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湘军(全六册)

第十八回 郭嵩焘情钟小青 湖南客名动羊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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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军围攻南京,人马越来越多,粮饷支出自然越来越大。以前,湘军的粮饷一直依靠郭嵩焘筹措。

同治二年七月,郭嵩焘升任两淮盐运使。不久,署广东巡抚。郭嵩焘在外奔波多年,到达广州以后决定放松一下。两广总督毛鸿宾跟他是熟人,又是曾国藩举荐的,说话做事比较随便。毛鸿宾知道曾、郭的关系不一般,事事不予牵制,郭嵩焘做过天子近臣,在广东说一不二,权力很大。他对曾国藩自然感激,到广州以后想尽一切办法筹饷,每月按时将银子解到雨花台大营,只多不少。

郭嵩焘去广东以后,看上了上海名媛钱如是,天天带着礼物去钱家磨蹭,对钱母问寒问暖。这个钱如是是谁,值得郭崇焘以巡抚之尊前去追求?

同治元年,李鸿章请四十五岁的老同学郭嵩焘去上海出任苏松粮储道。郭自然一口答应,欣然前往。郭丧偶一年,上海十里洋场,灯红酒绿,同僚孙士达给他介绍对象,问:“绍兴徐家有女徐玉娘,二十一岁,才貌双全,在家相亲不下二十次,却没有一个合适的,现在愿嫁郭翰林,可否?”郭嵩焘没有同意。

李鸿章在上海娶了一位如夫人,是广东粮道赵姑存家的四小姐。郭、李是进士同年,郭嵩焘在上海见过李鸿章小妾赵四小姐,此女貌美如花,又年轻漂亮。郭嵩焘暗暗发誓,如果再娶一位如夫人,一定要超过赵四小姐。

李鸿章告诉他说:“吴兴才女沈珍珠,二十岁,诗词歌赋俱佳,愿与老同学结为秦晋之好。”郭嵩焘把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说李鸿章是在乱点鸳鸯谱。在上海这个地方,不管是谁跟郭嵩焘介绍媳妇,他都一口拒绝。

功夫不负有心人,原湖南巡抚钱宝琛的儿子钱鼎铭在上海做生意,郭嵩焘几次到上海,钱鼎铭都过来陪同,一来二去两人便熟了。郭嵩焘外放广东巡抚,钱母居广州,郭嵩焘特地上门去看过一次。这一看,郭嵩焘就不想走了,三天两头往钱家跑。原来是钱宝琛有一个幺女,天生丽质,才貌双全。郭嵩焘一见,惊为天人。钱小姐眉目传情,天生丽质,大红小袄,衬托出唇齿间的一抹妩媚,清汪汪的眼睛,能勾人魂魄,郭嵩焘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在京师、上海、湖南、江西见过无数美女、才女,从未心动,却对钱小姐一见钟情。

钱小姐就是钱如是吗?没错,正是此女!

钱如是,名小青,江苏太仓人。从小羡慕江南才女柳如是,非常有才华。父亲钱宝琛,字楚玉,又字伯瑜,吴越王钱镠第二十九世孙,育有两子五女,长子钱鼎铭,小青是幺女。

钱鼎铭朴实厚道,极有修养。钱家也是富贵人家,钱如是的个人修养很好。郭嵩焘以巡抚之尊开始狂追钱小姐。

钱母对此事没有意见,倒是钱小姐的老师莫六云对此事有看法。钱小姐跟莫老师年纪相仿,两人十分谈得来,又听莫老师的。莫老师琴棋书画俱佳,她对钱小姐说:“小姐才貌双全,家中又不缺钱花,父亲也做过湖南巡抚,何必嫁个老头子。自古老夫少妻的都没有好下场,何况是做小!”

钱小姐听莫老师如此一说,对郭嵩焘的态度有了明显变化,心想我找一个少年郎君,岂不更好!

钱小姐开始疏远郭嵩焘,郭嵩焘搞清楚了事情原委,决定拿下莫六云。

然而拿下莫六云也非易事,此女是广西南宁人,诗词歌赋都是高手,知书能文,工于音律,擅长弹琴,才、色、艺俱佳。否则,寻常人等也不可能到钱宝琛家做家庭教师。郭嵩焘将身边的朋友数了好几遍,数来数去,能拿下莫六云的唯有湘潭才子王闿运。

同治三年八月三十日,曾国藩向朝廷奏请暂停解广东厘金去湘军雨花台大营,广东文武乡试增加的八名举人也一起取消,得到朝廷批准。

广东巡抚郭嵩焘闻讯大惊,过了几天又收到曾国藩的来信说:“湘军百战功成,请筠仙推荐一位才子来写一本有关湘军的传记。”

郭嵩焘环顾海内,经过仔细考虑,非常慎重地对曾国藩说:“王闿运少年时代在刻苦攻读中度过,五岁诵六甲,十岁观万象,十五读奇书,作赋凌相如,胸怀大志。此等大事,非他莫属。”

曾国藩权衡再三后,认为王闿运是不二人选,于是给郭嵩焘写信,由他出面请王闿运到金陵商量此事。郭嵩焘不敢怠慢,飞函到湖南湘潭请王闿运到广东巡抚衙门议事。

却说王闿运在安庆劝进未果,回到云湖桥,在七里铺盖了一处宅子,取名“湘绮楼”,自称“湘绮楼主”,开馆教书,研究诗文。门下弟子都称他为“湘绮先生”,倒也逍遥快活。随着王闿运声名鹊起,湘绮楼也远近闻名。

中元节还没有到来,就有不少学生来湘绮楼报到。这天,王闿运在湘绮楼给弟子杨庄讲解《春秋公羊传》,家人送来一封来自广州的牛皮信。王闿运接过来一看,上款是湖南湘潭云湖桥七里铺王闿运先生亲启,落款是广东巡抚衙门郭嵩焘缄。

王闿运知道这是好友郭嵩焘来信,小心剪开火漆封口,展笺一看,信内写道:“王兄湘绮台鉴:一别数载没有见面,小弟由涤帅保荐,已经官署广东巡抚。岭南偏僻,文风凋敝,盼兄来粤共商发展教育大计,兄到广东境内可投沿路官驿,我已通知广东州县,期盼大湖之星光耀岭南,郭嵩焘敬上!”

