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湘军(全六册)

第六回 省三收拾陈国瑞 涤帅认祖宗圣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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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官兵已将黄河各个渡口全部封死,捻军在沙土集齐聚,然后挥师南下,进攻蒙城,安徽布政使英翰防守雉河集,捻军将其团团围住。

刘铭传在济宁接到南援英翰军令,率铭字营前往雉河集,还未出发,捻军已解围。张宗禹、牛宏升率军前往豫西,辗转南阳、襄阳,赖文光、任化邦则率军千里跃进大别山,进入麻城、黄安。曾国藩坐船到临淮,一路上与赵烈文商量对策。

“涤帅,对付捻军,要采取诱降、镇压两种手段。”赵烈文不假思索地说。

“此话如何解释?”曾国藩拈了一下胡须,笑吟吟地看了一下赵烈文。

“捻匪行踪不定,但他们在外边飘忽一段时间后,必然会回老家一趟。皖北一带圩民与捻匪渊源较深,官兵路过圩寨,圩民连寨门都不打开,就算是县官到了,他们也不开门迎接。而捻匪经过圩寨,他们大开寨门,争相纳入。依卑职来看,必须用自己的人来做圩长,如此一来,可以割断捻匪与百姓的联系,让捻匪失去根据地。”赵烈文说出自己的看法。

“我看可以。”曾国藩说,“在镇压捻匪的同时实行查圩政策,让他们有家不能回,成为真正的流寇。”

曾国藩到达临淮,马上成立清圩队,派薛福成专门负责此事。三省各县团练协助清圩队实行清圩政策,与圩民约法三章:

一是圩寨要对捻匪坚壁清野,断粮断水断路,不与捻匪发生任何往来;二是圩长重新清查户口,只要是不与捻匪发生联系,都发良民证,没有凭证的可以随意捕杀;

三是五家联保,一人通捻,五家同罪。

湘军对敢于反抗的老百姓进行捕杀,对敢于反抗的圩寨则实行血腥镇压。蒙城查圩委员朱品藻杀人如麻,亳州、阜阳紧跟其后,济宁、嘉祥、巨野、金乡等地纷纷效仿。

圩长不论从前做过什么,从同治四年六月一日起,只要与朝廷保持一致,即可既往不咎。

有些圩长不听,曾国藩则派兵清剿,更换圩长。圩长也要五圩联保,一个圩长通捻,其他五位圩长连坐。如此一来,圩民再也不敢跟捻军有什么联系了。

临淮清圩工作初见成效,曾国藩坐镇徐州,将原驻东阿张秋黄河渡口的潘鼎新调到济宁,援助济宁的僧格林沁残部。陈国瑞调往清江浦,将驻济宁城北长沟集的刘铭传调往周口,刘松山驻防临淮,张树声、周盛波驻徐州,李昭庆负责筹建骑兵,与鲍超两军充当预备队,以徐州、济宁、周口、临淮四镇为中心,同时辐射兖州、沂州、曹州、陈州、徐州、凤阳、颍州、泗州、淮安、海州等地。

