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僧格林沁攻陷捻军的根据地雉河集,杀害捻军首领张乐行,又在蒙城、亳州大肆屠杀捻军家属,烧毁捻军家属房屋,使数万捻军无家可归。张宗禹立誓报仇,率部返回安徽亳州,起兵攻占雉河集,处决了叛徒杨瑞英、王怀义,大快人心。
捻军重新集结起来,在张宗禹、任化邦的领导下,转战河南、湖北。
活跃在山东一带的捻军,主要由赖文光率领。天京事变以后,太平军在江北东山再起,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捻军的大力支持。安庆、庐州失陷,陈玉成被苗沛霖出卖,捻军在安徽独木难支。遵王赖文光、淮王邱远才心里十分清楚,只有与捻军大力合作,以苏、皖、鲁、豫为根据地,组成新捻军,才有出路。
他们派人与张宗禹等联系,与渡江北上的太平军将领范汝增一起,在麻城与张宗禹、任化邦会合,组成新的领导集团。大家公推赖文光为最高领导,张宗禹为副首领,任化邦、牛宏升、范汝增为军师,沿用太平天国建制,封五个王:梁王张宗禹,鲁王任化邦,魏王李允,荆王牛宏升,幼沃王张禹爵,大家共同生死,为复兴太平天国而战。
领导层确定以后,赖文光重组捻军,建立一支精锐的骑兵。捻军战士都是善于骑马的青壮,组织纪律严明,战术机动灵活。每人有两三匹战马交替骑乘,一马作战,一马休息,一马驮着装备,两马交替骑乘,捻军出则万骑,来时急如狂飙,去时快如闪电,日行军两三百里,神鬼莫测。捻军不再固守一城一地,而是采用野战、运动战等战术与清兵周旋,喜欢用步兵正面进攻,骑兵两翼包抄来打击人。
僧格林沁是捻军的死敌,捻军新组后,这位骄傲的蒙古王爷一无所知。自从擒斩张乐行,击败了陈得才以后,他认为捻军只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迟早会被他消灭。僧格林沁打仗喜欢穷追猛打,一旦咬上敌人,就采用蒙古骑兵能打硬仗,又善于奔袭的特点消灭对手。
僧格林沁是蒙古科尔沁郡王,又是咸丰皇帝的表弟,因为镇压林凤祥、李开芳有功,被封为亲王。他率领十万蒙古铁骑拱卫京师,自咸丰十年起,在天津与英法联军作战,开始用巧获胜,后来惨败溃不成军。《北京条约》签订以后,僧格林沁奉命到山东剿捻,势力到达皖北。
皖北有两支地方武装,一支是苗沛霖,一支是李世忠,苗沛霖投靠胜保,李世忠则投靠了曾国藩,僧格林沁与两支武装都有矛盾。
却说张宗禹率兵自城武南下,在宿州亮了一下实力,又迅速西进涡阳,进攻英翰。英翰轻骑四出,到处搬救兵。刘铭传、周盛波的淮军,河南宋庆的豫军以及安徽张得胜的皖军、绿营接到警报,一齐赶往涡阳。
捻军见清军四路大军来援,张宗禹和赖文光迅速离开涡阳,兵分两路。赖文光率军一路北走定陶、曹州,至东明才停止前进;张宗禹率领另一路南下新郑,往西占领邓州,复攻南阳。一时间,警报四起,曾国藩急调潘鼎新到济宁防守。
九月,赖文光从东明东走城武、单县、丰县,曾国藩调刘铭传屯兵周口,张树声驻军徐州,刘松山屯临淮,潘新鼎守济宁,河南绿营驻扎巩县、洛阳,湖北绿营驻扎随州、枣阳,以静制动。
张宗禹从唐河、邓州方向进攻宝丰、鲁山,不久,回到长葛、丰县,捻军自虞城出兵,围攻淮阳,直到扶沟官军赶来,捻军才解围而去。以前官军一直尾随捻军,自从曾国藩调整战略以后,湘军经常可以迎头阻击捻军。曾国藩又调张树声屯兵周口,刘铭传的铭字营作为机动。捻军离开扶沟,分路进攻襄城、临颍,然后又分为两股,东捻军南进汝宁,西捻军西攻唐河、新野,行军速度都很快。
十二月,东捻军进军光州,东攻固始,西攻信阳。成大吉驻军麻城宋埠,部下闹饷,火烧营寨响应捻军。成大吉自宋埠追到安徽,捻军已经进入六安,又杀了一个回马枪,西进黄州、黄陂、洗马、孝感,鄂、豫、皖五百里范围内,到处是捻军,武昌戒严。
大别山一带尽是东捻军。张宗禹也不甘落后,率领西捻军从南阳进入襄阳,捻军东西两支,相隔千里,遥相呼应,湖北局面不可收拾。官文遭到朝廷严厉斥责,非常恐惧,请求曾国藩看在多年交情的分上,拉自己一把,曾国藩自然同意。
