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湘军(全六册)

第十四回 张文祥金陵刺马 丁为蘅妓院逞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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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治十年八月二十二日,正是处暑时节,金陵城内发生了一件怪事,两江总督马新贻在万众瞩目之中被人刺杀身亡。刺客得手后并不逃脱,反而束手就擒。这事轰动朝野,又离奇怪异得很,民间议论纷纷。张国擎认为,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这天,正是南京武校场举行一年一度的阅射日。阅射是清兵入关以后的一个传统项目,朝廷每年要举行狩猎,有时候在南苑,有时候在木兰,考核皇子的骑射。各省由总督、巡抚、将军主持阅射,考核将士的骑射。

马新贻升任两江总督,非常重视阅射,在一个月前就发出告示,要求两江四省境内,所有蒙满汉兵及将领,选择优秀者参加。考试的内容分为弓、刀、石、马四大类,分优、甲、乙、丙四个等级。

这天早晨天还未亮,南京武校场就开始热闹起来了。参赛选手经检查后按照顺序先后入场,做比赛前的准备活动,各路人马陆续赶到南京武校场。

两江总督衙署的中军副将喻吉三早早地赶到校场,将各个环节检查一遍,江宁将军魁玉、江宁布政使梅启照等司道官员都先后到场,单等马新贻出场。

卯时一到,马新贻在中军副将喻吉三、亲兵护卫队长方秉仁等人的陪同下来到武校场。只见他身穿一品锦鸡袍褂,头戴大红双眼花翎珊瑚帽顶,项上佩挂朝珠,脚踩雪白粉底的乌缎朝天靴,大摇大摆地走上检阅台。

鸣炮十九响,喻吉三宣布考核开始,各个项目的前三名可获得制台大人的红绸缎大红花,骑马游街。众将士无不欢声雷动。

每届阅射都是南京的一大盛典,城内城外老百姓都可以前来参观,因此箭道的两侧都挤满了看热闹的老百姓。尽管卫兵排成几排一再阻拦,却没有什么效果,就连校场外的几排大杨树的树枝上都爬满了观众。特别是骑射项目,看客是人山人海,几次和场内士卒发生推拉。直到场内骑兵射出最后一箭,决出前三名以后,老百姓还意犹未尽,站在那里评头论足。

马新贻平时一般坐在八人抬的大轿里面,前呼后拥,老百姓根本见不着,这次天赐良机,远观的老百姓没有看清楚,因此,都跑到江宁府衙后门等待机会,因为总督大人要从这里回去。

上午十点多钟,马术阅射完毕,马新贻与江宁将军魁玉、江宁布政使梅启照等人告辞,起身回两江总督衙署。

一时间,旗牌在前面引路,众多随员跟从。喻吉三见后门口秩序混乱,弯腰劝阻说:“马大人,场内挤进了不少老百姓,让卫兵将他们驱散以后您再走吧!”

马新贻手一挥说:“算了吧,老百姓想看看我,就让他们看吧。”

喻吉三躬身退出,马新贻整了整衣冠,边说边走。只见他昂首阔步走下了检阅台,蟒服朝珠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老百姓指指点点说:“马大人好威仪,据说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他比曾大人精神多了。”

马新贻听了这些话,十分开心,频频地向老百姓挥手致意,在众亲兵的保护下,准备前往夫子庙。

这时候人群中挤出一个老头,跪在路中间告状,还不断大呼:“冤枉啊!大人冤枉!”

朝廷祖制,地方官员遇到拦路喊冤的人,文官出轿,武将下马,接下状子,以示关怀民间冤情。因此大官外出时,百姓拦路喊冤是常有的事情。

马新贻第一次遇到百姓拦路告状,就命人停下轿子,停住脚步问:“你有何冤?”吩咐亲兵去接状子。

亲兵上前,从那个老头手上接过状子以后交给总督大人,马新贻快速地浏览了一下,令衙役将其带回衙门。这时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快步上前,走到马新贻面前,躬身打千请安,喊道:“大人且慢走。”

马新贻正要离去,听见这个壮汉声音好熟,遂停住脚步问道:“你是哪个?”

那壮汉也不回话,迅速从靴筒中拔出一把四寸长的匕首,只见刀光一闪,那柄匕首很快刺进马新贻右肋。马新贻惨叫一声,扑倒在地,用手捂住伤口,痛苦挣扎。

箭道两边的人群中有人高喊:“总督大人被刺了,抓刺客啊!”

人群中顿时骚乱起来,喻吉三反应极快,拔刀向前。哪知护卫方秉仁比他还快,已经抓住了刺客的辫子,将其扭住。

那汉子也不逃跑,也不反抗,以手指着马新贻说:“老子就是张文祥,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今日手刃仇人,痛快!”

喻吉三说:“不要放了那老者,他们是同伙。”

“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祸及无辜。”张文祥笑着说完,仰天长啸数声,从容就缚。

家丁张荣扶起马新贻,问道:“大人怎么样了?”