几个月以来,湘军不断与捻军交战,虽无胜仗可言,却扭转了清军一路紧追,被动挨打的局面。

曾国藩奉命剿捻并整顿僧王残部,陈国瑞也在被审查的名单上,他是曹州兵败后唯一没有受到处罚的将领。

同治五年闰五月十九日,刘铭传破了长沟集,居扎圩内,陈国瑞率军从嘉祥回济宁,他发现刘铭传不打招呼就进入了他管辖的地盘。

一山难容二虎,陈国瑞以护理钦差关防大印为由,传令刘铭传前来拜见,并带一百杆洋枪作为见面礼。

淮军自从进入上海以后,其装备比其他各军都要好得多,每个士兵都持有一杆洋枪,枪杆闪着蓝幽幽的光芒。对铭字营的洋枪,陈国瑞垂涎不已。

刘铭传是什么人?大家都知道,他岂能接受陈国瑞的摆布?刘铭传一听这话非常恼火,放出话来,说让陈国瑞这个败军之将前去见他还差不多。

陈国瑞听后气不打一处来,决定教训刘铭传。

这天亲兵来报,说刘铭传带着一队人马进山打猎去了。陈国瑞一听,点了一营人马袭击长沟集,打死铭字营几十名兄弟,抢走了三百多条新式洋枪。

刘铭传回营后,见军营一片狼藉,知道是陈国瑞所为,气得七窍生烟,吹起号角,挑选两营人马,连夜攻进济宁。刘铭传是淮军第一悍将,一向被李鸿章娇宠,傲气十足。僧格林沁没死,刘铭传还对陈国瑞忌惮三分,如今僧王已死,刘铭传怎么还会买陈国瑞的账,受其驱使,任其欺压?

陈国瑞号称能战,但遇上刘铭传也只有被动挨打的分。其部下的长矛、弓箭根本不是铭字营洋枪、洋炮的对手,不到半个时辰,铭字营就突入济宁城内,陈国瑞人马伤亡过半,他本人也做了俘虏。刘铭传夺回三百多杆洋枪,将陈国瑞押到长沟集。

陈国瑞被刘铭传带回,问:“今日战败,服不服?”

陈国瑞嘴巴也硬,泰然自若地摆了一下袍角说道:“老子就是不服。”

刘铭传奸笑着说:“不服气是吧?先饿上三天再说。”

陈国瑞披枷戴锁,被关在一座空楼中。每天只有一碗稀饭,半瓢冷水。

刘铭传又将陈国瑞不法之事写成公文送给曾国藩,控告陈国瑞。

陈国瑞平常娇纵惯了,天天喝酒吃肉,连饿三天以后,实在受不了,只好向刘铭传低头认罪,请求刘铭传放他一马。刘铭传让他签字画押,才将陈国瑞放回。

陈国瑞几时受过这种鸟气,回营后休养数日,便前往徐州向曾国藩告状。

听完陈国瑞哭诉,曾国藩拖长了音调问:“陈将军,铭字营与贵部械斗,我已知晓。刘铭传那边我已派人严责,已令该部离开济宁,并将该部调到河南周口驻防,你还有什么意见?”

“处理太轻,他打死了我两三百兄弟,仅仅调防,没有任何处分,我不服。”陈国瑞说完把头扭向一边,鼻孔朝天。

见陈国瑞不服气,曾国藩睨了他一眼,问道:“那好,此次械斗是你挑起的,你说说,你自己将受何种处分?”

陈国瑞一时语塞,低头不吭声了。曾国藩提高了音调说:“陈国瑞,本帅驻防安庆时就听到不少人在议论你,说你是长毛悍将,被黄总兵收养后改姓黄。后来你又背叛黄总兵,与李世忠在青州火拼,还杀了人家两个记名提督,可有此事?”

陈国瑞分辩道:“这纯粹是别人泼我脏水,污我清白。”

“在正阳关,你抢了李显安几万包淮盐;在汜水关,你抢了商人粮船,湘军前来制止,你与湘军开战;在泗州时,你追打同知张光第,逼他躲在床底下不敢出来;在高邮,你率部将抢劫衙门官眷,不少家属翻墙逃出,直到知州出来磕头求饶,你才罢手,这些事情都是你干的吧?”曾国藩早就找好了证据,当场质问。

“我军无粮无饷,士兵揭不开锅了。”陈国瑞狡辩道。

“朝廷给你的军饷呢?身为将领,不知道保护百姓,却去欺凌州县,勒索财物,有本事到捻匪那里去抢,何必去抢自己人。”曾国藩口气严厉。

陈国瑞的伤疤被揭去一层又一层,恼羞成怒,目光凶狠地骂道:“是什么人在告我刁状,老子剁了他。”

