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湘军(全六册)

第十九回 王闿运娶妾六云 玄武湖众将劝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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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广州的报纸刊登了一则征婚启事,说怡红院头牌歌女莫六云抛绣球选如意郎君,嫁妆万金,凡是秀才以上功名,会诗词歌赋,能拿出一颗南海明珠与她的猫眼绿配对,当场下嫁,做妻做妾均可。

怡红院是广州的头牌妓院,莫六云是公认的“杜十娘”,故而追求者趋之若鹜,广州府、惠州府、潮州府、南雄府、韶州府、肇庆府、广西桂林府、柳州府的秀才、举人来了两百多,看客三千。

绿珠是这场节目的主持人,只见她指如削葱根,口如含珠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旁边跟随着使女静好、如意,后面是春花、夏荷、秋菊、冬梅四个侍女,七人一起出场,台下欢声雷动。

绿珠一番开场白,讲清楚了规则,然后转入正题说:“既然各位都是饱学之士,看见我家小姐就挑个古代诗词夸夸她吧,多谢!”说完飘然而去,顷刻,答卷上来。

潮州举人徐维藩思维敏捷,马上说道:“美好未必美,所美貌必美。”

柳州秀才陈鼎孙反应很快,接着说道:“新鬼愁冤旧鬼笑,天阴雨湿声啾啾。”

南雄秀才上官铉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惠州举人戴星燦吟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不大一会儿,侍女出来说:“各位能将诗词信手拈来,看来都是饱学之士。我家小姐出了第一道题:当你去接我家小姐时,看到她在化妆,还是用古人诗词来描述当时的情境吧。”

几位秀才摇头晃脑,答案陆续而出。

柳州举人杨乔生眉头一皱,说道:“零落残魂信黯然,双重别泪越江边。”

惠州举人郭宗震不紧不慢地说:“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南雄秀才薛方享脱口而出:“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韶州秀才梁希灏最后唱道:“沉沉午后闲无事,且向张生学画眉。”讲的是汉代张敞与妻子恩爱的故事,其妻眉角缺了一点,张敞每日都会帮妻子画眉。

绿珠说:“我家小姐说了,这是第二题,在座的有人腰缠万贯,有人是穷困秀才。未来的丈母娘已经发下话了,若是选了一个穷秀才,就要拆散这段婚约,你们看怎么办哪?”

广州秀才谢世爵油头粉面,说:“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桂林举人汪武光摇头晃脑地说:“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潮州秀才蔡士显胸有成竹地说道:“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肇庆举人江奇才想起陆游与唐婉一往情深,后被陆母拆散,借陆游《钗头凤?红酥手》说道:“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莫!莫!莫!”

侍女春花去而复返,静好开口问:“有朝一日各位高中进士,你会对我家小姐说什么?这是第三题。”

南雄举人司文藻不假思索地说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韶州举人沈万祺也不甘落后,说:“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柳州秀才孙如梁后来者居上,说道:“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惠州秀才杜燮元引用孟郊的诗说:“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夜看尽长安花。”

侍女夏荷离开了,如意说:“答案已清楚,恭喜各位,我家小姐说大家都是高才,大家何不信手拈来写几句诗夸夸我家小姐?”

众人一听有理,纷纷搜肠刮肚打腹稿。

秋菊进去后,绿珠出了第四道题,说:“各位秀才都认为我家小姐人长得漂亮,如去接她,第一次约会会选择哪里啊?”

南雄举人张玉玺说:“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潮州举人侯奇昌说:“春风不度玉门关。”

桂林秀才莫对策说:“杨柳岸,晓风残月。”

王闿运写的是李煜的《菩萨蛮》:“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说的是女子半夜幽会情郎的情景。

冬梅进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又出来一排南国佳丽,每个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轮流给秀才们敬酒。众人眼都直了,个个心旌揺**,她们敬完酒后,在秀才旁边侍立。

这时,冬梅给了绿珠一张纸,绿珠看了一下,宣布惠州举人戴星燦、肇庆举人江奇才、惠州秀才杜燮元、韶州秀才梁希灏、湘潭举人王闿运进入复试,台下欢声雷动。

五人如愿以偿来到台前,如意领着春花、夏荷、秋菊、冬梅分别陪同,热闹一番,自然少不了献花、敬酒,众人喝彩。

“各位秀才如实说,两广妹子靓不靓?”绿珠突然出了一道致命题。

杜燮元略有醉意,说:“人丑心不丑,言丑行不丑。”

江奇才毕竟奇才,引用《诗经》的话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梁希灏喝多了,说:“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戴星燦什么都不记得了,手足无措,口水直流。王闿运心想自从有了你,别人在我眼中什么都不值,提笔写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只听门帘一阵窸窸响声,走出来一位美女,怀抱素琴。只是那女子长得清纯无比,如一朵出水芙蓉,双目顾盼生辉,丹脸两片红云,朱唇缀一颗樱桃,云鬓轻梳蝉翼,蛾眉淡拂春山。

江奇才抬头一看,惊呆了,说:“这个女子不是人。”

杜燮元反问:“是什么?”

梁希灏语无伦次说:“分明是千年狐仙!”

