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叙亲情折扇一把 疏秦淮重振两江
曾国藩经常劝弟弟们不要干预地方,一些亲朋故友还是有求于他,将官司打到了两江总督府。他们又确实冤屈,曾国藩实在推却不了,只有勉为其难地想办法代为申冤。
衡阳县与双峰县交界,山水相连。这里住着一个农民陈爹爹,他世代务农,为人厚道,虽然生活在农村,日子过得还可以。他与曾竹亭关系比较好,曾竹亭去衡阳,一般会在他家落落脚,后来曾氏兄弟到衡阳求学也是在陈爹爹家打尖,每次都要小住几日。陈爹爹一生勤劳,每到春天山前屋后桃红李白,夏秋瓜果满枝头时,都会通知曾竹亭,这里是曾氏兄弟小时候最爱去的地方之一。
陈爹爹膝下无子,曾竹亭希望曾国藩能够顺利长大,便让他拜陈爹爹为干爹,曾、陈两家一直都有往来,况且陈爹爹与衡阳汪觉庵又是亲戚,曾氏兄弟去衡阳拜师,便是陈爹爹的主意。
同治年间,衡阳一个富豪看上了陈爹爹的祖坟山,也不管陈爹爹同意与否,给了陈爹爹几个小钱,霸占了此山葬坟。
陈爹爹气不过,到衡阳县告状。进了县衙大门正要击鼓,衙内闪出两名衙役,手脚麻利地夺下鼓槌,大声喝道:“何处乡民,胆敢在此击鼓?县衙规矩,击鼓后即打五十大板,你可知道?”
陈爹爹并不害怕,气鼓鼓地回道:“打我一百大板也要告状。”
衙役将陈爹爹全身看了一遍,瞪着眼睛说:“这五十大板可不是闹着玩的,用竹板荆条打屁股脊背,轻则皮开肉绽,重则见阎王,你不怕打?”
陈爹爹挺了挺身子,说道:“不怕。”
衙役点点头又说:“如果诬告别人,罪加一等,你可知晓?”
陈爹爹豁出去了说:“小人知道。”
衙役递上鼓槌,陈爹爹奋力击鼓,咚咚咚……
富户在衡阳县花了钱,陈爹爹官司输了,气不过,跑到衡阳找到塾师汪觉庵,让他写了一张状子,将那富户告到了衡阳府。富户又到知府师爷那里活动,二审过堂时陈爹爹又输官司,被富户逼急了,准备一死了之。
汪觉庵闻讯,急忙劝阻道:“曾国藩不是你干儿子吗?当初来我处读书就是你引荐的,事到如今怎么不去求他?他刚刚开府南京,总督两江,是朝中一品大官。”
经汪觉庵这么一说,陈爹爹眉头舒展开来,倒了一碗茶递过去,说:“汪老师给我写封信就可以了。”
汪觉庵顺手接过,给他支招道:“这事你得亲自去找他,自从上次我给他背伞以后,一直只有书信往来。我可以将原委说清楚,只要他写一张两指宽的条子,保管你能将官司打赢。”
“好。”陈爹爹说,“汪老师给我一把雨伞,我带上您的书信,背伞去南京,找宽一问一问道理。”
陈爹爹凑足盘缠,一路辗转十几天才来到两江总督府门口。门役不让进,他说一口湘乡话,门役根本听不懂,陈爹爹急得直跺脚,又无可奈何,只好蹲在墙角下等待机会。
不久,总督署传来话,说总督大人要出门,门外闲杂人等都要清理干净。陈爹爹死活不走,他要看一看出来的两江总督是不是他的干儿子宽一。
一乘绿呢大轿从里面出来,刚走到大门口,陈爹爹用一口浓重的湘乡话大喊:“宽一!”
曾国藩坐在轿内,听见有人喊他乳名,急令停轿,掀开轿帘看看是什么人。
陈爹爹一见轿中大人物果然是曾国藩,又大喊:“宽一,我是干爹。”踮起脚就往前跑,衙役拦都拦不住。
曾国藩也认出那个老头正是干爹,急忙下轿问:“干爹,您怎么跑到南京来了?”