“大胆。”曾国藩拍了一下桌子,陈国瑞吓了一跳,“你敢在本帅面前称老子,看来你劣根未除,难怪当年袁大帅要将你斩首示众。”

陈国瑞额头冒汗,在曾国藩面前坐立不安,心想早知道曾剃头这么难对付,还不如不来告状。

僧格林沁喜怒无常,杀人如麻,部下稍有过失,不是被责骂,就是被鞭笞,陈国瑞却不怕。有一次僧王无故用马鞭当众抽他,他跪在地上一声不吭。僧王打完了又来回骂,骂到狠处,突然拔出匕首。众人大惊失色,都以为僧王会一刀捅了陈国瑞,哪知僧王大踏步走到桌子前,用刀撸了一块熟牛肉,递给陈国瑞。陈国瑞用嘴巴接住,僧王大笑,又递给他一碗酒,陈国瑞一口气喝完,跟着僧王一起大笑。众人都佩服陈国瑞有胆量。想不到眼前这位曾大帅手无缚鸡之力,却如此难以对付。

“陈将军。”见陈国瑞蒙了似的怔在那里,曾国藩莞尔一笑,换了一种语气说道,“以本帅看来,你也不是一无是处。在冯官屯、雉河集、清江浦等地,你以寡击众,以少胜多,你不贪财,不好色,这些良将的品质,在你身上都可以看到。漕运总督吴棠,安徽布政使英翰,山东按察使丁宝桢都说你忠肝义胆,勇冠三军,高楼寨一仗,你忠心救主,虽败犹荣。”

陈国瑞听到夸奖,心里大为受用,说:“大帅明镜高悬。”

陈国瑞用衣袖擦去头上的汗珠,曾国藩倒上一杯凉茶递过来,陈国瑞接过去一口喝干。

曾国藩又倒了一杯,走过来对陈国瑞说:“作为大将,应以关公、岳武穆为榜样,忠君护国,爱民如子,让百姓景仰,后世传颂,才是为将之道。”曾国藩给陈国瑞讲道理。

“卑职明白了,回去以后卑职一定改。”陈国瑞拍着胸脯,赌咒发誓说。

“怎么改?”

“还没想好。”

“本帅跟你约法三章。”曾国藩说,“一不扰民,二不私斗,三不拒绝执行军令,这三条希望陈将军牢记在心,并认真执行。大丈夫言而有信,有错能改,既往不咎,若一味执迷不悟,本帅将追究以前过失,数罪并罚。”

“是。”陈国瑞站在那里,头也不敢抬,眼睛瞄着砖缝儿说道,“卑职谨记大帅三条规矩。”

曾国藩斟字酌句抑扬顿挫地说:“官吏不爱护老百姓是民蠹,军队不爱护老百姓是民贼,本帅带兵十几年,深深地体味到爱民之道必先顾惜州县。拿一个家庭来比喻,皇上如父母,统兵大将如管事的长子,老百姓如同幼子,州县父母官好比仆媪,若每天对仆媪非打即骂,何以保护小孩?何以慰藉父母?隋朝丞相杨素,百胜之将,是出将入相的人物,他残杀军士,祸害百姓,千夫所指,最后众叛亲离,身首异处。”

陈国瑞被曾国藩说得一愣一愣的,又不敢反驳,只得磕头答应说:“谨记大帅之言。”

“好,你且回去,十天后队伍开拔,离开济宁,到清江浦等候本帅军令。”曾国藩又临时交代。

陈国瑞回营以后,心情好了一些,吩咐部下做好离开济宁的准备。不料铭字营离开长沟集,故意绕道济宁城鸣枪放炮,故意撩拨。

陈国瑞坐不住了,又想上前争执,仔细一想,自己斗不过淮军,还是忍一忍为好。部将见陈国瑞如此害怕刘铭传,一齐起哄。陈国瑞索性待在济宁,哪也不去,又写信给曾国藩哭诉,说铭字营无礼。