王闿运看完,将书信遍示家人说:“筠仙官至广东巡抚,正是功成名就之时,却如此谦虚谨慎,念念不忘我这湘中闲人。古人说‘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莫过如此。就凭筠仙这份真诚,中元节过后应该去趟广州。”

中元节期间,王闿运按家乡规矩斋戒一日,家中事情安排妥当以后准备出发。他雇了一头骡子,带着家人田七一路过了云湖桥、白石桥,沿着湘粤官道南行。

王闿运到南岳之前,让田七去南岳大庙投书。

方丈慧喜禅师与王闿运素有来往,接到书信,到棂星门迎接。王闿运学究打扮,青衣布鞋小帽毛驴,一路走来一路诗。慧喜禅师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施主远来辛苦,贫僧在山门迎接。”

王闿运也非常客气地说:“大师辛苦!感谢大师到山门迎接!”

慧喜合掌说:“先生乃文曲星下凡,不知是什么风把先生吹来了?”

王闿运,拱手回答:“是南风!”

“南岳大庙僧众无不敬仰,随贫僧到方丈室候茶,先生请!”

“大师先请!”

王闿运随慧喜进入棂星门,门内是一个松柏参天、绿草如茵的庭院,院内左右两边各有一个水火池。过了文昌殿,经过西侧的八个佛堂,里面就是方丈室。

方丈室不大,却十分雅致。慧喜已摆好了上等衡山云雾茶,这种茶生长在南岳八百多米高的山坡上,自南宋衡山封南岳以来,茶也成为贡品。

慧喜弄了一顶高帽子给王闿运戴上,说:“先生高义,名播海内,给湖南人出尽了风头。”

王闿运客气地说:“功名富贵与我无缘,当初也是给湖南人争个志气。”“先生有门学问叫逍遥学,如何解释?”

“那是我功名不就,诗文不显,功业无成以后悟出来的一门新学问。”

“老衲不识,非常惭愧!”

“请问大师,贵寺可有一个六指头陀?”

“此僧原是个火头僧,前些年外出云游三年不归,今天去了方广寺。”

“听说此僧武功极高,携一本奇书随身研读?”

“不错,他每晚读的是《大周秘史》,内容却不太清楚。”

“前年六指头陀至七里铺大湖寺,经常沿寺周围化缘,到湘绮楼与我一见如故。每次跟他谈论大周朝吴三桂那些事情,都了如指掌。他说他在大庙中挂过单,故有此问。”

“瞧先生这一脸高兴,待我给你算上一卦,看南下羊城收获如何。”

“谢大师!”

慧喜转身到如来佛祖跟前上了三炷香,叩了三个头,打了一卦,抽了一根签,然后笑吟吟地取出一张两指宽的黄纸条。王闿运打开纸条,见上面写的是:“远看衡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方广寺,今年要走桃花运,怕有鱼郎来问津。”

王闿运心中纳闷,问:“此话何解?”

慧喜倒了一杯茶,问:“你的随从叫什么名字?”

“田七!”

慧喜掐指说道:“恭喜!田七产于滇,药用于桂,湘、桂毗邻,气脉相通,此妇应该是广西人氏。”

王闿运迷惑不解,问道:“大师能否说得详细些?”

慧喜合掌道:“天机不可泄露!”

不知不觉已到傍晚时分,一个小沙弥进来躬身施礼说:“请师父和先生前去用斋!”

出了方丈室,穿过一片小竹林,走过一个回廊,经过一个圆门,前面便是素菜馆。素菜馆规模不大,十分考究,正前方是餐厅,两边是包厢,可容纳百十人同时就餐。南岳大庙香火旺盛,每逢初一、十五,前来上香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包厢与大厅之间扎有葡萄架,种了几株紫藤。紫藤花开,引得蜂蝶飞来飞去,一派生机盎然。

宾主坐下来以后,王闿运一看是:酸菜炒春笋,尖椒泡凤爪,梅菜扣肉,一罐衡山真菌汤,外加一大碗米饭。王闿运心里嘀咕:“南岳大庙的和尚难道也吃荤腥?”

小沙弥给慧喜、王闿运各添一碗汤,掩门退出。佛家讲究饭不言睡不语,见慧喜夹了一块扣肉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吃起来,王闿运也夹了一块,细细嚼了一番,感觉又不像是肉,吃完扣肉又夹了一个凤爪,这凤爪的味道和扣肉没有差别。王闿运满腹怀疑,这扣肉和凤爪看起来和真的一模一样,别无二致,且都去了筋骨,吃起来细腻可口。饭毕,小沙弥泡了一壶茶,王闿运忍不住了,问:“大师,出家人还可以吃荤?”

慧喜摇摇头说:“我从来不沾荤腥。”

“刚才这扣肉和凤爪不就是吗?眼见为实,我错在哪里?”