捻军南下湖北,走到河南固始,终于被刘铭传追上。任化邦、牛宏升逃到周口,商量何去何从,任化邦对牛宏升说:“捻军自起兵以来历经数载,大小数百战,从来不惧官军,因此能往来鲁、豫、皖、鄂四省,纵横江淮。今天被淮军追到周口,这是上天要灭亡我,不是我的过失。你可去投奔遵王,我来抵挡刘铭传。”
牛宏升并不气馁,昂然说道:“我才不用去投奔遵王呢!要死一起死,只要我军一鼓作气,定能突破淮军包围,何况我军骑兵还有优势。”
任、牛将骑兵分为两队,老弱残兵夹在中间,迎着淮军冲去,来势汹汹。刘铭传已经看出端倪,专杀弱敌,将捻军拦腰切断,任、牛趁机逃脱,任化邦进入光山,牛宏升回到固始。
赖文光获知任、牛在周口作战失利,派李文灿前来联系,很快找到了任化邦、牛宏升。捻军在大别山胜利会师,大军往来于光山、固始之间,随时准备南下。
官文命令成大吉率八千人马出汉口,进至孝感。士兵索饷,成大吉拿不出银子,士兵抢走了粮食,成群结队前去投奔捻军。任化都、赖文光来者不拒,将他们一一收下,编为前队,分别进攻罗田、黄陂、孝感、黄安、麻城,捻军进入湖北麻城以后,朝廷诏令曾国藩出兵安庆,剿灭捻军。
捻军前锋进至黄州、浠水一带,湘军大将石清吉阵亡,赖文光又将成大吉困在浠水以北。僧格林沁率军驻河南光州,准备进攻湖北麻城。
曾国藩接到朝廷围攻赖文光的圣旨,便向朝廷上奏折说:“僧王已到河南三河尖,官文在湖北黄州,臣在安徽安庆,三位都是钦差大臣、一品大员,在相隔不到四百里的地方打仗,肯定会被捻军笑话。臣派刘连捷、刘铭传作为先锋前往浠水,听官文差遣,臣自率后援驻六安、安庆一带,防止捻军东走。”朝廷同意。
赖文光见朝廷三路大军进至霍山,主动撤军,解围而去。僧格林沁赶到麻城,捻军已经不见踪影。他责怪官文作战不力,将湖北提督成大吉、黄州总兵陈登斌各鞭笞一百皮鞭,说:“明知捻军撤走,你们却不肯随后追击,贪生怕死,致使目标消失。”两将百口莫辩,自认晦气。
湘军刘连捷、淮军刘铭传都是当时名将,朝廷点名两位将领随僧格林沁一起征剿捻军。曾国藩恐刘连捷被僧格林沁欺负,传令他不要北上,刘连捷遂按兵不动。
僧格林沁向来轻视湘、淮人马,他认为湘军、淮军只能在南方打仗,在北方打仗,朝廷还得依靠蒙古铁骑。
朝廷诏命刘松山、朱南桂到黄州驻扎,划归僧格林沁指挥,刘、朱不愿意,淮军刘铭传、李继泉也不愿意驻军黄州。
陈国瑞害怕湘、淮争功,进兵安徽以后,故意与刘铭传发生摩擦。僧王将刘铭传唤至大营臭骂一顿,刘铭传不服,僧王轻蔑地说:“鄂豫皖地方军队的战力,英翰的皖军排名第一,张曜的豫军第二能战,成大吉的楚军最差劲,铭字营根本不入流,还不是跟着蒙古铁骑背后瞎胡闹,你们能干什么?还不如回去。”刘铭传见僧王如此贬低自己,悻悻而退,撤回六安。
僧格林沁又向朝廷上奏折,说用兵打仗,若论战斗力,他认为皖军第一,豫军第二。故而朝廷用兵,可征调皖军,随我助剿。
安徽团练大臣毛昶熙看到僧格林沁这段奏折,心里十分高兴,笑对左右说:“皖军能战,天下闻名,僧王如此评论,足可代表朝廷意见。”
僧格林沁起兵之初,从来没有与太平军打过仗,长期认为捻军害怕蒙古铁骑,采用蒙古人套狼战术,穷追不舍。
僧格林沁追捻军至尉氏县,捻军离开尉氏,奔赴临颍,到达临颍以后又东攻郾城,刚至郾城,又南走西平,到达西平以后马不停蹄,从西平西南方向进入遂平,在遂平稍做休息,又从遂平东南向汝宁进军,到达汝宁以后,又往南奔袭信阳。捻军抵达信阳后停留下来,查看官军动静,准备下一步军事行动。
僧格林沁见捻军已抵信阳,判断捻军可能会进军湖北,命令蒙古骑兵日夜奔袭信阳。捻军改变行军路线,到信阳以后不再往南,而是连夜悄悄离开,北上扶沟。
僧格林沁率军赶到信阳的时候,捻军已经离开信阳,不知去向。
次日,接到军报,捻军出现在扶沟,僧格林沁非常恼火,大骂捻军狡猾,跑得比兔子还快。大军来不及休息,往北追击。
僧格林沁率军追捻至河南邓州西南的唐坡,前方突然涌出无数捻军步兵,僧王大喜,令骑兵在前步兵在后,一齐碾压过去。两军开始交战。此时,左右两翼涌出成千上万捻骑,蒙古骑兵一下子乱了套,步兵被歼大半,大败而逃。张宗禹派兵追赶,陈国瑞拼命抵抗,僧王垂头丧气地逃进邓州城内。
陈国瑞如一团火一样在城外往来奔跑,与捻军奋勇厮杀,僧王站在城楼上远远望见,说:“我有红孩儿在,何惧捻军?”
