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湘军(全六册)

第十五回 曾国藩重回两江 刺马案扑朔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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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三十日,曾国藩接到朝廷调他回南京继续担任两江总督的圣旨,急忙召见丁日昌,然后令其迅速南下,去见江宁将军魁玉,将马新贻的案情一日一报。

丁日昌不敢在天津久留,即日南下。曾国藩此时正被天津教案纠缠得脱不开身,朝廷让他离开天津这个是非之地,哪知他接圣旨时不喜反忧,两只手不停地打战。赵烈文都看出了端倪,劝曾国藩给朝廷上一道谢恩折,要求辞去两江总督职务,说自己六十岁了,身体不好,难堪大任。

慈禧心里明白,曾国藩还是在争面子,不允许他辞职,让他马上到北京晋见。曾国藩无奈,在天津跟李鸿章交接了总督印信,启程赴京。

曾国藩进京后,两湖同乡在湖广会馆内为曾国藩设宴洗尘,并将清朝湖广省大学士的生平事迹全部介绍在墙上。曾国藩从康熙朝的首任大学士余国柱看起,到自己这一任已经有十余位了。他唏嘘不已,回想当年湖南三元及第,自己张罗场面时风风火火,感叹时光过得真快,一转眼三十年就这么过去了。

酒宴结束,曾国藩回到法源寺住处,军机处奉旨送来勋高柱石匾额一块,福、寿两个字,蟒袍一件,玉如意一柄,绸缎十匹。并告诉曾国藩这块匾和两个字是十六岁的圣上亲手所书,御赐给大臣还是第一次。曾国藩口谢皇恩,内心却静如止水、波澜不惊。

九月二十六日,两宫皇太后、皇上在养心殿召见了曾国藩,慈禧问曾国藩的身体状况。

曾国藩实话实说:“臣右眼视力模糊,已经看不清楚了。”

慈禧停了一下,试探着问:“我看你精神还好嘛!”

曾国藩摇摇头,伤感地回答:“臣长期劳累,精神还没有恢复。”

慈禧心想你就装吧,嘴上却说:“马新贻这件事,真是奇怪了。”

曾国藩微微颔首,坦然回答说:“是有点奇怪。”

慈禧盯着曾国藩说:“马新贻在江南将事情办得很好。”

曾国藩赞道:“马大人办事精明。”

慈禧绷着脸,步步紧逼问:“你何日启程去江南?”

曾国藩低头回答道:“回家即整理行装,从水路南下。”

慈禧便不再言语,曾国藩很知趣,谢恩退下。

曾国藩回家以后,吩咐儿子曾纪泽先行南下,到南京等他,随后与赵烈文商量对策。

赵烈文刚一坐定,就开口说道:“马新贻在南京被刺,只有魁玉的奏折上来。张之万大人去了南京,却是不见折子上来,金陵书肆茶楼都在谈论金陵刺马一事。”

曾国藩眉棱耸了一下问:“丁日昌应该到了南京,这几天怎么还没有消息回报,不知是否有意外出现?”

赵烈文没有正面回答,话锋一转,扭过头来问:“涤帅,咸丰十年,新任贵州巡抚邓子久在旅店被刺,这个案子您还记得不?”

曾国藩捋了一下胡须,喟然一叹道:“怎么不记得,当年先帝避难承德,云南布政使邓子久被朝廷任命为贵州巡抚,走到曲靖县被刺。”

赵烈文顿了顿说:“当年邓子久被刺,朝廷议论纷纷,京报每天都有消息,如今马新贻被刺,朝廷反应倒十分冷静,此事不太正常,与当今太后的一贯做法不符。”

曾国藩听罢此言,半晌没有吱声,离座时说了一句:“此事我再等几天,水不激,鱼不跳,看看朝廷有什么反应。”

朝廷对张之万、魁玉很不满意,案子都审了这么久了,还审不出一个结果来,接连发了几道诏书,免去张之万漕运总督职务,任命张兆栋为漕运总督,免去丁日昌江苏巡抚职务,调张之万担任江苏巡抚。

十月九日,慈禧将曾国藩召进宫中,中间隔道帘子,又反复问道:“你到底什么时候去南京?”