“先生不懂了,这两道菜看起来像是扣肉和凤爪,其实不是,都是豆制品,加上淀粉等佐料,用模子压好,精心制作而成。南岳大庙素菜馆有一百多种斋菜,食材来源于嵩山永泰寺。此菜由樊国新居士发明,样式各不相同,味道也不一样。香客慕名而来,故而素菜馆的生意特别好。”

王闿运称赞不已,说:“真是叹为观止,以后到京师必去嵩山永泰寺一游,拜会这位高士,还请大师修书引荐。”

“这个自然,我与樊居士有书信来往,你去便是。只是大庙有些破败,将来施主要联络三湘文人雅士给贫僧化些缘才是!”

“大师已经参透禅机了,平江李元度与我关系不错,平时喜欢舞文弄墨,修桥补路。修建南岳的时候我去请他出面,他不会推辞。”

“前些年湖南战事频繁,如今老百姓安居乐业,衡岳文风不开,石鼓、船山书院自宋朝以来,便与嵩阳、岳麓、应天、白鹿洞、鹅湖、睢阳并称八大书院,现已颓废。先生是湖湘大儒,何不择石鼓、船山书院而教,培育后学?”

“大师言之有理,明日我得离开大庙,前往石鼓、船山书院看看,再作打算。”

茶毕,宾主尽欢而散。王闿运被小沙弥引到客房住下,一夜无话。次日早晨,天刚放亮,王闿运就向慧喜大师告辞,直奔衡阳。

石鼓书院地处衡阳城外,湘、耒二水在此交汇,中有巨石突兀江中,形如巨鼓。太平军打到衡阳后,书院尽废,山川胜迹、历史风物不再。

王闿运立在东洲,在船山书院流连忘返,望着窗外蒙蒙细雨,回想当年曾国藩在东洲练兵时的情形。曾国藩在郭嵩焘的建议下组建湘军水师,残木刨花顺江逐浪而下数十里。那时自己还只是一个秀才,准备去长沙应考,站在湘军水师军舰上与曾国藩、郭嵩焘、李元度等人一起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批驳洪、杨檄文,是何等的书生意气。如今都随着湘水余波、大江落日散失殆尽了,自己空怀一身绝学。曾国藩不是刘玄德,从小学习程朱理学,讲究“忠君爱国,礼义廉耻”。若是曾家老九,恐怕早就黄袍加身了。还是慧喜禅师说得对,择子而教,惠及湖湘,影响后世,以后要处处留意,寻找传承弟子。

王闿运想到这一层,摇头苦笑一声,继续前往衡南。走到鸡笼铺村,田七安排住进一家农户,草草休息。

隔一日,两人出衡南,前方便是耒阳。走在耒水边的王闿运无限感慨,先帝英年早逝,肃顺不听己言,自己想效仿庞统做一个耒阳令都难。耒阳前面是永兴,当年太平军攻新宁受阻,取道州、桂阳、郴州,萧朝贵到永兴以后,几千兵马很快变成了几万人马,永兴、耒阳一带煤矿工人多参加了太平军。

王闿运决定去永兴看一看,与田七约定数日以后到郴州“龙女温泉客栈”见面。田七按东家吩咐牵着骡上岸,王闿运从耒阳上船,进入耒水后又折道便江。

便江发源于永兴,两岸青山对出,山势陡峭,风景优美。过了塘门口便是永兴地界,塘门口是一个水运码头,逆水而上大多是挖煤矿工,顺江而下的都是运煤的船只。

王闿运白衣长褂,教书先生打扮,与全身都是漆黑的矿工形成了鲜明对比。煤船一路前行,前方江面往右突然出现九十度拐弯,江水变窄,江中一个巨大石狮时隐时现,昂首望着来船。群山到此突然断裂,危岩高耸,船老大喊:“观音岩到了,有下船的做好准备,到湘永煤矿就可以下船啦!”

王闿运久闻观音岩名胜,随煤矿工人一起下船,前去观赏。上得岸来,前行十五米处便是观音岩。进入山门,门口围着一大群人,只见一位五十多岁的老人躺在地上,满嘴是血,旁边一位十几岁的女孩跪插草标,一声不吭。

一位老矿工逢人便说:“真是黑了天了,谭考古在矿上挖煤十几年,忠厚老实,是湘永煤矿的老矿工。工头魏老虎想霸占谭老汉女儿做妾,老汉不从,就霸占他家茅棚。谭考古要去告状,魏工头带了几个随从在观音阁码头将老汉拦下,一顿暴打,还扬言说谁要是敢帮助谭老头,就是不识相。”

原来谭考古参加过太平军,老婆十年前跟别人跑了,留有一女叫谭芃,今年十六岁。由于长期的营养不良,看上去只有十来岁的年纪,头大眼睛大,模样还算标致。谭老头眼看不行了,女儿自插草标,说是卖身救父。

但是,这些矿工都是穷人,又怯于魏老虎威风,无钱买,也无人敢买。

王闿运无心欣赏观音岩景致,用手摸了摸谭考古,还有呼吸,看来伤势非常严重,需要及时救治,于是上前去拔了谭芃头上的草标。谭芃跪下磕头说:“感谢恩人救命,今日卖身救父,日后报答大恩大德。”

王闿运招呼说:“此地不是讲话的地方,快找一副门板,抬上你父亲去县城救治。”

围观的老矿工中有两位与谭考古是旧相识,于是出去借了一副门板,找了两根粗麻绳,抬着谭考古前往永兴。观音岩距永兴县只有三里路程,一行人很快来到同仁堂的诊所。王闿运吩咐两位矿工将谭考古抬进去,钱中医一番望闻问切,掐着花白的胡子问:“谁是病人家属?”

王闿运答道:“我就是!”