张宗禹进攻南阳,僧格林沁派部将恒龄、舒伦保前去支援。捻军经汝阳返回鲁山,诱敌到达沙河,以马队抄袭敌后,然后回军猛击。营官富克精阿、精色布库败逃,张宗禹、任化邦连斩副都统舒伦保、恒龄、保青、常顺四员大将,待蒙古骑兵回马再战,捻军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
沙河获胜,捻军经叶县北走襄城、禹州、长葛,由新郑转入尉氏县,又南下鄢陵,驻扎阎寨坡。僧军三千人马孤军冒进,被捻军击溃。僧王连战皆北,也不吸取教训,他始终认为捻军不是蒙古铁骑对手,依然尾随捻军,穷追不舍。殊不知此时的蒙古铁骑已经不是咸丰十年张家湾、八里桥的蒙古骑兵,经过几年消耗,原班人马已经不足两千。
河南巡抚张之万在叶县被捻军围住,富克精阿、精色布库受僧王调遣增援叶县。哪知捻军在叶县虚晃一枪,又迅速北上,进攻汝南,将河南团练大臣毛昶熙团团围住。僧格林沁气急败坏,责怪富克精阿、精色布库反应迟钝,延误军机,将两人斩首示众,号令三军速进汝南。
朝廷几次传旨问责,僧王羞愧难当,一心一意寻找捻军主力,企图如同蒙城擒斩张乐行,务必一战定乾坤。
张宗禹在汝南骤走开封,突破豫军张耀、宋庆防线,进入山东菏泽,前往东明。隔一日,捻军悄悄到达东平,休息一日,又东进宁阳,南掠兖州,东攻曲阜。
曲阜是孔子故乡,捻军在曲阜稍做休息,往南进入邹县、滕县、费县,在费县休息一日,又东进郯城、赣榆,直至大海岸边才止住脚步。
僧格林沁自湖北麻城一路紧追捻军,忽东忽西,忽南忽北,转战数千里,始终跟捻军保持一两日路程。蒙古铁骑追过来,捻军马上离开,这样走走停停,捻军有意派一队人马引诱清军,僧王不觉中计,一个月时间从湖北、河南追到山东。刚开始时僧王体力较好,精神尚可,时间一久,就算是钢铁汉子也受不了。到后来累得连马鞭都举不起来,遂在脖子上吊一根绷带,兜住双手,继续追赶,实在饿了,就下马在路边寻一阴凉处,喝几口酒,吃一块干粮,困了就伏在马背上打一个盹。僧王坐骑脚力雄健,还可以坚持,其他蒙古骑兵就跟不上了,尤其是跟在后面的步兵可就惨了,任凭是飞毛腿也跟不上四条马腿,肥的拖瘦,瘦的拖死。不少人筋疲力尽,跑着跑着,最后往路边一倒,死了。僧王也不管这些,率少数精骑继续追赶。僧王大军所过之处,路边可以经常看到清兵尸体,久而久之,不少士兵借故掉队,待僧王追到菏泽时,身边剩下不到一千骑兵。
捻军边走边战,基本上采用的是流动战术,蒙古骑兵前进,捻军就后退,蒙古骑兵刚刚安营扎寨,捻军就来骚扰,等到僧王下令追击时,捻军一下子逃得无影无踪。捻军神出鬼没,蒙古骑兵想打又打不着,僧王整天骂娘。
捻军每到一地,僧格林沁的大军必定跟踪而至,捻军一些掉队的士卒往往被官军抓获,偶尔交战,捻军也是一触即走,不与官军正面交锋。僧格林沁奔走几千里,常常是一无所获,白忙一阵。
同治四年四月底,山东布政使丁宝桢率军进入枣庄,在薛城附近被捻军击败。捻军聚数万人马,张宗禹将僧格林沁引入菏泽曹州,赖文光在曹州西北的葭密寨、郝胡同、高楼寨(今高庄集)一带设伏待敌,尤其是高楼寨以北的村庄、河堰、柳林一带机关重重,赖文光在此耐心等待僧军。
僧格林沁侦知捻军在曹州进攻清兵,蒙古马队紧跟捻军背后追赶,走到曹州已经是筋疲力尽。好不容易咬住捻军主力,僧格林沁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命令大军做作最后一击。
高楼寨的麦田中,青青的麦苗下面,捻军埋下无数根绊马索,到处是机关陷阱。捻军将煮好的黑豆用香料拌上,偷偷地撒在战场上。
这天,僧王在高楼寨西北准备休息,捻军派出大队人马前来骚扰,僧王大怒,令陈国瑞出击。陈国瑞奋起神威,歼敌大半。捻军不敌,激战半日,全线溃败。僧王大喜,令蒙古铁骑开始追击,捻军剩余人马朝高楼寨方向逃去。到了高楼寨以南的解元集,僧王将铁骑分为四路进攻:
东路由副都统成保、乌尔图那逊率领骑兵,总兵郭宝昌率步军为右翼;中路由副都统常星阿、温德勒克西率领骑兵为先锋;
西路由副都统托伦布、翼长诺林丕勒率骑兵,总兵陈国瑞、何建鳌为左翼。
僧格林沁在后面督战,他令陈国瑞、郭宝昌分统左右两翼,朝捻军压去。蒙古铁骑到了捻军伏击圈,那些战马像中邪了似的,一步也不跑了,任凭抽打,只顾舔地上黑乎乎的东西。战马跑了一天,又累又饿,闻到地上香喷喷的黑豆,哪有不吃的道理。
捻军以逸待劳,单等僧王出现。此时捻军骑兵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蒙古骑兵坐在马背上一个个成了活靶子,不到一刻钟便死伤大半。蒙古骑兵已无力再战,他们都知道僧王军法严峻,又恨又怕,蹒跚向前。
一个时辰以后,中路常星阿部首先溃败,接着西路托伦布部被歼灭,最后是东路被击溃。
僧格林沁退入高楼寨南的一个荒圩,张宗禹在圩外挖长壕困住清军,防止敌人突围。
僧格林沁激战一日,无法突出捻军包围。自午至晚,官军粒米未进,滴水未沾。到了晚上,僧格林沁率一百多名骑兵突围,逃至菏泽西北十五里的吴家店。捻军在树林外面设伏,僧王骑马不敢冲进树林,怕有埋伏,便冲向树林外那片一望无际的麦田。不想捻军早已在麦田里设下绊马索,布下天罗地网。
双方在麦田内短兵相接,一百多名骑兵变成步兵,亲兵相继战死,僧王身被八处创伤,当即弃马。
陈国瑞见僧王被困,率军来救,连冲数次都没成功,身负重伤。他也不管僧王死活,奋力突围,逃往济宁,郭宝昌也突围而去。
十六岁的捻军战士张皮绠持刀到麦田搜索残敌,发现了一个身穿黄马褂的军官,也不知道此人就是僧格林沁。他从背后一刀将其杀死,然后将帽子、红顶子和花翎取了下来,穿戴回营。
僧格林沁五千铁骑遭到围歼,朝廷惶惶不可安,京师九门关闭,两宫皇太后辍朝三日,以示哀悼。
蒙古铁骑是朝廷唯一依靠的武装力量,如今被毁,各方舆论一齐指责恭亲王,说他让僧王孤军作战,才有此败。
为了防止捻军乘机北攻,朝廷急诏曾国藩到山东剿捻。
朝廷还追究僧王之死责任,山东巡抚阎敬铭、副都统成保、总兵郭宝昌革职拿问,陈国瑞因身负重伤得免,未受处罚,还被委任护理钦差关防大印。
御史蔡寿祺向朝廷上折,词连劳崇光、骆秉章、刘蓉、李元度、曾国藩、曾国荃等人。
西太后拟诏,革去恭亲王的议政王头衔,将其开缺。
朝旨一下,犹如晴天霹雳,朝野震动。曾国藩认为这是朝廷向自己动刀子的前兆,可他等了二十天,不见朝廷有什么动静,反而等来了上谕,加封其为毅勇侯,令其星夜北上山东剿捻,节制直隶、山东、河南三省兵马和地方文武官员。曾国藩不想北上剿捻,然而皇命难违,急招李鸿章到两江总督府商量对策。
李鸿章从苏州赶到江宁,向曾国藩祝贺说:“恭喜老师荣升毅勇侯。”
曾国藩忧心忡忡地说:“何喜之有?朝廷命我赴山东督剿捻,即日出发。”
“这么急?”李鸿章假装很吃惊地问,“老师离开南京,这两江重地怎么办?”
