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同治八年夏,曾国藩在保定对练军体制进行了三项改革:
一是采用湘军管理方法,兵权、人事权等高度统一,下级军官无条件服从上级军官管理,朝廷不能够遥控练军;二是练军不能带有绿营习气,士卒要艰苦朴素,吃苦耐劳;三是彻底割断练军与绿营的一切联系,练军不再世袭,不再有兵籍底饷。
朝廷支持曾国藩组建练军,但是过了没多久,朝廷又改变主意,害怕练军被训练成一支新湘军,成为曾国藩的私人武装,于是取消了对练军改革的支持。不管怎么样,练军毕竟首开新式军队先河,各省纷纷效仿,兵权在悄悄发生变化,中央集权变成了地方割据。
三个月以后,赵烈文到达保定,曾、赵两人彻夜长谈。
曾国藩绾了一下袖口,端坐在太师椅上,悲切地说:“河北永定河一带,天晴则旱灾,下雨则水灾,诸事棘手,我已经是一筹莫展了。”
赵烈文安慰他说:“爵相不要太忧虑,万事开头难,事情要一件一件来办,不可以操之过急。”
曾国藩皱着眉头说:“能不急么,在直隶总督任上总得有所作为吧?军事方面,我已经调彭楚汉率领一批长江水师将领来河北训练水师;教育方面,已经调张裕钊到莲池书院担任山长,教化一方;民生方面,因为永定河工程太大,又缺银子,恐怕一时修不好。最让我失望的是,朝中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力挽狂澜,中兴大清。”
“此话怎讲?”赵烈文估计曾国藩此次进京必然遇到了不愉快的事情。
曾国藩朝赵烈文瞥了一眼,缓缓地说:“两位太后才具平常,召我觐见的时候,家长里短的东扯一句,西扯一句。”
赵烈文评价慈禧说:“西太后能让无数须眉折腰,会识人、用人。江河日下的大清王朝在她的手上摇摇欲坠而不倒,苟延残喘几十年没有问题。”
曾国藩听后,眉头舒展。
赵烈文见他高兴,又说道:“世界潮流,浩浩****,大清这艘破船,以慈禧个人的能力,只能让它保持平衡,无法掌控它的行驶方向,更谈不上远见,因此大清的结局由此可知。”
曾国藩叹了一口气,离开座位,边走边说:“直隶吏治已坏,官员依靠征徭役过日子,老百姓经常打官司,还藐视公堂,但是这些都不足为患。令人失望的是,朝廷没有一个人可以力挽狂澜,解生民于水火。军政大权都掌握在军机处,恭亲王奕訢、军机大臣文祥、宝鋆等几个人手上的权力最大。恭亲王没有主见,又太年轻,举棋不定,不能够独立办事,在朝中立足艰难,中枢地位并不稳固,难以威慑朝中文武百官。不少朝廷大臣认为,恭亲王有大智慧,我却不这么看,我看他只有一些小计谋、巧智慧;文祥为人正派,但是目光短浅,能力有限,也不知道招几个幕僚帮助自己,没有人能够为他出谋划策;宝鋆机灵,稳重不足,所办的事情没有几件让人满意,因此非议较多;有气节操行的只有倭仁一个人而已,倭仁跟我一起师从唐镜海先生,我对他比较了解,但此人见识不广,这一点我早就知道,倭大学士长期担任京官,没有地方行政经验,独木难支。沈桂芬、李鸿藻、文庆、崇伦、奕山、景寿等人皆碌碌无为,军政大权掌握在此等平庸之辈手上,朝廷大事的确让人担忧,国家还有什么希望?”
赵烈文有点纳闷,问道:“中堂大人判断恭亲王没有大智慧,何以见得?”
曾国藩眉棱耸了一下,说道:“滕子京在岳阳做太守,修建岳阳楼的时候不动官府一分钱,也不给老百姓搞摊派。但钱从何来?司马光说他动用的是民间借款。滕子京倡议凡是民间久欠不还的债务,可以捐给官府,官府按照出资多少上功德碑,千古留名。债权方债务方都认为是一件好事,自己还了良心债不说,还可以给子孙带来福根,纷纷捐款。滕子京这一招还真管用,民间源源不断地捐款。只有他才有权开支,开支多少一个人说了算,也不记账,滕子京自己赚了钱,老百姓还不说他贪,大家都记得他倡议修岳阳楼的事情。这就是投机取巧,天道忌巧啊!”
