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湘军(全六册)

第二十回 沅甫大闹总督府 雪琴暗访荷叶塘

字体:16+-

曾国藩内心一阵慌乱,但瞬间还是镇定下来,说道:“这不是要我去造反嘛!”

“正是!”王闿运语气非常肯定地回答道,“在南京起兵,与朝廷分庭抗礼。自乾隆以降,朝廷积贫积弱,历经嘉、道、咸三朝,衰败之势日益明显,改朝换代的日子就要到来。先帝驾崩,经祺祥事变,西太后专权,她已将大清朝这艘破船引入了激流险滩,迟早要沉没。朝廷拼命追问南京金银下落,说明财政早已枯竭,捉襟见肘,肯定拖不了多久。”

曾国藩急了,说道:“我自衡阳起兵以来,无时无刻不在朝廷的监视之下。衡阳誓师时被降级使用,刚被任命为鄂抚,七天以后禠夺官印。当年,在你的劝说下,我没有挥师北上,究其原因:一是没有野心,二是没有胜算。我宁可做一个大清朝的忠臣良将,也不愿做一个被人唾骂的乱臣贼子。我曾对赵烈文说:‘我一生愁苦,时萌退志,常常有种生不如死的感觉,哪有心思去称王称帝?’这几年窃居高位,经常可以听听郭筠仙的赞美诗,又何必去做独夫民贼,让万人所指呢?我不敢因为一点战功虚名而忘乎所以。总督两江以来,辖境太大,统兵太多,责任又重,粮饷无所出,士兵经常闹饷哗变,还不知道哪一天会出大问题。所以我经常对我儿子曾纪泽说:‘长大以后不要做官,更不要带兵打仗,一门心思做学问。’”

王闿运愣了一下,说:“自古以来,成者为王败者寇,君臣伦理道德并不影响改朝换代。自汉及清,开国明君得天下者,一是武力征讨,二是阴谋篡逆。只要新朝能够建立,这些都会变成对新朝的忠心拥戴,涤帅不是不明白。如今涤帅有三十万人马,各省督抚人马加起来不下一百万。涤帅统百万之众,以金陵为基业,与满人一争高下。刘邦、朱元璋都是草根出身,涤帅可以仿效他们成就千秋大业。”

曾国藩摆手制止道:“湘绮别说了,我等湖湘学人深受程朱理学影响,讲求的是经世致用,何苦要去效仿他们造反呢?湘军收复金陵,暮气已显。人心厌战,十多年来,湘军能战之将已损失殆尽,剩下来没有战死的年纪都已经很大了,如何能战?他们要的功名利禄,朝廷都已经给他们了,请湘绮仔细想一想。”

王闿运并不退让,说:“湘军举旗造反,谁怕谁?”

“你认为造反能稳操胜券?依我看来,湘军未必能战胜朝廷。”曾国藩终于谈到了实质问题,“还是有不少人相信朝廷的,这些年为了打败洪、杨,我得罪了不少人,登高一呼,不一定八方呼应;湘军也不是铁板一块,江西沈葆桢便公开与我对着干,江西厘金之争,朝廷向着他,他的胆子之所以这么大,还不是背后有高人指点,这个人便是左季高,你敢说他们两个会拥立我?还有李少荃,雨花台大营危急的时候,无粮熬粥,他给湘军送来的都是发霉的大米,朝廷让李少荃助攻南京,他马上跃跃欲试。湘军一旦军事失利,难保他不带兵讨伐我?”

见王闿运没有作声,曾国藩继续说:“左宗棠向朝廷上奏折说九弟故意放走了伪幼天王。凭我跟左季高几十年的交情,他怎能做此勾当?只能说明一条,关键时刻,左季高、沈葆桢不可能与我同舟共济,还有可能倒戈相向。左季高用兵如神,老九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只怕用不着僧格林沁、官文、富明阿等人动手,左季高已将老九拿下了。少荃惯于见风使舵,我几次调程学启到南京雨花台协助老九打南京,他扣住程学启死活不放。只要湘军与朝廷开战失利,李少荃到时候肯定不买我这个老师的账。”

王闿运点了点头,说:“涤帅说的没错!”

“一个左宗棠已让老九难以对付,加上沈葆桢、李少荃这些人,老九能对付得过来吗?就算花个十年八年打赢了这场战争,我年事已高,做了皇帝,成为赵匡胤第二又能怎么样?还是宋太祖说得好,如今天下太平,你们不如回家多置良田美宅,享受一世。我若不反,还不失名臣、侯爵之位,众将跟着我,升官发财,这也是他们当初跟着我出征的真实想法。”

曾国藩对形势看得如此清楚,这让王闿运感到震惊。他想打消曾国藩的顾虑,说道:“涤帅,湘军的大旗下,将士们不是非常团结吗?”