“今天请你来,就是商量此事。我在前线带兵,粮饷都出自两江,让别人来接总督位置,我真不放心。环视各省督抚将军,只有你来接替我的位置,我才能放心前去剿捻。”曾国藩拈须说道。
李鸿章自去年署理两江总督以来,一直眼巴巴地希望曾老师让他接班,今天听到此言,知道他表决心的时刻到了。
李鸿章神情庄重,口气坚决地说:“老师只管前去,学生给您看好两江门户,要人,要钱,您只管开口。淮军的铭字营、鼎字营、树字营、盛字营随您出征,哪个将领不听使唤的,学生马上撤了他。我李家老大、老二都是您的入室弟子,老三、老四也跟您一起去山东,他们两个敢不听话,我就揍他。淮军源自湘军,到了老师手上,淮将就是湘将。哪个不听老师的话,老师就直接收拾,用不着告诉学生。”
曾国藩一听,心情舒畅,湘军裁军以后,人马不够,准备动用淮军,又怕李鸿章不答应,从中作梗。见李鸿章如此保证,曾国藩顾虑全消,于是对李鸿章说:“少荃,我今晚就向朝廷拜折,建议你来接任,然后北上。”
“谢恩师!”李鸿章躬身告辞,欢喜而去。
半个月以后,朝廷批准李鸿章接任两江总督。
曾国藩问赵烈文北上剿捻对策,赵烈文说:“北方团练县县皆有,遍地都是。只有安抚各县团练,他们才会为朝廷效力,如果一味猜疑他们,这些团练就会与朝廷为敌,以中堂大人的威望,可以明之以理,晓之以利。捻匪居无定所,与长毛有很大的不相同,让团练来坚壁清野,不给捻匪提供后勤给养,可以困死捻匪。湘军应该增加骑兵,保持粮道通畅无阻。南方士兵不肯去北方作战,可在徐州、临淮一带招兵买马,涤帅只管带领军官前往即可。”
曾国藩认为赵烈文讲得非常有道理,一一照办。
却说捻军在高楼寨打死僧格林沁以后,周围几百里的清军都不敢轻举妄动。赖文光借此机会放了一个长假,让士兵带着战利品回家与家人团聚。半个月以后,任化邦来到山东巨野,在沙土集大聚捻军。
赖文光、张宗禹知道清军迟早会来报复,决定兵分两路,一支由赖文光率领转战鄂豫皖,一支由张宗禹率领,转战直隶、河南、湖北。
张宗禹率军准备渡过黄河,进入直隶地界,京师拉响警报,九门戒严,城内严查奸细,骁骑营、神机营加紧巡城,防止捻军来袭。
直隶总督刘长佑,山东巡抚阎敬铭亲自督军,在黄河各个渡口严防死守。朝廷又连发三道谕旨,催曾国藩率军北上。曾国藩遂不再等待,与李鸿章交接以后,在两江总督府调兵遣将。
奉曾国藩军令,潘鼎新率领鼎字营五千人马,乘海轮北上天津布防,又调铭字营从运河赶往山东济宁布防。济宁有僧格林沁的残余人马,见到捻军如同惊弓之鸟,铭字营到达济宁以后,局势很快稳定下来。
曾国藩知道淮军这群骄兵悍将,非李氏兄弟不能指挥,便马上调李鹤章到营务处办理粮台,李昭庆到军前赞襄军务。二李奉命前来报到,又调张树声、周盛波到徐州驻防。
淮军北上山东,曾国藩向朝廷上奏折说:“臣以为捻匪并非普通流寇,足迹遍及湖北、河南、安徽、江苏、山东五省,臣仅有节制三省权力,其他地方无力顾及。此次剿捻,一是将黄河以南,沙河、淮河以北,贾鲁河以东,运河以西涵盖豫、皖、苏、鲁四省十三州府,划为作战区域,其他地方由各省巡抚提督负责。以长江水师封锁黄河,防止捻匪北上,进入直隶、京师,以徐州为中心,在临淮、济宁、周口几处重兵布防;二是另建两支机动人马,对捻匪跟踪追击;三是在南京设立后路粮台,在徐州设立前路粮台,清江浦设立转运粮台,两江供饷,李鸿章督办。”
不久,曾国藩又上奏说:“捻匪飘忽不定,来去无踪,日行数百里,宜以静制动,僧格林沁能够在几个月时间,足迹踏遍中原五省,僧王可以做得到,臣做不到,前方有急,非但不能快速增援,若京师有警,臣还不能顾及京师,因此直隶要有军队专门防守,不能让捻匪进入京师。臣以徐州为中心,经营淮、徐、海、兖、曹、济、归、陈、庐、颍、泗等十三州府,这十三处州府,纵横千里,捻匪经常在这一带出没,湘军已被裁撤,唯有刘铭传、周盛波两营淮军可以随营效力,故而还需要在徐州招募新军,购买战马,重新训练骑兵,若想遏制捻匪于黄河以南,需要水师参与作战。臣的谋划近乎迂缓,有点骇人听闻,臣行军打仗按照以前的方法,日行三十里,携带粮草进军,每晚必修垒筑寨,所以不能迅速进攻捻军。”
朝廷准奏,李鸿章知道以后,向朝廷奏调潘鼎新军从海路到天津布防。
捻军大举南下,刘铭传奉命出六安,前往徐州剿捻,在河南周口打败任化邦、牛宏升,又向曾国藩提出五镇布防策略。
淮军开拔了,曾国藩又调张诗日、刘松山的老湘营北上,到徐州与淮军会师。另派易开俊回湖南招募新勇,奔赴山东。易开俊领命,喜滋滋地回到湖南招兵去了。
众将士都在做征战前的准备,却有一个人遭到冷落,这个人便是湘军第一勇将鲍超。
鲍超在江西受沈葆桢节制,处处被动。沈葆桢知道鲍超一向忠于曾国藩,经常给他小鞋穿。鲍超耿直,受了不少鸟气,天天想脱离沈葆桢,苦于没有机会。这次得知曾大帅北上剿捻,他便向沈葆桢请了一个假,也不等同意,带几个亲兵跑到南京面见曾国藩。
“老师北上剿捻,怎能将霆军落下不管?”鲍超一进门就跪下磕头,主动请缨。
