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湘军(全六册)

第十七回 南京城黑雨滂沱 曾国藩命殒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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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老会跟天地会同源,由郑成功创办的洪门发展而来,遭到清政府镇压以后发展成为一个民间秘密组织,在川、滇、黔一带势力很大。四川人称弟弟为老弟,哥老的意思就是哥哥弟弟,哥老会就是兄弟会。哥老会早期以烧香拜把的形式结义,誓言是“仁义结拜,生死与共”,后来倡导哥哥弟弟平起平坐。

为了掩人耳目,哥老会取《诗经?秦风?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之意,开始称袍哥,首领称“老大哥”或者“大爷”,不少农民、士卒、无业游民加入袍哥。

哥老会最早在霆字营生根发芽,始作俑者是申名标。申名标在衡阳投军时,被曾国藩安排在鲍超手下当差,由鲍超看管。鲍超是四川人,四川人投湘军,基本上分发霆字营。鲍超能打硬仗,申名标又是他的部下将领,打仗治军都有一套。霆字营发展成霆军以后,鲍超让申名标当了营官。

申名标投军前,曾在广东水师提督关天培手下当过把总。他也曾参加天地会,知道帮会内部有一套完整的制度。他投奔湘军以后,在中下级军官和士兵中秘密发展骨干,只要是哥老会的成员,没有饭吃,其他成员会予以周济,一人有难,八方支持,打仗时结成一致,与敌人死战到底,非内部成员则不闻不问,故而势力发展很快。

湘军初建时,哥老会团结了一批知识分子,这些人有一点文化,有的人还是秀才、举人出身。这些人如果没有被湘军吸收,很可能都去投奔太平军。湘军与太平军作战多年,基层军官和士兵都清楚,没有太平军,朝廷就不会重用湘军,这些新加入湘军的人急于到前线与太平军作战,希望能建功立业,却遭到老兵的坚决反对。水师营官王明山就曾骂他的部下说:“蠢猪,急急忙忙去打长毛,长毛消灭后将你们裁撤回家,朝廷又不给退休金,等着饿死吧!”

湘军将领萧孚泗、朱南桂、唐义训、熊登武等人都参加过哥老会,裁军时他们都被保举为一品、二品提镇官员。这些人都是吉字营的军官,他们的顶头上司便是曾国荃,曾国荃的顶头上司又是曾国藩。如果追查哥老会,曾氏兄弟都脱不了干系。

朝廷对湘军打下南京的功劳还是承认的,湘军却普遍认为功高赏薄,跟八旗绿营相比差别太大。这批人回湖南后一直有怨言,包括曾国荃经常开口闭口就说老子反了,这句话成为湘军被裁撤将士的口头禅。

湘军裁军以后,不少人发了大财,回家买田起屋,也有一部分人靠放高利贷过日子,只是这些银子放易收难,时间一久成了死账,拿不回来本金。

哥老会许诺,只要客户能出得起价钱,他们就有办法收拾老赖。老赖碰上了哥老会,不还钱的话,他们活着比死了还难受。申名标是哥老会的首领,他手下有很多分舵机构,鲍超也拿他没办法,霆军几次哗变都跟他有关系。

湘乡分舵总舵把子曹二豹,湘潭分舵总舵把子顾三哥都是申名标手下的队长,曹二豹、顾三哥都是绰号,真名叫什么,谁也不知道,只有申名标清楚。

在湘乡、湘潭一带,有些老赖被扣押以后,宁死也不给钱,结果被哥老会沉江。家属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向官府报案,官府也管不了。大多数人只要被扣,就派人送钱过来,毕竟性命比金钱更重要。

曾国潢,字澄侯,在家排行老四,比曾国藩小九岁,曾经潜心《四书》《五经》。曾国藩给他捐了一个监生,候选县丞。曾麟书去世以后,家中大小事都由老四做主。他在湘乡办团练,任团练局局长,常常依仗兄弟权势,经常在家乡杀人。

湘乡永丰镇(今双峰县城关镇)有一座石桥,跨湄水下游两岸,东倚长株潭“金三角”,南临衡阳,西接邵阳,北临娄底,原为嘉庆年间乡人王佑修建。因年久失修,桥已垮塌,王姓家族合族出资重修,两年以后桥成,有人说要请曾家四爷来第一个过桥才行。湘乡民间规矩——造桥修路,一定得请本地德高望重的人来第一个过去,称为试桥,以示隆重。

有人认为曾家门第太高,出将入相,曾家四爷未必肯来。

还有人认为王姓出资修桥,在王姓家族里面找一个德高望重的人就可以了,何必非得去请曾家老四前来试桥呢?