曾国藩在陈国瑞的信上批了数千字,历数其是非功过,如果约法三章还不能生效,就追究其不顾主帅,只身逃脱之罪。陈国瑞以为曾国藩不过是吓唬他一下,并不在意。

“大人,陈国瑞如此冥顽不化,仗着护理钦差官印,若不参他,这匹烈马难以驯服。”赵烈文缓缓地说。

“好,就依惠甫所言上奏。”曾国藩点头同意。

不久,朝廷谕旨下来,撤销陈国瑞帮办军务职务,禠去黄马褂,暂留浙江处州总兵实职,戴罪立功,仍在曾国藩营前效力,以观后效。当赵烈文在济宁当众宣旨时,陈国瑞傻眼了,马上认错,乖乖听令,收拾家伙前往清江浦。从此以后,陈国瑞老老实实,不敢说半个不字。

曾国藩降伏陈国瑞,僧王残部将领色尔固善、讷穆锦、温德勒克西等不敢放肆,气焰全无。曾国藩见这三人善于骑射,将他们拨给李昭庆。李昭庆从僧王的余部蒙古骑兵里面挑选一千八百人,组成三个骑兵营,由上述三人充任营官。后来李昭庆四处买马,又将骑兵扩至九千人。

捻军人数有七八万,其中骑兵两万人,兵力跟湘军差不多,但是骑兵实力远远超过湘军。朝廷任命曾国藩节制五省军务,曾国藩决定增加周口为军事重镇,派色尔固善的骑兵营与张树珊的树字营二营进驻周口,以刘铭传为机动,鲍超到豫南、鄂北剿捻,刘秉璋到徐州襄办军务。此时,湘军兵力已增至七万。

眼看重点布防和骑兵追击都没有效果,曾国藩经过仔细研究后发现捻匪从来不攻占城市,也不坚守阵地,以快速行军来打击敌人。当敌人尾随追赶、疲于奔命的时候,捻军出其不意地对敌人进行包围歼灭,僧格林沁就是这样被消灭的。

刘铭传前来徐州大营献防河之策,刚坐定,便急不可耐地说:“大帅,捻匪速度快,行疾如风,我军怎么也追不上,何不利用河道限制捻匪,将他们包围在一定的区域里面活动,利用自然地形设置防线。”

“省三,你将情况说得详细一点。”曾国藩将身子前倾,示意他讲下去。

“捻军以前的作战区域是黄河以南,沙河、淮河以北,贾鲁河以东,运河以西区域,我建议将捻军赶到沙河以南加以围剿。”刘铭传一口气说完,顺手端起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重新坐下。

曾国藩明白了,刘铭传在采取“画河圈地”的办法,也就是利用山川河流等自然地形,设立防线,限制捻军的活动范围,然后慢慢缩紧,使捻军在一个狭小的地区内活动,无法发挥他们的强项。

曾国藩认为有理,开始部署运河、黄河防守,召直隶总督刘长佑,原山东巡抚阎敬铭,漕运总督吴棠一起布防,并传令:以微山湖为中心,微山湖以北至济宁长沟集由潘鼎新防守,长沟集至黄河南岸由山东绿营团练防守,以南八闸至宿迁由刘秉璋防守,宿迁以南由漕运总督吴棠防守,运河防线,水浅的地方挖壕修墙,修木栅栏,使骑兵无法通过;以山东范县豆腐店为界,以西东明、长垣由刘长佑防守,以东张秋、东阿由阎敬铭防守。

两条防线如两条铁链,限制了捻军骑兵。赖文光长期徘徊在山东单县,几次强渡运河都没有得手。捻军调整策略,不再东渡运河,而是率兵南下。

却说张宗禹行军速度很快,此时已渡过沙河,南下以后又进入豫西,赖文光准备渡过淮河。曾国藩急调鲍超、刘松山、张诗日、刘秉璋、杨鼎新防守贾鲁河、沙河,计划将捻军逼至鄂东大别山一带消灭。