钱中医抬起头来,说道:“病人伤势无大碍,只是受了一点皮外伤,加上气急攻心,晕过去了,休养两日便会有好转。我给你开几服中药,回家文火慢慢煎熬,半个月以后病情自然好转,只是这药有点贵。”

“要多少银子?”

“五两。”

王闿运掏出银子交给了钱中医,钱中医高高兴兴地抓药去了。谭芃给王闿运叩头,王闿运将她扶起来说:“暂不用谢,我先去县衙一趟,回来前你不要离开诊所。”谭芃千恩万谢地答应了。

过了几个时辰王闿运才回来,后面跟着四个捕快,两个轿夫和一顶轿子。钱中医早就将中药抓好了,谭考古在两个轿夫的搀扶下坐进轿子,一行人朝湘永煤矿走去。

便江南岸山坡上有一处工棚,谭家的茅棚建在山坡上,魏老虎看中了这块地,他是湘永煤矿有名的地痞流氓,准备将谭考古家的房屋、女儿一起霸占。哪知谭老头死活不同意,让他非常生气。

听说谭考古被一个穿白衣的外乡人抬走,便派了四个壮汉去追,却没有追到。魏工头心里想他们晚上肯定还要回来,于是带了两个打手站在谭家门口死等,直到掌灯时分,才看见谭考古坐着轿子回来了,后面跟着四个捕快。他正想溜走,陈班头眼尖,大喝一声:“魏老虎站住。”

魏工头就站在原地不敢动了,陈班头一抖铁链将他锁住,喝道:“魏老虎好大胆子,胆敢私自拿人,你可认识这位老爷?”

“小人不认识!”

“谅你也不认识!这位老爷是县太爷的好友,还不跪下赔罪?”魏老虎此时虎气全无,跪下来叩头赔罪,请求饶恕。

王闿运见魏老虎威风没了,冷笑几声问:“魏老虎,你在家门口欺男霸女,抢占房屋,打伤无辜百姓,还要抢占人家女儿为妾,你说此事是公了还是私了?”

“公了如何?私了又如何?”

“公了是现在锁了你,送官治罪;私了嘛,便是赔偿谭考古医药费、护理费纹银五十两,每日到谭家端汤送药,直到谭老汉伤好为止。”

“小人愿意私了!”

王闿运问谭考古道:“老丈意见如何?”

见魏老虎服软,谭考古气也消了,病情已好转了一大半,说:“就依魏工头,只是以后不要再提拆我房子、娶我女儿就行!”

过了一日,王闿运再次来看谭家父女。见王闿运进来,谭芃连忙让座,谭考古已经能够下床走动了,见了恩人谢道:“前日若不是举人老爷救我,我命休矣。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今生难报了!”谭考古说罢,从枕头下面取出五十两纹银说,“这是魏老虎的,今日还给恩人。”

王闿运摆摆手,说道:“使不得,看病的银子是我自己愿意给你的,给出的银子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谭芃急得泪花直在眼眶里打转,说:“不知恩人姓甚名谁,家在何方?我要立一个长生牌位供奉恩人!”

“供奉不敢当,鄙人姓王名闿运,家住湘潭云湖桥七里铺。”

“小女的外婆也是湘潭的,我去过湘潭,那里山清水秀,是个好地方!我的堂客从小就是在湘潭茶恩寺长大的,离南岳不远,小女还有个舅舅在衡山,有个姨妈在耒阳。”

“你家堂客呢?”

“跟人跑了,说来话长!”谭考古打开了话匣子,“小人祖籍湖南汝城,兄弟五个,太平军带兵打到郴州、桂阳,我一时糊涂,便带着两个弟弟一起投军,两个弟弟都死在长沙,我也身负重伤回到永兴。可没等到伤好,天王已率部北进,克岳州、武昌、安庆、南京,建立天国。我们这些受伤的太平军将士只好隐姓埋名,在永兴暂居下来。湘永煤矿招矿工,我们伤愈后都报名当了矿工。因为参加过太平军,成了被监管的对象,想离开湘永,当地官府又不给开路条,几次出逃都被抓回打个半死。我是魏工头的监管对象之一,跟他做了邻居,他就经常故意找碴,打骂是平常事。我决心在煤矿干上几年,积点银子逃回老家。一年以后,衡山逃难来了一对母女。姓顾,祖籍湘潭白石桥,流落到湘永,她嫁给我的师傅王路德。王师傅带着我挖煤,师徒关系不错,在师傅的撮合下,我跟她的女儿结婚了,婚后生有一女,取名芃,平平凡凡的意思。女儿三岁那年,她母亲得知我是太平军余党,怕受牵连,跟一个浙江商人私奔了。我带着女儿度日,好在芃芃有外婆照顾,算来她今年虚岁十六。”说到这里,谭老汉突然向王闿运跪下叩头说,“感谢恩人相救,前几天若不是遇上恩人,今天我恐怕要做鬼了。承蒙恩人不嫌弃,就带我女儿走吧,收作丫鬟小妾都行,也算给我女儿留条活路。”

王闿运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说:“这怎么行?使不得的!”

谭考古已经是铁了心,说道:“我已经跟她外婆商量好了,芃芃也同意跟着恩公。恩公若是看不上她,再给她找个婆家也可以。”

王闿运一时语塞。谭考古又说:“恩公救人救到底,如果不愿意,我就从观音岩上跳下去。”说罢流了几滴浊泪。

王闿运叹了一口气,说:“还是站起来说话吧!”

谭考古倔强地说:“恩人不同意,我便长跪不起!”

王闿运也不好说什么了,问:“芃芃,刚刚你爹爹说的话都是实话?”