莫六云浅浅一笑,几位才子魂都没了。莫六云说:“承蒙各位抬爱,今向大家献上一首《帝女花》。”说完落落大方地坐下,开始弹唱。

江奇才自我感觉良好,心想这女子端庄文静,不胖不瘦,脸若莲花,肤如凝脂,卓有风姿,容貌之美,使鱼雁都相形见绌,花月也生羞愧,什么都不用说了,此女非我非属。

四个广东人用粤语一唱一和,只是苦了王闿运这个湖南客,他一句广东话也不会讲,何况弹唱。不过他也并不着急,坐在一旁,取了笔墨纸砚,开始书写,尽是些唐诗宋词元曲。一曲终了,书稿数张立就,四个侍女过来拿去,排成一排展示,正是将杜甫的《丽人行》、武平《杂曲歌辞?薄命》、汤显祖的《牡丹亭》、李延年《北方有佳人》,其中各摘一句,组成一首新词: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均;红脸如开莲,素肤如凝脂,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颤;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至此,莫六云喜极而泣,心想非湘绮不嫁,其他士子都散去吧。但现实情况又不能这么做,程序还得走。

静好、如意拿出一只南海明珠,绿珠说:“五位才子,有谁能够拿出一颗明珠与小姐的猫眼绿配对,当场下嫁。”

戴、江、杜、梁各拿出数颗明珠,但是没有一颗能够与之配对。最后轮到王闿运,只见他不慌不忙,从锦盒中拿出一颗明珠,其颜色、大小、质地与台上那颗猫眼绿正好相配,众人称奇。莫六云取出绣球,当场抛给王闿运。

几个程序下来,王闿运终于抱得美人归,时人有诗云——

抚署一幕客,名动五羊城。

湘中一寒儒,势压八州府。

王闿运娶了莫六云后,留在广州,日子过得很滋润,两人鸾凤和鸣,其乐融融。

莫六云到郊外散步,见悬雾如烟,池塘边翠柳隐在轻纱之中,说:“烟锁池塘柳,请举人对一对。”

王闿运抬头看到五羊山上的镇海楼古炮台,如有所悟,随口对出:“炮镇海城楼。”

随着王、莫交往日深,感情日浓,王闿运又不失时机地选上“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两句送上,盛赞莫六云貌美如花。莫六云大为感动,弹了一曲《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王闿运与莫六云好比是前世姻缘,今生有约,成为当今的司马相如与卓文君,这一点,郭嵩焘至死也没有想到。

这天,莫六云在演奏《广陵散》。

王闿运听琴听音,说:“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原来莫六云三岁起跟王筱荻练琴,王筱荻是广西有名的琴家,性情豪放,才华卓绝,一曲《广陵散》惊天地泣鬼神,冠绝当时。

王闿运娓娓道来,说:“古人写曲就如今人写文章一样,曲头和结尾处都有题解,如《高山流水》等,只要你去细心观察,就能找出意蕴来。”

莫六云双颊绯红,说:“朱颜今日虽欺我,白发他时不放君。”接着又弹了一首元好问的《摸鱼儿?雁丘词》: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直到今天,王闿运总算体味到这首词的真实含意。

粤人好赌,花样百出,博彩是当时最为流行的一项活动。郭嵩焘担任广东巡抚后,认为赌博是一种低俗不雅行为,必须禁止。

有一次,巡抚衙门抓到数十名聚赌的富商,这些富商都是十三行的常客,他们怕被查,愿意出钱了事。当时郭嵩焘正为广东抽税犯愁,王闿运说:“湘军雨花台大营要的是银子,你只要搞到银子,管他是什么来路!”

郭嵩焘便以罚代禁,成为治赌的土政策,罚款都上交广东藩库。此风一开,郭嵩焘为湘军搞到不少银子。

这天,郭嵩焘专门找到王闿运说:“湘绮,朝廷现在非常猜忌涤帅,取消了广东文武乡试八名举人名额。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你得去南京走一遭。”

王闿运欣然答应道:“好!我这就动身。”

“我已订好了从广州到南京的海船,见到涤帅以后相机行事。”郭嵩焘将南京的情况向王闿运详细地说了一遍。

王闿运到了南京下关码头,曾国荃去接。他接到王闿运以后,得意扬扬地问道:“湘绮先生,我哥请您前来写湘军之事,您看看我的功劳有多大!”

王闿运略一沉思,随口说道:“欲问上将功多少,试看长江水深浅。”

曾国荃一听,哈哈大笑道:“湘绮先生说得好!我的功劳大,比长江的水还要深,先生请!”