马新贻表情痛苦,口不能言,伤口下面黑色的血水不断往外流。众兵将知道总督大人伤得不轻,七手八脚地将他抬进侧门,急请大夫前来治疗。

江宁将军魁玉、江宁布政使梅启照一起前来探视,只见伤口深及数寸,黑血凝成一块。马新贻呼吸困难,命悬一线。他见众官到来,强撑侧卧,以指代笔,令其子马毓桢写遗书,请魁玉奏报朝廷。

次日下午,马新贻经抢救无效,伤重而亡。隔一日,马新贻姨太太自杀。马新贻被刺的消息上报朝廷以后,朝野震惊,刺杀总督,这在大清朝立国以来,还是第一次。

这里先说说马新贻。却说新科进士马新贻被吏部分到安徽广德州建平县担任知县,他到安庆后先拜访抚台、藩司一级的官员后,才来到建平正式担任县令。刚到建平时,马知县十分勤政,励精图治,将建平治理得井井有条,年年省里考核,均被评为优秀,是安徽官场少有的能员干吏。

咸丰三年,马新贻从广德州调到庐州府,担任合肥知县。袁甲三任钦差大臣,率兵到庐州与太平军作战,马新贻就跟在袁甲三后面,曾经攻克太平军的盛家桥、三河镇等重要据点。

陈玉成占领庐州后,马新贻在李鸿章的指点下投靠吕贤基、江忠源。桐城、舒城两战,太平军和官军打得难分难解,马新贻趁太平军没有守备,袭取了庐州,被江忠源任命为庐州知府。

江忠源战死,马新贻成了太平军必须消灭的敌人,陈玉成将马新贻部包围在庐州,将其人马全部剿灭,马新贻本人也被太平军俘虏。不知他用什么办法逃了出来,与李鸿章一起投靠了新任巡抚福济。马新贻在福济手下毫无建树,寸功未立,经常被太平军、捻军撵得到处逃窜,后来兵败,官印也丢失了,因而被朝廷革职留任。

朝廷将福济调回京师,任命翁同书为安徽巡抚。马新贻在京师时与翁同书有交往,竟然咸鱼翻身,经袁甲三保荐,官复原职。

同治元年,马新贻父亲去世,回家奔丧,满百日后被朝廷夺情,署理庐州、凤阳、颍川兵备道。翁同书被曾国藩参劾以后,马新贻随新任安徽巡抚唐训方巡视蒙城、亳州,因打败了苗沛霖,战胜捻军,守住蒙城、亳州,被朝廷升为安徽按察使、布政使。

曾国藩担任两江总督以后,马新贻受曾国藩节制,经常到湘军大营向曾国藩请示。曾国藩认为马新贻勤勉精干,可堪重用。

曾国荃被开缺回家,浙江巡抚一职由马新贻接任,曾国藩非常惊讶。

马新贻去杭州任职之前,专门到南京两江总督府拜访曾国藩,向他请教如何治理浙江。曾国藩谈了在两江四省实行减免赋税的想法,马新贻到了杭州,向朝廷上奏折请求减免杭、嘉、湖、金、衢、严、处七府的浮收钱漕,又修筑钱塘江大堤,兴修书院,让居民回迁杭州等,朝廷一一照准。他又率水师出钱塘江,到舟山一带缉捕海盗,肃清海运。

同治六年,马新贻署理闽浙总督,接替了去陕甘剿捻的左宗棠职务。

这些年,朝廷缺银子,许多官员的薪水都无法按时发放。西太后过生日,想庆祝一下,户部就是拿不出银子修颐和园。洪秀全那笔银子一直是西太后的心病,尤其是南京城内的那场大火,烧得慈禧心痛不已,总怀疑曾国藩没有讲实话。

慈禧皱着眉头问:“小李子,你说说看,曾国荃为什么一把火烧了南京伪天王府啊?”

李莲英实话实说:“这群乡巴佬还不是见钱眼开,企图以一把大火掩盖罪行。金子银子又不怕火,南京的窖藏银子,难道能长翅膀飞出去不成?”

慈禧闻言,半晌默不作声,眼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忽然问了一句:“那你看怎么办啊?”

李莲英心领神会,这是太后在给自己派差事了,便暗中给僧格林沁送去了一封信,僧格林沁当即指定江宁将军富明阿暗中密查此事。

这天,慈禧在颐和园听戏,李莲英急急忙忙地走过来悄悄地对慈禧说:“回老佛爷,江南那场大火已有眉目了。据说,曾国荃下令让萧孚泗将伪天王府掘地三尺,洪秀全的哥哥洪仁达曾指出伪天王府御林苑牡丹园有三窖银子,都被曾国荃挖走。湘乡荷叶塘曾国藩家就有两处府第,一曰黄金堂,一曰白玉堂,据说藏了不少黄金白银。还有李续宜,李家在湘乡买了五千亩良田,比王爷家的田产都多……”

慈禧听了,心里暗暗吃惊,又派人去查,结果还没有出来,曾国藩的奏折却接二连三地上来了。奏折先是辞职,接着是裁军,然后是将曾国荃开缺回家,还说洪秀全一直沉溺在美女堆中,三宫六院,八十八个老婆,其他各种美女就有两千三百多人,还开了一个女进士科,录取了女状元、女榜眼、女探花,还设立女馆,里面的女子有好几万人。南京城破,不少女子在战乱中被杀,冤魂经久不散。幸亏有那场大火,烧得旺,压住了邪气。

慈禧将曾国藩的奏折丢在一边,问:“大臣们怎么看待这件事?”

