个人前来迎接。富明阿很不高兴,让亲兵前去通报。门内走出两个老兵,相互搀扶着,来到富明阿面前,乜眼一看,见富明阿圆胖脸八字胡须,敦敦实实的身材,一双小眼睛满不在乎地闪来闪去,一身九蟒四爪袍服外面罩着麒麟补子,不知道是裁剪不当,还是穿着仓促,怎么看都有点别扭,于是用一口浓重的湘乡话问:“你找谁?”

富明阿压住心中火气说:“找你们九帅。”

老兵听不懂,富明阿掏出请柬,老兵接过去,横着竖着看了半天,一个字也不认得。此时营内乱了起来,一群士卒用柳条抽打一名营官。

富明阿一看,策马上前问究竟。一个士卒说:“这狗日的已经欠了我们八个月军饷,今天不给钱,看老子怎么收拾他。”

富明阿一听,喝道:“好大的胆子,当兵的竟敢当众抽打长官?”

“哟哈!管事儿的来了。”一群士卒抽出钢刀挺着长枪围了过来,刀尖枪尖一齐对准富明阿,一个士卒怪声怪气地说,“有种就将饷银帮他发了,否则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富明阿喝道:“我是江宁将军富明阿,你们出言不逊,胆敢以下犯上。”

那群士卒并不害怕,七嘴八舌说:“什么富将军,我看就是一个冒牌货。没有银子别到老子面前说大话,吓唬谁呢?”

双方正在吵闹,一个士卒大声喊道:“九帅到!”

众人一听,停了下来。曾国荃喝退那群乱兵,前来解释道:“哨兵没有说清楚,是富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将军请!”说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富明阿跟随曾国荃进了湘军大营,只见大营破破烂烂,营内摆了八张桌子,桌子上面摆满了粗瓷大碗,几十名军官穿着破旧衣服,齐刷刷站在帐内迎接。曾国荃将众将一一介绍,富明阿皱了一下眉头,也不好发作。心想闻名天下的湘军,竟然是一群乌合之众。

曾国荃将富明阿让到首席座下,宣布宴会开始。不一会儿,酒菜上来,每桌摆上三个大木盆:一盆是水煮鱼,一盆是辣椒炒猪头肉,一盆是辣椒炒茄子。

众将见菜上来,一个个捋起袖子,伸长脖子,好比是饿鬼出世,大吃大喝起来,搞得富明阿一点胃口都没有。

曾国荃拱了拱手说:“富将军,不好意思,湘军就是这个样子。朝廷都欠饷八个月了,今天要不是将军来到雨花台,这顿猪骨头恐怕也吃不上。”

富明阿满脸疑惑,问:“想不到统率五万人马的九帅竟然如此寒酸,你们打下了南京,难道就没有找到什么宝贝?”

“有!”曾国荃非常肯定地说,“将士们找到两件。”

“哪两件?”富明阿迫不及待地问。

“一件是弘光年间的御制老酒,托富将军的福,我本想进贡朝廷。可一想朝廷也不缺酒,湘军将士攻打天王宫时,一共找到十坛,另外九坛被洪秀全那狗杂种喝光了,只剩下这一坛。我知道富将军是武将出身爱喝酒,故而拿出来犒劳将军。”曾国荃说完给每人倒了一碗。

酒一出坛,满屋清香,众将一起敬富明阿。富明阿喝了一口,连称果然好酒。

彭毓橘此时跳了出来,说道:“军中喝酒,无以助兴,我跟大家打一套拳如何?”