谭芃含泪答道:“只要恩公不嫌弃,别说是做妾做丫鬟,就是做牛做马也愿意。”

王闿运知道他们已经商量好了,便不再推辞,说:“既然如此,还请外公、外婆前来一叙,也请几个工友,今天上午我在矿上悦来酒家备一桌薄酒,让大家做个见证。”

谭考古一个劲地说:“这个使不得!”

“悦来酒家”是湘永唯一的酒家,谁家有事都愿意到这里办一桌酒。老板姓顾,人缘极好。谭考古说明来意,顾老板预留一个包厢。

正午时分,客人陆续到齐,宾主依次坐好,顾老板也早已准备好了笔墨纸砚。

谭考古率先开口道:“岳父岳母在上,各位亲朋好友做证,小人考古被魏老虎欺负,差点送命,全凭湘潭王举人仗义相救,幸得不死。为今后计,愿将小女谭芃送给举人做妾做丫头,另许人家均可,口说无凭,立据为证,请各位高朋亲友过目。立据人谭考古、谭芃,证人庄世兵、袁朋主,执笔人顾老三。”

谭芃当众下跪:“请恩人收留!”

王闿运再也不好说什么,取出五十两纹银略表致意,平静地说道:“外公、外婆在上,我收留芃芃便是,这五十两纹银权当感谢长辈的养育之恩,不要嫌少,请收下!”

外公、外婆半推半就收下了,双方立了字据,签字画押。王闿运将契据收起来说:“芃芃,字据交给你,你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从今日开始,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没带什么礼物,待日后补上。这次跟我一起去广州,回到湘潭再读书识字,我不会亏待你的。”

谭芃高兴地说道:“谢恩公!今日吃完饭,我简单收拾一下衣物就和恩公一起走。”

谭芃外婆说:“芃芃,以后听王老爷的话,要照顾好王老爷,有时间就回来看看外婆。”说完不禁泪下。

田七在郴州已经等了三天,按照正常的行程,老爷早该到郴州了,四五十里路程,已到吃晚饭的时间了,怎么还不见人影呢?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田七不断到客栈门外张望,直到掌灯时分,才见王闿运坐着软轿带着一个小细妹子朝客栈走来。

田七连忙接过行李,王闿运介绍说:“芃芃,这是我的长随田七,你喊七叔吧!”

谭芃上前道了一声万福,然后说:“小女子谭芃见过七叔,以后请七叔多多关照!”

王闿运对田七说:“这是我新收的婢女,以后你们要相互关照。”

田七点头哈腰说:“这个自然。”

三人进了客栈,王闿运问客栈老板:“店家,可有客房?”

客栈老板答道:“客官,不好意思,今天客满了。”

王闿运哑然失笑,说道:“七哥,今晚我们一起睡一个房间。”

田七表示为难:“老爷使不得,我睡的是下房通铺,和贩夫走卒一起,为的是省几个铜钱,老爷怎么能和下人睡在一起呢?说出去是要被人笑话的,老爷还是去上房睡吧,都给你预订好了,房间生活用品等一应俱全。”

见此情景,谭芃脸一红说:“就让我服侍老爷吧!”田七听后赶紧走开。

两人进入的房间,果然雅致,一张宽大的雕花大床,整整齐齐地摆着枕头棉被。房内洗手间有一巨大木桶,开关一拧,温泉水就自动哗啦啦地流进桶内,旁边还有一盒玫瑰花瓣。龙女温泉客栈的生意兴隆,做的就是这温泉生意。王闿运脱去长褂,坐在桌边,谭芃很懂事,动手沏茶。这正是孟夏最深沉的时分,一点风都没有,听不到鸟鸣虫叫,不远处的池塘,偶尔传来一两声青蛙的呱呱声,随即陷入寂静。窗外的树木、山林、盆景、假山、池榭等在月光下影影绰绰,时隐时现。

王闿运开始仔细打量她,这姑娘身高不过一米五,瘦瘦的,身材匀称,模样标致,黑眸子,薄嘴唇。她从永兴一路跟至郴州,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给王闿运增加了不少的乐趣。

收她做小妾吧,但是回去怎么跟夫人交代呢?这些年,夫人蔡氏对自己还不错。正在胡思乱想,谭芃已从洗手间出来说:“老爷,已经调好水温了,我服侍老爷沐浴更衣。”

王闿运见她知冷知热,也就宽衣解带,木桶内的玫瑰花瓣经水一泡,散发出淡淡的玫瑰花香。这些年,王闿运久住湘绮楼,慧喜大师说他要走桃花运,不想一离开衡阳就遇到这丫头,难道是命中注定?

此时,谭芃也脱了外衣,只穿了一件红花小肚兜,蹑手蹑脚地走到木桶边,含情脉脉说道:“我来给老爷搓背吧,从今以后,我就是老爷的人了,以后老爷待我好些就行。”

龙女温泉客栈集中了湘南各种风味小吃。次日早餐,王闿运让芃芃点了各种她爱吃的小吃,有臭豆腐、野蕨菜、红烧肉、擂辣椒、临武鸭、东江鱼等。小姑娘吃得非常开心,她听外婆讲的东江鱼、临武鸭、红烧肉,今天全部都吃到了。王闿运又给她买了两套衣服,几件首饰。她知道,老爷是对她真心好。作为回报,谭芃晚上回到房间,已经没有昨晚的羞涩和胆怯了。

隔日早晨,田七已将骡子喂饱,退了客房,三人沿湘粤官道往岭南方向前进。从湖南到广东,郴州是必经之路。古时候有“船到郴州止,马到郴州死,人到郴州打摆子”的说法。去岭南的官员大多是被充军发配,从郴州到韶关,四百里山路非常难行。

湖南宜章与广东乐昌山水相连,道上的石头千百年来经骡马反复踏踩,留下串串清晰踏痕,过岭南主要靠步行,沿途风餐露宿,非常辛苦。

十天后到达乐昌驿站,驿丞邓守信已接到巡抚衙门的公函,不敢怠慢,将三人好好安顿。

在乐昌休息了两日,知县夏一午天天过来问候,十分巴结。广东人喜欢吃鸡,王闿运入乡随俗。这天夏知县请他到一家路边小店吃饭,店内只有一张小木桌,两条板凳,外加一只砂锅,锅内煮着一只三黄鸡,香味四溢。王闿运第一次吃到可口的三黄鸡,胃口大开。

王闿运准备去韶关,用目光微睨了一下田七,笑着问:“这两天累不?”