议论结果,王姓族人还是去请了曾国潢。曾国潢有事耽误了一下,眼看试桥时辰已到,又不能错过,王姓族人议论纷纷。乡绅王友志急不可耐,在众人的怂恿下第一个过桥。礼成以后,鞭炮齐鸣,王友志兴致勃勃,从桥上再一次经过。

曾国潢赶到,见桥已被王友志试走,非常气愤,认为他目中无人,怀恨而去。

太平军西征,陈玉成率军包围了安庆,李秀成进攻武昌,湘乡震动。县令游光富让曾国潢赶紧操办团练,曾国潢命令王友志在家乡同德里办团练。王有病在身,不能应命。曾国潢诬告王通匪,命令团练用绳子一头捆住王友志双手,一头拴住马尾,策马飞奔,解往长沙。路上王友志不支,倒在地上,被马拖得血肉模糊,惨死途中。

此事传开,民愤极大,王姓家人进京告状,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曾国藩听说此事,请游县令从中调解,又寄回一根绳子,一把短刀,令曾老四自裁。朝廷知道曾国藩态度以后,没有追查此案。

曾国潢经常拿人头祭祖,曾国藩父丧丁忧回家,将老四叫到身边,突然拔出锥子狠刺其股,老四大声叫痛。

曾国藩厉声问:“你杀别人,别人就不痛吗?”

老四顿悟,从此以后再也不敢杀人。

同治九年秋,湘潭县丞到朱亭抓人,有人以花钱赎罪为名,夜晚集起一百多人到朱亭围攻县丞。县丞被逼跳楼,摔到地上伤重而亡,那伙人趁机劫走了人犯。

朱亭事发,湘潭知县当即上报巡抚衙门,说湘潭民变是哥老会在背后操纵。

湖南巡抚刘崐认为湘潭靠近长沙,可以调动长沙守城大军六千人,以及附近各县民团一万人,以柳万寿、于高胜为正、副统兵大将,在湘潭、醴陵之间往来游走,伺机消灭哥老会。

可是哥老会却突然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官军一点线索都没有找到。柳万寿、于高胜又不能空手而归,于是命令军士索取民间衣物,所到之处恫吓百姓,闹得湘潭、醴陵一带鸡飞狗跳。用兵数月,一无所获,绿营兵虚张声势,说已捉到哥老会首领,全胜而回。

同治十年,汉寿有人为报私仇,将丁忧在家的在籍同知陈景沧杀死,同时将他的儿子一并解决,陈景沧父子双双遇害。

益阳县有人到县府大牢劫狱,荆州将军郭柏荫闻警。他认为乱党在益阳造反,于是五百里加急向朝廷报告。朝廷没有接到湖南官方奏折,诘问湖南巡抚刘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刘崐说是哥老会作乱,如今已平。

朝廷诏令湖广总督李瀚章到湖南了解事实真相。李瀚章到汉寿、益阳做了详细的调查以后,如实向朝廷上奏。朝廷将刘崐诘责一顿,李瀚章又向朝廷上奏在湖南设立保甲局,朝廷同意,李瀚章返回武昌。

这天,曾国藩、赵烈文无事,在一起闲谈。曾国藩突然想起同治六年六月二十日晚上的事情,说:“最近四川有官员来见我,言谈之间满嘴粗话、脏话,不像一个读书人。前几天湖南官员给我寄来了一部诗集,请我指正,诗集中许多诗不对仗,不押韵,根本不叫诗。朝廷任用这些胸无点墨的人来做官,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文章与国家气数相关,太平盛世时读书人多,文化发达,官员有礼;乱世时,读书人少,经济衰败,大家满口胡言,由此可以知道天下大势。”

赵烈文顿了一下,咬牙说道:“我在上海看到恭亲王的画像,好似一个英俊少年,不足以镇服朝中文武百官。”

曾国藩心中一凛,接过话说:“恭亲王相貌不厚重,但他却是聪明过人。”

赵烈文点点头道:“恭亲王身处姬旦之位,位尊权高,又无地方执政经验,看问题难免以偏概全,将来恐怕难保自身无虞。”

“当今圣上仁义德厚,太后也能乾纲独断。”曾国藩对帝、后抱有希望,接着列举慈禧勤政、湘军军费免报销以及将官文调离湖广等几件事作为佐证,“这几件事都不是亡国之举,足下如何评论?”