王闿运随曾国荃一起,在亲兵的簇拥下,朝两江总督府驰去。

这些日子,曾国藩内心极不平静,御史朱镇上书说南京财货都落入湘军手里。左宗棠、沈葆桢每次上奏,都说曾国荃不是,弄得曾国荃日夜骂娘,疥病大发。

曾国藩饱读历史,知道与朝廷的博弈开始了,湘军想要长盛不衰,必须韬光养晦,向朝廷示弱。但是,朝廷中亦不乏明智之人。

曾国藩对赵烈文说:“湘军招兵,用乡下农民代替绿营兵,招之则来,挥之即去,见识过湘军的人才知道军队的利弊所在。胡林翼、左宗棠、李鸿章都由军事起家,各路将领只要是出自湘军的,都清楚用兵之道。在朝廷高压政策下,摆在湘军面前只有两条路:其一是扯旗造反,做洪秀全第二;其二是自去羽翼,保全后路。”

赵烈文心里清楚,说:“要么仓促起兵造反,要么铩羽自保,起兵造反必须师出有名,虽然湘军的精兵强将在战斗过程中羽翼渐丰,但若拥兵自立,与朝廷对峙,也没有全胜把握。铩羽就是裁撤湘军,停止各省解往安庆粮台、金陵粮台的厘金,却可以保全身家性命、现有地位和湘军诸将既得利益。朝廷当然知道长痛不如短痛,催命金牌不断,逼涤帅就范,如果让湘军继续做大做强,将来的局面更难收拾。”

曾国藩选择了自保,他说:“一是裁撤吉字营,五万士兵全部遣散,曾国荃开缺回家;二是对南京窖银死不认账,说根本没有看到银子;三是对伪幼天王之死含糊其词,最后无法推脱时对,揭发此事的左宗棠出唇反击,说杭州城破时逃走十万长毛也要问责。”

太平天国灭亡以后,朝廷将曾国藩列为头号假想敌人,湘军人数已达三十万,曾国藩直接掌握的就有十二万,加之曾国荃手下五万精锐,不可不防,倘若这些人带头造反,那麻烦可就大了。朝廷准备了几招对曾国藩,这几招在攻陷南京之前就已经用上了。

一是东、西、北三面对南京形成包围,东面冯子材守镇江,西边官文守武昌,北边富明阿守扬州,扬州以北是僧格林沁,防守淮北、山东。

二是釜底抽薪,拉拢左宗棠、沈葆桢与曾国藩形成对立,扶持李鸿章做大,将刘长佑调往直隶,杨岳斌调到陕西,让这些人的地位与曾国藩相当,形成抗衡。

三是对手握重兵的曾国荃进行打击,一有动静就立即申斥。

面对朝廷的步步紧逼,曾国藩以退为进,跟赵烈文商量裁军事情,荆七来报,说:“禀老爷,王闿运来见。”

曾国藩一听,放下手中公事,对荆七说:“快请王先生!”

曾国藩将两江总督府修缮了一下,大部分还是太平天国时期的原貌。此时,曾国藩连鞋子也顾不上穿,光着脚跑出来。王闿运进来了,曾国藩非常高兴,拉着王闿运的手说:“真是想死我了,这一别数年,也不来看我。”

王闿运见礼完毕,在总督府会客厅,曾国藩泡上一盏西湖龙井,王闿运称谢接过。

曾国藩请王闿运坐下来,客气道:“湘绮辛苦!”

王闿运欠身道:“涤帅召见,我再辛苦也得来一趟。”

“听说湘绮找了一位神仙眷侣,怎么不带过来看看?”

“这件事涤帅也晓得?”

“你名动两广,势压八州,天下皆知。湘绮来得正好,明日我在莫愁湖胜棋楼设宴,宴请湘绮和夫人。”

王闿运不失时机地给曾国藩送上一顶高帽子,说道:“涤帅文章,自从桐城派以后,已经直追西汉两司马,海内无人能及。”

曾国藩见王闿运称颂自己,心里非常受用。他也是一个爱戴高帽子的人,王闿运是先帝亲口封的衣貂举人、湖湘大家,湘军是非功过、盖棺定论要靠他一支神笔。

见曾国藩在听,王闿运继续说:“如果想在辞赋方面超越屈原、贾谊就有点困难了。”

曾国藩点头称是。王闿运又说:“若跟诸葛武侯、魏武帝曹操比就容易多了。”

曾国藩一听,王闿运话中有话,绕了半天,敢情是劝他做曹操。他嘴上不说,心里自知,说道:“湘绮,我已想好了,朝廷看贱湘军,但是我们自己要看得起自己。”

“涤帅,我看这本书就叫《湘军志》,陈寿写了一本《三国志》,我认为以志写史比较好。”王闿运胸有成竹。

“好,就以《湘军志》为书名。湘绮大才,天下共知,千秋功罪全由湘绮一支史笔来书写。这两年,我花银子请金陵书局将《船山遗书》刊印了,在发布仪式上请湘绮参与。湘绮是文坛高手,这次若非筠仙推荐,我请你还怕你不来呢!”曾国藩笑着说道。

王闿运继续给曾国藩抬轿子,说道:“《船山遗书》能够重新整理发行,涤帅无疑给后人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两百年以来,有不少人都想完成此事,奈何工程巨大,文字繁轶,时间长,耗费银两多,需要强大的人力和物力。涤帅举两江之力将《船山遗书》刊行,我佩服之至。”

曾国藩心情很好,习惯地摸了摸胡须说道:“正因为如此,趁湘军很多将领都还在,你抓紧时间与各位面谈,我通知他们大力协助你。湘绮是湖南人,对湖湘文化以及历史渊源尤其清楚,有些事情你也是参与者或者是具体策划人,国朝掌故你也了解,抽时间去趟京师,到大内查一查相关资料。这段时间让张裕钊、吴汝纶当你的助手,需要什么资料我找人替你摘录,你看如何?”