“春霆,快起来。”曾国藩伸手来扶。
“老师要是不答应,我就不起来,当年北上勤王,您第一个想到的是俺鲍超。”鲍超赖在地上不动。
“都四十岁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脾气一点儿都不改,还来要挟我。”曾国藩笑着说,“念你千里来求,一片至诚,我答应你就是。”
“谢老师。”鲍超连忙称谢。
“霆军还有多少人马?”
“四千人马。”
“太少了。”曾国藩叹道,然后补了一句,“你回去再招四千人马,然后奔赴济宁效力。”
“是。”鲍超这才从地上站起来。
同治四年五月二十九日,曾国藩交接完印信,在李鸿章等一行人的簇拥下,朝下关码头走去。
南京城外下关码头,旌旗招展,九洑洲附近有长江水师千艘战船在等待曾国藩检阅,然后北上剿捻。
湘、淮水陆大军集合完毕,黄翼升率三千水师到下关码头列舰迎接,岸边摆着一百门西洋大炮,炮口全部指向江面。下关码头全部戒严,一排排湘军士兵衣甲鲜明,旗帜整齐,刀枪雪亮。码头正中间停着一艘高大战船,桅杆上飘扬着一面帅旗,旗帜上面绣着一个斗大的“曾”字,迎风招展。
李鸿章今天搞了隆重的欢送仪式,排场很大。
正午时分,几顶官轿在一群官员的拥簇下来到下关码头,曾国藩的官轿落地以后,后面的轿子依次停了下来。曾国藩将身后一顶大轿的轿帘掀开,喊道:“凤妹子,下轿吧!”
轿内走下一位二十来岁的女子,怀抱一位两个月大的幼崽,她在一位青年的挽抚下,缓缓地走出大轿,众人都将目前聚在这几个人身上。那少年是谁,怀抱的小孩又是怎么回事?那旁边的青年又是哪一位?
原来那个女子名叫曾纪琛,是曾国藩的三女儿,怀中抱的是其外孙。那青年公子名叫罗兆升,是罗泽南的儿子。
曾国藩不负生前所约,将三女曾纪琛嫁给罗兆升,同治元年四月两人成婚。罗家与曾家相距不远,曾纪琛在黄金堂出嫁时,由母亲欧阳氏亲自经办。嫁到罗家以后,曾纪琛尊老爱幼,进得厅堂,下得厨房,勤俭持家。
婚姻初期,夫妻和睦美满,然而罗母生性刻薄,罗婿性情乖戾固执,母子二人稍不如意,就会大发雷霆,一唱一和,说曾家嫁妆不丰厚,为人不伶俐,婚后百般挑剔。曾纪琛非常烦恼,经常回娘家诉苦。四叔曾国潢多次扬言要打到罗家去,收拾罗兆升,给罗母一点颜色看看。
曾国藩为三女儿的婚事伤透了脑筋,他给儿子曾纪泽写信说道:“你要少安毋躁,不管罗家母子如何暴戾,凤妹子也要恭谨顺柔,不得出言顶撞。三纲五常中常说,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要求为臣、为子、为妻的必须服从于君王、父亲、丈夫,君王、父亲、丈夫也要为大臣、儿子、妻子作出表率。丈夫是天,不能逆天而行,君王不仗义,大臣也要忠心耿耿,父亲不仁慈,儿子也要孝顺,丈夫不贤能,妻子也要顺从。嫁妆虽然少了些,也是实情,妹妹家庭贫困,你要时常周济,在‘能耐忍气’四个字上下功夫。”
曾国藩做通女儿的工作以后,又不断做女婿的工作,四个女婿只有湘潭陈家经济状况比较差,其他三个家庭都不成问题。
同治四年春,曾国藩将三女、三女婿接到南京,准备好好开导开导这位故人之子。罗家母子接到曾国藩来信,非常高兴,在家中大摆酒宴,将书信遍示亲朋好友。夫妻从湘潭乘船到汉口,再到南京,一路上,罗兆升梦想能够投靠岳父大人,将来不管怎样也要谋求一份好差事,混个一官半职,总不能在父亲罗泽南的阴影中过一辈子,故而沿路表现良好,对老婆关照有加。到了南京,夫妻二人住进了两江总督府,罗兆升早晚跟着岳父受教,思想开始转变,知道父辈创业艰难,打下江山确实不容易。
三月二十八日,曾纪琛在两江总督府产下一子,这让罗兆升欣喜异常。曾国藩在小外孙满月时大摆宴席,罗泽南的部下将领都来祝贺,使罗兆升仿佛看到了父亲昔日的荣光。
然而世事难料,捻军在中原一带狼奔豕突,搅得西太后没过一天安稳日子,尤其是僧格林沁死后,环顾海内,唯有曾国藩可以担起剿捻重任,故而朝廷下旨调曾国藩到剿捻前线担任钦差大臣、直隶总督。曾国藩一切准备停当,挑选一个黄道吉日,统率三军北上剿捻。
五月二十三日,曾国藩已经跟女儿、女婿商量好,六天以后,曾国藩随大军北上,罗兆升将妻子送回湘乡,安顿妥当,可以随时到军前效力,将来补个肥缺,也好光宗耀祖。
码头官厅上,李鸿章举行一场豪华的送行宴,席上都是金陵极品菜,曾国藩却吃不下,动了几下筷子就起身离席,到茶座休息,李鸿章连忙来陪。
时辰已到,鼓乐齐鸣,曾国藩上船,朝众人挥手致意,岸上发炮送行,湘军水师发炮辞行。水陆炮声先后响起,如同炸雷,震耳欲聋,经久不断。
“哇……”曾纪琛怀中小儿惊恐万分,吓得大哭。但是炮声没有停止,急得曾纪琛手足无措。
罗兆升跳起来大喊:“别开炮了,停下来,快停下来。”
岸上的炮手见罗兆升站在船上手舞足蹈,以为他高兴,放得更欢了。此时岸上鞭炮也一齐炸响,声音非常嘈杂。
李鸿章却站在岸上大声喊道:“送恩师!”