曾国藩心里盘算,能拖一天算一天,当即回答说:“明天是太后的万寿节,臣随众大臣晋见完毕即日南下。”

慈禧很不满意,加重了语气说:“江南一事要紧,你赶紧过去。”

曾国藩竖起耳朵还想听下文,慈禧却不开口了。曾国藩跪安,退出养心殿。

十月十日,是慈禧太后的万寿节,曾国藩随众臣一起入朝祝贺。他知道再拖下去慈禧肯定会生气,第二天一大早,曾国藩带着赵烈文、薛福成、吴汝纶、黎庶昌、张裕钊等一班学生启程南下。

两江总督府在李鸿章、马新贻等人的监督下,经过几年的重建翻修,已初具规模,跟咸丰二年的两江总督府相比,面积又扩大了两三倍。

曾国藩一路上走走停停,到处看看,总共花了三十六天。他不急于回到南京的原因是他还没有想清楚,怎样给刺马案下结论。虽然丁日昌、彭玉麟都有信息过来,说张之万表面上轰轰烈烈在审案,实际上是审了几个月都没下结论,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其实曾国藩心里清楚,这个老家伙心里是有所顾虑,说不定现在正眼巴巴地等自己到南京。

曾国藩猜得没错,他到江宁,第一个到下关码头迎接他的便是张之万,后面跟有魁玉、梅启照等一班官员。

南京老百姓知道曾大人重回两江,一起来到下关码头迎接。

同治九年十一月二十二日,美人蕉开花以后,曾国藩从直隶回任两江,他在一群人的陪同下到西花园游览。西花园是洪秀全的御花园,李鸿章已命人从紫金山上移来了大大小小的竹子数百株,株株枝青叶翠,迎风摇曳,给西花园带来了无限生机,又在碧波**漾的人工湖里放了几万尾大大小小的红色鲤鱼,湖面上游鱼在石舫周围成群徘徊。

曾国藩认为两江总督府太奢侈,要求总管在督署东边的花园开辟几块菜地,准备明年开春时节种点茄子、辣椒、瓜果之类的作物,以示不忘农家根本,总管连连点头。

荆七悄悄地对总管说:“老中堂喜欢斑竹,那年进京赶考,到君山烧香,摸着枝枝斑竹,望着洞庭湖水,很有想法。”

总管会意,连忙派人到岳阳,在君山上挖了不少竹子,又买了一船泥土,运到南京,将竹子在西花园又栽成一片。如今站在石舫旁边的九曲桥上,可以看到君山上的株株斑竹。

曾国藩对南京比较熟悉,也不去江宁府办公了,将签押房设在盐道衙门,每天接待那些故交旧吏。然后还亲自去江宁衙门祭奠了一次马新贻,除送了一点银子给其子马毓桢外,还送了一副挽联:

范希文先天下而忧,曾无半时逸豫。

来君叔为何人所贼,足令百世悲哀。

马新贻的儿子马毓桢、弟弟马新佑都过来跪谢。

曾国藩做完这些事以后,接下来请张之万一起巡视两江总督府重建工程。两人一边走一边聊天,走到湖边的石舫。

曾国藩屏退众人,对张之万说:“张大人可知这石舫的来历?”

张之万当然清楚,绕着弯子回答道:“相传是洪秀全所建。”

曾国藩又紧问一句:“知道石舫下面埋着什么东西吗?”

张之万赶紧摇头道:“不知道。”

曾国藩眼光闪烁了几下,和颜悦色地说道:“好,让我来告诉你。有人向太后告密,说我一把火烧了天王府,已经把石舫下面藏着的金银全部弄走了。这一堆黄金白银,要是拿到北京修颐和园,太后的大寿肯定过得隆重而热闹。”

张之万连忙塞住耳朵,说:“这种话说出去可是要掉脑袋的,请曾大人不要对我讲了。”

“朝野上下谁不知道,子青忠厚,谷山聪明,如今金陵大街小巷都在传颂状元公审金陵刺马案。我在路上就琢磨,湘军数万将士的身家性命,现在全捏在张大人手上,不知张大人将怎么做?”曾国藩说完,一双三角眼紧盯着张之万。

张之万暗叫不好,心中思量:想不到曾湘乡杀人无数,耍手腕也是天下一流,我要是一不小心,就会去跟马新贻做伴。想到了这一层,他额头上渗出了一层麻麻汗,这一点自然没有逃过曾国藩的眼睛。

张之万小声地说:“曾大人,你还是把案子接过去吧,这里的事我什么都不清楚,我明年就满花甲了,让我回家享几年清福还不行吗?”

曾国藩犀利的目光扫了过来,逼得张之万低下头去,问道:“如果你破了刺马案,找到了天京财宝的下落,也不管了吗?”