“那是表象,别人都说我参劾李元度不对。可李元度在祁门危急时舍我而去,回平江后招募一支乡勇,他也不来祁门救我,还跑到浙江去跟王有龄勾勾搭搭眉来眼去,今天他来了没有?还有老九,别看他今天要拥立我,哪一天我不行了,他会随时从我身上将黄袍抢了去,我是赵匡胤,他肯会定做赵匡义,老九小我十四岁,到时候江山还不是由他来坐。如果是老九做皇帝,湘绮还会拥戴他?不说湘绮不答应,恐怕彭玉麟、鲍超等将领没一个会答应。让我打江山,我还要做董卓、曹操,背上乱臣贼子的恶名,遗臭万年。”曾国藩越说越生气,好像对曾国荃非常不满意,“别人说吉字营打下南京,赚了个盆满钵满,其实他们只想保住这份财产,不想打仗,岂不知吉字营为攻打南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就算全部战死也不肯离去。”

曾国藩一席话分析得非常透彻,但是王闿运并不死心,将声音提高了不少,目的是让帐外众将听见:“涤帅,朝廷无道,主幼臣强,吏治腐败,民生凋敝。朝廷内斗内行,外斗外行,对洋人束手无策,对汉臣防范甚严。金陵之功,朝廷不但不大力表彰,而且还在猜忌功臣,裁军、献俘、问责,陈兵江北,让御史散布流言,派富明阿到江南查访,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条不是催命的绳索?僧格林沁、官文、富明阿等一个个鹰视狼顾,李世贤、汪海洋还在福建、江西往来纵横,朝廷还让淮、楚两军从湘军中分裂出去,制造矛盾,达到分裂瓦解湘军的目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自古以来,功臣良将为君王打下江山,哪一个可以善终?刘邦只不过是一个沛县赌徒,赵匡胤也是一个军前小卒,他们当时的声望与处境,哪能与涤帅同日而语?涤帅总督两江,节制四省,功盖五岳,海内皆知,何不振臂一呼,兵锋北指,恢复汉家衣冠,光复锦绣河山!”

曾国藩已经明白王闿运的意思,接着说:“湘绮是要我黄袍加身,金陵称王,那就大错特错了,满人气数未尽,洪、杨也没有将他们赶到关外。自古以来做皇帝就好吗?岂不知高处不胜寒,程朱理学教导湖湘子弟要忠君爱国,先忧后乐,几时教我们去兴兵造反了?城头变幻大王旗,就算黄袍加身,这个皇帝我做得下去吗?我已年过半百,身体精力已经大不如前,还不知道有几年寿命。湘军优秀人才在这些年中都随我东征西讨,不少人战死疆场。三湘四水的父老乡亲无不盼子早归,希望战火熄灭,铸剑为犁。如果为了一己私利,再扯造反大旗,且不说是湘乡人不愿意,恐怕湖南人都不会答应。就算造反成功又会怎么样呢?自然还不是一轮封官赐爵,封王拜相?何时才能让百姓休养生息,让天下太平无事,青史留名?”

曾国藩知道王闿运满脑子帝王思想,见他低头不语,又说:“湘绮,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看看外面这些文武,表面上口口声声喊我老师称我大帅。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若与朝廷开战,湘军将士在湖南的一家老小、亲戚朋友,哪一个能逃出魔掌?只怕我们义旗高举之日,便是他们人头落地之时。老九专横跋扈,天不怕地不怕,让我做赵匡胤,他就不能做赵光义吗?还有左季高自称今亮,几时把我当作刘先主了?左季高的军事才能堪比韩信、李靖、岳少保,较起真来老九岂是他的对手,还有李少荃自认胡林翼为师,心机已变,反复无常。沈葆桢早就与湘军同床异梦,自成一派,紧跟左宗棠,李次青文韬武略皆不是一流,绝不是陈平一类的角色,唯有雪琴对我忠诚无比。萧孚泗、朱洪章的功名利欲心较重,刘连捷、张诗日、彭毓橘、朱品隆等皆平庸泛泛之辈,只跟老九一个鼻孔出气;李续宜年纪已大,遍身是伤,不宜征战。”

曾国藩说到这里,一双三角眼直盯着王闿运,说:“湘绮,你一身绝学,对湘军贡献居功至伟。没有你,也就没有肃相对我的知遇之恩,更没有左季高振翅高飞之时,难道湘绮就愿意做刘伯温、李善长、胡惟庸?”曾国藩那浓重的湘军口音在卧室里回**着,“我已经没有争雄天下的决心了,罗泽南说乱世之中站得定才是有用之学,周公旦是我等的楷模,我不以霍光、张居正自居,不可能去学王莽、董卓、曹操、赵匡胤这些人,我不会去做贰臣,背上一个乱臣贼子的罪名。至于湘乡民间传闻我是蟒蛇精转世,那纯粹是无稽之谈。若连湘绮都相信,那真是大白天见着鬼了。湘学讲的是如何去济世经世,却没叫我们去做乱臣贼子,老九敢逼我,我就死给他们看。”

话说到这个份上,这黄袍加身的事情自然谈不下去了,王闿运见说动不了曾国藩,起身告辞。

雨花台湘军大营,寅时将尽,依旧灯火通明,众将见王先生进去两个时辰了,也不出来,看样子事情并不顺利,大家一个个眉头不展。

曾国荃三十几岁,身材精瘦,双眼血红,搓着手不停地在原地打圈圈。赵烈文却是气定神闲,靠在椅子上品茶,一副火烧眉毛不着急的样子。

鼓过三通,王闿运从内室出来,曾国荃、李元度就急忙上前问:“结果如何?”王闿运摇头叹息,独自走了。

曾国荃正欲进去问个究竟,荆七过来喊道:“传九帅!”

曾国荃听见召唤,随荆七进了内室。却见曾国藩已经穿好官服,表情严肃,步伐坚定走进大厅,下令让大家就座。众人见大帅表情严肃,谁也不敢作声,按顺序两排就座。曾国藩目光如电,扫视众人一遍,不少将领心里发怯,他们也不知道王闿运在里面讲了一些什么。良久,曾国荃上前招呼:“大哥,你这是……”

“都是你干的好事!”曾国藩一声山吼,吩咐道,“笔墨侍候!”