赵烈文赞道:“还是大帅博闻强记,这则故事我却不知道。”
曾国藩并没有停住脚步,捋了捋胡须,继续说道:“不光你不知道,有很多人都不清楚,我是偶尔翻阅司马光的《涑水记闻》才知道的。恭亲王的地位高权力大,做事一如滕子京。记得我在京考取翰林以后,劳崇光外放地方州县,走的时候向我的恩帅穆相讨教,新官上任如何烧好三把火。穆相给他讲了一则发生在乾隆朝的故事。左副都御史赵大鲸的学生永贵外放浙江巡抚,赵大鲸问:‘新官上任第一批火应该怎么烧?’永贵回答:‘严惩贪官污吏。’赵大鲸摇摇头,永贵求解,赵说:‘大清官官相护,自上而下形成了一张牢不可破的大网,谁去触动都是引火烧身,吃力不讨好,这惩治贪官污吏就免了吧。不过去惩罚小偷效果还是不错的,小偷们一没有后台,二没有靠山,老百姓说好,官府说好,你的上司也说你好,你的政绩不就有了?’永贵大悟,说:‘若不是恩师指点,我一入宦海就得被海水淹死。’永贵拜谢而去,到了浙江,专门打击小偷小摸的行为,社会秩序很快好转,老百姓交口称赞。”
赵烈文听后,将自己的结论说出来:“通过爵相的仔细观察,爵相了解的现实情况比我想的还要糟糕,国家庶无可用之材。当今世界,竞争十分激烈,堂堂大清国,不是小小蛮夷对手,其教训便是明证。湘军虽然打败了长毛,朝廷仿佛迎来了中兴新气象,我看未必如此。”
两人一直谈到深夜才散。
这些年来,曾国藩经常头晕目眩,视力减弱,尤其是右眼视线模糊,经常看不清东西。丁日昌给他送了一颗鸡蛋大小的石头,里面装有药水,美其名曰“空青”。曾国藩试了一段时间,有一点效果。据大夫讲,得这种病是因为操劳过度,由肝病引起的,只有滋肝补肾,静心休养一段时间后,才可以慢慢恢复。可曾国藩从来闲不住,他与胡林翼是一个类型的人物。
同治九年二月,曾国藩的右眼基本看不见东西了,办公比较吃力,此时胃病又起,搞得他气血两虚,只好向朝廷请病假,在家静养。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此时,天津发生了一起教案,民间称之为“火烧望海楼”。
第二次鸦片战争以后,天主教、基督教、东正教在洋人枪炮的保护下,纷纷粉墨登场,各教派先后选了三千多名传教士到中国传教,他们在中国建教堂,搜集情报,干涉诉讼,挑拨民间矛盾等。但自马神甫事件以后,各地反洋教的浪潮此起彼伏,绵绵不断。
外国传教士在国内发展教民,教民与地方官员、士绅、老百姓等发生利益冲突,传教士总是支持和保护教民,各国领事、公使又支持传教士,故而不少教民自恃背后有洋人支持,气焰嚣张。法国人利用宗教特权,在中国开办教会、医院、仁慈堂、育婴堂等,势力由沿海向内地渗透。所到之处,挟制州县,包揽官司,欺男霸女,为所欲为。
地方官员也惹不起洋人,稍有不慎,轻则罢官,重则流放。中国人在自己的土地上遭到外国人的欺压凌辱,老百姓非常不满,不断起来反抗。贵州贵阳、四川酉阳、江西南昌、湖南湘潭相继发生教案,当地官绅士民一起驱赶传教士,但是规模和影响都不大。
同治九年春,天津滴雨未下,遭遇大旱。到了五月份,还没有降雨迹象,山东、河北不少饥民涌进天津。
海河北岸,洋人在这里建了不少房子,尤其是法国传教士修建了一座天主教堂,十分特别。教堂前面有三座塔楼,全部用的是砖木,窗户呈圆顶形状,嵌着有色玻璃,非常好看。站在楼顶上可以看见海河,天津百姓都将这座教堂称作“望海楼”。与望海楼一墙之隔的仁慈堂,每天都有小孩死亡,半个月死了三十多个。市民怀疑教堂的传教士故意杀死中国婴儿,有人看见教堂里面的工作人员将小孩尸体放在一起,装进洋货箱,晚上抬到荒郊野岭,草草安葬。