曾国藩过来安慰,只见小儿双脚抽搐,脸色变紫,声音已经沙哑。曾国藩命四个亲兵将曾纪琛母子送上岸,大声吩咐道:“赶紧抢救,病好以后再回湖南。”
罗兆升急急忙忙地跑下船去,李鸿章见状,连忙呼亲兵用自己的绿呢大轿抬着曾纪琛母子向南京城内奔去。罗兆升夫妇弃舟登岸,重回两江总督府,请名医抢救无效,小孩夭折在两江总督府。
曾纪琛非常悲痛。夫妻回家以后,曾纪琛又生了一胎,是个女儿,被婆婆歧视。婆婆整天指桑骂槐道:“曾国藩是罗家的克星,我丈夫跟随他战死武昌,我孙子跟着他亡于南京。”
夫妻两人关系又重新紧张起来。曾纪琛知道农村的规矩,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先是在湖南农村找了一位洪姓女子,该女温柔贤惠,比罗兆升小七岁,劝罗将其纳为小妾。接着又请四叔出面,找到大嫂的父亲、陕西巡抚刘蓉出面,在陕西补了个实缺。罗兆升到陕西做官以后,又在官衙认识了一位张姓女子,两人非常投缘,罗兆升将张氏纳为小妾。但张氏没有生育能力,罗兆升又想到曾纪琛的种种好处,写信回家要曾纪琛前往陕西。曾纪琛带有一个幼女,外出不便,加之陕西也不太平,便力荐洪氏前往,遭到罗兆升的拒绝。
曾纪琛责问他说:“洪氏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年轻漂亮,你不喜欢她,当初为什么要娶她?难道要她一辈子守活寡不成?你要是不同意,罗家的事情我从此以后就不管了。”
罗兆升知道如果没有曾家的支持,他这个官怎么能做得下去,便同意洪氏前来陕西,曾纪琛留在湖南老家操持家务。
光绪十四年二月,洪氏怀有身孕,而罗兆升却死于任上,时年四十三岁。
张、洪二人将罗兆升棺木运回湘乡,曾纪琛将其埋葬在九峰山。罗家父子都是英年早逝,三妇终日以泪洗面,面对青灯孤影,旁人看了也觉心寒。尽管悲痛,曾纪琛却经常劝慰洪氏说:“要节哀顺变,将来生下一男半女,也可以为罗家接个香火。”
一天晚上,洪氏做了一梦,梦中看见一条大蛇从罗家的神坛上跌了下来。
次日,洪氏将此梦告诉了曾纪琛。曾纪琛大喜说:“梦龙得了此胎,必是一个儿子。我父亲出世时,祖父还在世,梦见一条巨蟒,金光灿烂,自空中盘旋而下,直入我家祖宅。”
不久,洪氏果然产下一子,全家非常高兴,邻里同欢,都说罗家忠烈,不应绝后,曾纪琛给小孩取名字叫长寿。
三朝那天,隔壁左右,亲朋好友都来贺喜,曾纪琛办了五十多桌酒席。曾国藩和罗泽南的部下将士以及门生故吏都来道喜,一时间,罗家门前车水马龙,沿路宾客络绎不绝。从此以后,曾纪琛每天都有事情做了,大小事情亲自出面,安排得井然有序。
曾纪琛视长寿为己出,视两妾为亲姐妹。三人形影不离,相依为命,共同抚养幼子。
长寿到了入学年龄,曾纪琛让其入私塾拜师读书,时常教导他以罗泽南、曾国藩为学习榜样。长寿十四岁时考中秀才,后娶朱氏为妻。
曾纪琛一生恪守三纲五常,虽然出身名门望族,却一生简朴,严于律己,以诚待人,丝毫没有富贵人家的傲气,九峰山一带十里八村的老百姓都称赞她。
曾国藩对守住简朴家风是看得很重的,他的衣服鞋袜,都是夫人、媳妇亲手缝制,嫁长女时,陪嫁嫁妆都没有超过两百两银子,一直到第四个女儿出嫁都没有增加。
湖南有一家常姓显贵家庭,多次想与曾家结为姻亲,曾国藩了解到常某人的儿子生活奢侈,仗着父亲的势力专横跋扈,欺压乡邻。曾国藩开始还以为常家是想与弟弟结为亲家,后来常家三番五次地来到黄金堂要甲午的八字,曾国藩一口回绝。
且说曾国藩北上剿捻,以寻访英贤的名义发布文告,号召沿途府县英雄豪杰前来投奔,文告上面说:“淮、徐一路,自古以来多英雄,山东出好汉,是天下人才荟萃的地方。本部堂起于行伍,求贤若渴,如有匡时救世之才,出众之技,都可以来大营说明,量才录用,如有举荐人才者,除赏银外,亦予保荐官职。”
这年夏天雨水较多,连日不断,运河大水。北方士兵整天站在雨水中,脚指头都烂了。赖文光不得已率军北撤,粮草军械丢得到处都是。湘军乘船挟势来攻,赖文光战败,逃到蒙城。
按照曾国藩的部署,湘军设立三个粮台:前路粮台设在徐州,后路粮台设在南京,中间转运台设在清江浦,湘军所有粮饷由李鸿章负责。他又陆续奏调刘松山、易开俊的老湘营六千人马,张诗日驻南京的两千人先行北上;淮军刘铭传、张树声、周盛波、潘鼎新四人率两万两千人马到徐州集结;李昭庆率八千人随营效力;从江西沈葆桢手上调出鲍超,由他率步兵一万两千人,骑兵三千人到军前听用;组建骑兵队,一千八百人分作三营,分别任命色尔因善、纳穆锦、温德勒克为营官。
