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闿运回到湖南后,专门去长沙知府衙门拜访了丁宝桢。亲家见面格外高兴,王闿运将曾国藩聘请他写《湘军志》的事对丁宝桢说了,丁宝桢感叹曾大帅做事思维缜密,说:“在小吴门水风井选址建设的湘军祠已经开工,两年以后有望落成。”
王闿运苦着脸说:“留给我写书的时间并不多了。”
丁宝桢希望王闿运留在长沙,说:“定王台的湘绮楼还在空着,亲家到长沙后还是住在湘绮楼,一边写书,一边课子读书,可否?”
王闿运蹙着眉头道:“当然好,只是广东郭筠仙还等着我去创办万木草堂呢!”
丁宝桢听后笑道:“还去广东办什么万木草堂,郭巡抚已在一个多月前奉调进京,到总理衙门任职去了。这是京城邸报,报纸说他跟一位赛小姐结婚了。”
王闿运接过邸报一看,上面已发了消息,郭嵩焘在京师虎坊桥湖广会馆大摆喜宴,遍请京城名流,在湖广会馆还唱了一晚大戏。
王闿运看完后莞然一笑,道:“筠仙果然是位多情种子。”
丁宝桢接着问道:“湘绮先生与郭嵩焘多有往来吧?”
王闿运将广州之行说了,丁宝桢听完感慨万分,说道:“难怪你与郭筠仙合得来,我看原因有三个方面。其一是你们都学唐伯虎,只羡鸳鸯不羡仙,最终抱得美人归;其二是钟情教育源湖湘,培养后学为己任;其三是多年相知故交友,同舟共济到天涯。”
王闿运呷了一口茶道:“湘军在衡阳组建时,亲家就开始支援湘军,那时候你是岳州知府。这些年你在长沙担任知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我要修书给涤帅和左帅,让他们向朝廷保荐你。”
丁宝桢揖首道:“有劳亲家。”
王闿运当着丁宝桢的面,给曾国藩和左宗棠各写了一封长信,将丁宝桢在湘的功劳与政绩细说了一遍,写完后又重抄了一份交给丁宝桢看过,然后才装入信封,分别发往两江总督府和闽浙总督府。
王闿运写《湘军志》的消息像长了翅膀,在他还未回到湖南就四处传开了。湖南的湘军将士纷纷前来拜访王闿运,他们来访的目的也非常明确,无非是想借王闿运之手,在《湘军志》里留下光辉的一页。
真是“一石激起洞庭波”。王闿运回云湖桥还没过几天,湘潭知县黄大馥派人来请,说湘潭要修县志,请他和罗汝怀担任主笔。罗汝怀是醴陵渌江书院山长,在京期间与湘籍文人汤鹏、何绍基、王闿运交流频繁。家乡修志,是百年难遇的事。王闿运没有办法,只好应承下来。
紧接着,席宝田穿着黄马褂,骑着高头大马,与东安县知县李凝学一起来到云湖桥,请王闿运去东安修县志。席宝田是紫光阁画像的人物之一,他们到了七里铺,马上引起村民围观。因东安毗邻全州,洪秀全在金田起事后到永安封王,进攻湖南的首战之地便是东安。王闿运正想去东安、永州、道县一带作实地调查,便应承下来。
接下来衡阳知府吴尚礼、桂阳知府崔廷均派人过来,还带着彭玉麟、陈士杰等湘军大佬的来信,请王闿运前去修志。彭玉麟是老朋友了,陈士杰又是儿女亲家,王闿运不好推脱,索性一起应承下来。
《湘潭县志》《东安县志》《衡阳府志》《桂阳府志》写完要花三五年的时间,王闿运再也不敢承接了,他躲进长沙定王台湘绮楼,带着莫六云轻易不出门,让云湖桥的家人将前来要求写志的客人一律谢绝。
湘军不是朝廷的经制之师,军费不列入国家预算。事急则招,事过则裁。相军主力有十二万,其中左宗棠的楚军四万,江忠义的新宁楚勇、席宝田的精毅营一万,鲍超的霆军、周宽世的湘乡勇两万,曾国荃吉字营五万。湘军到了江浙,左宗棠部已自成体系,不受曾国藩直接指挥,江忠义、席宝田、鲍超、周宽世三万人马已到江西,受沈葆桢节制,剩下只有曾国荃的五万人马。