张之万的声音马上低了下去,嚅嗫道:“跟我没有什么关系,与你交接这件案子以后,我就回直隶去安享晚年。”

曾国藩一向佩服张之万的才华,考一个状元毕竟不容易,自己不过是一个同进士出身,离状元远得很呢!他听到张之万如此一说,心里高兴了,知道张之万不会害他,此人胆小怕事,留在身边做个搭档也不错,便道:“到时候我会奏明朝廷,等刑部派人过来以后,才能办理案件移交。”

张之万只好耐心等待,同时密知李莲英,让他催刑部的人快一点到江宁。曾国藩总算摸清了张之万的底牌,他还要等刑部来人后再做进一步打算,于是,他让赵烈文等人分头打探。

这天晚上,彭玉麟、黄翼升深夜来访。

几年不见,曾国藩如同七十古稀老人。彭玉麟见后十分惊讶,说道:“涤帅,您老多了。”

曾国藩骤见彭玉麟,竟然有些感动,他哽咽着说:“这两年处理天津教案,搞得我外惭清议,内疚神明,进退失据,里外不是人。为了这桩刺马案,还要费尽心机,岂能不老?”湘军大将,唯有彭玉麟对自己忠心如一,看着这位爱将,曾国藩也说:“雪琴,你也老了。”

彭玉麟感慨道:“前段时间,厚庵到南京治病,腰也弯了,背也弓了。还有春霆,刀枪伤并发,差一点死了。”

曾国藩叹息一番,彭玉麟继续说:“次青在家闭门著书,筠仙在家研究洋务,各有专攻。”

曾国藩从文案上拿起一份折子,说道:“军兴以来,跟随我的文武大多数都官至道台、游击、参将以上官职,只有次青,我是亏待了他。这一点,老九说过我多次。过一段时间,我向朝廷上一道折子保举他。筠仙想出洋考察,到外面长长见识,我一定保举他。只要我不死,一定让他们两个如愿以偿。”

彭玉麟对曾国藩一直存有敬畏之心,仍将自己做过的事情说了出来,他告诉曾国藩道:“我在衡阳建了一座‘退省庵’,归老后我就搬到那里去住。”

曾国藩知道他无意功名事业,想归隐田园,说:“如此甚好,过两年我不能动了,也回湘乡富厚堂居住。在思云馆乐享晚年,教儿孙读书。”

彭玉麟谈了一些往事,开始转入正题,说道:“涤帅,马新贻这件事真是让人惊叹不已,我今晚不谈刺马案,专门谈一谈水师中的哥老会。”

曾国藩吃了一惊,问道:“以前霆军有一个哥老会,想不到哥老会又混进了长江水师?”

彭玉麟答道:“是的,最近水师破了一起哥老会准备劫法场的案子。当事人都带来了,涤帅要不要审一下。”

曾国藩点点头,说:“要审,明天将他们押到盐道衙门。”

黄翼升自我检讨说:“是我辜负了涤帅、雪帅的厚望,没有把水师带好。去年水兵哨官徐有得与丁巡抚公子丁为蘅因私斗殴,被马新贻利用,给大人添了不少麻烦。”

曾国藩盯着一旁的黄翼升问:“那件案子已经结了,当年霆军哗变,查出一百多名哥老会成员,都被正法,难道又死灰复燃了?”

原来,瓜洲总兵孙昌国微服巡视江苏仪征,在某酒馆听到几名军官私下议论申名标。这三名军官一边喝酒一边辱骂朝廷,十分难听,说他们哥老会是斩不尽、杀不绝的。

孙昌国当即派人将这几名军官抓起来了,现在正押在船上。

次日上午,曾国藩、彭玉麟、黄翼升就坐到了盐道衙门的大堂之上,几个人犯被带上来了,第一个进来的是个哨官。

曾国藩声音不大,略带沙哑,问:“堂下何人?”