赵烈文对慈禧勤政、湘军军费报销及调官文回京师等一条一条反驳,然后说:“大清朝在历经三代帝王以后,国家是论强弱而不论仁暴,论大势而不论眼前。诸葛亮治蜀,朝廷和相府都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条,但是苍天要绝刘后主;宋金对峙,不管大宋怎样励精图治,终不能与北方胡虏相抗衡,一个人有见识不一定看得远,其亡也忽焉。我朝中兴,第一要有人才群体,不能靠一两个人。”

曾国藩无言以对,苦笑道:“恭亲王聪明,又勤于政事,太后办事情果断,朝廷不可能轴心一烂,彻底垮台。”

赵烈文继续谈他的个人看法:“恭亲王聪明,但属于小聪明,不能够治国,有什么用?作为一个摄政王,处处受太后的控制。皇上再勤政,于国家兴亡关系不大,崇祯皇帝一生勤于政事,明朝要灭亡,他也补天无力。太后虽然威严果断,也容易受小人的蒙蔽。”

曾国藩目光深沉,看着窗外的斑竹说道:“朝中无君子,六部到处是小人,买官卖官,贪污腐败成风,这不是长久之象。”

赵烈文也跟着朝锦幄外头看了看,小声说:“我跟大人说过,堂堂的大清王朝如同一座百年贾府,曹雪芹的一部《红楼梦》已将它写得清清楚楚了。”

“我看也是,沅甫弹劾官文的奏折送到太后的面前。太后派谭廷襄、绵森两个人去湖北查案之前,召军机大臣胡家玉前来看奏折。太后不让胡家玉看完全部,而是用镇尺压着,只让胡家玉看了一鳞半爪,太后断案也是古今罕见。”曾国藩此时说话也不袒护慈禧,将他知道的事情抖了出来。

“诚如此,大人认为,朝廷中兴还有希望吗?”赵烈文笑嘻嘻地看着曾国藩。

“我看只不过是个时间或方式的问题了。”曾国藩终于赞同了赵烈文的观点。

一天,李鸿章来看望老师,曾与李谈论当世人才,曾国藩评析如下——

恭亲王奕訢视野开阔,重用汉人,聪明绝顶,但是立场不坚定,容易左右摇摆;醇亲王奕譞胸襟狭隘,志大才疏,天津教案发生以后,他建议捣毁各国驻京使馆。

左宗棠雄才大略,在海内人才里面可排名第一,带兵打仗是其专长,是大清朝开国以来少有的将才,待人正直,又廉洁自守,他与我意见相左,绝非个人意气,都是为公务而非为私情。

郭嵩焘之才,海内无双,其才不在封疆,而在出谋划策,未雨绸缪,对洋务有比较深刻的认识。

彭玉麟光明磊落,又有血性,淡泊名利,几次辞官不就,其志坚,其行廉,对上忠,对下爱,重情重义,是天下少有的奇男子。国家有事,一激就会出山。

杨岳斌有福相,节操好,读书很少,为人正派,办事公道,打仗勇敢。

刘长佑宅心仁厚,心地纯正;刘坤一深谋远虑,可谓全才;席宝田机智多变,善于用兵;黄翼升为人坦诚实在,统领水师能力不足;官文城府较深,常人很难跟他交往;李元度学识渊博,书卷气十足,有干一番事业的雄心,愿意成人之美;李瀚章长期掌管湘军的粮草发放,工作勤勉,在湘军幕僚之中也算是一等人物;阎敬铭见多识广,比较有才,对下属了如指掌,办事干练,才堪大任;沈葆桢心胸狭窄,本事较大;丁日昌善于理财,只是不太检点,外人非议较多;塔齐布爱护士卒,忠勇能战;多隆阿善战阵,能苦战;鲍超点兵,多多益善,对垒时能攻坚,可打恶仗;李续宾善穿插,能奔袭;李续宜善于周旋,有耐力,能持久。可惜风流云散,都已下世。

李鸿章见曾老师将当代人物看了个遍,突然发问:“老师看我如何?”