陈爹爹咳了一下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曾国藩会意,打转轿头和陈爹爹一起回到后宅。欧阳氏赶快出来迎接,欧阳凝祉与陈爹爹是亲戚,当年曾竹亭与欧阳凝祉认识,也是陈爹爹牵的线。
陈爹爹千里迢迢来南京,曾国藩自然要盛情招待。曾国藩与陈爹爹拉家常,说长论短,谈玳瑁山、九峰山、思云馆、黄金堂、白玉堂以及犁山嘴往事,两人说说笑笑,非常高兴。
陈爹爹呷了一口热茶,把身子往前探了探,问:“宽一,家里有些什么人哪?”
曾国藩轻声地回答:“我和堂客,还有三个崽五个女,一个已经成亲。”
陈爹爹听后非常高兴,说:“昔日你未婚,崽女忽成行,崽女都在做什么咯?”
曾国藩一一说了。
陈爹爹将汪觉庵的书信以及那把布伞拿出来,这才说明来意。曾国藩双手接过信和伞说:“咱们不谈这个,先吃饭再说。干爹难得来南京一趟,这几天去明孝陵、莫愁湖、秦淮河、夫子庙等地看一看,先玩几天再说,也不冤枉来一回南京。”
陈爹爹只得应允。
曾国藩安排干爹在后宅住下,又唤来亲兵曾代四、王飞四,带着陈爹爹在南京城到处闲逛。
陈爹爹玩了好几天,将南京城的名胜逛了一遍,该吃的也吃了,该玩的也玩了,只是心里闹得慌。曾国藩公事忙,也没有时间见他。
这天晚上,陈爹爹和欧阳氏在一起吃饭,又谈起此事。陈爹爹说:“你跟我干儿子说一说,写个二指宽的条子,让我带回去咯?”
欧阳氏开导他说:“干爹急么子咯,这几天宽一比较忙,您只管吃好喝好玩好,事情由宽一去办。”
陈爹爹气鼓鼓地说:“我都快气死了,这天底下就没有讲理的地方?我哪有心情去玩呢?”
欧阳氏开导他说:“衡阳知府又不比你干儿子官大,咱们还怕他?”
陈爹爹听到这句话,心里才高兴了许多。
又过了一些日子,朝廷嘉奖曾国藩,南京城内的大小官员都来祝贺。曾国藩在总督府设宴款待,他将陈爹爹推到首席,向在座的文武官员介绍说:“这是我干爹,从湖南老家过来的。”
大家都向陈爹爹磕头,弄得他手足无措,左右为难,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曾国藩大谈少年时在陈家的往事,说:“干爹一生勤俭,为人厚道,我本想留他在总督府多住几日,不料他执意回家,我也没有什么东西相送。”曾国藩说到这里,从一个衙役手中接过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一把精美折扇。曾国藩将扇子打开,又对大家说,“各位看得起的话,就在上面留个名,算是我给干爹留个纪念。”
众人放下手中的杯盘碗盏,前来观看,见曾国藩已经签好名,印上了私章。彭玉麟、李鸿章等先后都来签名盖章,有的还题有诗句,不到半个时辰,一把纸扇正反两面都签满了南京城内大大小小官员的名字。曾国藩非常高兴,将折扇重新收好,双手交给干爹。陈爹爹也知道一点官场礼节,向众人连连称谢。
曲终人散,陈爹爹拿着盒子一路嘀咕地回到后宅,欧阳氏出来迎接,又是让座,又是上点心,又是泡茶,关心地问:“干爹,今天与众官员见面情况怎样?”
陈爹爹心头“咯噔”了一下,嘴上却说:“我让宽一给我写一张两指宽的条子,这是汪老师一再交代的,哪晓得他一个字都没有写,今天送给我一把折扇,还让众多官员在上面签名盖章,说是送给我的礼物,让我带回家做个纪念。你看,有个么子用咯?”
欧阳氏将它盯了一眼,手一伸说:“您拿出来给我看看。”
陈爹爹拿出折扇,欧阳氏打开一看,大惊失色道:“干爹,你可是捡了个宝啰,恭喜恭喜!”
陈爹爹一脸疑惑,嘴一撇问:“这喜从何来?”
欧阳氏瞅着干爹的老实相,笑着说道:“宽一在折扇上说您一生勤俭,老实本分,还带着这一大帮文武官员给您作诗称赞,这些人的官衔哪一个不比衡阳知府大?衡阳知府想见上面的任何一个人都难,这些人不管是谁,动一下手指头,衡阳知府都是吃不了兜着走,您知道现在湖南巡抚是谁不?”