荆七连忙拿来宣纸、砚台。

“不对,换大红宣纸。”曾国藩气呼呼地将茶杯往地上一掷,随着“哐当”一声,摔得粉碎。

荆七进去后重新换了,曾国藩将宣纸铺开,蘸上浓墨,一挥而就,顷刻间写了一副对联。众人面面相觑,屏住呼吸,都看着曾国荃。曾国荃快步走到书案前,只见上面写着十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倚天照海花无数

流水高山心自知

曾国荃看后,先是激动不已,接着是一脸的不安,最后诚惶诚恐,连念数遍,最后木然坐在椅子上。李元度见九帅没有声音,感觉有异。众人都过来围观,有的叹气,有的感动,有的点头,有的热泪盈眶,表情各异。众人知道这等重大事情成功了固然是好,失败了则要株连九族。李自成造反后,米脂县的李姓都被诛杀,别说九族,十族都有。曾国藩明知大家的来意也不说破,用十四个字作答。

曾国荃面无表情,对众将说道:“今天晚上的事情就到这里,谁也不准声张,有事我一人承担,都散了吧。”众将出了大帐以后也不打招呼,各自回家,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来向曾国藩提做皇帝的事情了,曾国藩将湘军将士的拥戴消弭于无形之中。

大帐内依然只有曾国藩一人,他又拿起老子的《道德经》开始研读,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次日早餐,曾国藩发现王闿运没来,遂派盛四去请。

没过多久,盛四来报说:“禀大帅,王先生今天一大早就离开了大营,他特意交代,说他有急事回湖南去了。这是他临走时给大帅写的一封亲笔信,请大帅过目。”

盛四将王闿运的亲笔信呈过来,曾国藩看也不看,便藏在袖内,吩咐大家一起吃早餐。信中的内容他不看也知道,内心非常惋惜:“湘绮走了,湘军从此散去,都是我一人的过错!”

曾国藩在处理曾国荃的问题上花了不少心思,曾国荃贪财好货,时称“老饕”。收吉安,取景德镇,克复安庆,每下一城,必然纵兵抢劫,发财以后就回湘乡买田起屋,加之手握雄兵,个性张扬,没有禁忌,朝廷对他尤为防范。

南京城破一个月以后湘军还在烧杀抢夺,人人想去南京发大财,地面上的金银财宝被洗劫一空,连建筑物上的木料都未能幸免,只要看上就拆下来运回湖南。从南京下关码头到湘乡永丰河,来来往往的都是湘军船只,以至于多少年以后湖南人都说到南京发财去。

曾国荃是湘军九帅,亲自去抢劫的事他当然不会去干。可湘军将士抢回来的财物运回大营后,都将最好的那一份拿出来上交九帅。他们都知道,要想保住到手的财宝,不上交一部分,就过不了九帅这一关,何况立功升官的保荐名单还捏在九帅手上。

南京遭劫,坐地分赃最多的是曾国荃,他对刘连捷、彭毓橘说:“你们孝敬我,我也要孝敬上面。反正我要一碗水端平,让大家升官发财便是!”众将听说后欢喜无限,私下议论说还是跟着九帅好。至于老九说孝敬上面,上面是谁?明摆着还不是他大哥曾国藩嘛!但是曾国藩从来不贪,绕来绕去,还不是左手到了右手。所以老九“老饕”之名不胫而走,曾国荃却说自己冤枉得很。

攻陷南京当天,曾国荃与杨岳斌、彭玉麟联衔奏报,以六百里加急向朝廷报捷,没有想到受到朝廷斥责。

八月二十七日,曾国藩已经看清楚了朝廷别有用心,上奏说曾国荃要请假病回家休养,所率士卒全部遣散南归。

九月四日,朝廷很快批复,准其开缺回家养病。前后只有八天时间,速度之快,让人感到意外。

九月五日,荆七送来一份廷寄,曾国藩打开一看,是朝廷开缺曾国荃的上谕。曾国藩看完上谕,让曾国荃接旨。曾国荃恼羞成怒,他本来就藐视朝廷,心怀不满,开口骂娘。

曾国藩亲自倒了一杯茶推给他,并开导说:“千里求官只为财,就是做一任巡抚也赚不到那么多钱,还要天天操心,担心被御史弹劾,反正官也升了,爵位也有了,钱也赚了,怎样全身而退,才是摆在我们面前必须解决的问题。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曾国荃一听有道理,然而他口服心不服。

“我也是没有办法了,逼急了老子就造反!”

造反是他的口头禅,不过他说得到也做得到,玄武湖密谋他就是幕后筹划者,只不过大哥不同意而没有实施。

“沅甫,为了照顾整个家族,你就背了老饕的恶名,回家多置良田美宅,享受一世,岂不快活?当年宋太祖陈桥兵变,夺取了大周江山,石守信等大将立了大功,还不是照样开缺回家?君臣要相安无事才是正理。徐达出将入相,打下北京,功劳大吧,到头来还不是难逃一死!”