李莲英思忖了一下,尖着嗓子回答道:“御史贾祯、朱镇弹劾曾国藩,言辞尖锐,军机大臣文祥、宝鋆也极为不满,僧王已提兵山东、河南,防止湘军兵变。”

慈禧听完,思量再三,决定派个人去接替曾国藩,将曾国藩调到京师附近就近看管,然后再慢慢查,还不怕查不出蛛丝马迹。

主意已定,慈禧便向恭亲王奕訢吹了一个风,看谁愿意去。此时奕訢正在和慈禧闹别扭,接到旨意后就是不表态,朝臣中有不少大臣跃跃欲试,一见恭亲王这种态度,谁也不敢去做那出头鸟,一个个都不吱声了。

大学士翁心存一直怨恨曾国藩,见时机已到,就向慈禧保荐了马新贻。当然,马新贻早就到李莲英那里投帖了。

同治七年八月,骄阳似火,刚署理闽浙总督的马新贻接到廷寄,要他进京请训,在他进京期间,实授闽浙总督。

八月山东,正是炎热季节,马新贻沿京杭大运河北上,到济宁码头下了船。他记得咸丰九年母亲去世,他还是庐州知府,整天和太平军、捻军打来打去,回家时也不被乡亲看重。他的家乡菏泽是捻军起源地之一,僧格林沁后来战死曹州高楼寨,马新贻从来不敢说自己跟僧王是一伙,否则,他老家会被捻军踏为平地,故而每次回家,他都是偷偷摸摸。

这次在护卫方秉仁、家丁张荣的陪同下,决定顺路回家看一看。

从济宁到菏泽,两百里旱路,一行人起早贪黑,也就一两天路程。虽说同治元年父亲就去世了,但是马氏家族中还有不少亲人,尤其是族中三叔公德高望重。

马家出了一个总督,在朝廷里面算是一品大官,家人自然要设宴庆祝,马新贻却非常低调。三叔公摸着山羊胡子,乐呵呵地说:“你从小读书明理,中进士,做知县,出任府台,官至巡抚、总督,是一个出将入相的人物,马家的风水都落到你头上了。前些年跟你出去的不少后生,大多没有生还,如今只有你衣锦回乡。我们不希望你能带多少马氏子弟出曹州,只希望你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博一个青史美名,我们马家脸上也有光彩。”

马新贻跟三叔公干了一大碗酒,说自己决不辜负家乡父老乡亲的殷切期望。

同治七年九月初,马新贻进京请训,拜访了翁心存。此时翁同书已被流放新疆,客死异地,让马新贻唏嘘不已。好在其弟翁同龢已经高中状元,目前在翰林院任职。翁心存告诫马新贻凡事要小心谨慎,朝廷对他还另有重用。

九月八日,慈禧在养心殿召见了马新贻,马新贻行完三跪九叩大礼后,慈禧赐座。慈禧见马新贻相貌英俊,身材匀称,神采奕奕,十分干练的样子,心里非常喜欢。她将马新贻唤到跟前,小声地交代了一些什么。

李莲英伸长脖子,侧耳细听,只听到慈禧在说:“你到江南帮我盯住曾国藩,看看他们是不是想做洪秀全。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立马来报。尤其是他的弟弟曾国荃,天天想做赵光义。”

马新贻听后,背脊上凉飕飕的,手脚不停地发抖。慈禧见状,说道:“莫怕,有我支持你,你大胆去干。到了南京,还得帮我把南京的金银查个水落石出,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得了,就这么着,你先去吧,以后有急事可以上密折。”

慈禧随手交给他一个小锦盒,马新贻接过,谢恩退出。出了养心殿,马新贻被风一吹,清醒了不少。这回他算彻底明白过来了,他谁也不敢讲,匆匆离京。

九月二十七日,马新贻回到济宁,在济宁府衙馆驿休息一日,又急急忙忙赶回家,正值鸡叫头遍。他也不进屋,扯着两位堂兄在门口大槐树下蹲下说:“我此次南下,出任两江总督,可能凶多吉少,如果出了什么意外,你们不要闹事,更不要去北京告御状,唯有忍气吞声才能免祸,切记切记!”

两位堂兄面面相觑,惊恐万分。马新贻执着他们双手,凝视良久才出院门,翻身上马前往济宁。

马新贻到济宁时,朝廷的圣旨已到济宁,钦差在济宁知府衙门宣旨:“着调闽浙总督马新贻,为两江总督、办理通商事务大臣,钦此!”

济宁府知府等大小官员,纷纷前来向新任的两江总督大人祝贺,可是马新贻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隔了一天,他从济宁的运河码头上船,向南京驶去。

却说朝廷任命马新贻为两江总督的消息传到曾国藩耳里,他恼火了。曾国荃跳了起来,说是哪个狗娘养的做了手脚,老子跟他没完。

兄弟俩气归气,但还是静下心来,与赵烈文分析问题,研究对策。

曾国藩眉毛一拧,加重语气说道:“两江重地,非老臣宿将、大德大功者不能居此位。一个马新贻,既不是湘、淮嫡系,又不是功勋卓著大臣,李少荃功高,才做了一个湖广总督,让马新贻来接任两江,朝廷不是在贬低湘淮人物吗?”