曾国藩给众将做工作说:“湘军已是强弩之末,锐气全无。这次裁军要保留湘军水师,以备朝廷组建海军。朝廷打压湘军,故而裁湘留淮,保护淮、楚是长久之计。”
赵烈文附和道:“霆军军纪败坏,肆意抢劫,老百姓感叹湘军不如长毛,这是其一;湘军斗志日益松懈,攻下南京以后,个个发财,人人思归,这是其二;湘军内部哥老会无处不在,其势力越来越大,统兵将领都无法控制,这是其三。”
曾国藩知道湘军有不少骄兵悍将,胆大包天,任意妄为的不乏其人,前段时间因为柳寿田事件,差一点损失一员大将。
柳寿田,湖南湘乡人,早年追随曾国藩从军,后进入亲兵营,受韩正国统领。韩正国率亲兵营跟随李鸿章出境作战,伤重而亡,柳寿田送韩正国灵柩回湘乡以后,在彭玉麟手下做了一名营官。
柳寿田自称是曾国藩的钦差,对水师大小事情都要打听清楚,尤其注意彭玉麟的一言一行,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马上向曾国荃报告,百般讨好。
曾国荃在南京久攻不克时,彭玉麟就在徽州,没有前去支援。柳寿田知道以后添油加醋,在曾国荃面前搬弄是非,还经常散布彭玉麟的流言蜚语,恶意中伤,搞得彭、曾不和,水陆两军难以协同作战。
彭玉麟忍无可忍,以召开军事会议为名,将柳寿田召至大营逮捕,当众宣布罪状,割去双耳,撤去营官职务,不准其前往金陵,留营戴罪立功。
柳寿田自然不服,派人到曾国荃面前告状。曾国荃将此事告到曾国藩那里,曾国藩一听非常不满,他写信要求彭玉麟马上放人,信中还说:“雪琴做事太过分了,柳寿田是我派去的人,打狗看主人,如果别人这样对你,你又如何?我还是湘军大帅,你撤销一个营官,也不告诉我一声,还将他施以割耳之刑,是不是恃宠而骄,有意向我挑衅?老九攻下安庆,你说他纵兵抢劫,要我大义灭亲。老九又没有背叛朝廷,他罪恶再大,也不至于死吧?也不知道老九是什么事情得罪了雪琴?雪琴到处攻击我,说我统兵领将比较混乱,不知乱从何来?我用兵十年,不聋不哑,是非曲直,我还是分得清的。”
彭玉麟收到信,放了柳寿田,给曾国藩回了一封信,称自己治军无方,请求开缺回家。曾国藩当然不许,又去信好言相劝。
长期以来,曾国荃在大哥的袒护下,盛气凌人,专横跋扈,气焰嚣张得很。吉字营什么事情都做得出,彭玉麟两次力劝曾国藩杀掉曾国荃,曾国藩当然不同意。
裁军的命令颁布下来以后,各营上报裁军的数字却不理想,首先遭到朱洪章的反对,萧庆衔、韦俊等人也不积极。
朱洪章找到曾国藩诉苦说:“涤帅,打南京时焕字营冲在最前面,三千人马剩下不到五百,若再裁军,焕字营就全部裁完了。”
曾国藩一听有理,就说:“焕字营不裁了,先留一个营。”
朱洪章喜滋滋地走了,回营将此事一说,彭毓橘、刘连捷也来诉苦。彭毓橘说:“涤帅,攻打南京时,朱洪章是排在第一队,我率队随后,最先遭到长毛攻击,死亡过半,请涤帅明察。”
刘连捷也跟着说:“我部紧跟其后,伤亡人数跟彭毓橘部差不多,请涤帅明察。”曾国藩看了这两名攻打南京的功臣,将他们安慰一番,让他们回营等候消息。
其他将领纷纷效仿,先后到总督府求免,列出种种理由,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希望将军队保留。
曾国藩原以为将老九开缺回家,吉字营裁军会顺利一些,哪知他手下这些骄兵悍将根本不听。可是不裁军根本过不了朝廷这一关,堂堂侯爷,两江总督的威信何在?他将湘军将领内外亲疏排了一个秩序,曾国荃的五万人马分为两个部分:一是曾国荃的吉字营、曾贞幹的幹字营三万五千人,二是韦俊的降军一万五千人。曾国荃的三万五千人当中,曾国藩留嫡系张诗日、彭毓橘一万人守南京,刘连捷、朱洪章、朱南桂一万五千人守皖南、皖北,剩下来的只有萧庆衍的一万人。计划已定,先拿韦俊、萧庆衍开刀。韦俊是降将,萧庆衍是胡林翼旧部,曾国藩决定先裁韦俊的人马,命人去找他过来谈话。