曾国荃有些不情愿,磨磨叽叽不答应。

“你还不清醒,自古以来多少功臣名将到头来都难逃一死,家产被抄,子孙被卖为奴,下场极惨。远的不说,就说雍正朝的年羹尧,乾隆朝的和珅,咸丰朝的肃顺。你应该清楚,你如果不服气,本朝就会轮到你!”曾国藩厉声地说。

曾国荃虽然没读多少书,好歹也是个秀才,听了大哥一番话,如醍醐灌顶,本来有许多愤怒要一一控诉,此时倒是哑口无言,作不得声,只好点头答应:“我听大哥的,大哥唱红脸,我唱白脸,大哥以圣人取信于世,小弟以老饕立名于朝,有大哥就有小弟。这浙江巡抚几个字,还不是写在木牌上面的字,经水轻轻一抹就去了,再写个安徽巡抚、山东巡抚几个字,结果还不是一样的。”

“沅甫说得对,你出手阔绰,在家中将我分内要做的事都去做了,得一个贪名总比掉脑袋好。将来风平浪静,只要大哥不倒,你还不是高官照做,骏马任骑?”曾国藩一席话,将曾国荃说得眉开眼笑。

“行!我听大哥的,只要保住了大哥,我还有东山再起之日。”曾国荃表态了。

“回家告诉老四,让他收敛一点,有御史弹劾他依仗权势,干预地方政事,还说他私设公堂,草菅人命。真的闹出什么事来,悔之晚矣。”曾国藩交代道。

“我与吉字营将士告别一下总可以吧!”曾国荃苦着脸说。

“朝廷的意思是接旨即行,九月初九,我搬进两江总督衙署宴请宾客,你把要见的人列出一个名单,我代你去请,宴会结束后,马上回湘乡。”曾国藩怕他在南京待得太久,落得一个抗旨不遵的罪名,又要被参。

重阳节这天,曾国藩搬进了新的两江总督府。

两江总督府西花园风光旖旎,凉亭、鸳鸯亭、水榭、九曲桥、不系舟都临水而建,湖光山色,灯影漂移,仿佛人间仙境。

夕佳楼前彩灯高挂,曾国藩、曾国荃刚一出现,四面八方的官员就一齐跪下,呼声此起彼伏:“参见大帅!参见九帅!”

“免礼!免礼!”曾国藩招呼众人坐下以后,一时间贺客盈门,李鸿章带着江苏文武官员一齐前来参见。

曾国藩来到一张特大的八仙桌前坐定,桌上鲜花水果一应俱全,特别是桌子中央摆了一座二尺八寸高的金塔。那金塔是用南瓜镂刻而成,玲珑剔透,栩栩如生,曾国藩看后赞不绝口。此时乐声又起,一队队侍者手托漆盘鱼贯而入,开始上菜,都是南京名菜,长江四大名旦、南京郊县的名菜组合、传统南京菜、地方特色水八鲜、旱八鲜,主要有:鲥鱼、刀鱼、鲅鱼,六合头道菜、溧水阿婆鸭、高淳老街香肠、江浦老豆腐、东山老鹅,炖生敲、炖菜核,藕、水芹、莲蓬、茭白、茨菰、菱角和鸡头果、芦蒿、茭儿菜、豌豆叶、荠菜、枸杞头、马兰头、**脑和苜蓿头。

曾国荃坐在角落一声不吭,彭毓橘、萧孚泗、张诗日等一批吉字营将领都围着曾国荃默默喝茶,你看我,我望你,谁也不开口,与外面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

彭毓橘胆子一向较大,问:“九帅,你神色不对,今天是大帅的乔迁之喜,你总得给个面子嘛!”

曾国荃不吭声,心里更加烦躁。

酒宴开始,曾国藩站起来睃了众人一眼,致祝酒词:“感谢各位光临,让总督府蓬荜生辉,恢复南京经济秩序,还要大家继续努力。”接着谈到重建满城,疏通秦淮河,举行江南乡试的构想,最后目光停在曾国荃的身上,“有请九帅入坐!”

曾国荃见大哥有请,从角落里站起来,走到主桌前,在大哥旁边双手垂立,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这就是忠肝义胆,智勇双全的湘军九帅,打南京前生龙活虎的一条汉子。自瘟疫发生后,他带病与太平军连续作战,终克坚城。”曾国藩在夸奖曾国荃的功劳,“咸丰六年,九帅在长沙起兵,克安福、吉安、景德镇、安庆,以秀才带兵,屡建功勋,是我湖湘子弟的楷模。”

众人交口称赞,将目光投向曾国荃。

“脱去长衣!”曾国藩吩咐道。

曾国荃迟疑了一下,当着众人的面将上衣脱掉,露出干瘦的躯体和伤疤。曾国藩抚摸着他身上的伤疤,一一询问伤疤的由来,众官员十分诧异,原以为曾国荃在军营中养优处尊,不想他骨瘦如柴,还满身伤疤。

曾国藩将自己身上的大麾脱下来给老九披上,众人一齐祝贺,有人夸耀曾国荃战功赫赫,有人赞扬他是军事天才,有的诉说他体恤士卒,一时间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

曾国藩率众人一齐向曾国荃敬酒。

酒过三巡,曾国藩离开酒席,荆七送来谕旨。曾国藩清了清嗓子,众人知道他有话要说,一齐停了下来,曾国藩大声喊道:“曾国荃接旨!”