王闿运点头说道:“涤帅想得很周全了,只是写这本《湘军志》史料繁多,需要一一查实,不能遗漏,故而花费的时间比较长,短期之内恐怕无法成书。此书若是仓促而成,将来漏洞较多,有违初衷!”

曾国藩接着说道:“我已上奏朝廷,在长沙建一座湘军祠,在长沙城内小吴门一带选定地址。湘军祠主要表彰湘军,祭祀那些逝去的湘军将士。这本《湘军志》则要用文字进行表述,至于我个人的事情,应该尽量少写,重点写那些因战争阵亡、病故,没有看到南京光复的湘军将士。忠祠落成之日,就是你交书之时。”

“不知湘军祠落成需要多久?”

“快则两三年,迟则五六年。在长沙城外建一座祠堂,选址、修建、给将士们立传都需要时间,又不能马虎,更不能仓促行事。我已通知湘军粮台,湘绮随时可将润笔费取走,从明日开始,你可以会见在南京的各位将领,我以两江总督名义发函。”

“好!就按涤帅的意见办。我不明白的地方随时过来请教,不知涤帅有没有提纲或者其他要求?”

“没有,我在两江总督府给你拨一处房子,供你办公之用。其他人员根据需要,随时调拨给你。你在金陵的生活花销由总督府负责,润笔费另外计算,你看如何?”

“就依涤帅。”

曾国藩回头看了一眼,喊道:“沅甫,你过来!”

曾国荃答应一声,问:“大哥有什么吩咐?”

曾国藩吩咐道:“沅甫,我请湘绮写一本《湘军志》。你还在行伍,湘绮的润笔费由湘军军费调拨,先给湘绮两万两银子。”

曾国荃见哥哥开口了,他不敢还价,咬牙答道:“两万就两万,不知湘绮先生是否同意?”

王闿运当然同意,说:“既然涤帅和九帅都定好价钱,我就开始准备了。”

曾国荃诡谲地一笑,说道:“湘绮先生,我的现银没这么多,就给你开一张两万两银票,三天之内我派人送给你,到时候我会跟你要书。”

王闿运不好强求,说道:“成书之日,我给九帅送来便是!”

曾国荃咧嘴一笑道:“一言为定!”

当天晚上,曾国藩在两江总督府宴请王闿运,让曾国荃、张裕钊、吴汝纶等一帮旧识作陪。

次日下午,曾国藩派人来请王闿运,一同游览莫愁湖。胜棋楼上,曾、王二人把酒临风,说一些前朝掌故。

曾国藩拈须说道:“湖南人受程朱理学影响,以道学先生王阳明为榜样,身修、家齐、国治、天下平,在立功、立德、立言方面三不朽,即便成不了圣人,做一个完人也好。”

王闿运笑道:“我想促涤帅成就一番帝王伟业,你却没有这个想法,我一身学问在你这里推销不出去。圣人也好,完人也罢,只怕生前身后,涤帅会成为湖湘最有争议的人物之一。”

曾国藩一脸无辜,自我解嘲道:“这个问题我倒是没有想过。”

王闿运看了看曾国藩,说道:“自古以来都是隔代修史,评论一个人至少要等一百年。百年以后,还不知道后学将如何评论呢。”

曾国藩反剪着双手说道:“那是后人的事,我们是看不到了。”两人谈得十分投机,一直聊到太阳下山。

这些日子,王闿运在张裕钊、吴汝纶等陪同下,到南京金陵书局、夫子庙、忠王府、英王府、东王府、湘军大营各地做了实地考察。有关历史资料,文献图书一律不放过。

曾国藩编了一本《百官行书》,将他的下属、门生、故交、朋友、亲戚、同乡、上司等秘录进去,绘成一张湘军关系网络图。曾国藩只给他最亲信的几个人分发了数册,曾国藩也送了一册给王闿运,让他作研究或急用时备用。凭着这本书,王闿运可以将湘军将帅与曾国藩的关系按亲疏分门别类,一网打尽。

王闿运在金陵住了一段时间,将资料搜集得差不多了。但是,安徽、江苏、江西、湖广、两广、京师等地还有很多资料要搜集,有些事情还要实地考证。他将资料装了几大箱子运到湘潭,寄存在家,以备日后研究,自己则沿着湘军、太平军的作战线路慢慢寻访。

王闿运到南京以后,曾国藩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表面上看,曾国荃百依百顺,答应开缺回家,交出吉字营。其实他讲的是气话,曾国荃的官瘾大着呢,这一点他心里清楚。更深的一层是曾国荃每克一城必然回家,说白了,就是押送金银回荷叶塘,这一点曾国藩心知肚明。

他非常感激父母给他生了一个争气的弟弟,当务之急是要稳住局势,不能与朝廷公开闹翻,目前只有停止各省解押厘金、裁军、将老九开缺回家,再看朝廷反应。如果朝廷真的要赶尽杀绝,再举旗造反也不迟。