赵烈文表情没有什么变化,说道:“这件事蹊跷得很,朝廷派马新贻总督两江,可能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我们少安毋躁,先看看再说。”

曾国荃左手摸着刀把子恶狠狠地说:“若是朝廷派他来秋后算账,我先宰了这个狗娘养的。”

几个人的对策还没有想出来,朝廷调令也到了,将曾国藩调到保定去任直隶总督,处理天津教案。

同治七年十一月,马新贻从水路到达南京,刚到江宁府驿站,张荣前来报告,说曾国藩来拜访。

马新贻出来迎接,两人在驿站走廊上相遇,双方讲了几句客套话,相约到室内喝茶。曾国藩已听出话音了,点头问道:“谷山,我一直是借用江宁知府衙门办公,你是不是也在江宁知府衙门办公啊?”

马新贻不假思索地说道:“我也到江宁府办公吧,住处就安排在原两江总督府。”

曾国藩摆出一脸为难的神色,言道:“那里的房子早就被烧得干干净净了,你去干什么?”

马新贻说:“离京之前,已奏禀太后,要重建两江总督府,住在那里便于督建。”

曾国藩一双三角眼盯着马新贻眨了几下,随后干笑了几声说道:“怕不是如此吧?”

马新贻听后心里发麻,怕被曾国藩看出什么破绽,连忙赔了一个笑脸说:“我也是随便说说,曾大人见谅。”

曾国藩面无表情,严肃地说道:“南京地面上能住的地方多的去了,我给谷山找一处地方好不好?”

马新贻却摆摆手说:“不,不用了,我还是住在那儿吧!那儿一直是两江总督府,自顺治二年起,凡是担任两江总督的大臣都住那儿。”

曾国藩心里一怔,这马新贻懂的还真不少,毕竟是正途出身的。

马新贻满脸堆笑,态度诚恳地说:“曾大人今天来得正好,我们不如一起去两江总督府看看,看到底烧到了一个什么程度。”

曾国藩也不好阻止,就安排好轿子,两人一起前往两江总督府。

两江总督府内到处都是残垣断壁,一片萧条。两人在昭明宫、建章宫、石舫、御花园等地转了转,谈古论今,一路说笑。

马新贻明知故问,说:“想不到一把火烧得这么厉害,整个府邸都**然无存了。”

曾国藩慢条斯理地说:“战争嘛!就是这个样子。阿房宫一把火,烧的是六国对秦国的暴政;伪天王府一把火,烧的是洪秀全的荒诞。”

马新贻垂下眼睑,不无惆怅地说道:“烧得太厉害了,真是不宜在此地重建总督府。”

曾国藩知道他说的不是真心话。一行人走到一处建筑前,马新贻见这房子还好,就对随从说:“过两天就搬到这个地方来住吧,地方也不要太大,一张床,一张桌子就够了,毕竟是两江总督府的庙嘛。至于办公地点,就暂时占据江宁府衙的地方吧!”

曾国藩站在一旁,也不好说什么。

曾国藩回到家里后,急招赵烈文等商量对策。

曾国荃一脸凶相,气呼呼地说:“那个姓马的这么不识相,不如下手将他干掉。”

曾国藩猛地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曾国荃问:“朝廷再派一个新的两江总督来南京,你又怎么办?”

见曾国荃不吭声了,赵烈文说出自己的想法:“涤帅已经向朝廷上了折子,说此地不宜再建总督府。倘若马大人再去伪天王府瞎晃悠,九帅就派人跟着。”

马新贻是一个办事认真的人,两天以后,马新贻与曾国藩进行交接,真的搬到两江总督府住了下来,开始视事。他到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清查太平天国圣库一案,这让湘军的几个核心人物非常不安,决定想对策过了这一关才是。

马新贻除到江宁府衙门正常办公以外,其他时间就在两江总督府转来转去,转得曾国荃心里像猫爪挠似的,生怕他发现了什么。

一次,马新贻嫌曾国荃派来的人在身边碍手碍脚,叫他们回去。曾国荃知道以后,干脆派兵进驻伪天王府,说是为了保护马大人的安全,弄得马新贻作不得声。

曾国藩奏请重建两江总督府的折子送上去以后,犹如泥牛进入大海,没有声息。朝廷又不断地催他去直隶,曾国藩实在顶不住了,便在湘军大营住了一宿,跟曾国荃等主要湘军将领交谈至深夜。

次日上午,曾国藩乘船去天津。令马新贻大为不解的是,曾国藩临走时还向朝廷上了一道关于重建两江总督府的奏折,说伪天王府的那把火是湘军放的,他是湘军统帅,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个总督府应该由他重建。

当朝廷批复同意重建两江总督府的公文下来以后,马新贻又没有这么多钱,便撂挑子扔给了曾国荃。曾国荃拍着胸脯说:“这个差事由我来办。”

马新贻嘴巴都笑歪了,心里盘算着如何看骡子上树。曾国荃不是有能耐吗?且看他如何重建。哪知过了没多久,各项工程就有条不紊地开始了,勘测施工,一点儿都不含糊。马新贻经常到工地上去晃悠,还派手下人员去秘密打听,这一打听,还真发现了不少秘密。马新贻将各路信息汇集在一起,准备向朝廷上一个密折,待太后批示以后,再进京当面汇报。