曾国荃连忙跪了下来,曾国藩展开谕旨,抑扬顿挫地念道:“制曰:太子少保、一等伯爵、署浙江巡抚曾国荃,因病积劳成疾,请求开缺回家。朝廷准其所请,希望该大臣回家以后,悉心调养病体,痊愈后来京觐见,特赐上等人参六两,钦此!”

“臣曾国荃接旨谢恩!”

曾国荃接旨以后,饭也不吃了,离开了座位,忍不住放声大哭。

曾国藩前来劝阻说:“沅甫,众将士都知道你心胸宽阔,气宇宏大。你是盖世英雄,莫再哭了。”

曾国荃见大哥如此说,哭声更大了,而且越哭越凶,在大庭广众之下,突然站起来,脖子上青筋暴起,破口大骂:“朝廷薄情寡恩,用六两人参就将我打发了。克复金陵之功就值六两人参?他娘的,什么玩意儿!”

萧孚泗也跟着跳起来起哄道:“老子也不干了,跟九帅一起回湖南,咱们到长沙以后,将药店的人参全部买光,带回湘乡,让朝廷知道,咱们不缺这六两人参。”

“就你有钱。”张诗日说,“一张破嘴整天到处嚷嚷,难怪朝廷说咱们发了大财,要追查南京窖银。湘军几个月都没发饷了,我在南京一两银子都没见着,士兵穷得都没裤子穿了。”

“对!还是张诗日这个狗日的说话有水平。”朱洪章一直憋着气,“传说南京城内金山银海,我是第一个打进南京城的,怎么就没有看到银子呢?”

“我也没见着!”朱南桂气呼呼地说,“不如趁着涤帅高兴,我们去讨点银子花花。”

“听说广东的厘金解停了,涤帅要裁军,会不会将吉字营裁了?”易良虎就担心自己的营官保不住,没了实职,他就是平民一个。

“他娘的,就担心这个破营官!”彭毓橘骂道,“九帅的浙江巡抚都让朝廷给撸了,你一个营官算什么玩意?”

易良虎平时最怕彭毓橘,经此一骂,他也不吭声了。

谁也劝阻不了,一时间弄得曾国藩手足无措,好端端的一场酒宴,被老九这一哭给搅黄了。

良久,曾国荃才收住眼泪,站起来朝众人拱拱手说:“我马上回老家去了,各位好自珍重,日后有机会再与大家见面。”说完起身离开总督府。

“老九。”曾国藩过来紧紧抓住曾国荃的双手说,“兄弟分别,无物相送,送你一副对联吧!”说完命人展开了大红宣纸,上面写好了两行苍劲有力的大字——

千秋邈矣独留我

百战归来再读书

“谢大哥!”曾国荃收起对联,转身离去。众人有的摇头,有的叹息。

曾国藩望着曾国荃远去的背影,怅然若失,直到看不见人影了,才转回大厅,对宾客说:“失态了,大家今日散去,待秦淮河疏通以后,我再请大家楼台夜泊,莲舟听曲。”众宾客听曾国藩如此一说,纷纷告辞。

曾国荃大闹总督府,那戏是演给别人看的,明眼人一看就明白。当时就有一个明眼人,那就是赵烈文。他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有人说湘军打下南京后运回湘乡的财物陆陆续续走了三个月,这一点不假。要说都是送往荷叶塘,那可冤枉了曾国荃,有人私下统计了一下,他往家中只运了十一船金银财宝。

曾国藩送走老九和众宾客,回到书房坐定,彭玉麟求见。

“涤帅,我也要请假回渣江!”彭玉麟进门就说。

“雪琴怎么也要走?”曾国藩不解地问。

“我媳妇得了重病,老母幼子无人照顾。”彭玉麟从怀中取出一封家书,递给曾国藩。

“原来如此,都是我平时关心不够。你将水师事情安排一下,给三个月假期,速去速归。”曾国藩深情地望着彭玉麟说,“我离不开你啊!”

“涤帅,此番回衡阳,我就不出山了,水师您可自行裁去。这些年我在外面打仗,积累下一万两银子,已经封存在水师大营,请涤帅派人去取便是。学生布衣跟随涤帅,这身外之物,留着无益,军士闹饷就权且充作军饷吧。我回老家后也可教书做生意,饿不死。”彭玉麟一番话,如一股清泉流进曾国藩的心中。与湘军其他将帅相比,彭玉麟言行难能可贵。

“雪琴高义,让为师感动不已。湘军怎么会缺你这一万两银子,我派人给你送到渣江。”曾国藩拉着彭玉麟的手说,“早去早回!”

彭玉麟前脚刚走,萧孚泗即拿着家信来哭告:“老父已在家中去世多日,请求丁忧回家。”曾国藩将他安慰一番,只得准了。

此风一开,有不少湘军将士都来总督府要求开缺回家,曾国藩来者不拒,一律照准。

却说曾国荃离开两江总督府,直奔秦淮河码头,码头上早有一条官船在等着他。老九上了船,官船朝着下关码头方向开去。

下关码头,熊老六已经在船上待了三天了。熊老六是曾国荃老婆熊氏的幺弟,老九出兵湖南,一直都是他的贴身心腹。从攻下江西安福时开始,曾国荃每克一城,所获金银财宝都由熊老六押送回家,从无差错。这次拿下金陵,熊老六已回过几趟湘乡了,这次是最后一批,也最为重要,一共装了十八只粮船,在下关码头一字排开,都用木箱子打包,外面用油布盖上,对外称是湘军粮饷。

初九这天,熊老六天刚亮就起床了,将十八条船里里外外检查了三遍,确信万无一失以后才回到后舱。他泡了一壶茶,吩咐船家随时做好开船准备。

午时刚过,从秦淮河驶来一只官船,船上插着吉字营大旗,熊老六远远望见,派一只小船来接。曾国荃上了粮船,命人扬帆起锚,溯江而上,直往湖南方向驶去。

一连几天,曾国荃都躺在船上睡大觉。这天,他一觉醒来,已是下午,问:“老六,到了什么地方?”