田七心情愉快,说:“有好吃好喝的自然不累!”

谭芃这两天见过知县老爷,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大官,居然一点儿也不怯懦,又问:“我跟老爷去广州,到广州见官比知县还大吗?”

“当然啦!你到时可以见到广东最大的官。”王闿运又吩咐田七,“将骡子寄存在乐昌驿站,回来再取,走水路去韶关。”

田七答应了。这时,邓驿丞过来打了千儿行礼,问道:“王老爷,您何日动身?”

“马上就走。感谢邓大人盛情款待,回去转告夏知县,说我见到巡抚郭大人后将如实禀报。”王闿运转身上了马车,疾驰而去。

韶州知府马文宁,湖南望城人。原是曾国藩手下的一个文员,这些年跟着郭嵩焘一起为湘军大营筹粮备饷,立下汗马功劳。马知府是认识王闿运的,亲自到驿馆迎接,在他看来王闿运简直就是一个传奇人物。

这时,衙役来报说:“大人,湘潭王老爷已到驿站门口。”

“打开大门迎接。”马知府说完,带着一帮衙役来到大门外,远远看见一辆马车朝驿馆驶来。他整理一下五品白鹇补服,待马车停稳后迎了上去,打下马蹄袖行了一个叩拜礼。王闿运掀开车帘,见马文宁仪表非凡,威风凛凛,带着一帮衙役站在一旁迎接,下车后拱手称谢。宾主一起进入官驿大厅,这里宽敞明亮,摆满了明清红木家具,岭南花木盆景,中堂中间挂了一幅国画,两边是对联。

双方坐定,马知府吩咐看茶,衙役端来一杯上好的沿溪山白毛尖。马知府目光霍地一闪,问:“这两位如何称呼?”

王闿运见马知府倨恭,微睨了他一眼,介绍说:“挑夫田七,丫头谭芃。”

马知府端起茶杯喃喃说道:“大家请用茶!”

田七手脚不听使唤,长这么大第一次见知府,在湘潭云湖桥,一辈子连知县老爷都见不着。谭芃见官不怯,学着马知府的样子慢慢品。马知府说:“先生和学生故主是至交,如果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请原谅,请先生在韶关多盘桓几天。”

王闿运正要回答,一个衙役急匆匆走到马知府跟前,低声地说了几句。马知府眉毛一拧,神情大变,站起身来告辞说:“王先生,学生有要紧公务,失陪了!”

王闿运跟着衙役来到客房,田七嘟囔道:“还是不见官好,见官浑身不自在。老爷到广州不要带我见官了,我在客栈等您就行。”

此日上午,王闿运来到府衙门口,见许多人围着衙门口一张告示在指指点点,有的摩拳擦掌,有的摇头叹息。王闿运满腹狐疑,上前去看,见告示上写着——今有长毛余孽数百人自汝城、宜章方向进犯乐昌,昨日在黑石渡屠杀当地百姓数十人……

正在这时,一队绿营兵跑步来到知府衙门列队而立。为首统兵官相貌凶恶,嗓门很大,他吩咐门口衙役说:“快去通报知府马大人,韶关总兵游得勇率一千名官兵前来报到。”

游得勇,广西梧州人,原是太平军一名将领,后来投靠朝廷,引军袭击石达开,因功被朝廷任命为韶关总兵。王闿运以前没有见过此人,自然不认识。

府衙大门开处,马文宁在一队衙役簇拥下走了出来。两人合兵一处,急匆匆地向乐昌黑石渡方向奔去。

知道了事情原委,王闿运暗自庆幸自己从乐昌早走了一天。他回到驿站便吩咐收拾行囊,要了一辆马车直奔广州。

数日以后,马车来到广州越秀五羊山脚下。

广东巡抚衙门口,郭嵩焘已率一班文武官员前来迎接。王闿运白衣长褂,脚一落地,郭嵩焘便迎了上来,说道:“湘绮远来辛苦,未及远迎,见谅!”又朝旁边的小姑娘看了一眼,会心一笑。

王闿运怕他刨根问底,主动介绍说:“这是婢女谭芃,挑夫田七。”

郭嵩焘携着王闿运的手说:“湘绮长途跋涉,车马颠簸,今天就在巡抚衙门后院下榻,也好早晚过来请教。”

接着一行人来到了广东巡抚衙门后院,其他官员主动退去,只有廖平、邵廷式两个文书候着。廖、邵泡了两杯英德红茶送上,然后招呼田七、谭芃离开。

郭嵩焘轻轻地掀开盖子,吹了几口气,小心地呷了一口茶水说道:“湘绮,我请您到广州,在信中已经写得很清楚了,想必您这次也是有备而来。先生有孔明之智,伯温之才,可惜曾涤帅不是刘先主。”

王闿运见郭嵩焘把自己比作温、亮,心里挺高兴,说:“当初献策劝进,虽比不上孔明的隆中对,但涤帅如果依计而行,也不是不可以立国!”