这些天韦俊一直忐忑不安,吉字营五万人马,他占了三分之一。这些年受尽鸟气,好处捞不着,四年来不是与苗沛霖作战,就是与赖文光对垒。尤其是赖文光部,很多人都是一起从广西打过来的老兄弟,别人都骂他是叛徒,故而他打起仗来也不卖力,战功也不显著,人数又多,欠士兵的军饷也多。
“韦将军,正字营裁军一事进行得怎么样?”韦俊刚一落座,曾国藩就单刀直入,开口发问。
“没有办法处理。属下所部将士大多数是从广西过来的,当时他们参加长毛,现在以湘军的身份回老家去,老百姓会认为他们是叛徒,再说将士们也不愿回家。”韦俊说的是实情。
“士卒不答应不重要,你答应不答应?”曾国藩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
“我也不能答应。朝廷欠了正字营六个月军饷,四月份攻打苗沛霖时,给的军饷都是淮盐。节字营、焕字营可以带盐回湖南贩卖,正字营可以带到广西贩卖吗?再说广西产盐,给我们发盐充作军饷,又变不出银子,要盐何用?”韦俊一肚子憋屈,此时将憋屈已久的话说出来,心里非常痛快。
“身为大将,不能做好士卒的工作,要你这个统兵大将何用?”见韦俊反驳自己,曾国藩心里早就不耐烦了,此时一双三角眼露出凶光。
韦俊一点儿也不惧,说道:“朝廷出尔反尔,赏罚不明,正字营跟节字营、焕字营一起打仗,同样出力,立功受赏却没有正字营的份。兄弟们说了,将大家的军饷补齐,就各自散去,否则……”
“否则你要怎么样?”曾国藩紧问一句。
“效仿霆军。”韦俊未加思考,脱口而出。
“你的意见跟他们一样了?”曾国藩步步紧逼。
“卑职认为他们没有错。”韦俊一步也不让。
“来人哪!”曾国藩高喊一声,八个亲兵一齐进来,曾国藩大喝一声,“将韦俊拿下。”
韦俊后悔为时已晚,他来不及反抗,被众亲兵擒住,押往江宁大牢。
当天晚上,江宁知府衙门灯火通明,江宁知府涂宗瀛亲自审理韦俊,按大清律判了个斩立决。彭毓橘、朱洪章、刘连捷奉命包围了正字营,缴了士兵的武器,就地看押。
次日中午,韦俊被押到正字营营前示众,罪名是谋反,同时宣布与其他人员无关,正字营就地解散。
曾国藩用韦俊的首级号令三军,其他各营营官个个恐惧,裁军一事在短期内就顺利完成。曾国藩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了,他将裁军和曾国荃开缺回家的事写了一份奏折,六百里加急送到朝廷,请求朝廷同意用湘军粮台发行的粮票充抵军饷,士卒回家后以十年为期,分年到地方州县取现银,并支付利息。不拿粮票的可以用淮盐充抵军饷,允许士兵返乡时带淮盐回家贩卖。
同治二年四月,曾国藩又会同漕运总督张之万、江苏巡抚李鸿章、安徽巡抚乔松年、江西巡抚沈葆桢、湖北巡抚李鹤年、湖南巡抚李瀚章、两广总督苏崇光、湖广总督官文、闽浙总督左宗棠、直隶总督刘长佑、四川总督骆秉章、陕甘总督杨岳斌等将长江水师各项章程、营制上奏朝廷,建议建立长江水师,成为朝廷经制之师。
朝廷认为曾国藩裁军人数太少,还要继续裁减。曾国藩不得已重新动手,将留守南京的张诗日、彭毓橘再裁八千,留两千人马守南京,驻守皖南的朱品隆、唐义训、金国琛部全部裁撤。
曾国藩又奏停广东、江西、湖南三省厘金。
果然,朝廷也不再追问南京金银下落,也没有批准左宗棠、沈葆桢将幼天王、洪仁玕移送京师献俘之请,诏令沈葆桢在南昌将他们就地处决,让曾国藩免遭非议。