此时的南京城内已经是波谲云诡,潜潮暗涌。

朝廷也害怕湘军造反,令官文、富明阿、僧格林沁盯死湘军。曾国荃及其部下都不想将到手的财货交出来,对朝廷的猜忌和无情申责,是既愤恨又恐惧,决定不顾一切与清廷开战。

八月三日,王闿运离开两江总督府,在大门口骑上曾国荃为他准备好的快马,朝玄武湖方向跑去,两名随从也快马加鞭一路紧跟。

玄武湖水面较阔,湖中小岛很多,互不连接,外人进去很难出来。曾国荃攻下天堡城、地堡城以后,就让彭毓橘守住龙脖子山的唯一通道,进进出出都要验收腰牌。为了这次秘密集会,曾国荃费了不少心思,在台城附近又辟了一条小路,便于进出。道间密布暗哨,一旦有风吹草动,马上启动应急措施。

王闿运的两个随从是曾国荃的亲兵,他们知道其中玄机。一行人很快到了台城,进入玄武湖岸边一个小院子,就听到曾国荃扯着粗嗓门在喊:“王先生怎么还没到?富明阿不把老子放在眼里,看老子不宰了他。”

玄武湖湘军水师大营,湘军高级将领在这召开一次秘密会议。来参加的人员有曾国荃、李元度、彭玉麟、萧孚泗、彭毓橘、张诗日、朱品隆、刘连捷、朱洪章、朱南桂、鲍超、黄翼升、李朝斌等。

萧孚泗阴阳怪气地说:“我们又没有拿朝廷的银子,湘军打了十几年仗,朝廷欠大伙的银子可以不给,好不容易攻下南京,捞了几个小钱,却要大家把吃到肚子里的肥肉吐出来,说要办理军费报销,清查金陵巨额财宝,见他妈的鬼了。”

朱洪章脸上分明写着不快,说道:“朝廷封官奖赏,都是虚衔,记名署名的多,实缺的少。这些虚衔又不能当饭吃,仗一打完就要裁军,圣旨一道接一道,件件催命,岳爷爷当年就是被连下十二道金牌夺走性命的。”

曾国荃也附和道:“朝廷无道,湘军将士拼死打下南京,他们不论功行赏,还苦苦相逼。我等已无安身立命之地,大家说说该怎么办。”

众人都不吭声,李元度开口说道:“王闿运做事有远见,今天就请他给大家点拨一下。”

曾国荃大声吩咐亲兵说:“有请湘绮先生!”

中军帐门帘掀开处,王闿运青衣布袍昂首而入。众将抿紧了嘴,屏住声息,盯着王闿运,看看这位名满湖湘的大名士有什么高见。

王闿运睃了众人一眼,然后说:“大家随意,我不是来给大家讲军国大事的,是来给大家讲讲历史的。”

众将一颗悬着的心又放了下来,各回自己的位置。王闿运看了看李元度,问:“次青记得东晋是怎样建立的吗?”

李元度反应很快,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点头答道:“当然记得!建武元年(386 年),安东大将军司马睿在建邺称帝,建立东晋。次年改元太兴,将建邺改为建康。”

王闿运点点头说道:“没错,司马睿就是在王旷、王敦、王导等人的支持下做了皇帝。王旷是王羲之的父亲,王献之的爷爷。王导的弟弟就是王衍,王衍是西晋的太尉。王敦是王导的学生,司马睿当时官封安东将军、扬州都督,掌管江南军事。王氏兄弟策划于密室之中,王旷首先倡议改元,王敦帮助王旷实现计划,王导具体负责执行,他们由东海王司马越的夫人裴氏穿针引线,最后由太尉王衍拍板,下属群官进见,司马睿继承了帝位。”

李元度豁然开悟,脱口说道:“湘绮说得没错,当时天下局势不稳,司马睿生于洛阳,其祖父司马伷是司马懿的庶子,后被封为琅琊王。司马伷死后,长子司马觐承袭其位,司马觐死后,年仅十五岁的司马睿做了琅琊王。”

王闿运接腔,侃侃而谈:“次青对这段历史非常了解,本来司马睿做不了皇帝,但是时势造英雄。司马睿在洛阳认识了琅琊王氏家族的王导,王导足智多谋,已预见天下将会大乱,劝司马睿回到封地,等待时机。晋武帝司马炎任命杨皇后的父亲杨骏为太傅、大都督,掌管朝政。晋武帝死后其子司马衷弱智、低能,皇后贾南风与楚王司马玮合谋,发动宫廷政变,杀死杨骏,引发皇室成员叛乱。司马睿在皇室成员中属于弱势,又远离政权中心,但是他的邻居东海王司马越却是一个权迷,将司马睿扯到自己的战船上,任司马睿为安东将军。永嘉元年(307 年)七月,匈奴大举入侵,司马越派司马睿南渡长江,移镇建邺,被封为镇东将军,成为江南的最高军事长官。司马越病死,匈奴攻陷洛阳,晋怀帝在山西临汾遇害,西晋灭亡。俗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这句不假,司马睿初到建邺,吴人根本不把他当回事,王导、王敦兄弟利用民间聚会,慢慢提高司马睿的社会地位。元嘉二年三月初三,司马睿骑着高头大马出城巡视,王导、王敦毕恭毕敬地跟随其后,江东士族头面人物看到这种形势,态度有了根本变化。豪门开始对司马睿顶礼膜拜,无不对司马睿表示臣服,上表归顺。司马睿采取王导的计策,封江南名士纪瞻、顾荣做了大官,使得江南名门望族纷纷归附。司马睿称帝以后,大封功臣,尤其是王氏兄弟居功至伟。司马睿封王导为尚书,掌管朝政,封王敦为太尉,总管军事,王敦的亲属为禁卫军,掌握朝廷禁卫,地方官员由王家的部将来担任。”