陈爹爹当然不清楚,赶紧回答:“不晓得。”
欧阳氏说:“我听宽一说,当今的湖南巡抚是李鸿章的哥哥李瀚章,李鸿章都带头签名了,您带着这把折扇回湖南,任他多大的官,见到此扇都会给您办事。”
陈爹爹惊喜地问:“真的?”
欧阳氏非常肯定地回答道:“那确实,衡阳知府见了此扇,如果护短,您马上带着这把折扇去找李瀚章,看他知府还想不想当了。只是您千万不要把扇子弄丢了,随身带着它,在湖南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哩。”
欧阳氏的一席话,陈爹爹听着高兴,心里踏实了许多。
次日,陈爹爹带上折扇乐颠颠地离开了两江总督府。刚回到家,衡阳知府衙门的传票也到了。
陈爹爹信心十足,步入衡阳知府正堂。只见他手持折扇,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陈爹爹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衙役见他藐视公堂,一声威武,陈爹爹装作没听见。一个衙役要来夺扇,陈爹爹大叫一声说:“不能动,这是我干儿子送的。”
知府一拍惊堂木,喝道:“大胆刁民,敢藐视本官,还不将折扇呈上来。”陈爹爹犹豫了一下,这才将折扇呈上。师爷过来一把夺过,知府拿过去打开一看,顿时惊得合不拢嘴巴。又将扇子翻过来仔细看了看,急忙将扇子合上,将陈爹爹仔细打量一番,然后宣布退堂,案子也不审了。
陈爹爹见知府大人拿走了他的折扇,在大堂上急得团团转,踮起脚来大喊大叫:“还我折扇,那可是我干儿子送给我的。”
这时,几个衙役过来将他送出大堂。他刚到门口,知府大人又派一顶小轿将陈爹爹接到后堂,十分客气地将扇子还给他,还热情地款待了陈爹爹一顿,又将陈爹爹送回家。
过了两天,那富户派人将坟墓迁走,还赔了陈爹爹不少银子。
湘军攻占南京以后,曾国藩在两江三省各府、州县设立善后局,恢复科举制度,由地主豪绅推荐当地廉洁奉公的乡绅主持当地事务。对参加过太平天国文武秀才、举人、进士考试的,一律坐牢,甚至杀头,对那些曾经在太平天国各级政权中担任过官职的人,明察暗访,抓到以后严加惩处,其亲戚朋友、左邻右舍都要受到株连。曾国藩在朝天宫建江宁府学,还亲撰江宁府学记,令涂宗瀛刻在碑上,立在江宁府学大门外。
曾国藩还到处寻找被太平天国驱逐的名士耆老,将他们请回担任府县教谕,设立金陵书局,刊发《四书》《五经》,重刻王船山遗书。
曾国藩搬到总督府以后,多次到秦淮河、夫子庙一带私访,见江南贡院虽然破烂,然而房舍犹存,易于修复,遂向朝廷奏请十一月份开江南乡试。
同治三年十月二十六日,江南乡试主考官刘崐,副主考官平步青沿运河到了镇江,下一站便是南京下关码头。
刘崐,字玉昆,云南景东人。道光二十一年翰林,历任湖南学政,内阁学士,工部右侍郎,鸿胪寺少卿,太仆寺少卿。
平步青,字景孙,浙江绍兴人,翰林院编修。一老一少,两人一路说说笑笑。
“崐老,听说你在湖南做学政的时候,与宫保大人有过节?”平步青故意问。
“景孙老弟,当年的官司都打到朝廷了,曾国藩在长沙杀人如麻,善化县有一个秀才被当作会匪拉到小吴门去砍了头。他事先也不通过我,请王命旗牌一杀了事,我骂他曾剃头。”刘崐说起往事,记忆如昨。
“难怪朝廷放崐老为江南乡试主考,原来你们俩是冤家对头。”平步青调侃道。
“寻常人等还真怕他,我偏偏不怕。我活了一把年纪了,虽说点翰林比他晚,但我年纪比他大一截。不过话说回来,曾国藩还真是栋梁之材,这些年多亏了他,灭了长毛,还裁撤湘军,将他亲弟弟开缺回家,对朝廷的忠心日月可鉴。就拿甲子科的江南乡试来说,两江报名人数有两万人,他在短短的三个月时间内就修复了江南贡院,为国求贤,便是士林界的榜样了。”刘崐说起曾国藩来满口称赞,“他也是一个农家子弟,知道科举道路不容易,也是经过府试、乡试、会试考出来的两榜进士。国朝以来,能在直隶、江南两省衡文都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情。”
“听说宫保大人隔几天便要到江南贡院工地去视察一次,可有此事?”平步青恳切地问。
“千真万确,此人的恒心和毅力非平常人可比,江南乡试日期肯定不会耽误。”刘崐回答得非常干脆。
从镇江到南京,水路也就半日路程。正午时分,船到下关码头,曾国藩已率江苏巡抚李鸿章、江苏学政宜振甫,安徽巡抚乔松年、学政朱兰以及江宁藩司、府台等一班官员来接。
舱门一打开,曾国藩老远就喊:“崐老辛苦!”