赖文光已洞察曾国藩的作战意图,不再南渡淮河,而是往西渡过贾鲁河,准备到豫西与张宗禹会合。

曾国藩花了很大力气,好不容易将捻军困在山东单县,见捻军要逃,急调铭字营、树字营、鼎字营齐聚沙河,自己也从济宁赶到周口。

周口以下,沙河、淮河水系相连,由黄翼升水师防守;周口以上至贾鲁河,由刘松山、张诗日防守;贾鲁河至朱仙镇由刘秉璋、潘鼎新防守;朱仙镇至黄河七十里无水路,由河南巡抚李鹤年挖壕设栅,防止捻军往东突围。

同治五年七月,张宗禹在河南西华、上蔡与刘松山、张诗日遭遇,这是捻军与湘军打得最激烈的一仗,七天时间双方连战七场,张宗禹以步骑对付老湘营的长枪,捻军死伤六千人马,兀自死战不退。

赖文光闻讯,令牛宏升率先渡过贾鲁河,却被刘秉璋、潘鼎新率军拦住,无法与张宗禹会合。张宗禹孤军奋战,最后撤离上蔡、西华,前往许昌。此时,赖文光、任化邦赶到禹州,牛宏升也到了许昌,四支人马重新会合,迅速北上,直指开封。

河南巡抚李鹤年闻讯大惊,马上回到开封布防,朱仙镇一带空虚。

任化邦认为时机到了,对赖文光说:“捻军东进道路被封死,往北、往西是黄河故道,二百里沙渍非常难行,往南被树字营、盛字营守住,冲不出去,怎么办?”

赖文光早就想好了突围方案,摊开军事地图对大家说:“大军西进,突破惠继河防线,出睢县、通许、尉氏攻打开封,豫军必然回防。我军到朱仙镇以后,不再北进,经陈留、兰考进入山东。”任化邦点头答应。

河南巡抚李鹤年接到捻军已打到尉氏的消息,惊慌失措,准备弃城而逃。有人提醒说:“朝廷祖制,巡抚丢了省城便是死罪。”

李鹤年吓了一跳,马上改变主意,调大军回防。一群文武官员也知道防守开封的重要性,陆续回防。

任、赖到了朱仙镇,赖文光召开军事会议,对大家说:“将士们,当年岳飞打到朱仙镇的时候说‘直捣黄龙府,与诸君痛饮’;我们打到朱仙镇,往北四十里是河南省城开封,往东六十里是一望无际沙渍地。但过了兰考,前面就是山东。大家说一说,是北攻开封,还是挺进山东?”

捻军将士高呼:“挺进山东!回家!”

“好。”赖文光手一挥,目光坚定地说道,“我等的就是这句话,开封守军知道我军到了朱仙镇,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正在张网以待。我军虽然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但是用不着去触这个霉头。还是东走,回山东老家休养生息。”

众捻军一听,群情激扬,纷纷请战,要求打回老家。

“好!”赖文光一锤定音,“今夜三更,大军出发,沿黄河故道东进,回山东老家去。”捻军将士闻言,无不雀跃。

同治五年八月十六日,月明如昼,捻军突然离开朱仙镇,在朱仙镇以北,开封城南十里地界向东越过漫漫黄沙,绝尘而去。曾国藩的防守计划化为泡影,前功尽弃。

捻军一路往东,越过数百里沙渍地后,出现在郓城、巨野一带。赖文光驻沙土集,任化邦驻武安集,相隔二十里,东西遥相呼应。

河南巡抚李鹤年的开封防线丝毫未起作用。

曾国荃诘责道:“雪樵调度无方,任由捻匪在河南境内来往纵横。”

李鹤年不服,辩解说:“开封以南六十里都是黄沙,连土墙都无法修筑,豫军都是步军,与捻匪的骑兵在沙渍地作战,这仗怎么打?我总不能平白无故地拿将士性命去送死吧?九帅能作战,今后有的是机会,剿捻之功就由九帅去拔头筹。”