“苏大战。”堂下汉子回答得很清楚。

“你是哥老会的?”曾国藩接着又问。

苏大战大声回答:“不是。”

“你认得申名标、张文祥?”曾国藩也不拐弯抹角。

“一个都不认识。”苏大战答得非常干脆。

“不讲实话,就不怕大刑伺候?”曾国藩厉声问了一句。

“我讲的句句都是实话,我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苏大战并不害怕曾国藩,在堂上分辩道,“张文祥算得上是一条好汉,敢在万人瞩目之中取马总督性命,得手后从容镇定,既不逃跑,又不牵扯别人,我佩服。”

曾国藩把手一挥,衙役将苏大战带了下去,不一会儿,又带进来一名队官。那队官看见黄翼升站在旁边,腿自软了,说道:“黄大人饶命。”

黄翼升语带威严,吩咐道:“有话在大堂上直讲。”

那队官一脸茫然,自述经过:“卑职程意南,原来是霆军的一名小卒,前些日子跟潘振、苏大战在一起喝酒,说着说着,就说到张文祥刺马那件事去了。我说,卢员外在大名府被斩,只有燕青一个人去劫法场,那是一等一的好汉,我很佩服他。张文祥倘若被斩,不知道是否有哥老会的人去劫法场?否则他这个二当家的白当了。”

曾国藩手指一伸,紧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他是二当家的?”

程意南低头说道:“我是四川人,正是这层关系才进入鲍提督的霆军当兵。霆军里面的四川人很多,不少人都是袍哥,我也加入了。在我的介绍下,申名标也加入了袍哥,申名标也有一些真本领,大家都服他,将他推为头领。打仗的时候,袍哥们都帮着他,那年闹饷哗变,他带人跑了,就是我通风报信的。后来很多弟兄被杀,我改投湘军水师,只要当兵吃粮,到哪里都是一样。”

曾国藩语气缓和了许多,问道:“你既然认得申名标,自然认得张文祥了?”

程意南断然否定,将跪痛了的膝盖挪来挪去,说道:“我根本不认识张文祥。”

曾国藩又问了一些其他事情,就吩咐衙役将他押下去就地看管。

第三个被押上来的是一个千总,名叫潘振,长得眉清目秀,像是读了几年书。那千总见过曾国藩、彭玉麟,叩了几个头,便跪在一旁不吭声了。

曾国藩右手一招,吩咐道:“来人哪,给他去掉刑具。”

两个衙役进来,将他刑具打开。曾国藩和颜悦色地说:“给他一个凳子,让他坐着说话。”那千总连连称谢,坐在凳子上。

曾国藩盯着潘千总说:“你好歹也是个军官,湘军规矩,官员见官员,不论级别高低,都有一个凳子坐。虽说你有罪,却没有定案,坐下来好好告诉本部堂,你为什么要劫法场?”

“大人哪!”潘振长叹一声说,“几个人在一起喝酒时说的酒话,相互吹牛,岂能当真?我加入哥老会的确不假,说去劫法场却不是真的。我也是湖南人,从小生长在湘江边,到衡阳唐氏宗祠读了几年私塾,塾师唐先生经常教育我们要以曾大人为榜样,以彭大人为楷模,学以致用,书生报国。我在十六岁那年考秀才不第,后来大帅在安徽打仗,杨岳斌大人回湖南招兵,我便投笔从戎,到湘军水师当一名小兵。十年来我从小兵一步步干起,打下九江后,我做了队长,打下安庆后我做了哨长。打南京时,大帅在安庆码头送杨大人、彭大人去攻打九洑洲时,我远远地看了大人一眼,那时候,我就把大人看作是南岳大庙的菩萨,湘军水师是天下最好的军队。打下南京后,我补参将衔。湘军裁军,我被降为千总,留在军中,都是彭大人的大恩大德,仍然当兵吃粮,还有实职。我当兵之初,湘军内部即出现哥老会,因为我能写会算,士兵中很多人都让我代写书信,寄点银子回家,一来二去,跟大家都熟了。雪帅攻打九江,我站在一条舢板上被包围了,非常危急,此时冲过来两条小船将我救走。回到大营后,我要感谢他们,为首的那个人就是苏大战。在他的发动下,我加入了哥老会,我打仗勇敢,又会出主意,苏大战就介绍了一批兄弟投奔我,推我为首。上阵杀敌,我也是靠哥老会这批兄弟拼命杀敌才戴上了顶子,官越做越大。”

曾国藩像拉家常一样问道:“你当上千总以后可以带领多少人马?”

潘振回答说:“二百六十人。”

曾国藩“啧”了一声说:“半个营官了,你说说,你手下有多少人参加了哥老会?”

潘振心里算了算,然后伸出五根指头说:“大约五十人吧。”

曾国藩暗自吃惊,哥老会在水师中占了两成,主帅却不知道,按这个比例算来,长江水师两万人,哥老会不就有三四千人。

曾国藩又随便问了一句:“申名标你认识吗?”