天津静海、宝砥两县经常发生小孩迷拐事件,民间又有不少儿童无缘无故失踪,搞得大家人心惶惶,一时谣言四起。民间传说这些事情都是法国天主教堂的洋人所为,洋人让教民将这些小孩带走后,在教堂里挖眼剖心,其眼睛、心脏被教堂里面的洋人拿去做了药引。一时间,天津舆论大哗。
五月六日,正是立夏节气,河东义地又有一副棺材被野狗扒出,小孩尸体四肢零碎,惨不忍睹。当地老百姓知道以后,群情激愤,到坟地察看。让人奇怪的是,不少婴儿尸体胸腹皆烂,前后有洞,肠肚外泄,死亡原因非常蹊跷。
天津套现胡同是一个难民胡同,马远扬在这里饲养了不少芦花鸡。地痞张抢、郭拐两人早就惦记着这群鸡了,一直在寻找机会去钓鸡。
这天,张、郭分别蹲在一处僻静墙角,张抢抽着旱烟,郭拐则假装晒太阳。一只母鸡走过来,郭拐将准备好的黄豆带着丝线儿抛过去,将笔帽留在手中,鸡上来吞食黄豆,等到黄豆下肚,郭拐一拽线,使劲把铜笔帽往下一推,笔帽顺线飞速而下,直奔鸡嘴,正好把鸡套住。
这一幕刚好被躺在草堆上面晒太阳的小孩马二蛋发现,他急得叫了起来。张抢见四周无人,挟起二蛋就跑。马远扬听见儿子叫唤,知道出事,招来一群人,将张、郭两人当场抓获,押送天津县衙。
天津知县刘杰亲自审问,张抢、郭拐怕受皮肉之苦,将如何钓鸡如何迷拐儿童送到仁慈堂,以及收取赏金等事情和盘托出。文书让他们签字画押,两人一一照办。
老百姓知道以后,纷纷上书要求惩治凶手。武兰珍专门做迷拐儿童的勾当,此时还不知道缩手,他走街串巷,吆喝叫卖,引诱小孩们前来吃糖。
武兰珍迷拐小孩,被群众当场捉住,送往天津县衙。
刘知县公开审讯,武兰珍供称自己受到教民王三指使,迷拐一人,得到五两银子。消息传出,群情激愤,不少市民在水火会头目徐汉龙带领下,聚会天津府衙门口,要求知府张光藻去望海楼教堂抓王三归案。张光藻担心事情闹大,去找天津道台周家勋出面周旋。
王三知道武兰珍被抓,非常害怕,躲进天津法国领事馆,不敢出来。
次日,周家勋拿着武兰珍的供词以及受害家属的状子,到领事馆找到领事丰大业,要求引渡王三。
丰大业声称法国领事馆根本没有王三这个人,态度及其粗暴,还蛮横不讲理。
周家勋派人把材料送给总理事务衙门驻天津办事署,请兵部左侍郎、天津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出面跟法国人交涉。
崇厚在天津办理洋务十几年,可谓经验丰富,他约法国天津领事丰大业到衙门对质,丰大业自然不会跟天津老百姓到衙门对质。双方约定,将对质地点放在望海楼教堂。
经过崇厚同意,天津道、府、县官员一起将武兰珍押到望海楼教堂,准备与传教士夏福音对证。天津民众知道以后,相约赶到望海楼教堂,要求与洋人对质。
九月二十二日,秋分,天津知县刘杰、知府张光藻带人到教堂察看情况,引来许多民众到教堂四周围观。教堂里面出来不少人,对围观的群众进行驱逐。双方冲突起来,绿营兵却站在一边无动于衷,引起群众不满。
传教士早已将王三藏了起来,夏福音将望海楼教堂里面的人员喊了出来,让武兰珍一一指认,武兰珍自然指认不出。教民胡启祎对着武兰珍破口大骂,引发群众骚乱。愤怒的群众将教堂包围起来,胡启祎还不满足,又将围观的群众一起带上臭骂一顿。
遭此恶骂,水火会的人早就恼火了,说要收拾胡启祎。胡启祎吓得逃进教堂,躲在里面依旧恶骂不止。众人忍不住将臭鸡蛋、烂菜叶一齐砸向教堂。