熊老六说:“已到九江,前面不远处就是枫林码头。”

曾国荃说:“九江是个大码头,靠岸休息一晚,明日再走。”

湘军粮船停在九江枫林码头,曾国荃带几个亲兵上了岸,熊老六在船上看管。枫林镇人多船杂,熊老六不敢大意,将船停在离岸边两三丈远的地方。船上人等一律不准下船,可以在自己的后舱生火做饭。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岸上来了一队绿营兵,为首的是参将黄耀武。他一到码头,马上吩咐亲兵说:“奉江西巡抚沈大人之命,所有停靠九江码头的大小船只一律检查。若有抗拒者,逮住法办。”手下绿营兵领命,立即分成几队将九江码头封锁起来,只进不出。

熊老六一看坏了,命人赶紧上岸通知曾国荃,自己做好应急准备。

把总钱有得带着一队绿营兵上了粮船,熊老六连忙迎上前打招呼:“军爷,这是湘军粮船,都挂有湘军旗帜,还要检查吗?”

钱有得将熊老六打量一番说:“这是军令,一律要搜。近期不少船只挂着湘军旗帜,船上装的都是私货。”

熊老六将钱有得拉到后舱,掏出两根金条塞给钱有得说:“官爷,我船上装的都是湘军的粮饷,请你检查吧!”

钱有得拿了别人的银子手短,打了一躬说道:“既然是湘军的粮船,就免检吧!”回头吩咐众人下船。

钱有得的一举一动被岸上的黄耀武看得一清二楚,他将钱有得叫到岸上一顿臭骂,钱有得乖乖交出两根金条,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孙有礼何在?”黄耀武点千总孙有礼的名字。

“末将在!”

“你带领一队人马上船再搜,发现可疑人等通通缉拿。”

“是!”孙有礼带一队人马,疾驰而去。

熊老六刚松了一口气,见一名千总率领一队人马朝自己奔来,主动来迎,问道:“官爷,这条船刚检查了一次,还要检查吗?”

“奉黄参将军令,你等原地不动,待我检查完毕然后放行。”孙有礼眼睛一瞪说,“还不蹲下?”

熊老六是见过大场面的,并不害怕,说:“这是湘军九帅的粮船,你也敢检查,胆子也太大了吧。”

“老子只听黄参将军令,你敢抗令不遵,就是谋反!”孙有礼喝道。

“兄弟们!有人要劫湘军粮船,就跟他们拼了。”说完,熊老六拔出佩刀,朝船上喊道。

“拼了!拼了!”周围十几条船上的汉子一起答应,纷纷亮出兵器。

“哈哈哈……”孙有礼一阵狂笑说,“老子今天立功的机会到了,兄弟们上,有敢抗拒检查者,格杀勿论!”手一挥,一群绿营兵扑了上来。

熊老六也不示弱,说:“兄弟们,给九帅效力的时候到了,上啊!”

一时间船上大乱,周围大大小小船只纷纷回避,码头秩序一片混乱。孙有礼带着绿营兵抓个老百姓还可以,哪里是曾国荃亲兵的对手。不一会儿,绿营兵不断有人落水。孙有礼见势不妙,放了一支响箭,其他绿营兵见了纷纷来援。熊老六一点都不胆怯,将十几只船围成一个圆形,首尾相接,与绿营兵对峙。

枫林镇不大,以前是塔齐布的屯兵场所。曾国荃在吉安打仗时,听到大哥提过枫林镇,这次从南京回湖南,特意在枫林镇停留一下,正准备返回,亲兵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报告:“九帅,有绿营要上船检查,肯定会出乱子,请九帅赶紧返回。”

曾国荃不敢怠慢,来到码头,见一名参将正在指挥人马围攻自己的船只,大喊:“住手!”

黄耀武正在调兵遣将,听见一声断喝,回头一看,见是一个四十来岁中年汉子立在自己身旁,正看着自己,心中乐了,故意问:“谁敢在此大呼小叫?”

“太子少保、一等伯、浙江巡抚曾国荃。”曾国荃自报家门。

黄耀武吓了一跳,他久闻曾国荃大名,知道他是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不想在这种场合下相见,于是强装镇定,上前施了一礼问:“足下就是湘乡曾九帅?”

“除了我还有哪个?还不传令手下住手。”曾国荃喝道。

黄耀武半信半疑,正迟疑间,曾国荃已脱去外衣,露出上身穿的黄马褂,黄耀武一见,这可是真的了,扑通一声从马上跳下来,跪在地上说:“九江镇参将黄耀武参见九帅。”

曾国荃大手一挥,吼道:“免礼!”