这些日子,西太后的心情特别好,她对曾国藩接二连三的打压收到了预期效果。曾国藩停解了广东厘金,开缺曾国荃,裁军,几件事都让她很满意。
“小安子。”
“奴才在。”
“你去传七王爷来东暖阁议事。”
“嗻,奴才这就去。”安德海答应一声,朝军机处值房走去。
七王爷奕譞排名在老六之后,老六奕訢因得罪了西太后,被西太后以贪墨受贿、目无君上的罪名罢了官,目前正在家里闭门读书。其实奕訢罢官,与安德海也有关系。
辛酉政变,奕訢因功被封为议政王,权倾朝野,恭王府成了当时京城中最热闹的去处,地方巡抚、六部官员来见恭亲王的如过江之卿。他们到了恭王府一律在门前叫号排队,有些人想早一点见到恭亲王,就向门房行贿买号,久而久之,等一个号要花上千两银子。
这天,安德海奉慈禧之命来恭王府见奕訢,门房不让进,要安德海掏红包。安德海出手大方,当场给了一百两银子,哪知门房进去转了一圈出来,叫他三天以后再来。安德海急了,说:“我是宫内管事的,有急事要见王爷。”
哪知门房并不买账,说:“就是安公公来了也是如此。”
安德海哭笑不得,说他就是安公公。门房管事的说:“宫内安公公多的去了。”
安德海不得已才说自己是总管太监安德海,管事的这才笑嘻嘻地说:“安公公少待,小人马上去报告王爷。”
安德海憋了一肚子气,回宫以后将此事告诉慈禧。慈禧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对奕訢有了看法。
慈禧每次召见奕訢,奕訢都大大咧咧的,不将太后和小皇帝放在眼里,加之他口才好,两宫太后都说不过他,故而大小事都由他做主。
西太后的三十大寿,慈禧想趁机收点礼,顺便将颐和园扩建一下,以便明年夏天搬进去。哪知奕訢不同意,说:“长毛未平,皇上、太后要勤俭,为臣民做表率。”
御膳房使用的都是景德镇的官窑瓷器,自从江南被太平军占领后,道路不通,十年都没有景德镇瓷器进贡,取而代之的都是其他窑场产的瓷器。湘军攻克景德镇以后,官路复通,宫中使用的还是一些粗瓷器。慈禧问过安德海才知道,送到宫中的瓷器都进了恭王府。
奕譞是慈禧的妹夫,他的福晋是慈禧的亲妹妹,奕訢被罢官以后,朝中大权都落入奕譞之手。奕譞处理政事远远不及老六奕訢老练,又只信任满人、蒙古人,对汉人、洋人极其轻视。
奕譞在太监的带领下来到东暖阁,参见后站在一旁。他发现惇亲王奕誴、军机大臣文祥、贾桢、倭仁都在。慈禧见奕譞到了,这才开了金口:“江南那边来信了,曾国藩将湘军全部裁去,还要恢复江南乡试,大家议论一下。”
奕譞瞥了一眼案上的折子说道:“南京已被攻下了,湘军留下来空耗粮饷,应予全部裁撤。”
奕誴主张不裁湘军,说:“南京虽然被克复了,但长毛余部还在兴风作浪,那时朝廷无兵,东南又陷贼手。”
两人在东暖阁各举理由,争议不休。慈禧问文祥,文祥是奕訢的铁杆,就等太后来问,趁机撺掇道:“此等大事,可问恭亲王。”慈禧再问贾桢、倭仁,两人都赞同文祥的观点。
慈禧于是传旨召见奕訢,以江南两事相问。奕訢说:“湘军要裁撤,但不能全部裁去,陆师可保留三万。可以撤销宁国水师,将内湖外江水师合并,组建长江水师,保留五万人马,足可抵挡长毛余部。江南乡试,可选翰林院的新老翰林充任。”
慈禧准奏,让奕訢重回军机处当值。
却说曾国荃做寿,曾国藩与赵烈文谈论攻克南京时的情形,曾国藩淡淡地说:“如果不是湘军各营营官贪得无厌,在南京城破以后纵兵抢劫,攻克金陵岂不是一件十全十美的事了。”
赵烈文感叹道:“湘军进城以后,九帅实在支撑不住了,蒙头便睡,我当时在场。那些营官进城以后大肆抢劫,没有一个人对得起九帅。”