老百姓在教堂闹事,惊动了法国驻天津领事丰大业。他两次派秘书西蒙去找三口通商大臣衙门交涉,崇厚派两名随从一起去调查此事,丰大业要他们马上派兵抓人,遭到崇厚拒绝。丰大业非常生气,挥舞着双手大喊大叫:“武装分子胆敢围攻法兰西帝国教堂,大清国政府官员不管不问,这就是渎职。你们这群猪都应该严惩,我现在就去问一问崇大人。”
丰大业让崇厚的两名随从前面带路,两人磨磨叽叽,丰大业非常生气,抄起手枪,带着秘书西蒙,将两名随从的辫子倒提着,来到三口通商衙门。崇厚笑脸相迎,丰大业命令崇厚派洋枪队前去镇压闹事群众。崇厚没有同意,反而要求丰大业先放了两名随从再说。
丰大业非常恼火,他哇哇大叫道:“中国的洋枪队都是法国人帮助建立的,现在法国人有困难,中国官员凭什么不帮忙?”说完一脚踢翻桌椅,然后掏出手枪,向着崇厚连开两枪。崇厚被旁人推开,子弹擦肩而过,没有击中,这个三口通商大臣吓得钻进桌子底下不敢出来。
衙门里面传出枪声,市民以讹传讹,说中法已经开战。水火会鸣锣集众,齐聚三口通商衙门口。
丰大业又令人将通商署打砸一通,毁坏了不少器物,然后扬长而去。
狮子林浮桥上,怒气冲冲的丰大业与天津知县刘杰不期而遇。刘知县正押解犯人去教堂对质,丰大业拦住刘杰,命令他派兵到望海楼镇压闹事群众,刘知县当场予以拒绝。
丰大业拔出手枪,对着刘杰连开两枪。亲兵高升反应很快,用身体挡住子弹,倒在血泊之中。围观群众见洋人要杀天津父母官,将丰大业、西蒙两人包围起来,不准他们离开。双方对峙,情况十分危急。
浮桥旁边站着一个看热闹的二品武官,穿着狻猊补子,足蹬粉底朝靴,此时跳起来大声喊道:“两个洋鬼子还敢嚣张,大家还等什么,将他们打死去毬。”
水火会认得是浙江处州总兵陈国瑞,一齐高喊:“大伙儿上啊,有总兵官陈大人支持我们,怕什么?”
众人一哄而上,西蒙向为首群众开枪射击。老百姓忍无可忍,一齐上前群殴,将丰大业、西蒙打倒在地,丰大业、西蒙很快被踩踏致死。
水火会成员又鸣锣召集四方民众,成千上万的天津老百姓走上街头,徐汉龙高呼道:“父老兄弟们,洋人占领我们的土地,杀死我们的孩子,还朝着我们的父母官开枪。如今首犯被打死,大家一不做二不休,攻打洋人巢穴,捣毁他们的教堂,将他们赶出天津。”
愤怒的群众一齐答应,各抄家伙,一窝蜂似的朝望海楼教堂奔去。
夏福音出来制止,却被愤怒的人们踢倒在地,乱棍打死。不少人冲进教堂,将东西乱砸一通,见人就杀,修女、教民无一幸免。民众又在教堂里面将罪犯王三搜出,救出不少迷拐幼童。众人还不解恨,又放了一把火,开始焚烧望海楼教堂。
水火会推波助澜,带头冲进距望海楼不远的法国领事馆,打砸家具,扯碎旗帜,领事馆旁边的公馆、洋行也没有幸免。一时间,天津风声鹤唳,洋人吓得躲在家中闭门不出,望海楼教堂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才熄灭。
整个事件,有三十四名教堂人员被杀死,其中有两名神甫,十名修女,也误伤了一些俄、英、意、比等国的商人。
且说法国驻华公使罗淑亚接到天津领事馆被袭,领事丰大业被打死的消息,极其震怒,联合英、美、俄、德、比利时、西班牙等国公使一起向清廷提出抗议,又照会总理衙门,要求惩处天津教案涉事人员,又调三艘军舰陈兵大沽口,鸣炮示威,扬言要攻打天津,对清廷进行武力威胁。
外衅又起,清政府急调直隶总督曾国藩到天津与崇厚一起办理此案。