潘振点点头说道:“认得,他是哥老会的舵把子。”

曾国藩开导道:“你说一说,比申名标职务高的都有哪些人?你尽管说,我不追究。”

潘振壮着胆子说:“吉字营、开字营中谁最能打仗,这些营一定有哥老会的人员参加。吉字营进攻南京城的时候,萧孚泗、李臣典、朱品隆、张诗日、彭毓橘都参加过哥老会。”

“够了。”曾国藩打断潘振的话,挥手叫衙役将他带下去。

曾国藩无力地倒在太师椅上,彭玉麟端了一盅茶过来轻声问:“涤帅,此事就此算了?”

曾国藩呷了一口茶,有气无力地说:“不算了还能怎么样?先将他们看管起来,过一段时间再将他们放了。”

张之万、魁玉审了两个多月,向刑部提交一份报告,大意是——

张文祥,河南汝阳人。道光年间前往宁波做生意,娶妻罗氏,生有一子二女。张文祥在宁波多年,略有积蓄,开了一间小当铺。

咸丰十年十一月,长毛攻打宁波,因张文祥与长毛头目陈世隆是河南老乡,在陈世隆的保护下,张文祥的店铺平安无事。后来张景渠率团练攻打宁波,张文祥领家小躲到乡下,加入了长毛。长毛撤离宁波,张文祥随陈世隆一起离开。

长毛在诸暨遭到官军伏击,陈世隆战死,张文祥参加了李世贤的部队,不久,转战闽浙。李世贤在漳州战败,余部四散,有一部分长毛从漳州出海做了海盗,为首的便是陈世隆二弟陈世魁。陈世魁率众海盗到舟山、宁波一带打家劫舍,张文祥惦念妻子儿女,执意离开,找到妻子罗氏。却不料乱世之中,罗氏经不起无赖吴炳燮的**,做了吴某人的情妇,张文祥气不过,伺机报复。

同治元年正月,马新贻巡察宁波,张文祥得知,到衙门口击鼓鸣冤。马新贻见是一桩绿帽子案,不予理睬。张文祥丢了面子,从此以后对马新贻怀恨在心。

张文祥转而到县衙告状,知县徐光均将财产判给吴炳燮,将罗氏判给张文祥,张文祥带着妻子儿女,在宁波生活无着落,转而去求海盗陈世魁。陈资助他在宁波开了一间小当铺,代海盗们销赃,借此养家糊口。不久,浙江巡抚马新贻出兵舟山,将陈世魁等海盗一网打尽,又发布文告禁止民间开当铺,搞得张文祥本利全无,还落得一个私通海盗的罪名。新仇旧恨,张文祥发誓报复,几年时间,从杭州跟踪到南京,一直没有得手。

同治九年七月,看到两江总督衙署的告示,知道马新贻要到江宁府阅兵,便选定在武校场下手,直到刺杀成功。

慈禧看到张之万、魁玉这份报告,大皱眉头,随手交给李莲英,问道:“小李子你看看,张大人审的是什么案子嘛?”

李莲英已暗中得过张之万好处,对这份结果,他早就知道了。慈禧问话,他假装阅览了一遍,然后说:“马大人捕杀海盗陈世魁是公事公办,罗氏跟吴某好上了,就算张文祥心里憋屈,也不应该找马大人出气。禁止民间开当铺是官府行为,也不是针对哪一个人,张文祥花几年时间去刺杀朝廷大员,其目的到底是什么?这份奏折没有说清楚。”

慈禧秀眉一竖,冷冷地问了一句:“曾大人磨磨叽叽地到了南京,怎么还不重审?”

李莲英小声应道:“曾国藩不与张大人办交接手续,张子万又被老佛爷任命为江苏巡抚,却不想让曾国藩单独审案。”

“不是说了让刑部尚书郑敦谨会同曾国藩一起审理马新贻案吗?张之万马上去苏州上任,传旨去吧!”慈禧打了个呵欠,准备休息。

“喳。”李莲英躬身退出,拟旨去了。

这些天,赵烈文、薛福成、吴汝纶、黎庶昌等人四处打探,将搜集到的有关消息来向曾国藩汇报。

赵烈文了解的情况是这样的:

张文祥,山东郓城人,参加了张宗禹的东捻军,在高楼寨杀死僧格林沁就有此人出力,那一次他还擒获了一名叫徐义的参将。徐参将是山东曹州人,与张文祥是小老乡,愿意出一万两银子赎身,张文祥动心了。徐参将又许诺,如果张文祥跟他一起投奔朝廷,可以保他为千总。张文祥高兴了,让徐参将签字画押,两人结为异姓兄弟。张文祥带了一队人马投奔官军,徐参将逃离山东以后来到蒙城,找到主子马新贻。