正在这个关键时刻,他的马夫马威孚不见了。马威孚从小就跟着马新贻,是三叔公的孙子。马威孚平时负责喂马,嘴勤眼快,十分机灵,十几年来一直跟随左右。

马新贻官至督抚以后,极少骑马,一直坐的是八抬大轿,马威孚混了一个武职六品顶戴,只不过是个候补,马新贻说将来有机会给他补一个实缺。这不,曾国荃修建两江总督府,马威孚就成了总督大人的包打听,有事没事的跟一帮湖南人混在一起,的确也给马新贻送来了不少有价值的信息。

马新贻的贴身心腹不过十来人,马威孚也算一个。马新贻私下将其他心腹细细盘问,有人说前一段时间经常见他去秦淮河边的上元巷,有时候彻夜未归,说是跟一个叫翠红的女子好上了。

马新贻心里有底了,令手下严查密访。不几日,张荣回报,说前几天那个叫翠红的姑娘被一顶轿子抬出了三山巷,不知去向。马新贻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吩咐手下人不准乱传,只说马威孚回山东菏泽老家去了。

自从马威孚失踪后,马新贻出入十分小心,每天从两江总督府去江宁府衙,沿途不过三里地,布满了密探,还有一队绿营兵跟着。

护卫方秉仁、家丁张荣如同“哼哈”二将,寸步不离左右,回到住处后,他足不出户。

然而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且说张文祥被抓以后,江宁将军魁玉、江宁布政使梅启照带着江宁知府、知县等人公开审问。

江宁知府衙门内,梅启照将惊堂木拍得震天响,问:“大胆刺客,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以前是干什么的?从实招来!”

张文祥从容不迫地说:“本人张文祥,河南汝阳人,无业游民。”

“胆子不小,竟敢刺杀马总督,受何人指使?”梅启照口气十分严厉。

“是将军大人指使我干的。”张文祥故意卖关子,语气也拖得很长。

众人将眼光都投向将军魁玉。魁玉心神大乱,反问大家:“看着我干什么,难道是我叫他干的不成?”

众人见魁玉发怒了,将目光一齐收回。梅启照又将惊堂木一拍,问:“大胆狂徒,休得胡言乱语。将军并不认识你,你怎么诬陷将军?”

张文祥信口开河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将军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要想从我嘴里套出其他东西,休想。”

魁玉坐不住了,抓起大堂上的一根签掷到地上,说:“刺客胡言乱语,与我大刑伺候。”

这时候,大堂外面有人起哄说:“将军要刑讯逼供,杀人灭口。”

魁玉愣了一下,梅启照朝他耳语几句,然后宣布退堂。

慈禧得到马新贻被刺身亡的消息后,吃惊不小,看到江宁将军魁玉、江宁布政使梅启照的奏折,很不满意,问:“小李子,你说说看,这张文祥是长毛余党,你相信吗?”

李莲英尖着嗓子回答道:“打死奴才都不相信。”

慈禧看了李莲英一眼,问道:“依你看要怎么审?”

太后这句话问得突兀,幸亏李莲英早有准备,说:“当初老佛爷要是跟马大人没有特别交代,这件事也好办。”

慈禧一听,满腹狐疑,拉下脸说:“这事确实蹊跷,得挖出背后是何人指使的。”

李莲英一愣,赶紧欠身称赞道:“老佛爷明察秋毫。”

慈禧听了这句赞美的话,口气变得严厉起来:“这事指望江宁的人可不行,朝廷得派人下去查。”

“也是。”

“小李子,你看派谁下去比较合适?”

“这派谁下去奴才不敢说,总得派出一个一品大员,与曾国藩那帮人没有任何关系的才是。”

“就派大学士、漕运总督张之万去吧。”

“喳,奴才这就去传旨。”李莲英说完,躬身退出。

张之万,字子青,号銮坡,直隶南皮人。道光丁未科状元,与马新贻、李鸿章、沈葆桢、郭嵩焘是同年进士,清流派人物。他自视才高,从来不结交朝中权贵。其弟张之洞,十六岁中了解元,二十六岁点了探花,当时轰动了朝野,直隶南皮张氏兄弟成了士林里面人人羡仰的人物。

张之万书读得好,学问也做得好,官运一直不错,如今是大学士、漕运总督。

张之万知道南京是湘军打下的,自然成了湖南人的地盘,自同治元年至七年,曾国藩一直担任两江总督,江苏巡抚分别是李鸿章、李瀚章、丁日昌。

这三任江苏巡抚与曾国藩自然是同体,他们都看曾国藩的眼色行事。太后以剿捻为名,将曾国藩调离两江,让马新贻去治理两江,不到两年小命就没了,明眼人都知道,这里面有戏。张之万接到诏书,明知道这不是一份好差事,又不敢违旨,只得进京领差。

慈禧在养心殿召见了张之万,问:“差你去江南的事都知道了?”