李鹤年一顿抢白,将曾国荃气得跳了起来,说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捻军喜欢在平原作战,平原地带便于骑兵肆意驰骋,刘铭传、张树珊等都与捻军打过仗,只要听到锣声,捻军战士便不再战,跟着军旗全部消失。湘、淮骑兵追不上,也不敢追,怕中捻军奸计。

这天,曾国藩在济宁大营办公,荆七来报说:“大人,门外有一位读书人,名叫曾广蒲,自称是大人本家,从嘉祥来拜。”

“快快有请!”曾国藩放下手中的公文,吩咐道。

曾国藩知道曾氏的祖庙在嘉祥,曾氏祖先曾子与孟子、颜回一起配享圣庙,曾子与孔子属于一个派行,孔子家到衍圣公文字辈已经有七十二代了。按理说,曾家香火未绝,应该也是广字辈。曾国藩以前实力不够,想来看一看,却未能如愿,这次到山东督剿捻,恰得其便,故而一到济宁,即派人去找嘉祥县令程绳武,由程县令出面,请曾子第七十二代宗圣公来见。

嘉祥宗圣曾广蒲,字伯仕,是一个老秀才,闻知县大人有请,来到县衙问其故。程县令说:“湘军大帅曾国藩大人有令,请你去见他便是,已经准备好官轿,三天以后前往济宁。”

曾广蒲回家将此事跟族人一说,族人们七嘴八舌传开了,他们纷纷给曾广蒲出主意说:“宗圣公此次去济宁,如果能将曾家这个大官请到嘉祥看一下,给宗圣庙捎几万两银子,宗圣公便是嘉祥曾氏家族的大功臣。”

曾广蒲认为有理。三天以后,他带上族谱,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坐上官轿来到济宁湘军辕门。亲兵通报以后,曾国藩亲自出门迎接,刚到门口,只见门口十几步远的地方跪着一个老汉,口称山东嘉祥县宗圣曾广蒲拜见中堂曾国藩大人。

曾国藩快步走了过去,将那老汉扶起,只见他面黄肌瘦,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灰色布袍,说:“宗圣公得罪了,涤生一直想去嘉祥拜谒曾家祖庙,奈何军务繁忙,又怕惊扰地方,故请宗圣公来叙。打扰了,快请屋里说话。”

进得屋内,曾国藩请曾广蒲在一把太师椅上面坐下,又亲自泡了一杯孔府茶。曾广蒲激动得直打哆嗦,双手接了。

“广蒲先生,到这里就是到了自己家,不要客气。”曾国藩说,“涤生自幼熟读四书五经,对先祖曾子是佩服得很。”

说到曾子,曾广蒲的话匣子打开了,问:“回大帅,先祖曾子有哪些地方值得大人佩服?”

“曾子是大成至圣贤师孔子的大弟子,先祖之学经过两千多年而不衰,是读书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基础,其影响深远,后世几乎没几个人能与他相比,我焉能不服!”

曾广蒲不再拘谨,壮着胆子问:“中堂是什么辈分,在下知道以后才好称呼?”

“传字辈,派名曾传豫,从第一代宗圣公算起,已传到了第七十一代了。”曾国藩缓缓地说。

“哟,原来是叔父大人,大人高我一辈,兴传广招宪祥。”曾广蒲数着指头说。

“嘉祥曾家最晚一辈到哪一辈了?”曾国藩反问了一句。

“宪字辈,曲阜孔氏衍圣公已经到了祥字辈了,邹县孟氏亚圣公是广字辈,曾家与孟家一样,七十二代大致相同。”曾广蒲对山东大姓派行比较清楚,又问曾国藩,“山东曾氏族人曾据,汉末时封关内侯,后来南迁江西吉安,叔父这一支与曾据公是否有关系?”