马新贻时任安徽按察使,正值捻军进攻蒙城,马新贻依靠张文祥这伙人守住了蒙城,徐参将官复原职,张文祥因为是叛将,不被马新贻看重。

同治三年,马新贻出任浙江巡抚,没有将张文祥带到浙江。徐参将无可奈何,将军中银子全部送给了张文祥,只身跟马新贻去了杭州。张文祥在军中失去靠山,也不想当兵了,遣散众兄弟,到杭州去找徐参将,想谋一个差事。

醉仙楼上,故友重逢分外高兴,两人开怀畅饮。

徐参将举起酒杯,大包大揽地说道:“你我都是兄弟,就不应该分彼此,你千里来投是对我的最大信任。但是你私自离开军队,在马大人那边我也不好给你保荐,不如先去宁波开个小当铺,专门刺探舟山沿海一带的海盗情报。这群海盗很多都是被官军打散的捻匪,过一段时间,我去剿匪,你做个前哨。待你立有军功,我再保荐。”

张文祥抱拳一揖道:“就依大哥。”

酒席散后,徐参将给了张文祥一笔银子,张文祥到宁波开了一个当铺。

同治五年正月,马新贻巡视宁波,命令徐参将率军前去剿灭海盗。因张文祥情报准确,官军将盘踞在象山、宁海一带的海盗全部剿灭,张文祥生擒海盗头目叶时秦,海盗大大小小的头目一共六十多人全部被抓。马新贻将这些海盗押到杭州,斩首示众,然后将他们的尸体穿心祭海。

从此以后,浙江海域太平无事,马新贻被朝廷赏单眼花翎,不久升任闽浙总督。徐参将上报张文祥的功劳,却被总督大人训责一顿,徐参将好不郁闷,写信给张文祥,邀请他来杭一叙。张文祥闻讯赶到杭州,两人又到醉仙楼上喝酒。

饮到一半,徐参将慨然说:“庄子说得好,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我等小人物不幸做了捻匪的俘虏,在兄弟的关照下,捡了一条性命逃回蒙城,马大人对我处处提防,说我重用贼人。这次剿灭海盗叶时秦、邹行云等,他不但不奖赏你我兄弟,还将有功将士名单画去你我姓名。我内心不服,问他为什么。他说这叫杀一儆百,以儆效尤。我等在前方与敌人拼杀,用鲜血染红了马大人的顶戴,他却要重治你我,你说气人不气人?”

张文祥听后勃然变色,骂道:“早知今日,当初在蒙城何必死守。若捻匪破城,他也是俘虏一个,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不久马新贻颁布了一份文告,禁止民间开当铺,张文祥正式失业,于是跟徐参将一起,谋划刺马事宜。

曾国藩点头说道:“真是没想到,当初他去杭州任浙江巡抚时,从安庆到南京看我,我以桐城方家一门三位浙江巡抚的事情勉励他,要他在浙江好好做官,还谈了在两江轻徭薄赋、开江南乡试的事情。”