曾国藩顿了顿说:“吉字营将士都是湘乡人,而且是荷叶塘周围十里八村的乡里乡亲。这些人又没有什么见识,只见钱眼开,见物就抢,想禁止都困难。我从小没有饱受贫困之苦,考秀才、考举人、中进士都比较顺利,当时家中有祖父、父亲在维持,虽有薄田四十余亩,可经常入不敷出。我祖父经常对我父亲说:‘宽一在京做官,家中照常过日子,不能向他要钱要物。’我听到以后非常感动,直到今天,我的家族中亲戚朋友大多都很贫穷,我也没有寄钱回家,为官多年,心中未免遗憾。老九手头富裕,将我应该承担的家务事,转由他去承担了,他将事情一件件安排得井井有条,别人说他贪,称他为老饕,我是没有想到的。荷叶塘十里八村的人都说他好,曾氏家族没有一个人因病死亡,他们衣食充足,子弟读书明理,我感到非常高兴。”
赵烈文问曾国藩:“涤帅故乡山多,环境想来一定不错,家中有没有林园池榭?听说九帅的大夫第有两处池子,做得还不错,是不是这样的?”
曾国藩叹了一口气,说道:“乡间池塘到处都是,老九的住宅修了一个池子,还在池子上修了一座桥。别人讽刺他说大夫第建得像座庙,又非常粗糙,显然是花了不少冤枉钱,还招致左邻右舍的埋怨。”
赵烈文不解地问:“农村花钱起屋很正常,然而招致大家的怨恨,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曾国藩娓娓道来:“荷叶塘一带没有大树可以盖房子,如果有,多半是坟地上的树木或者是各村古树,别人借此庇荫乘凉,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卖的,老九肯定出了大价钱强迫,别人才卖给他。山上坟地的树,以松木为主,松树油脂较多,不是建筑的上等材料,别人一两银子买一棵树,他可能花了十两银子,还载怨而归。如果从湘潭码头买木材回家,要走两百里水路,还有陆路要转运,价格自然高了。湘军裁军以后,不少将士都回家买田置地,这个时候大家都去买田买地,价格比平时又高了不少,别人看中了某块田地想买走,却被老九盯上了,这些人就不敢买了,人家能不怨恨他吗?咸丰七年,我丁忧回家,朱尧阶经常来看我。朱尧阶本名朱蓂,字尧阶,嘉庆八年生于湘乡大塘春台湾婺辉堂,秀才出身,天文地理医卜星相之学,无不通晓。道光十四年在安上乡(今洪山镇)朱啸山家介绍刘蓉与我认识,后来,长期在曾家设馆教书,老四国潢、老六国华、老九国荃、老幺贞幹以及纪泽、纪鸿、纪渠等都出其门下。湘军起兵初期,祭祀忠烈,筹备战船,都由他来办理,其他诸如子女结婚,祖父母坟山看地,清明时到永丰买茶叶,都少不了他。我多次推荐他出来做官,他一直没有答应,只推荐子侄朱南桂、朱惟堂率百余子弟从军。朱家子弟西靖桂阳,东征郴州,两克武昌,两援河南,大小百余战,恢复城池数十座。这次裁军,朱南桂主动请裁,实为难得。尧阶后来将次女许给老四之子纪渠,作为回报,老四将长女许给尧阶次子意牧,古人说亲师取友,老四可谓善于亲师。早年朋友罗泽南、李续宾、李续宜、刘蓉等都出将入相,开府一方,只有尧阶深居简出,不涉官场,过着一种令人羡慕的田园生活。他的对联写得好,永丰武庙戏台悬挂着他的对联:‘汉史长存,能揭出忠肝示人;清音高唱,尽装成美髯如公。’湘乡昭忠祠修好以后,他在祠中戏台写的对联是:‘唱大将登坛,盖是逢场作戏;看忠臣报国,总能亘古留名。’惠甫去湘乡,一定代我致谢。同治元年,朱尧阶六十岁生日时,我给他写了一副对联:‘铁杖寄怀二千余里,金兰结契三十五年。’在荷叶塘,老九只听老师朱尧阶和老四曾国潢的话。”
赵烈文躬身说道:“大人吩咐,下官记住了。只是此番前去给九帅祝寿,是送银子还是对联?”