“有,”曾国藩说,“据公到吉安吉阳以后,传到曾氏第四十二代孟鲁公,由江西吉安迁到湖南茶陵,第四十六代由茶陵传到衡阳唐福,第六十二代孟学公迁到衡山白果,第六十七代元吉公为始祖,历经辅臣、竟希、星冈、竹亭,到我这一辈刚好是第七十一代。我兄弟五人,姐妹四人。”

“哦,据公这一支南迁,线路大致清楚了。一千八百多年,四十五代,历经两省三府五县,将来有机会,南方五县曾氏族谱联谱,对于曾氏家族来讲,也是一件大好事。”曾广蒲说完,将嘉祥曾氏族谱拿出来呈给曾国藩。

曾国藩很有兴趣,仔细看了看,原来曾氏家族可上溯到轩辕黄帝、大禹。此时曾广蒲完全放开了,不再局促,说:“叔父到了济宁,离曾家祖庙只有四十八里,为何不去看一看?也让宗圣公的后人看看我们曾家出了一个大官。”

曾国藩推辞道:“军务繁忙,只怕一时走不开。”

曾广蒲急了,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说道:“朝廷倚大人为长城,百姓倚大人为父母。如今父母回到家门口,哪有不进屋的道理?叔父到曾氏宗庙,也好接接地气,倘若得到祖宗保佑,这捻匪说不定一下子就被消灭了。”

曾国藩一听有理,他在最艰难的时候,经常想起祖父,他那坚毅的性格,永不服输的精神,关键时刻挺得住。于是他不再犹豫,对曾广蒲说:“我将军务安排一下,你在济宁玩两天,三天以后再一起去嘉祥。”

曾广蒲欢天喜地,连连答应。

从济宁往西,经过运河,前方四十八里便是嘉祥。

曾国藩在曾广蒲的引路下,带一队亲兵,坐着轿子直奔嘉祥。刚到嘉祥地界,知县程绳武已率一班衙役前来迎接。

曾国藩掀开轿帘,吩咐道:“先到嘉祥书院去看看。”

程绳武答应了。嘉祥书院设在文庙内,只有三间破房子,得知曾国藩要视察书院,山长已将学生全部放假了。

书院山长曾兴礼比曾国藩长一辈,是一个老秀才,五次考举人不中,又是曾家后代,历任县令都聘他做嘉祥书院山长。曾国藩按族礼拜见长辈,慌得他跪地磕头。

曾国藩在书院坐定,嘉祥曾氏家族的头面人物都来拜见。程知县在书院备了酒宴,曾国藩不喜欢热闹,认为越简单越好。他在程知县、曾广蒲、曾兴礼等人的陪同下,吃完便饭,闲谈一会,便起去拜谒宗圣庙。

宗圣庙离书院不远,比较破旧,此时,庙外已是人山人海,吵吵闹闹,来的大多是曾氏族人,他们都是赶来看一看这位毅勇侯——官至两江总督的本家。曾国藩依古礼进谒了宗圣庙,又到嘉祥城外四十里的南武山,拜谒了曾参墓。

曾国藩回到嘉祥,对宗圣庙、曾参墓的破旧和无人看守感到痛心,他说道:“嘉祥的曾氏族人不少,条件也比邹县强,亚圣庙却比曾圣庙修得好多了。家庙不修,祖宗不祭,曾家还会有什么凝聚力?一个人单凭一己之力,没有家人支持,很难出人头地,更别指望后代英才辈出了。”

曾广蒲本想找曾国藩募捐几万两银子,不想招来中堂大人的一顿指责,站在一旁惴惴不安,也不知说什么好。

“也不能完全责怪你。”曾国藩说,“你还是尽了力的。我虽然贵为一品,官至两江总督,每年有上百万两银子从我手中经过,拨给你一两万两银子也不多。只是这些钱都是军饷,我不能挪用军饷。但是也不能对老祖宗没有什么表示,我自愿捐出一个月的俸禄,一套一品官服给宗圣庙、嘉祥书院,你拿去买一点地,找几个人管好庙宇和墓地,为曾家多培养几个秀才。”

曾广蒲开始时大失所望,后来知道曾国藩非常清廉,也就同意了。临走时,曾国藩又取出四十两银子给曾广蒲,劝慰他说:“柏壮,银子不多,你拿去买两套好一点的衣裳,将来代表曾家出来办事,体面一些。人靠衣装马靠鞍,太寒酸了也不行!”