黄耀武马上传令众人住手,船上的打斗顿时停了下来,不少船只纷纷伸出竹篙去救落水者。

“九帅,沈中丞就在九江海关,你要不要前往拜会一次,否则末将脱不了干系。”黄耀武不知曾国荃底细,提出了这个要求。

“好!我这就去会一会沈幼丹。”

黄耀武命令手下人马到别处继续搜查,又特意牵来一匹快马,让曾国荃骑了,一行人径自前往九江海关。

沈葆桢已接到报告,不想见曾国荃,他知道老九不好对付,令师爷出面招待。

曾国荃到九江海关,不见沈葆桢,自觉没趣,打马回船。经此一闹,曾国荃兴趣全无,又怕节外生枝,令人连夜起锚,朝田家镇方向驶去。

十几条船回到湘潭后,曾国荃命人将船上的货物一件一件卸了下来,分批押到湘乡荷叶塘,广置良田。湘乡的田地都被人买光了,他派人到衡阳、衡山、湘潭去买,所得山林不计其数,又重修曾氏祖业,将白玉堂、黄金堂等处堂屋重新修建。

曾国荃的性格与曾国藩大不相同,“老饕”并非浪得虚名。攻下吉安、安庆、南京三座城市,他三次搜刮的财宝,一次比一次多,每次回家,都买田起屋。湘军将士很多,不少人都愤愤不平,这一点曾国藩也知道,他心里反对,嘴上却什么也不说。曾家在湘乡经营这么大的铺面,亲朋好友,都眼巴巴地指望他,他只好由曾国荃去经营。

曾国荃索取金银从不管它来路是否正当,别人怎么议论。买下犁头嘴、栗子山以后,曾国荃认为在这个地方建大夫第非常合适。

曾国荃在犁头嘴盖了一处豪宅,规模比富厚堂大多了,占地一百多亩,长达两华里,九进十二横,房屋数百间,房子中间建有很多仓库,用以储存金银财宝,高档家具,为当时罕见的官僚府第。砖瓦全部是订制,全部用青砖浇桐油烧制而成。整个房间用工考究,雕栏画栋,极尽奢侈,方圆数十里有名的木匠、泥瓦工一年四季都在曾国荃家盖房子。

湘乡境内的合抱大树,都被曾国荃买尽,数量远远不够,他又将别姓祖坟山上的大树买光。有人不同意,他就派当地士绅去当说客,主家无可奈何,只有卖给他。他又给曾国葆家修了一座万年堂,曾国华家修了一座白玉堂,房子修好了,每家再送了两万两银子,大家都说老九讲感情。

曾国潢是工程总监,他做了一个死规定:“每个泥瓦工每天砌砖不得超过五十块,如果超过就要重新返工。”故而这些泥工师傅做活极慢,也非常认真,曾国潢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在显富、摆阔,虽然不是自己家的房子,但这些都是他亲兄弟的,就像是自己的一样。兄弟五人,在外面死了两个,两个活着,都做了大官。自己不做官,就在家当个土皇帝,这金玉堂得慢慢修,反正老九有的是银子。

金玉堂上大梁的时候,曾国荃回家了,对修建的房屋非常满意。

却说俞樾与彭玉麟相聚,俞樾说话像捅刀子一样扎人,说:“雪帅学九帅辞官,有御史弹劾你,说你矫情。”

彭玉麟不以为然地说:“那又能将我怎么样?”

俞樾凑过来附着彭玉麟耳朵说:“朝廷早已派人对你暗中监视,一旦你出现纰漏,他们就会抓住你的辫子不放,给你一点颜色瞧瞧。只怕到时候,谁也救不了你。”

彭玉麟大惊失色,说:“我将如何做才好呢?”

俞樾给他出主意道:“作为老朋友,我劝你早点写文训子,在祠堂里面立碑,对朝廷歌颂功德,博得太后的欢喜,自然可以买静求安,避免麻烦。”

彭玉麟豁然开朗,欠身说:“俞老弟说得有道理,我一一照办就是!”

彭玉麟辞官以后,在渣江彭氏宗祠刻石立碑歌颂朝廷。有人将此事报与慈禧太后,朝廷从此不再怀疑彭玉麟。

湘军裁军十万,曾国藩没有裁撤水师一兵一卒,湘军水师都转变为长江水师。彭玉麟长期担任长江水师统领,成为中国近代水师奠基人。

曾国荃在湘乡荷叶塘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房屋,此话传到彭玉麟的耳朵中,他自然不相信,决定去荷叶塘看一看。

曾国荃的大夫第门口也有一对大石狮,狮头朝外,它头披卷毛,面貌狰狞,昂首挺胸,四爪强劲有力,盛气凌人,显示不可一世的气概。

这天,几个乡绅正陪着曾国荃玩纸牌,曾国潢派家人急匆匆前来告诉他有急事,叫他赶快回去。

曾国荃虎着脸问:“什么急事?”

家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衡阳有个秀才来访。”

曾国荃一脸不屑,问:“哪个秀才?”

家人回答说:“一个乡巴佬,戴着斗笠,身穿短布衣衫,脚穿布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曾国荃一惊,心想该不是彭玉麟来了吧?忙放下纸牌,急忙赶回家。一看果然是他,正在他家的新房子前面到处转悠。

曾国荃连忙打招呼道:“雪琴,你来我家,事先也不通知一声。不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见谅,快进屋休息。”

彭玉麟反剪着双手,笑容可掬地说道:“听说九帅回家盖房子,我特意来看看,大夫第造得很气派。”

进得屋来,家人献茶,是君山毛尖。彭玉麟呷了一口茶水,从容坐下,沉吟片刻,拈须说道:“天下人都知道九帅起了一幢宅子,说是仿明皇宫格局,今日特意过来看一看,这些传闻也不属实。”

曾国荃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正色道:“雪琴休要听外面那些谣言,我一幢农家小院哪能跟皇宫相比?”