“宫保大人以爵相之尊来码头迎接,老朽受宠若惊。”刘崐十分客气。
“都是老朋友了,崐老是钦定的江南乡试主考官,我不来接您,于理不合。”曾国藩笑着说道。
“你是翰林前辈,应该是后学拜见先贤。”刘崐中进士点翰林比曾国藩晚了一届,故有此言。
曾国藩接刘崐下船,又陪着他进入绿呢大轿。刘崐在前,曾国藩紧跟其后,然后是平步青、李鸿章、乔松年等,一溜人马逶迤而去。
刘、平两人下榻的是旱西门的妙香庵,李鸿章从上海搬来了不少洋家具,沙发、席梦思床都是外国产品,这些东西在江南都是稀罕货,刘、平十分满意。
当天下午,妙香庵戒严,门口竖起了一块“钦定江南乡试正主考”的黑底金字牌,门口多了一队全副武装的湘军。
十一月八日,小雪,天气骤冷,刘崐、平步青一大早就进了考场,两江秀才在天没亮就提前赶到江南贡院。贡院有两个辕门,东辕门刻有“明经取士”四个字,是安徽秀才考试的地方,西辕门刻有“为国求贤”四个字,是江苏秀才考试的地方。此时闱门大开,两省秀才根据贡院座号一览表,进入自己的位置,入闱后对号入座,同考官、监试等官员按顺序分头检查资格,验明正身,然后闭闱。
曾国藩在刘崐、平步青的陪同下,沿着考棚小巷开始视察。考场里面秩序井然,非常安静,各州县秀才都非常珍惜这次来之不易的机会,准备一显身手。
自十一月九日起为第一场正场,十二日为第二场正场,十五日为第三场正场,头一天点名,第二天交卷出场,三场考罢,又经过一个月的弥封、誊录、审阅、评卷,甲子科江南乡试正榜二百七十三名举人,副榜四十七名举人。明清两朝,为乡试举人写榜是一种崇高待遇,只有道德品行高尚的翰林院学士才有资格。故而复贡名单一经出台,大家便推举曾国藩为甲子科乡试举人写榜公布。
张榜这天,贡院门口人山人海,第二百七十三名举人是安徽六安府霍山县秦明卿。名字从院内出来贴在榜上,贡院门口鼓乐大作,人群中一阵阵喝彩。隔了几分钟,院内又传出一个名字——江苏徐州府沛县张敬斋。此时鼓乐又起。
闱内大厅之上,十几只红烛高照,曾国藩在五张红纸铺好的金榜上,一丝不苟地写楷书,刘崐、平步青等都侍立一旁。从早到晚,曾国藩写了一个名字,贡院门口就多了一个举人。
写到了第二百六十八名举人时,刘崐提醒曾国藩暂停。此时门外进来五个魁星,头戴乌纱帽,身穿紫红袍,脚蹬粉底靴,面涂朱砂前来参拜。
清代科举考试,会试时名列三甲,状元、榜眼、探花及第的很多人出自江南乡试前五名,其中三元及第者不乏其人。当众人将目光都聚在曾国藩身上的时候,他手中狼毫一挥,四个名字先后写出。
江南乡试名单出列,与朝廷会试一样,越到最后名次越高。当他将江壁的名字最后一个写出来时,贡院门口二十挂万字头鞭炮一齐响起,鼓乐齐鸣。五个魁星从大厅跳到贡院门口,前后翻滚雀跃,人称“闹五魁”,江南乡试进入最**。
这天,曾国藩、赵烈文在总督府会谈,曾国藩走到红木翘头后,在那把红木透雕的太师椅上落座,等着赵烈文开口。
赵烈文看问题入木三分,说话也不怕犯忌讳,道:“湘军收复南京以后,这座六朝古都因连年战乱,到处是焦土残垣,断砖废瓦。百万人口的南京城,破城后只有五六万人,如何恢复江南经济,让南京这块富裕的地方重现活力,是涤帅急需解决的问题之一。”
曾国藩认为赵烈文说得对。他考虑良久,决定先从秦淮河入手,效法管仲设立妓院。这件事情他自己不好出面,就交给涂宗瀛和赵烈文去办理。
江宁知府涂宗瀛,安徽六安人。年轻时涂宗瀛拜吴廷栋为师,后来在吴廷栋的推荐下认识了曾国藩,拜曾国藩为师,专攻经世致用之学。从此以后风生水起,官运亨通。涂宗瀛也是一个理学名家,他和曾老师一样,凡事必须按照礼制的规矩办。