“湘绮先生,朝廷薄情寡义,湘军功高赏薄。我听大哥说过,先帝曾经说过克复金陵者封王,你以前在肃相旁边,可曾听过类似的话?”曾国荃紧问了一句。

“我没有亲耳听到,当年形势危急,先帝对近臣说过类似的话也未可知。”王闿运说话比较谨慎,“本朝自开国以来,只封了孔有德、吴三桂、尚可喜、耿精忠四个异姓王,三藩造反失败,二百年以来,没有汉人封王。如果先帝健在,他说过此话,肯定作数。现在先帝已死,太后、皇上不提此事也在情理之中。”

“封不封王倒无所谓,让我气恼的是湘军数万将士,封的都是虚衔,没几个实职。这个虚衔有卵用,又当不了饭吃,当不了钱花。更让我气恼的是湘军打仗,蒙古人、满人受功,僧格林沁没有到南京参战,却被加恩封王,官文、李鸿章也封一等伯爵,赐双眼花翎,跟我平起平坐。不给我封王,总得给我封个侯吧?封个伯爵也太小了。”曾国荃打开话匣子,粗话说个不停。

“中国历朝历代,臣子为主子打下江山,善终的很少。”王闿运开始讲《史记》里面记载的故事——

韩信因功封齐王,自成一军,与汉王若即若离,刘邦让他去打项羽,他磨磨唧唧不肯从命。蒯通前去说服韩信道:“如今楚汉相争,齐王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投汉王则汉王胜,投楚王则楚王胜,不如谁也不帮,择中而立。”

韩信犹豫不决,蒯通又说:“足下功高震主,汉王已封你为齐王,汉王再赏,已无物可赏。你跟着汉王,结局会很惨。”

韩信不听,说:“当初我跟项王,只是一名没人注意的守门官。跟随汉王,他封我为大将,统领数万人马。我还是跟着汉王好,起码不会挨饿受冻。”

韩信遂不听蒯通之劝,后来他率大军打败项羽,逼得项羽在乌江自杀,成为汉朝的开国功臣。但是韩信的下场却不幸被蒯通的话言中了,成为被烹的走狗。

王闿运顿了顿,说:“湘军也不例外,湘军攻克金陵,伪朝完蛋了,有许多言官站出来弹劾湘军,其中以朱镇最为突出。他说湘军纪律松散,纵兵抢劫,焚烧伪天王府,让伪幼天王走脱。”

彭毓橘借题发挥,说:“九帅率吉字营攻陷南京灭了长毛,立下了盖世奇功,朝廷无道,害我将帅,湘军可以挟攻克金陵的余威,拥立大帅称王,恢复汉家江山。”

曾国荃声情并茂,给大家打气说:“湘军处境艰难,户部截留江西厘金,雨花台大营无法维持,攻陷金陵后,又对我等严加监控。满、汉界线泾渭分明,朝廷如此对待功臣太不应该,只有造反才是唯一出路。”

王闿运“嗯”了一声,继续说:“清廷追查南京窖银以及伪幼天王下落不是虚张声势,而是敲山震虎,其实是在逼湘军造反。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国家非一人之国家,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宋太祖原来是后周大将,陈桥驿黄袍加身,不是照样做皇帝吗?”

“湘绮先生,你是个明白人。我知道润帅、左老二、彭打铁都试过我大哥,问他做不做赵匡胤,大哥总是推辞。其实哪个不想做皇帝,我率吉字营打下南京,洪秀全的骨灰都被我用大炮轰到长江里去了。长毛、八旗、绿营统统都不是湘军对手,现在大哥统兵三十万,朝廷还敢给我穿小鞋,天天给我念紧箍咒,不如干脆反了。”曾国荃讲得很坦率,习惯性地甩了甩官袖。

李元度数着指头说:“九帅五万人马,彭玉麟两万水师,鲍超两万霆军,张运兰、萧启江三万湘勇,这些都是涤帅的底气。李鸿章的两万淮军,左季高的四万楚军,席宝田的一万赣军都是援兵。只要涤帅登高一呼,应者云从!”

萧孚泗拍了一下椅子背,眼中凶光闪烁,愤愤说道:“他娘的,朝廷也在逼我,我们拼了老命围城三年,好不容易冲进南京城,就算抢了几个钱,那也是应该的。朝廷只给我们发半饷,兄弟们凭什么给他卖命?”