曾国藩从来没有办过外交,此案双方各有曲直,曾国藩接上谕处理天津教案,却不知道从何处着手。曾国藩有预感,洋人的事情不好办,教案最不好处理。这些洋人动则恃强凌弱,无事找事,望海楼事件死了这么多人,与贵州教案、江西教案虽有类似之处,但弄不好会引起战争。
朝廷有命,曾国藩只得勉为其难。因此,他在去天津之前就写好了遗嘱,然后率赵烈文、吴汝纶、薛福成等几名心腹前往天津。
彭楚汉要率兵前往,曾国藩制止他说:“我是去办案,处理外交事件,又不是去与洋人打仗,带兵干什么?”彭楚汉顿时语塞,唯唯而退。
同治九年六月十日,曾国藩奉命到达天津以后,马上对王三进行审问。仁慈堂的一百五十名小孩都是孤儿、弃婴,没有被拐情况,挖眼剖心一事也查无实据。
朝廷旨意要严办涉事官员,曾国藩将天津道员周家勋、天津知府张光藻、天津知县刘杰交部议处,调丁启睿署理天津道员,晋州知州马绳武署天津知府,萧世牛为天津知县,将武兰珍、王三开释,又传命取缔水火会,捉拿凶手。
过了十余日,法国公使罗淑亚从北京赶到天津,会见曾国藩,要求惩办天津道、府、县官员,捉拿凶手,赔偿银子若干。曾国藩表示要奏请朝廷同意以后才能够答复,罗淑亚这才放心离去。
隔一日,崇厚拿着英、法等七国公使的照会交给曾国藩,照会要求惩办天津道、府、县三级官员,否则开战。
曾国藩是堂堂的毅勇侯,岂能害怕外国人,他将崇厚送来的照会扔到一边,说道:“法国公使罗淑亚、英国公使威妥玛无理至极,大清官员犯法,自有太后、皇上处理,英、法两国要求将天津道、府、县三级官员抵命,这一条绝对不能答应。你回去告诉英、法两国公使,本大臣两天以后正式将公文送达。”
“老中堂息怒,英、法两国都是强盗,当年就是这两个强盗放火烧了大清国的圆明园,太后至今还惦记着那个园子。只有法、英两国还好办,令人愤慨的是,俄国、美国、比利时等几个国家又跟英、法串通一气,不达目的,他们誓不罢休,洋人几条军舰已经开到大沽口就是明证。”崇厚一脸无奈,给曾国藩提供了可靠消息。
闻言,曾国藩想挺也挺不起来了,挥手让崇厚退出。
对于清廷的决议,罗淑亚很不满意,决定再次到天津会晤曾国藩。
两天以后,曾国藩的公文还未送到罗淑亚手上,罗淑亚自己来了。他一改上次的谦恭,态度极为倨傲,明确提出要求天津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处州总兵陈国瑞抵命,否则,法国人决不罢休。罗淑亚又拿出一张法国海军司令官签署的最后通牒,声称十五天内如不无条件答应要求,就撤出在华法国商人,派军舰进入天津海河。
曾国藩当场拒绝,罗淑亚与曾国藩不欢而散。崇厚非常害怕,小心问道:“中堂大人,洋人要求将官员抵罪,你如果不同意,天津数十万生灵马上就会毁灭。”
“怕什么,大清国跟洋人又不是没打过仗,战败以后,本人大不了跟林则徐一样充军伊犁。百姓殴打丰大业时,陈国瑞站在桥上,为百姓助威,长了中国人志气,就算有罪,也罪不至死。”
此时,法国拿破仑三世已与普鲁士开战了,拿破仑三世命令罗淑亚尽快结束远东谈判,调海军前去普鲁士参战。罗淑亚仍然装腔作势,对曾国藩进行军事讹诈。曾国藩知道普法已经开战,依理进行反驳,又以养病为名,放张光藻、刘杰回原籍避一避风头,同时向朝廷上奏,请求另派大臣到天津一同查办此案。
弱国无外交,英、法等国凭着船坚炮利,在中国境内到处耀武扬威,朝廷已被洋人打怕了,害怕再次发生咸丰十年英法联军打进北京城的事情,诏命曾国藩、崇厚两人态度不要过于强硬,以免引发战争。