富明阿点头答应。彭毓橘脱去上衣,露出一身刀疤,只见他吸了一口气,打出一套新化梅山拳。风声霍霍,虎虎生威,众将一齐鼓掌。

刘连捷不请自来,自言自语道:“杏南,你一个人打拳有什么意思?我来陪你!”也不管彭毓橘是否同意,挥拳朝彭毓橘打了过去,两人一攻一守,见招拆招。

朱洪章此时离座而起说:“光打拳有什么意思?让我耍一回刀。”说完,抽出苗刀舞了起来。

易良虎蹿出来说:“一个人舞刀有什么意思?我也过来陪你练练。”腾身而起,手上多了一柄长剑,两人刀来剑往,寒光烁烁,叮当有声,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突然,朱洪章单刀脱手,朝富明阿掷去。曾国荃一脚踢翻桌子,挡住苗刀,那把刀插在桌子上,刀把兀自不停地抖动,“嗡嗡”作响。

曾国荃吼道:“大胆,你敢行刺钦差,左右给我拿下!”几个亲兵扑过来,制住朱洪章。朱洪章被擒,站在那里大声嚷嚷。富明阿惊魂未定,一句也没听懂。

曾国荃又喝道:“朱老四大胆,你有意见就冲着我来,不要伤了富大人。”

朱洪章梗着脖子说:“朝廷办事不公,欠我八个月的军饷。黔勇几次将我捆起来,说再不发饷就要取我性命。我率九百黔勇跟随吉字营到南京作战,第一个冲进南京城,部下只剩一百多人。你在报功时将李臣典、萧孚泗等都列在我前面,我死也不服。”

“不服是吧!”曾国荃解下身上佩刀,扔在地上,“狗杂种!老子将你撸下来你又怎么样?有种你就拿着这把刀将老子杀了?”

朱洪章一时不知所措,曾国荃骂道:“连个人都不敢杀,还有脸站在这里,狗娘养的,给老子滚出去!”说完啐了朱洪章一口。朱洪章被骂,刀也不要了,扭头就离开了营帐。

众人虚惊一场,曾国荃吩咐重新开宴,富明阿不敢出声。曾国荃跟他连干数碗,说道:“富大人,在下无能,约束不住部下,让你见笑了。”

富明阿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说:“这些骄兵悍将,个个都非常难管。九帅能打下南京,真是天意。”

曾国荃嘴巴一撇,满脸堆笑说:“还不是托朝廷洪福,湘军无以为报。这第二件宝贝,我已命人送到将军船上,那可是一件稀世珍宝,将军一看便知。”

富明阿一拱手说:“谢九帅!”

酒宴结束,富明阿匆匆回船,见是一只五尺高的珊瑚,大喜。他命人抬回扬州,马上写信向僧格林沁报告说:“人人都讲湘军打下南京发了大财,我考察后认为所言与事实并不相符。湘军内部士兵正在闹饷哗变,请僧王报告朝廷赶紧采取措施,否则后果非常严重。”

七月的南京如同一只大火炉,酷热无比,曾国藩只穿一身内衣在总督衙门后花园的一处凉亭里面看书。太后、皇上会怎样赏赐自己呢?文宗那句“攻克金陵者为王”到底作不作数?沅甫手下那批营官,功劳都差不多,朝廷搞出一点差别,会有什么反应?那些没有打进南京的封疆大吏,诸如官文、彭玉麟、杨岳斌、左宗棠、李鸿章、鲍超等怎么奖赏?一想到这些,曾国藩就心烦意乱,无法安静下来,老庄之学在功名利禄面前有时候一点作用都不起。