曾国藩自攻克安庆以后,天天想着“中兴”,他兴办工业,整顿吏治,江南的苏州、松江、杭州、无锡、嘉兴、湖州是天下最富裕的地方,曾国藩想轻徭薄赋,却因捻军、回民、苗民起义,这些地区老百姓的赋税越来越重。潘曾玮、冯桂芳等豪绅开始抗粮抗税,与江苏巡抚丁日昌串通一气。
丁日昌,字持静,广东丰顺人。历任江西万安、庐陵县令,在任庐陵知县时被革职,进入曾国藩幕,担任赣北关卡收费员,同治二年随李鸿章到上海,受到李鸿章赏识,将其提拔重用,几年时间官至苏松太道、两淮盐运使、江苏布政使。李鸿章任两江总督以后,保丁日昌做了江苏巡抚。
赵烈文对两江的吏治问题看得很清楚,非常笃定地对曾国藩说:“若要整治两江吏治,得拿丁日昌开刀。”
曾国藩听后喟然长叹说:“惠甫家在常州,对丁日昌的所作所为可谓了如指掌。丁日昌与李鸿章关系非常好,李鸿章又是我培养的人,如今湘、淮人马在山东前线与捻军作战,丁日昌为前线将士筹措粮草却十分卖力,搜括到的钱财都用于军饷,虽然坏透了,也不能弹劾,还要保此人。凡是能做事的人,没有不追名逐利的,要不然怎么会投到李鸿章门下,他又拿什么去建功立业呢?”
赵烈文见曾国藩这么一说,心里头却是涌起了波澜,问道:“恩相,难道苏南减赋不办,吏治不整了?”
谈到整顿吏治,曾国藩心里头也是波涛汹涌,但此时显然不是时候,便绕弯子说:“李榕因为采办粮米丢官,苏南巨绅是不能得罪的。就算我天天打压豪门,也无法缓和社会矛盾,改变贫富差距。历朝历代的农民起义都是因为赋税过重而引起的,同治四年五月,我北上剿捻时,运河两岸,千里之地,所过之处,无不市井萧条,民不聊生。”
赵烈文虽能言善辩,见曾国藩如此一说,也就闭口不言了。
十二月十二日,冬至之日,是祭孔、拜师的日子,曾国藩的弟子都来拜师,曾老师在湘军大营宴请弟子,答终岁之仪,多食馄饨。
次日,曾国藩到达徐州以后,接总督印信。
过了几天,曾国藩来到归德(今河南商丘),在应天书院召开军事会议。
基于捻军流动作战的特点,曾国藩只留少数人马守徐州、济宁、归德、周口、临淮五镇,却调大量人马与捻军作战,他将属下军队分为四路:
第一路潘鼎新、周盛波在豫东作战;第二路刘松山、张诗日在苏北作战;第三路刘秉璋、杨鼎勋在皖北作战;第四路刘铭传、李昭庆在鲁西南作战。
第一路、第二路人马共同对付张宗禹、牛宏升;第三路、第四路人马专门对付赖文光、任化邦。
鲍超驻河南汝南、南阳,彭毓橘、郭松林则在湖北黄州作战。
河南巡抚吴昌寿、山东巡抚阎敬铭不懂军事,剿捻不力,被曾国藩弹劾。朝廷下旨吴昌寿降调,任命李鹤年为河南巡抚,阎敬铭降职留用,湖南巡抚毛鸿宾招募乡勇,任命丁宝桢为山东巡抚,留在山东继续剿捻。
两省巡抚被密参,山东、河南两省藩司噤若寒蝉。他们都知道曾国藩的密折厉害,唯恐哪一日被参,更不敢与他一起谋事,唯恐一事不合,或丢官、或降职。
曾国藩的四路人马,唯有刘铭传、李昭庆的人数最多,装备最好。刘铭传本人也精明强干,加上李昭庆的骑兵,毕乃尔的炮队,故而铭字营实力最强,敢同捻军正面开仗。
“爵相,河防之策虽好,但是从朱仙镇到开封有七十里地没有河流,都是黄河故道的泥沙,马踏沙陷,无法筑城,如果是冬季还可浇水成冰,和沙筑城。如今是夏季,泥沙随挖随塌,筑城不易。”李鹤章在会上叫苦不迭。
“不能浇水筑城,难道就不能挖壕筑栅栏?”曾国藩黑着脸反问。
李鹤章不吭声了,安徽巡抚乔松年心里早有主意,河防之策没有问题。
李昭庆赞成训练一支骑兵,皖北靠近山东,可以买到好马,银子又不是自己掏。一旦捻军在安徽出现,他要跟踪追击,现在情形不同过去,可以守株待兔,再说淮河这一段,河宽水急,捻军骑兵根本过不了淮河,只要守住魁唐至颍州这一段,便是大功告成。他跟随曾国藩日久,知道曾大人脾气,见曾国藩批评李鹤章,也不多话,赶紧表态说:“爵相河防之策高明,卑职也绝对不会放捻匪一人一骑过河。”
曾国藩听后点了点头,说道:“各位,人人都有困难,自己去想办法克服就是。你们在所辖范围内不跟踪追击捻匪,只负责守住阵地就可以了,如担任追击任务的游而不击,本督要追究责任。捻匪如同兔子一样东窜西遁,大家只需张网以待即可,任化邦是四大匪首之一,只要抓住他,就如同当年抓住石达开、李秀成的功劳一样,可以加官晋爵。”
众将齐声说:“愿效死力!”