现在曾老师要恢复南京经济,减免税赋,疏通秦淮河。涂宗瀛心领神会,马上向老师汇报说:“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明太祖朱元璋说:‘天下初定,百姓财力俱困,譬如初飞之鸟,不可拔其羽,新植之木,不可摇其根。’要在休养生息方面做文章,必须恢复南京夫子庙的繁华,让画舫自由出入秦淮河。”
方案一上,曾国藩当即批准同意,发布一道弛娼令,同意在清溪一带设立六家妓院。这六家妓院由官府发放营业执照,可以招收妓女和从业人员,让妓女居水榭,泛楼船,弦歌不绝,灯火通明,通宵达旦。
秦淮河疏通以后,沿河十里灯火辉煌,梨花似雪,红杏窥墙,杨柳斜阳,莲歌漫漫,绿衣红裳。
涂宗瀛请曾国藩到秦淮河视察,曾国藩允其所请。
这些年来,曾国藩一直循规蹈矩,将声色犬马拒于门外。欧阳夫人劝他纳妾,不少营将部下也怂恿他买妾收婢,他一概拒绝。曾国藩也不是一个苦行僧,他的老师唐镜海先生六十五岁时还生了一个儿子,不得不让他心动。
这天黄昏,曾国藩换了官服,青衣小帽打扮,在钟山书院山长李联秀的陪同下来到夫子庙,然后吩咐手下租了一条画舫,在秦淮河上开始视察。
秦淮河上游人如织,美女如云。沿河的画舫群芳斗艳,令人拍案叫绝。
民间风闻两江总督曾国藩与钟山书院山长李联秀一起夜游秦淮河,画舫听曲,大家都相互邀请,一起夜泊秦淮,喝酒听歌,引来海内文人墨客、士绅商贾争相效仿。
湘军将士不少人发了大财,他们相约一起,乔装改扮一番来到秦淮河。一时间,商贾云集,花舫红帘,仕女欢歌,日夜不绝。有人写诗为证:
何顿风流久寂寞,青春无复柳千条。
谁知几劫红羊后,又见春风舞细腰。
曾国藩这段时间心情很好,特别是前几天三女纪琛生了个小外孙,给他增加了不少慰藉。
三女嫁到湘乡罗府,女婿叫罗兆升。
罗兆升,字允吉,罗泽南的二公子。罗泽南生前与曾国藩有婚约,那就是曾家三女适罗家二公子。罗泽南死后,罗兆升兄弟俩都被朝廷恩赏举人出身。当时罗家二公子才十岁,他娇生惯养,不服管教,曾国藩对这个女婿不太满意。奈何已有婚约在先,又不能反悔,曾家也只能以礼相待,与罗家结亲。
曾国藩是相术高手,曾幕人才成千上万,个个都是经过他面试后才正式录用的。
这天,曾国藩在两江总督府召见薛福成。
薛福成,江苏无锡人,甲子科举人,落选以后向曾国藩进呈《治理两江八条建议》,涉及人才、屯田、治捻、吏治、民生、海防、时政等方面,文章内容翔实,数据准确,条理清楚。曾国藩一见喜欢,传令接见。
“学生参见大人。”薛福成到后施礼参拜。
曾国藩抬头一看,见眼前站着一位翩翩少年,没有穿官服,而是在贴身小袄上罩了一件浅蓝色外套,脚蹬一双粉底棉靴,头上戴一顶冬瓜小帽,年纪与曾纪泽差不多。曾国藩非常高兴,说声看座。
薛福成轻声应了一声,坐下来。
曾国藩拈着胡须道:“看了你的文章,还以为是一位阅历丰富、经验老到的硕学鸿儒。想不到如此年轻,卓尔不凡。”
“大人过奖了!”薛福成赶紧屁股离开椅子,站起身恭敬地答了一句。
“屯田、海防这两项措施能够在两江实施吗?”曾国藩朝他睃了一眼问。
“可以。”薛福成站起来说,“湘军裁撤以后,正字营不少官兵离开南京时两手空空,他们不敢回广西,也没有去山东投捻,而是在无锡太湖一带流浪。时间一久,谁能担保这些人不重新啸聚。大人可下文将他们组织起来,按照汉代西域屯田的方法,改军屯为民屯。太湖、巢湖、洪泽湖周围荒地较多,官府可以发给他们耕牛、种子,三年免税,十年以后国家可以增加许多良田,这些将士也可以安居乐业。”
“这个建议很好。”曾国藩点点头。