张之万跪在地上,眼睛盯着砖缝儿,头也不敢抬,小声说道:“微臣都知道了。”

慈禧口气严厉,眼睛盯着他说:“也不知道谁的胆子忒大,指使刺客刺杀了马大人,你这就到江南去,给我查清楚。”

张之万连忙回答说:“是。”

慈禧本想跟他交代马新贻去南京的真实目的,一看眼前的状元公便不往下说了,因为她知道这位一品大学士是何等聪明,简单地交代了几句就让他跪安了。

张之万的确非常聪明,在离开京师前就拿定了主意,自己绝不能去蹚这趟浑水。伪天王府起火这事能查吗?朝廷也真小气,湘军将东南半壁江山都给你了,还在乎几个小钱?因此,张之万到了南京以后便大张旗鼓,在江宁府衙门公开提问,允许老百姓在外面旁听。

过一段时间以后,江南百姓都知道南京发生了刺马案,金陵评书有不少版本在天天说唱。老百姓难得有个话题,状元公在南京审案的情况,随着密报,汇到慈禧的案头。

慈禧很不满意,问道:“小李子,南京那边三日一过堂,五天一大审,怎么就问不出一个结果来呢?该不是状元公在做八股文章吧?”

李莲英是经常受张之万炭敬冰敬的,平时关系也不错,听后赶紧给张之万打圆场说:“回老佛爷,张大人过堂时,与张文祥谈梁山好汉,水浒英雄,是想套刺客的话。老佛爷想想,刺客嘴硬,魁将军都撬不开,这小子敢刺杀朝廷一品大员,没一点道行还真不行,他背后的人硬着哩!”

慈禧冷冷一笑,然后盯着李莲英问了一句:“该不是你也有份吧?”

李莲英吓得跪了下去,不断磕头说:“就是给奴才一百个胆子,奴才也不敢干这事。”

慈禧脸色温和了许多,随口说道:“也是。”

李莲英又鼓舌给太后分析情况:“马总督去南京两年,刚查出一点线索就被人给杀了,老佛爷想一想,天下哪有这么凑巧的事?前两天他的马夫失踪了,紧跟着马新贻就出事,明摆着的事,马大人的一举一动都被人掌握了,这刺客的本事可不一般。”

慈禧点点头说道:“对啊!这本是大家都明白的事,我怎么就想不清楚呢!听说前段时间江苏巡抚丁日昌去天津拜访了曾国藩,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一些什么。太常寺少卿王家璧说马新贻之死跟丁日昌有关系,这份奏折你不是也看了吗?你说说看。”

李莲英也是经常拿丁日昌好处的,心里想着要如何替丁日昌说话,就接着慈禧的话说道:“是,丁日昌出自湘淮,曾国藩算是他的祖师爷,一个任总督,一个任巡抚,丁去看曾也很正常。王家璧说江苏巡抚丁日昌之子一案归马新贻审查,不少朝臣私下议论,江南这地面督抚不和,由来已久。”

“这是欲盖弥彰。”慈禧开口了,“丁案结案一个多月,就发生了马新贻被刺事件,丁日昌逃脱不了嫌疑。依你看,后面的事情要怎么办才好?”

李莲英知道慈禧要了结此事,继续替丁日昌开脱道:“丁日昌去行刺马新贻,谅他也没有这个胆子,看来是另有其人。不如让曾国藩离开天津,让他去江南跑一趟。”

慈禧也想到了这一层,说:“对,他不是几次上折要重建两江总督府吗?就让他去建,继续做两江总督,把马新贻的案子彻查清楚。如果他参与了,自然会有猫腻,你派人给我盯紧一点。”

李莲英赶紧答应,说:“奴才这就拟旨去?”

慈禧点点头,说:“去吧。”

同治八年九月三日,丁日昌之子案发生了。马新贻到南京任两江总督都快一年了,平时在江宁府办公,江苏巡抚丁日昌则在苏州巡抚衙门办公。两人相距甚远,平时公文往来较多。

这天,丁日昌因公出差,其侄子丁继祖马上将这消息告诉了其子丁为蘅。丁为蘅平时仗着父亲势力,经常在外面胡作非为。

一个月前,他因为在苏州如意馆争风吃醋,跟人打了一架,受了点轻伤,被丁日昌得知,将他锁在书房不准出门,每日饭菜都由丁继祖送来。丁为蘅得知父亲离开苏州,与丁继祖一合计,决定装病骗过家人出去耍耍。

丁家老太太正在与媳妇说话,只见丁继祖慌慌张张地前来报告说:“祖奶奶不好了,我大哥肚子痛,在地上直打滚,你们快去看看。”

丁老太太平时最爱孙子,忙唤媳妇取了钥匙,婆媳两人在一群丫鬟的搀扶下,急急忙忙地赶到书房,将门打开。只见饭菜泼得地上到处都是,丁为蘅衣服不整地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杀猪似的叫唤。

丁老太太命丁继祖将孙子扶到**躺下,丁为蘅越发叫得欢了。丁老太太问他哪儿痛,丁为蘅一会儿指指肚子,一会儿指指胸口,弄得众人手足无措,只得派丁继祖去唤大夫。

丁继祖领命,也不去找大夫,却到外面将丁为蘅的狐朋狗友郑公子、顾公子、钱公子招呼一遍,让他们去如意轩等着。众人会意,分头出发。

丁继祖又满头大汗地跑回家向丁老太太撒谎说:“刚才去了几家医馆,大夫都出诊去了,只有城南的王大夫在家,家中又有病人,叫少爷直接到他那里去诊治。”

丁为蘅一听,迫不及待地爬了起来说:“我去,我去!”