“我从小就听我爷说,涤帅是蟒蛇精投胎,蟒蛇是什么?是龙啊!涤帅就是真龙天子。”彭毓橘与曾国荃是亲戚,说话也不拐弯抹角。

“我们将黄袍加在涤帅身上,他不做皇帝都不行。”说这话的是张诗日,他念过私塾,在亲兵营待的时间比较长,受过曾国藩的熏陶,说话有理有据。

“早该如此!”刘连捷、朱洪章、易良虎、朱南桂等都高声叫好!

曾国荃盯着王闿运,眼睛里充满了期待,问道:“湘绮先生,你意下如何?”

王闿运此时开口说话了:“诸位,咸丰十年,英法联军打到北京,咸丰皇帝巡幸承德,我奉肃相之命到祁门劝涤帅率师进京入觐,那时错过了一次机会。此时湘军是百胜之师,定可作雷霆扫穴之举,打到北京去,将满人赶到关外,恢复汉家江山,你们一个个都可以封王,何必在这里吵吵闹闹,说三道四?”

众将被王闿运几句话煽动,纷纷表示愿意追随,将黄袍加在大帅身上。

曾国荃挥舞着拳头,在大厅内来回走动,大声说道:“湘绮先生说得对,朝廷是在找借口,准备将湘军一网打尽。说我破坏军纪,洗劫长毛金库,简直是污蔑,是中伤。打了十几年仗,没钱的时候我们找谁去,拼命的时刻找谁去,还不是靠自己想办法,这种日子没法过了。给老子一个记名巡抚,还不能上折言事,乱世之中,谁掌握刀把子,谁就有发言权,反了!”

李元度与几个营官抢上前说:“让涤帅做皇上,九帅就领我们反了!”

萧孚泗、朱洪章、张诗日等人经曾国荃煽动,跳了起来,抽出刀剑齐声喊:“反了!反了!”声震玄武湖,连空气都在发抖。

但众人都知道曾国藩秉性,弄不好会受到一番训斥,于是大家公推王闿运来策划此事,未雨绸缪。

王闿运一看火候到了,神情严肃地说道:“如今湘军战旗飘扬在东南各省,朝中天子却不是湘军大帅,在座各位愿意做王导、王敦、王旷的都站出来。”

“我愿意。”彭毓橘第一个跳出来。接下来萧孚泗、朱洪章、张诗日等都站在一排,李元度、彭玉麟、鲍超也不甘落后,站在旁边。

王闿运点了点头,眨了眨眼睛,目视湖面说道:“诸位一个个都愿学王导,令人佩服,但是湘军主帅愿不愿做司马睿,却很难说。”

曾国荃从怀中掏出一块黄布,上面是王闿运写好的劝进表,说:“今日之事,大家都在上面签字画押,以防有变。这叫生死契约,若是谁出卖兄弟,老子第一个就宰了他。”

慑于曾国荃的威望,众将一一画押完毕,王闿运收起来交给曾国荃说:“九帅收好,此物关系重大,切勿外泄。”

曾国荃藏好劝进表,进室内换了一套甲胄,取了一个事先准备的黄包袱,传令众将一起去雨花台大营。出门前曾国荃又叫人抬上一坛好酒,杀了一只大公鸡,将血酒喝了。

彭玉麟说:“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今天大家公推湘绮去劝说涤帅,让他做司马睿。”

王闿运做事一向有条不紊,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先排兵布阵,培养一批骨干,左右东南局势,还须得到淮、楚势力支持,尤其是左帅、少荃加盟。”众人一齐叫好。

八月六日深夜,子时正,一队人马离开玄武湖,朝雨花台大营飞奔而去,一共有四十三人。以王闿运、曾国荃为首,后面跟着李元度、彭玉麟、鲍超、萧孚泗、朱洪章、张诗日,刘连捷、彭毓橘等。门卫认得九帅,一齐敬礼,立即放行,此时的玄武湖水平如镜,波澜不惊。

曾国藩没有睡觉,像往常一样秉烛办公。这些天让他担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疏通秦淮河,江南乡试等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只是追查南京藏银,伪幼天王走脱,恭亲王被罢黜等几件事让他寝食不安,尤其是曾国荃的脾气越来越大,难以驾驭。为了堵住御史之口,曾国藩在裁军方面已做好了预备:

左宗棠的四万楚军,让他独立于闽浙,可以不管;

李鸿章的两万淮军已自成体系,可以不纳入湘军裁军范畴;

江忠朝、席宝田的一万人马,鲍超、周宽世的两万霆军都在江西,已经纳入沈葆桢的管辖。

真正需要裁撤的是曾国荃的吉字营。吉字营有三部分:一部分是攻打吉安的原班人马,这些人长期跟随曾国荃东征西讨;第二部分是曾贞幹的六千人马,第三部分是萧庆衍的四千人马;第四部分是降将韦俊的一万五千人马。

吉字营五万人马可先裁韦俊一万五千人,曾贞幹已死,幹字营六千人马可裁撤,萧庆衍是李续宜的部将,李续宜担任湖北巡抚,萧庆衍的四千人马可以全部裁去。四部尽裁,只留吉字营张诗日、彭毓橘一万人守南京,刘连捷、朱洪章、朱南桂一万五千人马守皖南、皖北。

做好这个方案已是深夜,曾国藩随手拿起碧云观老道送的《道德经》翻了起来。

荆七端来一碗莲子羹,曾国藩喝了几口,亲兵曾代四来报,说:“大人,王闿运来见,后面还跟着一大群全副武装的湘军将领。”

曾国藩回头问:“九帅在吗?”