朝廷作出妥协决定,派工部尚书毛昶煕、江苏巡抚丁日昌赴天津,协同曾国藩处理此案。
丁日昌到达天津后特来面见,对曾国藩说:“大帅,中国人被外国人欺负,如果要真心图强,必须选派一批幼童到欧美等发达国家学习军事政法、机械制船等各项技术,十年后,再让他们回国报效朝廷。”
曾国藩眼中掠过一丝赞许,说道:“此言正合我意,在安庆的时候,容闳已经跟我讲过此事,你与少荃一起拟道折子上奏朝廷,马上着手处理此事。”
丁日昌回到住处加紧拟定章程,成立一个专门委员会,起用四品衔刑部候补主事、翰林院学士陈兰彬,江苏候补同知容闳为正、副委员,派人到沿海各省选拔一批聪明伶俐的小孩,派到欧美各国学习工程技术,每年三十名,四年为一个周期,分年乘船出国,十五年以后学成回国,费用由海关按年调拨。丁日昌奏折已成,给曾国藩过目,曾国藩与李鸿章联名会奏总理衙门。
奕訢向西太后上奏时说选才到欧美列国学习洋人技术,也是亘古未有之事,此举在于取人之长,补己之短,目的还是固我大清。西太后同意奕訢观点,诏命曾国藩接旨执行。
曾国藩将中国留学生事务所设于上海,陈兰彬、容闳到任后正式任职。这年夏天,留学生事务所招到一批幼童去美国,这些学生北方人极少,南方人较多,尤其是以广东人为主,多半来自容闳的故乡中山。
曾国藩强调这批学生是朝廷选派的官费留学生,不准半途而废,不准加入外国籍,学成后必须回国,由总理衙门分配工作。
据统计,这批学生学成回国的有九十六人,在铁路、电报等行业任职的有四十四人;担任外交官、翻译官的有十六人;从事海军、海关、教师、医生等工作的有二十余人。其中较著名的有詹天佑、黄促良、吴仰曾、祁荣光、罗国瑞等人。
后来陈兰彬担任驻美公使,留学生遂由容闳负责。
再说毛昶煕到达天津以后,与丁日昌一起先解决俄、美、英提出的要求,又与曾国藩、丁日昌联合商议,最后结论是释放陈国瑞,惩办天津官员,让天津民众抵命。
朝廷不同意,崇厚提出一个折中方案,先将张光藻、刘杰二人交部议处。朝廷一日三催,让曾国藩早日结案,不准包庇犯官。
曾国藩顶不住朝廷压力,将张、刘二人请回录下口供,解押刑部,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搜捕打死丰大业的凶手,逮捕无辜群众八十多人,一一审讯。
曾国藩代表朝廷对天津教案做出了令人痛心的判决:天津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发配黑龙江,判处无辜民众十五人死刑,二十一人充军流放,赔偿法国人的财产损失银子二十一万两,抚恤银二十五万两,赔偿俄国人抚恤银三万两。
法国人并不满意,他们认为法国死的人多,中国死的人少,要求一对一偿命,坚持要杀二十人才算了结。
曾国藩只好重新增判五人死刑,四人流放,法国人依然不松口,最后又判处二十名无辜百姓死刑,天津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革职充军,发配宁古塔,二十五人遭流放,赔偿各国白银五十万两,派崇厚去法国赔礼道歉。
消息一出,朝野舆论哗然,大家将矛头一起指向曾国藩,说他是卖国贼。
天津城内,张光藻、刘杰家门口前来慰问的人络绎不绝,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曾国藩有苦说不出,他每走一步,都是经过朝廷同意了的。