“至于海防,当然是重点防卫海疆。两江海岸线漫长,南连福建,北接山东,沿途很多天然良港。安庆军械所距海港较远,可搬到上海,再建一座造船厂。湘军水师不能裁撤,朝廷无海军,上海造船厂建成后,水师可扩建为海军。”
薛福成这几句话说到曾国藩心里去了,湘军起家依靠的就是水师,没有水师,根本不可能打败长毛。想到这里,他想起了彭玉麟,湘军将领除了老九以外,就彭玉麟最可靠,得马上通知他来南京。
“至于海运,陶澍大人担任两江总督期间,南京海运就大有起色。海船可从南京下关码头驶向天津大沽,可惜后来又被朝廷禁止了。大人也是湖南人,跟陶文毅公是老乡,治理两江,大人一定可以超过陶澍。”薛福成站得笔直,非常肯定地说。
“说得好,就留在两江总督府帮我治理两江,你可愿意?”曾国藩拍了一下椅子把手问道。
“愿意,能在大人幕府里面做事,胜中一个进士。”薛福成躬身应道。
浙江萧山人高士奇很有才华,尤其是楷书极其工整,曾国藩亲自接见。
这天,高士奇前来面试,曾国藩看了本人,心中欢喜。此人大约三十岁年纪,眉清目秀,相貌堂堂,穿一件浅绛色布袍,一件深蓝色印花背甲,身体微微前倾,看上去有几份儒雅之气。见面以后,高士奇先说天下大势,然后谈论当前社会问题,包括漕运、盐政、吏治、民生,说得头头是道。
曾国藩听后连连点头,心中叫好,冷不防地问了一句:“如果遇到下属蒙蔽上司的情况应该怎么办?”
高士奇不慌不忙地说:“作为下属本来不该欺骗上级,可是上级怎样做才能不被下属欺骗,这才值得去研究。”
曾国藩一听,兴致大增,忍不住说:“往下讲。”
高士奇吞了一口唾沫,说道:“这个问题可以分为三种情况:一是不能,二是不敢,三是不忍。润帅精明强干,内外兼修,手下能人较多,事无巨细都认真对待,一针一线都记录得清清楚楚,有据可查,因此,润帅不可能被下级欺骗;左帅心细如发,性情如虎,像永州总兵樊燮那样,一个跪安没有请,还被揍了一顿,下属怕他,当然不敢欺骗左帅。可以说润帅、左帅都是当今英雄豪杰,令人佩服。”
高士奇说到这里,故意停下来看了曾国藩一眼。曾国藩正在兴头上,听得津津有味,示意他讲下去。
“润帅、左帅高明,连江苏巡抚李鸿章李大人都非常佩服他们,我与李中丞的观点一致。但我认为润帅、左帅跟涤帅比,还是差了一个档次,为什么我有如此一说呢?”高士奇反问一句,曾国藩没有回答,却在仔细听,他继续说道,“涤帅以诚感动了彭玉麟、李少荃、李次清等一班文官武将,他们为涤帅一句话,千里驱驰。涤帅以礼对待两江三省士子,量才录用,读书人纷纷来投。曾幕是天下第一幕府,大家都以投奔大人幕府为光荣。涤帅以道德文章教化东南,维护名教,修贡院,恢复江南乡试,开科取士。两江三省官民士绅都不忍欺骗中堂,润帅、左帅不能欺骗也好,不敢欺骗也罢,都是靠外力作用,让下级不敢欺骗上级,唯有不忍欺,则发自内心。润帅、左帅用的是法家治国理念,涤帅用的是儒家理学的正学说。我认为解决下级欺骗上级的问题,中堂已找到答案,润帅、左帅都没大人做得好。”
高士奇这一席话显然打动了曾国藩,曾国藩当场宣布录用,并调往安庆军械所效力。几个月以后,高士奇利用去上海购买机器的机会卷款潜逃,案卷送到两江总督府,赵烈文建议通缉。
曾国藩摇着头走了,说:“人不忍欺,人不忍欺哪!这件事以后就别提了。”
王闿运到南京写《湘军志》,左宗棠自然把他请到杭州做客。
四月的西湖已是花红树绿,两岸杨柳婆娑,暖风宜人。杭州西湖“藕香居”,数十人在里面喝茶聊天,左宗棠特意安排了十几个文人前来作陪。这些人多是两榜进士出身,有浙江学政梅林纾、宁绍道张景渠、杭州知府温廷均、绍兴知府张百熙、钱塘知县谌应开、翰林学士花沙纳等。