曾代四说:“九帅也在。”

曾国藩绾了绾袖口说:“请湘绮到内室来见!”

曾国藩穿一件白色长衫,正要换官服,王闿运已经进来了。曾国藩吩咐荆七看茶,王闿运扫了一眼桌子上节制两江四省的虎符,眼睛突然一亮;又见曾国藩正在盯着《道德经》第八章“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几句话,正要开口,曾国藩却先说话了。他苦笑说道:“湘绮来得正好!我正在看老子的《道德经》,书中短句晦涩难懂,老子的五千言,道尽世事万物,真乃百经之首。”

王闿运笑道:“外面诸将有要事面见涤帅,涤帅还有兴致与湘绮解读黄老之学?”

曾国藩合上书本道:“见与不见,结果都一样。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王闿运见曾国藩煞有其事地大谈《道德经》,就用里面的内容与之辩驳:“国家混乱,有忠臣,涤帅也想做一个忠臣?忠臣不怕死,忠臣也不一定有好下场。先帝在时,曾许下诺言,定金陵者为王。如今朝廷言而无信,不封涤帅为王而为侯,怎能取信天下?”

曾国藩道:“湘绮要我做一个反王吗?岂不知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凡事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王闿运总算明白了,曾国藩没有被封王,也不想争天下,只想做一个圣人。然而诸将却不是那么想,自己的纵横之学,今天应该是拿出来的时候了。

王闿运套用老子之言对曾国藩做进一步试探说:“长毛定都金陵,触天下神器。虽然失败了,这与它自身奢侈腐化,一场内讧有很大的关系。湘军士气正炽,如初升旭日,涤帅是我等表率,去奢去恭,都做得很好,可以说离圣人已经不远了。”

曾国藩叹了一口气,说:“做一个圣人相对容易,湘军有三十万人马,大军过后,必有凶年。”

王闿运若有所思,说:“凶吉、好坏、盈亏是可以相互转化的,湘军将士如今群情汹汹,涤帅振臂一呼,百万人景从。对朝廷用兵,也不是不可以。”

曾国藩啧了几声,感叹道:“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迫不得已时才去用兵。”

王闿运反问道:“不用兵,何以养兵?湘军如果不被朝廷所用,必然被裁,众将士一旦离去,就很难重新聚拢了。”

曾国藩并不领情,道:“我此生只想做一个圣人,不作他想。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我要让湘军精神活下去,待后人去争天下。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天下柔弱莫过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

王闿运并不放弃,继续游说道:“帐外诸将跟随涤帅出生入死,只等您一句话,效仿明太祖,以南京为基业,厚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以有道诛无道,驱除鞑虏,恢复汉家江山,我等甘为前驱,唯涤帅马首是瞻,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曾国藩回答得非常肯定,说道:“今晚谈话内容,湘绮不必告诉帐外诸将。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今晚你们若是逼我,我就死在众人面前,纵然是黄袍加身,亦是害我。”

曾国藩引用老子的原话,驳得王闿运口不能言,就是有隆中对,曾国藩却不愿做刘先主,更别说做宋太祖、明太祖了。

王闿运舌比苏秦、张仪,曾国藩已是铁石心肠,只愿做一个圣人,得一个侯爷足矣。至于湘军将士何去何从,则是他当前考虑的头等大事。

王闿运又问:“湘军的未来,涤帅有什么打算?”

曾国藩早有答案:“湘军的未来我已想好了,哪里来的哪里去!湘军不是朝廷经制之师,南京攻克以后,湖南、广东厘金已经停解,裁撤湘军已是当务之急。”

“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如今朝廷在追缴南京窖银,湘军将士人人有染,个个自危。众人请我出面,让涤帅上道折子,请朝廷不要追问南京窖银下落。”王闿运将话题转移到了南京窖银上。

“我已向朝廷上了折子,但是朝廷不相信。僧格林沁打发江宁将军富明阿从扬州过来查过此事,被九帅打发回去了,下次还会有张明阿、李明阿过来。”曾国藩鼓着腮帮子说。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王闿运紧问一句。

曾国藩摊开双手说:“没有了!”

王闿运胸有成竹地回答说:“办法多的是,只是看涤帅做与不做。”

“但说无妨。”曾国藩用期待的眼神看着王闿运。

王闿运一脸笑容,说道:“如今有十六个字可以解决眼前困境。”

曾国藩忙问:“哪十六个字?”

王闿运提笔在纸上写道——挥师入京,定鼎中原,驾驭九州,一统八荒。正是:

湘绮击剑论纵横,忍看江南血战功。

古今完人谁第一,大帅名比泰山重。

不知曾国藩如何决断,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