捻军经过整编,又在战术上做了不少调整,利用骑兵多行动快的特点,跟湘军打运动战。
张宗禹对众将说:“湘军能战,我们不能跟他们硬拼,可以快速移动拖垮他们,使他们丧失战斗力,这样,我军才能生存。”
湘军攻下南京以后,大多将士也不愿意拼死作战,湘、淮人马与捻军接战,时间一长就难以忍受,急急忙忙收队。
捻军不战则已,如果想与湘、淮人马作战,必然短兵相接,湘、淮人马与捻军接战数十次,都是主动撤兵终结战斗,对捻军而言,没有损伤丝毫皮毛。捻军撤退时,湘军在后面跟着,追又追不上,一旦捻军杀个回马枪,湘军很难招架。
张宗禹从襄阳领军东进,与任化邦在大别山分手以后,分三路进入安徽。张宗禹东攻宿迁,任化邦西取新蔡,牛宏升南临寿州。
张宗禹率领轻骑一日一夜狂飙三百里,饮马运河,猛攻宿迁的目的是引刘铭传来援。刘铭传从徐州南下,昼夜不停地赶到宿迁,捻军却一夜之间不知去向。
此时,寿州急报,牛宏升率捻军到了寿州城外,纵兵抢劫,刘铭传又马不停蹄地南下寿州,连口水都没有顾得上喝。前方的军报又至,说任化邦取了新蔡。
刘铭传气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将马鞭扔到一旁,传令三军原地休息。铭字营自江苏赶到安徽,日行百里,不见捻军一根毛发,如此追下去,岂不是又在走僧格林沁的老路。刘铭传才不会那么傻,他知道被捻军牵着鼻子打圈圈的厉害,请树字营、盛字营前去追赶。
捻军在新蔡会师,张宗禹、牛宏升在西,任化邦、赖文光在东,兵分两路北走,到达秣陵镇,东、西捻军再次分手,任化邦、赖文光东进睢阳、商丘,张宗禹、牛宏升西攻上蔡、郾城,豫东一片糜烂。
张宗禹率军进攻上蔡,上蔡县令何澜、游击曹斌、千总傅彪等一千多人战死,牛宏升负责打扫战场,张宗禹领军至郾城。
刘松山、张诗日率军赶到了郾城,他发现张宗禹率领两百骑兵正在察看地形,不敢进攻,遂摆开阵势,慢慢包围了过来。哪知捻军镇定自若,队伍丝毫不乱。
张宗禹命令骑兵快速推进一公里,然后解鞍休息,刘松山、张诗日不知虚实。
张诗日心存疑虑,对将士说:“捻匪是在诱我军进攻,可不能中张宗禹奸计。”
“当年诸葛亮用空城计退了司马懿,我等不是魏军,先灭了这两百人再说。”刘松山说完便传令急进,在离捻军不到一里地的时候,张宗禹从地上一跃而起,跳上战马,其他人等也一齐上马,学着张宗禹弯弓搭箭,对着老湘营一顿猛射。冲在最前面的湘军,不少人被乱箭射死。
张宗禹打了一个呼哨,两百精骑一齐退去,不到一刻钟,踪影全无。刘松山看得目瞪口呆,只得收拾好死伤士卒,退回郾城。
张宗禹连夜回到上蔡,与牛宏升商量破敌之计。牛宏升说:“老湘营是湘军的精锐,刘松山骁勇善战,能打硬仗。雉河集一战,就是此人救了安徽布政使英翰。湘军少骑兵,善于山地丘陵作战,又能攻城夺寨,我军多骑兵,适宜在平原作战,明日湘军来攻上蔡,我军弃了城池,将湘军引到沙河全歼。”张宗禹认为此计可行。
隔一日,刘松山、张诗日率湘军来攻上蔡。捻军抵挡一阵,弃城而逃。刘松山出城追击,张宗禹边打边撤,将刘松山引到了沙河边。此时,牛宏升率万骑大至,断了老湘营的后路。张宗禹回身杀来,刘松山命令刘锦棠迎战张宗禹,自己来战牛宏升。沙河西岸,两军展开一场血战。
刘锦棠年少,跟随叔父刘松山打仗,深得叔父喜爱,此时开口问道:“老湘营要是打不过捻匪咋办?”
刘松山激励他说:“张宗禹起兵时,年纪跟你差不多。自古英雄出少年,打仗时怎么老是想到失败?捻匪实力跟我军差不多,狭路相逢勇者胜,只要双方人数差不多,你就要抱着必胜的信心。如果捻匪的实力是你的十倍,就抱着必死的信心。”
刘锦棠是老湘营的少年才俊,机警果断,敢于任事,善于用兵,艺高胆大,在雉河集与张宗禹交过手。
张宗禹在捻军是出了名的悍将,勇冠三军,没把这位比自己小七八岁的少年看在眼里。刘锦棠一杆长枪在手,左钩右掠,上护其身,下护其马,两人阵前大战一百个回合也不见胜负,捻军围着他缠斗,却奈何不得。刘松山挺着一条大枪直战到太阳落山,双方不分胜负,天黑收兵。正是:
来时无影去时风,捻骑每战总不同。
僧王命丧高楼寨,曾侯挥师泰山东。
不知两人战果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