郭嵩焘佯装没听懂,问:“湘绮造反,难道就不怕太后砍你的脑壳?”

“怕什么砍脑壳?当初肃中堂若听我言,太后早就没有今天了。”王闿运拍了一下椅子,并不害怕。

郭嵩焘知道辛酉政变结果,却不清楚具体细节。见王闿运说起往事,他好奇心大起,说:“当时我已经回到湖南,情况不是很清楚,请湘绮细说一二。”

旧事重提,王闿运娓娓道来,郭嵩焘时而点头,时而叹息,两人说到天黑掌灯时分还没有结束。此时亲兵来报,说:“按巡抚大人吩咐,今晚在珠江码头怡红院订了包厢,请王先生移步。”

郭嵩焘吩咐廖平、邵廷式过来见过王闿运,郭嵩焘介绍道:“这两位都是秀才出身,文章写得不错,就是屡考举人不中,你们要多向王先生请教。”廖、邵一齐答应。

郭嵩焘招呼道:“湘绮远来辛苦,今晚一起去喝酒听曲,由二人陪同。”

王闿运不好推辞,说:“就依筠仙!”

郭嵩焘一拱手说:“湘绮稍等片刻,我换身便衣就来。”

很快,郭嵩焘掀帘子进来时已经是青衣小帽,身着一件石青缎单褂,内套玄色单袍,一副教书先生打扮。王闿运跟着郭嵩焘,在巡抚后花园七拐八拐,转了一大圈,来到一个侧门,侧门外面已经停好了两顶小轿。两人各上了一顶小轿,郭嵩焘在前,王闿运在后,邵廷式、廖平分别跟着,晃悠悠地直奔怡红院。

广州毗邻香港、澳门,是大清朝开放最早的港口城市之一。英、法、葡等国在这里建有领事馆,怡红院坐落在珠江码头的繁华地段。到了晚上,这里便热闹非凡。大商巨贾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在这里进进出出,倚红偎翠,吃花酒,叫雀局,抽鸦片。包厢里有麻将、牌九、斗鸡等赌具。这里的妓女是广州城最有名的,多是红牌。包厢里面有烟塌,烟土都是进口货。怡红院有一位头牌歌女叫莫六云,卖艺不卖身,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是无所不精。怡红院大门口正对珠江,江上木筏、花舫、紫洞艇在水面上游来游去。

二楼包厢门口,廖、邵站在门外侍候,进了包厢,郭嵩焘脱了青衣长褂,推开花窗,一起坐下。

酒宴开始,郭嵩焘尽地主之谊,将粤菜风味尽情推出。不一会儿,清蒸石斑鱼、红烧蹄髈、制乌鸡汤、清蒸生蚝、油焖对虾、清炒生菜、油炸花生米、功夫茶等摆了一桌,另加两瓶法国葡萄酒,几个高脚玻璃杯。

宾客敬酒,说的自然都是客气话,气氛自然融洽。郭嵩焘又是才子,口若悬河,在众人面前力挺王闿运。

王闿运心中诧异,筠仙真会赶潮流,连喝酒都跟洋人学会了。

郭嵩焘倒了小半杯葡萄酒,说:“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你我已过中年,青春不再,得抓紧时间享受。”

王闿运叹了一口气说:“我是闲云野鹤,哪能跟一省巡抚相比。”说完一饮而尽。

郭嵩焘又倒了两杯酒说:“我们还是湖南规矩,一口一杯。”

王闿运喝酒豪迈,说道:“就这么定,喝酒怕什么,当初在京师解救左季高,还不是一口一大杯抢着喝。”

“爽快,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郭嵩焘朗声说完,眉头舒展,笑着给王闿运夹了一块石斑鱼,自己喝了一口乌鸡汤,“当初我要不是紧跟涤帅,哪有今日。李鸿章与我都是两榜进士出身,翰林变绿林。他是江苏巡抚,我是广东巡抚,左骡子连个进士都不是,如今已官至浙江巡抚、闽浙总督。书生报国,我们都做到了,马上封侯,只有涤帅能做到,你说是不是?”

这话算是说到王闿运的痛处了,王闿运愣了一下说:“说到书生报国,我却是报国无门了,也不知道涤帅现在怎么样?”

“自安庆一别,我到上海以后也没有与他相见。据说他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幸有一位如夫人日夜照顾,涤帅说湘绮是世外高人,可惜错跟了肃相。”

提起肃顺,王闿运是泪流满面,说:“肃相是我平生一知己,没有他又怎么会有今日的曾涤生、左季高?”

郭嵩焘知道又戳到王闿运痛处,为表示歉意,自罚了一杯。王闿运见自己失态,自倒一杯说同罚,酒饮尽以后说:“筠仙,这次你请我到广州来,不完全是为了开馆授徒吧?”

“湘绮真是明白人,开馆讲学是其中一件事,还有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涤帅想写一本书记录湘军的百战功勋,拟从海内聘请一位名家高手来执笔,执笔人既要懂湖湘历史文化、人物风情,还要熟悉朝廷典章文献、公牍奏章。据说大家推荐了十几位候选人,涤帅没有一个中意,为了此事涤帅问过我多次。我向涤帅推荐了湘绮,说你是海内人物,三湘文胆。湘绮不来,谁又有这个能力来执笔?涤帅连声说好!涤帅还说《船山遗书》付梓以后,马上请你去金陵,到时不要推辞。”

王闿运争雄之心立起,说:“就依筠仙,一言为定!”