“上谕到!曾国藩接旨。”曾国藩闻讯,连忙将仙鹤补子官服重新穿好,戴上官帽,出衙迎接,曾国荃等一批文武早已聚在大厅里面等待。

曾国藩从内廷侍卫手中接过圣旨,将它供在大厅案桌上,燃起三根冲天香,行三跪九叩大礼。然后由内廷侍卫宣读:“制曰:钦差大臣、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曾国藩率湘军诸将克服江宁,洪福瑱自焚,生擒李秀成、洪仁达,功莫大焉。咸丰三年,该大臣在湖南创办团练以来,连克湘潭、武昌、安庆等名城,计无余策,智勇兼备,知人善任,谋划得当,加恩赏曾国藩太子太保,一等侯,世袭罔替,赏黄马褂,双眼花翎。浙江巡抚曾国荃,秀才从军,转战湘赣苏皖四省,攻克吉安、景德镇、安庆,督率湘军在江宁与太平军鏖战数载,功勋卓著,加恩赏曾国荃太子少保,一等伯,并赏黄马褂,双眼花翎。李臣典封一等子爵,赏黄马褂,双眼花翎;萧孚泗封一等男爵,赏双眼花翎;朱洪章赏黄马褂、骑都尉世职;刘连捷、张诗日、彭毓橘、熊登武、易良虎、彭椿年、朱品隆等赏给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其余水陆将领一百三十多人,各有封赏。”

宣读完毕,众人高呼:“谢主隆恩!”

侍卫又拿出一份圣旨交给曾国藩,由曾国藩宣读。曾国藩小心接过,清清嗓子,当众宣读:“钦差大学士、湖广总督官文,官封一等伯,世袭罔替,任正白旗统领,赏双眼花翎;江苏巡抚李鸿章,官封一等伯,赏双眼花翎;长江水师提督杨岳斌,兵部右侍郎彭玉麟官封太子少保,赏一等侯,轻车都尉世职;浙江提督鲍超等赏轻车都尉世职。闽浙总督署浙江巡抚左宗棠,江西巡抚沈葆桢,另外加恩赏赐,钦此!”

曾国藩读毕,众将士高呼:“皇上万岁!”

呼毕,众将纷纷向曾氏兄弟祝贺,曾氏兄弟也向大家祝贺。人人受赏,个个立功,众将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曾国荃吩咐说:“各位兄弟,今天是大喜日子,克复江宁之功,是众人努力的结果,我已经备下酒宴,不醉不归。”

众人正说着,门外亲兵盛四来报,说:“朝廷圣旨又到!”

众人愕然,此时钦差已到门前,曾国藩领大家跪下,重新接旨。

钦差不慌不忙,打开谕旨念道:“制曰:查浙江巡抚曾国荃城破之日,不乘胜攻克天王宫,而是返回雨花台大营睡觉,致使伪幼天王洪福瑱、伪干王洪仁玕、伪章王林绍璋等一千多人逃脱,倘若以上人犯到浙江、江西、福建,与长毛残部会合,扯旗造反,东南何日才能抵定?曾国藩奏折不实,轻言造谣,责令该大臣查处洪武门、太平门不力守将,从严处理,着曾国藩迅速查清天京窖银下落,报与户部备案,以备调拨使用,钦此!”

曾国藩听到钦差读完,口呼:“皇上万岁!”

其他将领稀稀落落跟着喊了几声,情形与刚才截然不同。

曾国荃的脸色特别难看,一言不发,径直走了,其余吉字营众将也先后离去。本来是一件高高兴兴的事情,结果弄得大家很不愉快。曾国藩命人取了银子送给钦差,又将他安排到馆舍,好生招待,这顿谢折宴算是黄了。

当天晚上,曾国藩回到内室,点上一根香,盘腿打坐,反复回想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他又将心路历程回顾一番——

曾某人生在穷乡僻壤,能中进士已是异数。在京十年,若非恩师穆彰阿提拔,这辈子最多只是一个三品官员,也就在学问上有一点成就。穆老师罢黜以后,在咸丰朝一直不得意,创办湘军,关键时刻被祁寯藻坏事。若非王闿运举荐,肃顺力挺,这督抚一职恐怕都与己无缘。王闿运虽然年轻,对世事却洞察得非常清楚,尤其是朝中大事看得一清二楚,祺祥事变,王闿运隐居乡下,不知他在家中干些什么。要是他在身边就好了,有些事可以问问他。