当时《京报》也登了消息,对天津教案发生的原因,百姓和官员的处理结果进行一一报道,顽固派和洋务派的观点并不一致,《京报》将两派观点全部刊出。
洋务派以恭亲王奕訢为代表,他们认为天津老百姓愚昧无知,轻启战争,理亏在老百姓。自古以来,杀人者偿命,必须抓到凶手为洋人抵命才能消除战争。天津地方官失察,酿成此祸,若不严惩,难平洋人之愤。
顽固派以醇亲王奕譞为代表。他对奕訢等人的做法早就不满了,经常在慈禧面前进谗言。他们认为洋人是在故意寻衅滋事,天津市民激于义愤才酿成此案,百姓保护地方官员,打击洋人,是爱国的,与普通刁民闹事不一样,应该表扬。打击洋人可以得民心,地方官不能治罪,要维护人心。天津教案发生以后,他建议捣毁各国驻京使馆,如果要打仗,大清国也不怕。
这天上午,张光藻、刘杰就要上路去黑龙江,曾国藩带领天津府县及一批幕僚前去为他们送行。官厅里面都是人,桌子上摆的菜都凉了,也没有人去动它一下。
曾国藩给他们敬酒,刘杰到底年轻,接过去喝了,说:“中堂大人,日后再有起用之日,还请您照顾。”
“那是当然,刘大人是国家栋梁,三年期满,只要我还在直隶,你尽管来投。只是洋人太强大太狡猾,我们打不过人家,国家未来的出路还是在办洋务。”曾国藩斩钉截铁地说道。
“好,三年以后我一定来投大人。”刘杰喝了壮行酒,胆子大了许多。
“中堂大人对属下的关照,我心里有数。”张光藻拱手说,“这件事情也不能埋怨大人,如果让其他人来处理,罪名可能会更重一些。”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说道:“对处理二位的结果,我心中有愧。你们去黑龙江尽管放心,两年以后我再向朝廷上折,保你们回来。”
“谢中堂大人。”张光藻端起桌上的酒,喝了半杯,朝曾国藩拱拱手说,“罪官去了。”说完,拜谢而去。
曾国藩挥泪送别,无限伤感,叹息而回。
办理天津教案,曾国藩一直遵循朝廷旨意,只是没有夸大法国人的过错,放大天主教堂的罪行而已。舆论对曾国藩横加指责,其实是对朝廷表示不满。纵览天津教案的处理过程,每一个环节曾国藩都是请示了朝廷的,属于遵旨行事,慈禧、恭亲王奕訢要负主要责任。
此时,奕訢当起了缩头乌龟,慈禧将天津教案办理失误的责任全部推到曾国藩头上,公开责备他说:“曾大人文武全才,却不能办好天津教案。”言语之间,对曾国藩非常失望。
醇亲王奕譞听到后,引领舆论对曾国藩群起而攻之。天津教案对曾国藩攻击最起劲的是清流派,清流派不敢公开指责慈禧、奕訢,将矛头全部指向曾国藩。其中最得力的一帮人是御史朱镇、朱学笃、卢镇、穆缉香阿、阿凌阿等人,他们说曾国藩办理天津教案结果欠妥,督师剿捻无功,罪不容诛。
曾国藩不敢强辩,只能忍气吞声,自请处分。
朝廷假借清流派打击湘军统帅,郭嵩焘十分不满,他对曾国藩说:“自宋朝以来,乱天下的都是那些无聊的御史,他们闻风而奏,不管对错,只要朝廷采纳,内阁转抄,他们就可以名动四方,以敢谏闻名。咸丰初年,洪杨造反,东南糜烂,天下岌岌可危,百官不敢讲话,御史无一人出言;咸丰五年,僧格林沁引运河水淹长毛,老百姓死伤无数,李开芳只率几百人逃脱,无人敢议论;湘军克复金陵,天下无战事,这些言官闲着无事可干,到处嚼舌头;今天涤帅封侯拜相,功高震主,朝廷有意疏远涤帅,一群宵小之辈如今在旁边叽叽喳喳,也不知天高地厚。”
曾国藩得知,心里非常痛快,说:“筠仙一番话,正搔到我的痒处,宋、明之所以亡国,有御史们的一份功劳。”