丁老太太唤来都司丁炳、范贵等人护送丁为蘅去城南王大夫家就诊。丁为蘅骗了祖母、母亲后,出了巡抚大门也不叫了,装模作样地去城南转了一圈,找到王大夫家,胡乱开了几服中药,估计时候差不多了,就调转轿,直奔如意馆。

如意馆的老鸨孙妈妈见丁公子大驾光临,连忙带着春红、夏翠出来迎接,隔老远就喊:“呦!这不是大公子吗?一个多月都不过来,让我家的如意姑娘等得好辛苦。”

丁为蘅见楼上如意姑娘的房间亮着灯光,也顾不得许多,往老鸨怀里塞了十两银子,说:“孙妈妈多担待,今日打扰了。”说完就直奔楼上,推开房门,连呼,“如意!如意!”

不料里面走出一个兵大爷,裤子也没穿,骂骂咧咧地走出来,说:“是哪个狗杂种在喊,一点规矩都不懂,敢来打扰老子的好事。”

丁为蘅听到如意嘤嘤哭声,冲进去一看,见如意衣服不整,满脸泪水。那如意一见丁为蘅,马上跑了过来,扑在他怀里说:“公子救我。”

丁为蘅将如意纳入怀中,那兵大爷已经穿好了衣服,一声呼哨,楼下冲上来几个兵丁,不由分说,就将丁为蘅按倒在地,痛揍一顿。丁为蘅上次打架,身上的伤还没好,被打得哭爹叫娘。楼下的丁继祖听到,急忙到门外招呼丁炳、范贵来救。

却说郑、顾、钱三公子听到丁继祖吩咐后,先行来到如意轩,找到了如意姑娘,三个人在房内听如意的苏州评弹,喝茶聊天,等候丁公子。

丁、郑、顾、钱四人,平时在苏州地面上称王称霸,人称“苏州四公子”,无人敢扰。

如意,苏州歌妓,昆山人氏,生在官宦门第,祖父做过臬司,父亲放过学政,前两年因科场受贿案发,被流放伊犁,全家被卖为奴。孙妈妈获知,花了一千两银子将她买到苏州,改名如意,也不强迫她接客,只让她装点门面。如意姑娘身段好,人也长得标致,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吹拉弹唱样样都会,到如意馆没多久就成了头牌。钱公子闻知,急报丁为蘅。丁为蘅带郑、顾两位公子一同前往,十分满意,花钱将如意包了下来,又不敢带回府衙,一来二去,这如意馆就成了四大公子经常聚会的地方。

那兵大爷是谁,这么凶巴巴的竟然不将苏州四公子放在眼里,还将他们教训了一顿?原来这兵大爷很有来头,此人姓徐名有得,祖籍湖南邵阳,早年跟随申名标一起参加了湘军水师,打了不少硬仗,由于不守营规,喜好女色,十几年下来升升降降,至今仍然是一个哨官。湘军水师改为长江水师以后,他归黄翼升管,在太湖水师继续做一名哨官,平时负责巡视太湖,这天是他的生日。

手下小队长刘步标向他密报说:“苏州城南盘门的如意馆,有一位新来的姑娘叫如意,名满城南,卑职已为大人摆了两桌花酒,安排了如意姑娘唱曲,请徐大人给个面子。”

徐有得一听,夸刘步标会办事,一群人早早地来到如意馆,却被三位公子抢了先。刘步标提前几天就下了定金,也不认得此三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苏州四公子。三人不同意,刘步标下令将三人押到楼下,找了一间空房就地看管。

三人在外面虽然骄横,但是碰上了这一群当兵的,吃了哑巴亏又做不得声,单等丁公子来救。哪知左等右等,丁公子就是不来,他们听到的是那群水勇的喝酒划拳声和如意姑娘的琵琶声。

琵琶声突然停了下来,郑公子说:“准是丁老大到了。”但是听楼上的声音不对,紧接着听到如意姑娘的尖叫声,顾公子说:“坏了。”不久就听到丁为蘅的叫喊声和如意被打时发出的哀号声,三人沉不住气了,拿来两把椅子,砸开窗户去救丁为蘅。

丁炳、范贵闻听丁为蘅呼救,冲进去一看,只见公子被几个当兵的踩在地下,不停地叫唤,两人大喝:“住手。”

徐有得好事被人冲破,正在恼火,见状说道:“哈哈,还有人来出头,给我打出去。”刘步标一挥手,一群水勇冲过来,围着丁、范两人乒乒乓乓地干开了。正好赶上郑、顾、钱三人出来,徐有得一只手挟着如意,另一只手招呼道:“都给我收拾了。”

那群水勇又分出几个人将郑、顾、钱围住,丁继祖见势头不对,一溜烟出了大门。他要回去搬救兵,刚跑到街道口,正碰上抚标营营官薛荫榜带兵巡城。丁继祖与他认得,大喊救命!