宾主边喝边聊,郭嵩焘问:“湘绮带来的那个细妹子模样也标致,只是头大了一些,跟你很近乎,说的湘南口音。她应该不是你新收的婢女,恐怕是你新娶的如夫人吧?”

王闿运唯恐被他看破,笑而不答,吃了一个生蚝,反问郭嵩焘:“这次我来衙署,偌大的后院,没有一个女主人,不知是为何?”

郭嵩焘盯着酒杯,良久才道:“不瞒湘绮,自从我跟随涤帅以后,家中极少看顾,夫人又不在身边,去年我在上海遇到才女钱如是,是原湖南巡抚钱宝琛的女儿,钱鼎铭的妹妹。”

王闿运并不感到意外,莞尔一笑道:“你敬重钱鼎铭温和细心,可是人家妹妹未必就好;你喜欢的女人温柔漂亮,可是你的岳母娘未必就好。”

“也是,涤帅的小妾春燕年少温柔,样样都好,据说那个岳母娘就一点也不好,她住在两江总督衙门,贪得无厌,这倒罢了,还经常要涤生给他的家人安排差使,稍不如意,非吵即闹。”郭嵩焘说起曾国藩的私事,如数家珍。

此时古筝声骤起,时而婉转低沉,时而**迭起,过了一会儿,又似雨打芭蕉,远听无声,静听犹在耳畔,空灵之声令人想起那山谷的幽兰。

一个女子边弹边唱,歌声时而高亢,时而激越,正是《今日良辰会》——

今日良辰会,欢乐难俱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中,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贫贱,坎坷长苦辛。

“此诗是汉朝无名氏所作,足以轰动古今文坛。”郭嵩焘架着二郎腿,端起茶杯,看着茶叶泛着茶沫儿,击案说道。

“诗绝、筝绝、演唱者歌声更绝,此女必是无上妙品!”王闿运心里赞叹不已。

“我看湘绮是遇到知音了,美妙的歌曲需要高尚的人格才能弹唱,弹者有心,听者有意。”郭嵩焘笑着说。

“这一点我懂。”王闿运笑着说道,也不再喝酒,处处留意此女。

过了一会儿,又是一阵清音传来,王闿运推开窗户一看,只见大厅中间端坐一位二十来岁的绿衣女子,眉头紧锁,带着淡淡哀愁,她用手指头在琴弦上轻轻一拨,音律如同春江水。她旁若无人,边弹边唱,嗓音不高——

莫说舟行疾,骊歌唱未阑,留人千尺水,送我万重山。倚竹思前路,停樽恋旧欢,漓江最高处,新月已成弯。最古桂林郡,相思十二年,浮桥遣月夜,叠嶂认秋烟。同访篱边菊,闲乘郊外船,为寻诸父老,把酒说民生。

琴声婉转优美,缠绵悱恻,绕梁三日,余音不绝。

王闿运听得是如醉如痴,天下还有这等才女,一曲终了,他拍案叫绝道:“功名富贵不可相期,如果能为此女驱驰,何言辛苦?愿随云月共欣赏。”

郭嵩焘听出弦外之意,问:“这是湘绮的肺腑之言?”

“如此才女,岂能不爱?”王闿运是一个豪放不羁,富有热情的奇男子。

此时,一个侍女站起来问:“谁能识得这首诗的名称和作者,我家小姐愿意再献歌一首。”

“这是一首《别桂林》,写得好,唱得也好!”郭嵩焘将辫子甩向脑后,击掌称赞。

王闿运对廖平说:“这是南社诗人新人新作,不知姓甚名谁,此诗必能流传千古。”

那个绿衣女子见状,起身离去。此时,旁边的另外一个侍女站了起来,弹唱《思凡》,王闿运听了一会儿,索然无味。

王闿运起身到馆内转转,场外二楼小窗处,一个女子形似落寞,仔细一看,正是刚才那个绿衣女子。只见她双眉紧锁,默默无语,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王闿运非常奇怪,上前询问:“姑娘为何一脸愁容?你古筝弹得这么好!歌也唱得好,为什么不笑一笑十年少?”

那女子抬头一看,见王闿运穿一件蓝色绸袍,外套一件青天实地纱褂,十分整洁,深邃的目光中透着不可置疑的神气。这行头、这风度似富非富,似贵非贵,一时也猜不出他是什么身份,于是柔声说:“上午刚刚搬家,下午回到原来的房子去看了一次,睹物思物,不觉悲从中来。”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但毕竟是诗人,所以并不觉得绿衣女子说话奇怪。王闿运当场赋词一首,正是晏几道的《蝶恋花》——

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 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那女子一听,眉头顿舒,赋了李商隐的《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两人重新互通姓名,女子自称莫六云,小名阿柚,广西南宁人。家住横塘镇,并留下地址,约好日后相见。

一来二去,诗词唱和,王、莫就成了相好,相约非君不嫁,非妇不娶。莫六云才貌端妍,聪慧过人,是标准的才女,在五羊城早已声名远播。之前她感到年已及笄,还在虚度光阴,青春转眼即逝,虽颜色如花,却无限惆怅,哪知命运如同一片树叶,不知未来将飘向何方。

莫六云买了一对鸡蛋大的猫眼绿夜明珠,送给王闿运一颗,价值三千两银子,作为定情之物。古代男女的定情信物有发簪与发钗,戒指与手镯,香囊与手帕,鞋子与衣服,红豆与花椒,同心结等。莫六云出手大方,她是真心想跟王闿运过日子,王闿运心情激动地收下了。正是:

微霜昨夜透丝罗,独梦佳人锦衾薄。

陵上桂枝风下摆,月中松子眼前磋。

不知王闿运桃花运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