彭玉麟笑着回了一句:“也是,明皇宫都是红墙黄瓦,你家的宅子都是青砖黛瓦,明皇宫占地上万亩,你家的宅子也不过百十亩,规格根本没办法跟明皇宫相比。”

曾国荃赶紧道:“还是雪琴说得对,不知是哪些人在外面乱嚼舌头,是在诬陷我。让我晓得,老子拧下他的脑袋当夜壶。”

彭玉麟被曾国荃的话给逗乐了,两眼放光问道:“沅甫啊,你家的房子盖的前前后后一共几幢?”

“一共九幢,全部是坐北朝南。”

“房子多高啊?”

“九尺九寸。”

“门槛多高啊?”

“九寸。”

“你看你看,你家用的都是什么数字啊!”

“九啊!”曾国荃有所醒悟,低头不语了。

“这不得了,九的数字是你能用的吗?”

“我在家里排行老九,在外面称九帅,怎么不能用九了?”

“亏你还是一个秀才?”彭玉麟叹息一番,继续说道,“沅甫啊,你胆子也太大了,这叫逾制。逾制你懂吧?清承明制,只有皇上才能用九这个数字。王爷用八,侯爷用七,你一个署名的浙江巡抚,充其量用六也就得了。若是被御史朱镇得知,往皇上、太后那儿奏上一本,到时定你罪,自己看着办吧!”

曾国荃听了彭玉麟的一番话,心头一沉,后背发凉,额头上面冷汗直流,忙问:“这事怎么办?”

彭玉麟坐到曾国荃对面的黄花梨木太师椅上,说:“给你想个办法也可以,总得先吃饭再说吧!”

“那是。”曾国荃忙不迭地吩咐家人又是上酒又是上菜,非常热情。

老九家的厨师多的是,做菜也有讲究。湘乡厨子做菜以熏、蒸、干炒为主,重辣、酸,辣味菜和烟熏腊肉是其独特的风格,油重色浓,有永州血鸭、东安鸡、腊味合蒸、吉首酸肉、荷包肚、宝庆香腰、麻辣仔鸡、炒腊野味条、红烧全狗等。

彭玉麟酒足饭饱,起身告辞。曾国荃给他备了一匹**马,一直将他送到湘乡与衡山交界的戴顶山。曾国荃不想再送了,拱手说道:“雪琴兄,我就送你到这里吧!俗话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给我想的办法总该告诉我吧!”

彭玉麟一拍额头,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要不是沅甫提起,我倒忘了,看来在你家喝得太多,到现在我脑壳还是晕晕沉沉的。”

曾国荃知道彭玉麟在说假话,也不点破,装着焦急的样子在等候下文。彭玉麟一甩马鞭道:“你去掉三个三。”

那马被打,负痛长嘶,奋蹄往前奔去,远处传来了彭玉麟几句话:“屋撤三幢,房矮三尺,门槛减去三寸。”

曾国荃一听,赶紧扯着大嗓门谢道:“谢谢雪帅金玉良言,我这就回去办。”一直等到看不见了人影,曾国荃才勒转马头,朝荷叶塘方向奔去。

曾国荃知道彭玉麟的个性,这次他是亲自来取证的。恐怕不等其他的御史上折子,彭玉麟的折子就送到朝廷了。上次为了攻打金陵下关码头的事,这个彭打铁就将官司打到曾国藩那里。还好只挨了大哥一顿臭骂,如今不同了,我惹不起他,躲还不行吗?

大夫第封顶了要降三尺还真麻烦,这还不算,尤其是那些石头门槛,要凿掉三寸绝非易事,工匠都不愿意干,曾国荃只好给他们加工钱,要不然这铁面无私的彭打铁向朝廷奏上一本,问题可就大了。工匠按彭玉麟的说法,撤了三幢房子,将每幢房子矮了三尺,又将门槛去掉三寸。

曾国藩的幺女曾纪芳拍着小手说:“真有趣!以前门槛太高,我翻不过去,自从彭叔叔来了一次荷叶塘,九叔家的门槛就可以跨过去了。”

曾氏五兄弟,老四曾国潢家的房子不用建。兄弟四人都在荷叶塘有屋,老九与众人一合计,觉得应该给大哥建一座府第,在荷叶塘才显得有气派。于是他又派人去衡阳、衡山买木材,由曾纪泽动手设计,建了一座毅勇侯府。

曾国潢、曾纪泽修建毅勇侯府,地理位置极佳,历时八年,前前后后花了七万多两银子。

据说曾国藩专门请风水大师看过,地名叫作“荷叶钓金龟”。富厚堂就建在金龟的爪子上,金龟正准备要去前面的一口十几亩的水塘,水塘上种有湘莲,一到夏天,荷塘上面开满红色、黄色、白色的荷花。

富厚堂占地五十亩,又建有一座藏书楼,曾国藩将金陵书局的宋、明版本古籍、线装书一一收购,有三万多册,都放进富厚堂藏书楼。该藏书楼的藏书数量超过了安化小淹陶澍家的藏书,为近代湖南私人藏书之最,许多书籍都是孤本。正是:

自离天京归荷塘,竹林小店静思量。

百战归来再读书,始知南柯梦一场。

不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