众人进了“藕香居”雅间,各找位置坐下,侍女献上西湖龙井。
莫六云发黑如漆,光彩照人,脸若朝霞,肤白如雪,眉如黛山,目如秋水,更兼立在栏杆上,凭栏眺望,宛若仙子降临尘世,浙江士子惊为天人。
王闿运游目四顾,见茶楼布置得非常高雅,尤其是墙壁上面挂有春夏秋冬四个条屏,正是元人白朴《天净沙》——
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杨柳秋千院中。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
云收雨过波添,楼高水冷瓜甜,绿树阴垂画檐。纱橱藤簟,玉人罗扇轻缣。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一声画角谯门,半庭新月黄昏,雪里山前水滨。竹篱茅舍,淡烟衰草孤村。
王闿运正在欣赏,一个绿衣歌女弹起琵琶,唱的是元代奥敦周卿的一首小令,名叫《蟾宫曲?咏西湖》——
西湖烟水茫茫,百顷风潭,十里荷香。宜雨宜晴,宜西施淡抹浓。 尾尾相衔画舫,尽欢声无日不笙簧。春暖花香,岁稔时康。真乃“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众人鼓掌,钱塘知县谌应开,进士出身,此时收起纸扇,率先开口问道:“王举人是湖南名士,藕香居茶馆有一副对联,‘欲把西湖比西子,从来佳茗似佳人。’不知出自哪里?”
王闿运不慌不忙地说:“此联上句出自苏轼的《饮湖上初晴雨后》:‘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下联取自苏轼的《次韵曹辅寄壑源试焙新芽》,‘戏作小诗君勿笑,从来佳茗似佳人。’不知对不对?”
那个女子又轻启朱唇,唱了一曲《蟾宫曲?咏西湖》——
西湖烟水茫茫,百顷风潭,十里荷香。宜雨宜晴,宜西施淡抹浓妆。 尾尾相衔画舫,尽欢声无日不笙簧。春暖花香,岁稔时康。真乃“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一曲终了,赢得满堂喝彩。
王闿运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龙井茶,连声称赞说:“好茶,绿叶片片,无上妙品!”
左宗棠听后心里非常舒服,说道:“这是杭州最名贵的茶叶,叫片片香。”
王闿运不解地说:“难道比西湖龙井还好?我只知道龙井茶叶虎跑水,却不知道杭州还有片片香。”
左宗棠揶揄他说:“湘绮孤陋寡闻了吧,我这片片香不是一般的片香,而是片香中的极品女儿霜。这女儿霜不仅色香味俱全,还有延年益寿的功效。湘绮不远千里来看我,我能用次等茶叶来招待?这茶叶是胡雪岩专门送给我的,只有半斤,难道他敢糊弄我。”
“哦。”王闿运又喝了一口茶说,“口感确实不错,我在肃相府中多年,也没看见肃相喝过此茶。片片香色香味俱全,要说延年益寿嘛,我看言过其实,不敢相信。”
左宗棠见王闿运如此轻视这女儿霜,他站起来振振有词地回答道:“胡雪岩送过来时我问过他,他说这女儿霜不好,他的胡庆余堂药店岂不是白开了。这种茶叶一年也产不了几斤,是用百花熏制的复杂工艺暂且不说,单是采摘一项便与众不同。清明采茶,都是未出嫁的黄花闺女,在日出以前,露水未干之际,头不梳口不漱,上山选定新生嫩芽,用双唇将嫩芽轻轻摘下,一日只摘一片,这茶叶不是随便可以买得到的。湘绮是湖湘大家,我特意拿来上好的茶叶来招待。当初若非湘绮出手相救,你我今日哪有机会在浙江巡抚衙门喝此茶!”