薛荫榜过来问清情形,立即带兵将如意馆围了个水泄不通,命令士兵弓上弦,刀出鞘,严阵以待,然后亲点二十名亲兵进了大门。

刘步标见门外冲进来不少绿营兵,当即喝问道:“哪里钻出来的兵大头?报上名头。”

其他三位公子见丁为蘅搬来了救兵,一齐呼唤。薛荫榜一挥手,绿营兵冲了过来。太湖水师平时在外面凶悍惯了,也没将这二十来个绿营兵放在眼里。双方又斗开了,薛荫榜跟刘步标缠斗起来。

丁为蘅从地上爬起来去寻徐有得晦气,丁继祖操了一把刀在后面跟着。丁为蘅去扯徐有得大腿,却被徐有得一脚踩在地上。丁继祖见状,跑过去朝徐有得背上狠狠地砍了一刀。徐有得吃痛,弃了如意,跑到门口,正遇丁炳、范贵。两人被徐有得收拾了一顿,面子全失,今见徐有得出门,使了一个绊子,徐有得扑倒在地。两人将他摁在地上,痛揍一顿。

薛荫榜见擒住了为首的,大叫住手。这伙水勇才陆陆续续地停了下来,丁继祖问:“如何处置?”

薛荫榜厉声说道:“按营规处理。”

丁继祖领命,令人将徐有得押到大厅中央,将他痛打了五十军棍。

薛荫榜又黑着脸问:“你们是哪个营的?”

刘步标头一偏,啐了一口说道:“太湖水师营,怎么样?”

薛荫榜吼道:“还不快滚?”

刘步标见对方人多,打又打不过,吩咐两个兵弁背着徐有得撤走了,三大公子在后面一齐起哄。

薛荫榜向丁为蘅施了一礼,赔着笑脸问:“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丁为蘅拍拍身上的灰尘,恨恨地说:“多谢薛大人,只是便宜了这帮龟孙子。”

薛荫榜一拱手道:“下官还有公务在身,先行告退,公子有事招呼一声就行。”

丁为蘅掏出一张银票塞给薛荫榜,薛荫榜也不敢接,带着兵丁撤了。

再说徐有得被砍了一刀,出血太多,又挨了五十军棍,回到营中,隔一个晚上就死了。出了人命,事情就闹大了。水师一向嚣张,打南京的时候立了首功,平时桀骜不驯,耀武扬威,只怕彭玉麟一人,如今彭玉麟回家养病未归,水师提督李朝斌、副将黄翼升都知道彭玉麟和李鸿章不和,倘若丁日昌在家,此事可以摆平,只讲水陆兵勇械斗,找一个替罪羊直接销案,完全不会涉及丁为蘅、丁继祖等;找李鸿章出个面也很好办,毕竟李朝斌、黄翼升跟淮军一起作战多年,受李鸿章节制。如今水师已经独立,归朝廷直管,江苏巡抚管不了太湖水师。

水师一闹,李朝斌、黄翼升不见巡抚衙门有人过来报个信,也就公事公办,将此事直接报到马新贻那里。马新贻早就对湘淮势力不满了,如今有机会打压一下淮系,岂容错过,遂一边上奏朝廷,一边发下传票捉拿凶手。不久,朝旨下来,此案交两江总督衙门审理。

马新贻自己不出来,委托江宁布政使梅启照、江宁按察使应宝时会同审理。

丁日昌获讯,想包庇也包庇不住。丁继祖是凶手的事实无法回避,梅启照要求案犯投案自首,丁为蘅拒不到堂,还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薛荫榜、丁炳、范贵、丁继祖、丁为蘅皆革去官职。丁日昌考虑再三,私下找到李莲英,请求他暗中帮忙,又跑到天津找曾国藩想办法。

丁为蘅从小不喜欢读书,到二十岁了还是一个童生,连个秀才也没考上。丁日昌没有办法,给他捐了一个生员。有了生员身份,丁为蘅装模作样地去考了两次举人,三场下来,每份试卷上没写上百个字,写上的内容自己也全忘记了。

丁老太太向来溺爱孙子,要丁日昌花钱给孙子捐个官。丁日昌有的是银子,接着给儿子花钱捐了一个监生。朝廷规定,有监生资格者可以做官。丁日昌又花了两万两银子,给丁为蘅捐了一个四品候补道台,一般读书人,中举人以后,还要中进士才能授知县,点翰林后才能授知府,做知府时还要小心翼翼地巴结巡抚,不出差错才能升为道台。丁日昌靠银子给丁为蘅铺就了一条通往官场的大路,只要哪个地方有道台出缺,丁为蘅马上可以候补,穿上八蟒五爪雪雁补子服,头戴青金石顶戴,威风八面地做四品道台,开堂理事。

谁知丁为蘅不争气,整天提笼架鸟,与郑、顾、钱三人打得火热,形影不离。这三个人都是有钱的主,特别是钱公子,其父是扬州有名的盐商。前段时间,丁为蘅就因为争苏州媚香楼窑姐,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跌倒以后半天爬不起来,被丁日昌狠训一顿,锁在书房内不让出来。哪里知道老子前脚走,儿子后脚就跟着出事。这下可好,官司输了,还得赔进去五千两银子,好不容易到手的候补道台也没了。

丁为蘅不到堂,此案一直拖着,直至同治九年七月才结案。一个多月以后,金陵发生了刺马案,很多人都将矛头指向丁日昌。正是:

两江总帅马新贻,遇刺金陵堪称奇。

湘淮朝廷相较劲,文祥一刀破晨曦。

不知丁日昌结局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