薛福成本想说几句俏皮话,活跃一下气氛,见曾老师一脸严肃,只好接着话题继续说:“我听过的跟赵大人的有点不同,当初做了捻匪俘虏的不是参将徐义,而是马新贻本人。马新贻在合肥任知县,陈玉成兵围庐州,马新贻丢了合肥,投靠李鸿章,在吕贤基手下办团练。长毛围攻舒城、桐城,吕贤基战死,李鸿章、马新贻双双逃脱,李鸿章去投奔座师福济,马新贻去投奔袁甲三,走到蒙城被捻匪俘虏,这支捻匪的首领即是张文祥。张文祥有两个结拜兄弟,老二叫曹二虎,老三叫石锦标。石锦标精于相马,曹二虎精于相人,因此,凡是被这支捻匪俘虏的人马,都要曹、石两人过一次目,然后再平分给手下兄弟。曹二虎相过马新贻以后,大惊失色说:‘此人骨相,贵不可言,将来可以做到一品大学士,官至卿相。’他急忙告诉张文祥,张文祥说:‘他是我的俘虏,脸面丢尽,我们又怎能借助于他?’曹二虎说:‘我们服侍他时,内松外紧,看他如何反应?’张文祥同意了。马新贻何等聪明,与曹二虎打过几次交道,就对曹二虎开始劝降。曹二虎说:‘我们想归降朝廷,只恨无人引荐。’马新贻说:‘此事包在我身上,现任安徽巡抚福济大人是我的老师。’石锦标说:‘你要写个字据,在众人面前立个毒誓才行。’马新贻毫不犹豫地说道:‘行,就按二哥的意思办。’曹、石两人得到马新贻的保证以后,立即与张文祥商量。马新贻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内心窃喜不已,捻匪不杀他,还能带这支人马去投奔福大人,岂不是奇功一件。三人重新摆酒,敬告天地,交换了年帖,张文祥仍是老大,马新贻老二,曹二虎、石锦标做了老三和老四。四人结拜兄弟以后,立即收拾人马,前往庐江投奔安徽巡抚福济。福济将马新贻夸奖一番,将这支人马独立编为一营,以马新贻的字取名山字营,任命张文祥为营副,曹二虎、石锦标为哨官。马新贻带着这支军队在皖北到处打仗,成为捻匪长毛的死敌。陈玉成在庐江设伏,包围了马新贻的山字营,所部人马全数被歼,只有马新贻在张文祥、曹二虎、石锦标的保护下逃往寿州。福济去职,翁同书接任安徽巡抚。马新贻在北京时就认得翁同书的父亲翁心存,大学士翁心存善于看相,看过马新贻的相后认为可以与同科进士李鸿章、沈葆桢媲美。马新贻善于看风使舵,能言善辩,自从有了这层关系以后,经常去翁家,一来二去,跟翁同书、翁同龢兄弟二人打得火热。这次翁同书担任安徽巡抚,马新贻自然前去拜访。翁同书也需要几个人来平衡苗沛霖、李世忠等叛将,欣然接纳了马新贻,然后调了两千绿营兵,让马新贻重整山字营。李鸿章与翁同书不和,庐江之战后逃到明光,从此以后,翁同书依靠马新贻四处征战。陈玉成率军进入湖北,马新贻借此机会袭取庐州,被翁同书举荐为庐州知府、安徽按察使。翁同书被曾老师弹劾,这是后话。”

曾国藩拈须说道:“当时少荃给我说过马新贻的事,但我不知道他与翁同书还有这层关系。我弹劾翁同书,翁家自然恨我。让马新贻来接替我的两江总督位置,朝廷早就定好了人选。”

薛福成待曾老师停下来,呷了一口茶水,抹了抹嘴角接着说:“马新贻防守蒙城,挡住捻匪长毛的进攻,朝廷让他取代九帅,出任浙江巡抚,山字营也被裁撤,石锦标回家买田起屋,张文祥、曹二虎仍跟马新贻一起,在藩司衙门做了个武官。人一旦得了富贵,就忘了原来一班穷兄弟。马新贻先是冷落张、曹,后来见曹二虎的老婆年轻貌美,用心勾引,一来二去,竟勾搭成奸。两人有了这一层关系以后,马新贻就经常派曹二虎外出公干,然后将郑氏从后院带入衙门成其好事,马新贻的老婆、姨太太都不敢管,任其胡作非为。一次,曹二虎被中军叫进内衙。曹二虎不知是计,如同林冲进了白虎堂一样,出来了一队兵丁,将其捆绑起来,去了腰刀,押向大堂。寿州镇总兵官徐鷷审问,称他勾结捻匪,私通苗沛霖,带刀进入衙门重地,想刺杀朝廷命官。不由分说将他按倒在地,重打五十军棍,然后将拟好的供词让曹二虎按了手印,绑到校场口就地正法。张文祥闻变,乃亡命江湖,隐姓埋名,苦练绝技,终于在阅射之日一击成功,为曹二虎报了大仇。然后从容不迫,束手就擒,毫无惧色。”

吴汝纶将纸扇一收,站起来笑嘻嘻地说道:“我听到的版本跟二位不一样。”

曾国藩大奇,问道:“刺马案生出这么多版本,你讲讲看,有什么不同?”