曾国荃回营后非常生气,一连数日卧床不起,这下可急坏了曾国藩,亲自到雨花台大营探视。

“大哥,眼下群情汹汹,众将一肚子怨气,朝廷封了大家一大堆虚衔,又不是实职。朱洪章是第一个打进南京城的,李臣典、萧孚泗排到他前面倒也罢了,朝廷连一个总兵的实职都不舍得给,还要大家将吃到肚子里的东西吐出来,朝廷欠大家的军饷就不说了,霆军闹饷哗变,我看其他各营也会哗变。”曾国荃心中不满,褂子也不穿,露出一身伤疤,气呼呼地说。

“沅甫,自古以来功高震主,朝廷无物可赏就只有将其铲除。我们现在是大难临头,你还不知道。唯有学习三国时期的姜维,远离成都,到甘肃沓中一心种麦,才能避免此祸!”曾国藩开导说。

“我办不到,朝廷任命我为浙江巡抚,却不让我到任,让左老二暂署,他还兼任闽浙总督,你说气人不气人,论功劳我并不比左老二差。”曾国荃一提起左宗棠就来气,“不就是跑了一千多人吗?左老二取杭州时还跑了十万多人呢,他背后向朝廷打我小报告,朝廷居然相信左老二,这样的朝廷说一套做一套。听大哥讲,先帝说过,克复金陵者可以封王。金陵是打下了,我连一个侯爵也没捞着,还要被秋后算账。叫我去杀人可以,让我去找吉字营那些官兵要银子,没门!逼急了,兔子还咬人呢!”曾国荃气话说了一大串。

“老九,你要冷静,我已想好,当前的唯一退路就是退隐。”曾国藩语气十分肯定。

“退隐?让我交出兵权,告老还乡?”曾国荃从**跳起来问。

“对!自削兵权,停解湖南协饷,你以病重为由,回家调养。”

“大哥,难道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吗?”

“只有如此,你我才能自保。”

“有,只是大哥不愿做。如果大哥同意,我马上就去办。”

“你还有什么办法?”

“朝廷做了初一,我就做十五,天下又不是他爱新觉罗氏一家的。”曾国荃牙关紧咬,青筋突起,一脸凶相。

“老九不可如此,死到临头还心存幻想,真不知道天高地厚,以后不许再说出这种话。”曾国藩说完,扭头就走,临出门,回头说了一句,“朝廷的恩赏,这次最为隆重,我心存惭愧,何以报效朝廷?沅甫好好休息,我代你向朝廷上一个谢恩折子。”

恭亲王奕訢的权力越来越大,经常不把慈禧当一回事。慈禧很不高兴,安德海又从中挑拨离间,导致两人关系逐渐冷淡。这天,慈禧给母亲过七十岁生日时赋诗一首:

世间多情妈最深,泪血融入儿女身。

殚竭心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

奕訢说这首诗做得不怎么样,慈禧喜欢别人喊她“老佛爷”,奕訢却从来不喊。奕訢能力较强,为人比较傲慢。他认为慈禧太后没有文化,自己也是道光皇帝的第六子,叔叔居其下,不过是名分而已。

慈禧也看不惯奕訢傲慢,她不需要一个有主见又有能力的议政王,只需要一个有能力,而且会给她办差的听话奴才。

这一点,御史蔡寿祺看得非常准,他不失时机地上了一个奏折,说恭亲王揽权纳贿,徇私骄盈,大权独揽,目无君上。慈禧马上罢免了奕譞的“议政王”头衔,她亲自动笔,在罢黜奕訢的上谕上写了三百多个汉字。

奕譞接过去一看,错别字就有十多处,又不敢作声,将懿旨颁发下去。慈禧太后褫夺奕訢大权,引起曾国藩的极大恐慌,疑为清政府卸磨杀驴的信号。他暗中召集诸将,开始给他们吹风,商量对策。

曾国藩以巡视水师为由,约彭玉麟到南京下关江面相见。两人上了一条小船,曾国藩迫不及待地说:“三月二十八日早晨,我看到京报刊登的一则消息,说三月二十日,恭亲王已被革去议政王职务,其罪名是目无君上,诸多挟制,暗使离间,不可细问。我看后非常震惊,故约雪琴来见。”

“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此事事关重大,决不可坐视不理!”