王闿运听左宗棠讲了杭州风俗,知道不会有假,说:“这采摘的方法也真奇特,使人产生联想,真是越喝越耐人寻味。”
左宗棠在西湖歌坊,与王闿运促膝而坐,又有一个紫衣歌女开始弹曲,那歌女轻抟琴弦,轻声慢语,唱的是元人卢挚的《湘妃怨?西湖》——
湖山佳处那些儿?恰到轻寒微雨时,东风懒倦催春事,嗔垂杨袅绿丝,海棠花偷抹胭脂。位吴岫眉尖恨,厌钱塘江上词,是个妒色的西施。
朱罕画舫那人心,林影荷香雨霁时,樽前歌舞多才思,紫云英琼树枝,对波光山色参差。切香脆江瑶脍,擘轻红新荔枝,是个好客的西施。
苏堤鞭影半痕儿,常忆吴山月上时。闲寻灵鹫西岩寺,冷泉亭偏费诗,看烟鬟尘外丰姿。染绛绡裁霜叶,酿清香飘桂子,是个百巧的西施。
梅梢雪霁月芽儿,点破湖烟雪落时。朝来亭树琼瑶似,笑渔蓑学鹭鸶,照歌台玉镜冰姿。谁僝僽鸱夷子,也新添两鬓丝,是个淡净的西施。
“真是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王闿运、莫六云以手小声相和,感觉到特别有面子。
翰林花沙纳却是一肚子醋意,似笑非笑,语带讽刺地问道:“久闻莫家妹子在两广能书能歌,今天何不让我等开开眼界?
莫六云也不推辞,坐到一把古琴旁边,调了几下音调,轻展歌喉,唱的是关汉卿的《碧玉箫》——
膝上横琴,哀愁动离情。指下风生,潇洒弄清声。锁窗前月色明,雕阑外夜气清。指法,助起骚人兴。听,正漏断人初静。
又唱《沉醉东风》——
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时间月缺花飞,手执着饯行杯,眼阁着别离泪。刚道得声保重将息,痛煞煞教人舍不得,好去者前程万里。
杭州知府温廷均击掌称好,说:“真是山山水水,晴晴秀秀,诗诗文文,古古今今,不知莫姑娘能写字吗?”
莫六云浅浅一笑,拿了一张云笺纸,写上一支《喜春来》,正是元人周德清的《别情》——
月儿初上鹅黄柳,燕子先归翡翠楼,梅魂休暖凤香篝。人去后,鸳被冷堆愁。
温廷均看完后不好意思,退了下去。
绍兴知府张百熙,字埜秋,湖南长沙人,也是一个举人出身,左宗棠平时很看得起他,经常跟他说说笑话,故意冷落那些进士、翰林。学政梅林纾见张百熙跟左宗棠有说有笑,非常不满,想奚落一下王闿运,见他五短身材,不够魁梧,又找了一个才女做老婆,就阴阳怪气地耻笑他说是才女配豺狼,还故意问他的学问流派。
王闿运不露声色,当场写了一副对联,字体端正。梅学政一看,大惊失色,那对联写的是——
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
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
濂溪是理学的开山鼻祖周敦颐,人称濂溪先生,做过地方官三十多年,晚年在庐山脚下修筑“濂溪书堂”,潜心学问。濂溪发源于庐山莲花峰,水中长着许多的莲花,他触景生情,写出《爱莲说》《太极图说》。
这些江浙名士一个个作不得声,左宗棠却故作不知,继续跟张百熙大声谈笑。
从此以后,江浙文人对王闿运刮目相看,态度十分恭敬,再也不敢小看王闿运、左宗棠这两个湖南举人。正是:
莫笑湘人很痴心,痴心里面藏真玄。
但看西湖藕香居,一联惊煞客三千。
不知王闿运后来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