吴汝纶也不转弯抹角,侃侃而谈:“咸丰初年,皖北涡阳一带闹捻,地方不靖,安徽许多州县衙门都设了一个机构,专门掌管剿捻事宜,马新贻任合肥县令时,也不例外,聘请张文祥专门司捻,两个过往甚密,家属也经常往来。马新贻见张文祥老婆罗氏年轻貌美,顿生爱慕,一来二去,两人有了私情。对此,张文祥毫不知情。捻匪长毛进攻庐州,马新贻战败,被革职以后回到菏泽老家,张文祥则被捻匪俘虏,后来干脆投降捻匪。翁同书担任安徽巡抚,马新贻获悉,非常高兴。翁与马在北京时就是故交,翁同书的父亲、大学士翁心存是马新贻中进士时的老师。他带了一帮家乡子弟,沿途收留流民,千里来投翁同书。翁同书将马新贻收在麾下,顶替李鸿章,负责皖北一带团练事宜。几年下来,马新贻小心谨慎,作战勇猛,军功屡积,不仅做到了庐州知府,还升至安徽布政使高位,因守蒙城有功,于同治三年出任浙江巡抚。捻匪在山东临沂被官军打散,张文祥孤身返回郓城,去曹州马家看望马新贻,得知他已去浙江做了大官,张文祥便携家眷南下投奔马新贻。马新贻知道张文祥有投捻劣迹,态度比较冷淡,将他安排到钱塘县做了一个文案。张文祥的收入难以养家糊口,他借钱去开了一个私人当铺,让他的老婆去坐台打理。张罗氏到杭州以后,马新贻对她念念不忘,派一个媒婆前去游说,张罗氏旧情复燃,经常借口外面有业务,不守铺面,关门溜之大吉。张文祥几次派人跟踪,却没有发现丝毫蛛丝马迹。不久,张罗氏干脆玩失踪,数日不回家。张文祥去钱塘县报案,知县早已得到马新贻暗示,不受理此案,张文祥只得沿街密访。这天,他在一个绸缎铺寻到老婆,张罗氏只是说自己走失了,张文祥将其带回,小当铺重新开张。隔几日,巡抚衙门贴出告示,民间小当铺一律取缔,禁止营业,张文祥只好关了当铺,血本无归。谁知屋漏偏遭连夜雨,过了一个月,张罗氏又失踪了,张文祥在外面贴了寻人启事,经人指点,才知道老婆进马府做了姨太太。张文祥遭此巨变,万念俱灭,遂起杀心。两年以后,在南京逮往机会,一蹴而就,刺马成功。”

曾国藩听完连连点头,说:“你们几个讲的版本有异曲同工之妙,可互为补充,不知还有没有其他说法?”

黎庶昌站起来说:“自然有。”

曾国藩兴趣又起,说:“莼斋说出来听一听。”

黎庶昌整了整衣冠,将他搜集的小道消息一五一十地说出来:“马新贻在合肥当县令时被捻匪俘虏过,但他善于察言观色,能言善辩,说服张文祥、曹二虎、石锦标等率五百名捻匪归降福济。张、曹、石三人本是结义兄弟,他们帮马新贻立下不少战功。马新贻担任浙江巡抚以后,害怕三人对他的前途不利,对外讲起他当过俘虏的往事,便设计害三人。曹、石两人先后被马新贻害死,张文祥获知事情真相,决心为两位义弟和五百名旧部报仇。”

赵烈文叹道:“一桩刺马案,演绎出多少离奇故事,引起众人传唱。”

曾国藩在大厅踱了几个来回,缓缓说道:“我们要稳住张之万,然后将各路消息打探清楚,证实刺马案与湘军无关才能开始审案。两江是湘军的根本,各级官员多是湘淮人士,没有人敢来搅局。”

戏台搭好了,锣鼓一直在响,主角就是不登场,让全金陵老百姓引颈观望,猜测纷纷。曾国藩住在盐道衙门,每天到衙门后面的一处精致花园,看看那里的苍松翠柏,清泉流石。他在考虑两件事,一是如何写结案奏折,二是奉旨会审的刑部尚书郑敦谨尚未来到南京,来后如何应对。

按照梅启照、张之万的结论,死者的家属不同意,江南百姓也不同意,最要紧的是朝廷也不会同意,否则不会派他来和郑敦谨会审。马新贻没有赫赫战功,也不是翰林院学士,五十岁就位至两江总督,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是朝廷精心培养的人物。

如果向外界宣布朝廷培养的重点人物、两江总督马新贻是因为男女关系被人杀死,岂不是要被天下人嘲笑朝廷用人失察?因此,刑部尚书郑敦谨一日不来,他就一日不能提审张文祥。只有郑敦谨到了南京,会审以后共同下结论,日后才能不怕朝野人士诽谤。正是:

深潭幽谷龙虎斗,曾侯练就挺字功。

背后高人来相助,两江顽敌一扫空。

不知曾国藩将如何结案,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