曾广蒲接了银子,千恩万谢。

曾国藩跟嘉祥曾氏联谱后,按照皇上御赐的辈分,给曾纪泽的儿子取名曾广铨,老四曾国潢的儿子取名曾广文、曾广福,从此湘乡荷叶塘曾氏家族的族谱辈分,与孔孟颜曾四大家族联系在一起了。

且说曾国藩从周口起程回徐州,因为在徐州治军,难以兼顾地方,请求辞去两江总督职务,朝廷同意。

朝廷又想让李鸿章率军剿捻,让漕运总督吴棠接任两江总督,丁日昌任江苏巡抚,李宗曦任漕运总督。

吴棠何许人也,能有这么大的能耐,一下子挤走两位湘、淮大帅?

吴棠,字仲宣,安徽明光人,以举人大挑一等授江苏清河县令。道光年间,湖南道员刘某谢世,丧船抵达清河县,吴棠获知,派人送上三百两银子。仆役搞错了,将银子送到安徽皖南道惠征的丧船上,惠征的两个女儿扶柩还乡,船停清河码头,川资不够,非常困顿。吴棠知道以后,将错就错,做了个顺水人情,还去祭拜惠征。两个少女感激万分,后来姐姐入宫,成为咸丰皇帝的懿贵妃,也就是慈禧太后。从此以后,吴棠官运亨通,几年时间数次被破格提拔。

吴棠出任漕运总督时,驻扎安徽中部,他整天无所事事,当然没有战功可言,跟湘、淮人马也没有什么冲突。

这个消息对于曾、李来讲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如果湘、淮人马征战,必然依靠两江粮饷支援,吴棠虽然长期在安徽做官,却不是湘军一脉,怎么可能为曾、李办事?

朝廷有过墙计,曾国藩有老主意,对于朝廷釜底抽薪的阴谋,看得清清楚楚。他决定让朝廷计划胎死腹中,故而他在奏折上不提吴棠如何,专从李鸿章身上做文章,奏折说丁日昌因出任江苏知县时被革职,三年时间官复原职,出任府道官员,然后做到两淮盐运使。只是他资历太浅,上海涉外事情较多,洋人诡计多端,不是京中大员根本不是洋人对手,实难担负江苏巡抚重任;李宗曦在咸丰九年还是安庆知府,当年以候补道留在两江,今年才署任两淮盐运使,一年三迁已是快速提拔了。两人资历又浅,提拔太快,极易遭到弹劾,祸及举荐大臣。朝廷征求臣个人意见,让臣与李少荃、吴仲宣两人商量,臣认为密保都不敢,商量就是将此事公开了,因此我不与李、吴商议,而是直抒胸臆,请朝廷定夺。

曾国藩这番话,让朝廷无懈可击。既然李鸿章不同意去陕西、河南,丁日昌、李宗曦就不必升官,吴棠也就无法担任两江总督。

慈禧本以为曾国藩会推让一番,对吴棠有一番评价,哪知道他竟然不提吴棠两个字,理由说得头头是道,慈禧无可奈何,只得另想办法。

曾国藩回到济宁没多久,就接到儿子曾纪泽的来信,说他已到襄阳跟九叔在一起。九叔整天厉兵秣马,准备与捻军开仗,同时附上自己替九叔写的奏折,说九叔已经弹劾了官文。

曾国藩看完信大吃一惊,急招赵烈文前来商量对策。正是:

长沟夺枪世称奇,两强相斗正逢时。

嘉祥今日寻宗主,不负曾侯托所知。

不知曾国荃为何弹劾官文,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