李鸿章问及此事,曾国藩说:“清流横生事端,让人措手不及。我不如季高强梁,一根舌头可敌十万大军,遇到此事,还是不争为好。”
曾国藩此言一出,赵烈文忍不住点头称赞,又拿刘蓉说事:“同治四年,御史蔡寿祺弹劾奕訢纳贿,说刘蓉、薛焕两人坐地分赃,朝廷让刘蓉陈述此事,刘蓉上了一篇奏折说蔡寿祺是在诬告。左宗棠看了这篇折子,认为是天下第一的好文章。可刘蓉越是辩解,漏洞越多。内阁侍读学士陈廷经穷追猛打,继续弹劾,刘蓉最终落得个革职处分。”
曾国藩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解释道:“刘蓉这篇力辩其诬的折子,写得非常好,但是刘蓉犯了一个低级错误,一堆牛粪放着不臭,但挑起来臭。”
醇亲王又让清流派对他进行人身攻击,曾国藩一夜之间成了卖国贼,招致举国上下骂声一片,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有人主张严惩曾国藩以谢天下,有人写了一副对联专门讽刺曾国藩——
杀贼功高,百战余生真福将。
和戎罪大,早死三年是完人。
朝野一片骂声,曾国藩闻之,愧恨交加,抬不起头来,认为自己内疚神明,外惭清议。曾国藩落得如此下场,究其原因,还是西太后有意打击,众臣落井下石的结果。醇亲王奕譞引领清流趁机报复,目的是要将曾国藩赶出京师。
醇亲王为什么要排挤曾国藩呢?话要从曾国藩出任直隶总督时说起——
曾国藩与恭亲王奕訢的私人关系比较好,众所周知,醇亲王数次向曾国藩伸出橄榄枝,以求示好,均遭拒绝。
同治八年春,曾国藩收到好友朱学勤转来的一封信,拆开一看,是醇亲王写过来的,信中他对曾国藩赞扬一通,并无其他实质内容。
曾国藩没有给奕譞回信,只是给朱学勤回了一封信说:“醇亲王高看一眼,厚爱一层,本人感到惭愧。只是我与醇亲王素无交往,也没有必要因为一件小事改变。”
一年以后,曾国藩的另外一位好友黄悼来访,他特意转来醇亲王的诗文数十篇,以求曾国藩写诗应和。曾国藩没有直接给醇亲王回信,而是给黄悼写信解释说:“醇亲王诗文工整,意境深远,我久不作诗,便不随意唱和,请代为转达感谢王爷的深情厚谊。”
醇亲王两次有意拉拢曾国藩,哪知曾国藩不识相,醇亲王感觉没有面子。醇亲王主动拉拢湘军将帅,目的是巩固自己的朝中地位,这一点,曾国藩心里更清楚。
朝廷没有将曾国藩抛弃,而是故伎重演,将曾国藩的职务重新安排,任命李鸿章为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复查天津教案,曾国藩回南京继续担任两江总督。
李鸿章到天津以后,与各国周旋,重新审案,只将原判死刑犯由二十人改判为十六人,有四名被杀的俄国人不需要中国人抵命,只要赔钱,让清流们欢欣鼓舞。
经此打击,曾国藩左目微视,右目全盲,一蹶不振。他心情非常郁闷,离开天津,乘船沿运河重回两江。
曾国藩回到两江以后,与朝廷的关系越来越疏远,朝廷在其心中的分量也越来越轻,中兴之梦已经不再。
李鸿章接任直隶总督,迅速崛起,在朝廷中的地位越来越高,影响越来越大。后来,醇亲王想用左宗棠代替李鸿章,竟然没能撼动李鸿章。李鸿章坐镇北洋,遥执朝政。慈禧倚之为长城,朝廷大小事情,都会咨询李鸿章以后再去执行。正是:
火光一道起空中,全靠红孩用巧工。
今日曾侯除厉鬼,英雄血气贯长虹。
不知曾国藩回到两江又将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