曾国藩摆摆手说:“二者都不送,我就送给老九一组七律诗即可。”
赵烈文拊掌答道:“好。”
同治三年秋,曾国荃四十一岁生日,曾国藩派心腹赵烈文去湘乡。
赵烈文答应了,特意带上曾国藩写的十二首七律诗,以示祝寿。每首诗都制作了一扇屏风,请南京工艺美术大师精雕细刻而成,到大夫第以后专门呈上。
这天,荷叶塘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朱蓂、曾国潢、萧孚泗、彭毓橘等人都来祝贺曾国荃生日,当曾国荃当众打开屏风时,赵烈文抑扬顿挫地念道:
九载艰难下百城,漫天箕口复纵横。
今朝一酌黄花酒,始与阿连庆更生。
陆云入洛正华年,访道寻师志颇坚。
惭愧庭阶春意薄,无风吹汝上青天。
几年橐笔逐辛酸,科第尼人寸寸难。
一刻须臾龙变化,谁能终古老泥蟠?
庐陵城下总雄师,主将赤心万马知。
佳节中秋平剧寇,书生初试大功时。
楚尾吴头暗战尘,江干无土著生民。
多君戡定同安郡,上感三光下百神。
濡须已过历阳来,无数金汤一翦开。
提挈湖湘良子弟,随风直薄雨花台。
邂逅三才发杀机,王寻百万合重围。
昆阳一捷天人悦,谁识中军血染衣?
平吴捷奏入甘泉,正赋周宣六月篇。
生缚名王归夜半,秦淮月畔有非烟。
河山策命冠时髦,鲁卫同封异数叨。
刮骨箭瘢天鉴否,可怜叔子独贤劳。
左列钟铭右谤书,人生随处有乘除。
低头一拜屠羊说,万事浮云过太虚!
已寿斯民复寿身,携衣归钓五湖春。
丹诚磨炼堪千劫,不籍良金更铸人。
黄河余润沾三族,白下饥民活万家。
千里亲疏齐颂祷,使君眉寿总无涯。
曾国藩的诗非常至诚,不少内容写得慷慨激昂,充满了家国情怀,让曾国荃感动得热泪盈眶。当赵烈文声音打战地读道:“刮骨箭瘢天鉴否,可怜叔子独贤劳”时,老九坐在椅子上,放声大哭说:“知我者,大哥也。”座中宾客莫不唏嘘。
赵烈文瞟了曾国荃一眼,对众人说:“若非九帅多年苦战,大帅何能享此大名?大帅专门在南京制作屏风为九帅做寿,目的是要让后人知道九帅的功劳。”
赵烈文又送了一幅南京画家画的曾国荃画像,上面有题数行文字:
想见当年血战功,汾阳事业本相同。
残晖一炬天王府,腥雨横江六代风。
应惜东南多大难,竟抛意气学重瞳。
有兄近圣知民苦,不许陈桥效太宗。
曾国荃收下后连连称谢。他也慢慢地想明白了,心中怨气全消。正是:
百战功成志未消,退隐常思已故朝。
紫梗黄根花几瓣,大夫第里莫谈雕。
不知曾国藩下一步又将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