“我们马上动手,先联衔上折谏争,湘军水师一切行动听从涤帅安排。”

“先做好应急准备,静观其变,不能凭借一则消息就乱了自己的阵脚。”

“湘军此次攻下南京后,朝廷可能会削除涤帅兵权,恭亲王被去掉议政王头衔,可能是卸磨杀驴的信号。如果朝廷诏涤帅进京,那去还是不去?”

“不去的话朝廷会更加怀疑,去可能就是送死!”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办法倒是有一个。”

彭玉麟随手将一只茶杯丢进江中,说:“无风之日,长江水尚且波涛汹涌;有风之日,定会恶浪滔天,更何况江底暗流汹涌。水里面的鱼呀虾呀,谁能看得清?”

曾国藩站起来,朝窗外看了看,问:“那又能怎么样?”

“长毛起于福建,江西将无人能制,蜈蚣旗将会重新插上石头城。”彭玉麟说完,只见曾国藩两只三角眼眯成一条缝,鼓励他说下去。

“涤帅进京以后,处处向朝廷表忠心,示弱于人。朝廷不是顾忌湘军吗?涤帅以眼疾为名,主动上奏削减兵权,请求裁军,让朝廷消除疑虑,这是其一。”见曾国藩在认真听,彭玉麟压低声音说,“其二是涤帅进京以后,闽、皖、浙、赣四省告警,汪海洋、李世贤卷土重来,江南生灵涂炭,烽火再起,各种奏折飞往朝廷。”

曾国藩点点头说:“这事你等可以办到!”

“如此一来,朝廷还得依靠涤帅来平定江南。”彭玉麟以手击案说,“李鸿章、左宗棠不跟湘军站一条阵线,也不至于完完全全投靠朝廷吧!”

两人在江中小船上密谋到天黑,其他人等都远离小船,一句也听不清楚。

事后,彭玉麟回到长江水师大营,对部下说:“御史蔡寿祺以莫须有罪名污蔑恭亲王,致使恭亲王离开军机处,天下莫不惊骇。皇上登基不久,两宫太后垂帘听政,实赖恭亲王公忠体国,将士上下一心,内外咸服,才有今日中兴气象。蔡寿祺竟然如此丧尽天良,作狂犬吠日之举,肯定有人在背后授意。我准备带头进谏,涤帅极力劝阻,要看京城下一步有什么动静,然后再作打算。如今国家堪忧,若一味苟全性命,还不如马上回家,隐居山林,不问世事。”

朝廷内外纷纷议论曾国藩带甲百万,门生故吏遍及东南各省,尤其是曾国荃的五万精兵让朝廷望而生畏。以前朝廷的最大威胁是太平天国,如今太平天国已经灭亡,曾国藩成了大清朝入关两百年来权势最大的汉人,也成了朝廷的头号敌人。

“曾国藩想做帝王。”祁寯藻向太后进谗言,他引用曾国藩过洞庭湖诗说,“直将云梦吞如芥,未信君山铲不平。”

彭蕴章也在一旁帮腔:“曾国藩以刘先主自许,有诗为证,‘他日予能访,千山捉卧龙。’这是曾国藩给刘蓉写的诗,可以合乎逻辑。”

慈禧太后说:“好大的口气!”

慈安太后却不这么认为:“曾国藩要吞洞庭湖,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他又没有说要把咱们大清给吞下去。”

祁寯藻、彭蕴章一听,不吭声了。曾国藩没有轻举妄动,始终侍君以忠,慈禧太后只要求臣对君忠,后来想通了。君臣之道一旦破坏,结果是鱼死网破,这并不是危言耸听,也绝不是空穴来风。正是:

龙虎相争戮火扬,三军素带似雪霜。

大清河地风残短,唯靠忠贤续远长。

不知曾国藩又将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