曾国藩知道李鸿章迟早有此一问,沉默片刻才说:“少荃什么都好,就是忍字欠点火候。凡事‘戒急用忍’,忍字头上一把刀啊!”

曾国藩说到这里,不再吭声了,李鸿章只好告辞。

这些天,曾国藩常感体力不支,会客时右脚经常麻木打战,有时抽筋。一次,他回到内室对二女纪曜说:“我可能是大限到了。”

一个星期以后,原河运总督苏廷魁来到金陵,曾国藩出城迎接,在轿中背诵《四书》。忽然间,他的左脚又麻木了,口不能言,以手指着随从。荆七见状,连忙将轿子打转,匆匆回到两江总督府,请医问药。曾国藩几次想与家人说话,但是口不能言,病情时好时坏。

这天下午,天色出现异常,浓密的云从江边飘来,开始是浅红色,后来变成深红色,整个天空如同一片火烧云。接着传来轰隆隆的雷声,南京城外刚才还是晴天丽日,白云清城,忽然间刮起七八级大风,继而阴云四合,天空突然响起一声霹雳,在蓝色的闪电中,一串串暗红色的雨滴从云层中降落下来。南京城下了一场大雨,雨水呈现暗红色,酷似鲜血染过一样。不少人冒雨出行,衣服上布满了红色的斑点和条纹。大雨足足下了一个时辰,整个南京城笼罩在血雨腥风之中。

血雨过后,南京城外乌云压顶,城市上空,黑白的分割线格外分明,短暂的宁静过去,突然天昏地暗,电闪雷鸣,南京的天仿佛被戳破了,前面建筑物看不见踪影,下关滨江一带的雨水滚滚而来,一片汪洋。两江总督府二十余处出现明显积水,深达二十厘米。狮子桥、玄武门、仙林街、铁心桥等地积水较深,明孝陵因山而建的台阶成了小瀑布,雨水顺着阶梯飞流而下。

不少居民都点起灯蜡,过了一个时辰,天空又降了一场黑雨,狂风夹杂着黑雨倾盆而下,疯狂地砸向南京城墙。黑雨飘过门窗,油腻又有黏性,黑乎乎一片。大雨下了一天一夜,色黑如墨,老百姓都说将有大人物要去世了。

二月三日,曾国藩读到孙奇逢《理学宗传》中的《王守仁》卷时,在日记上写下了他一生中的最后一个字才辍笔。曾国藩累了,对小女儿曾纪芬说:“芬妹子,扶我到外面去看看吧!”

曾纪芬蹙着眉头问:“去什么地方呢?”曾国藩指着不系舟方向。

曾纪芬扶着父亲出来,曾国藩一边走一边说:“孙奇逢气节高尚,学识卓越,与东林党人来往密切,朝廷多次召他出山,他都不出来做官,主张慎独,学无止境。他认为王阳明主张‘不分门户、兼容并包、各取其长、皆供吾用’的观点非常正确,开辟了儒学思想发展的新思路。”

没走多远,曾国藩累了。父女俩走到夕佳楼,站在“天发神谶碑”前,他告诉幺女说:“这是三国时期吴国末代皇帝孙皓的‘天玺纪功碑’,刻石字体非篆非隶,笔力雄健,方圆并用,字势奇伟,上粗下尖,称为悬针,金石家、书法家都推崇它。”

同治十一年二月初四,曾国藩和往日一样,这是他一生中最悲痛的日子之一。十五年前的二月初四,他的父亲去世了。

这天早晨,曾国藩在父亲的牌位前磕了三个头,在小女儿曾纪芬的扶持下来到书桌前,拿起笔写下了一篇昨天的日记,然后开始处理公事。他随手翻了几份请批件,将江南机器制造总局关于扩建马鞍山铁厂的报告先批完,交由梅启照办理。

一个衙役又送来一封容闳从广东香山寄来的快件,曾国藩打开一看,是关于第一批四十名幼童赴美留学的事情。容闳在信中还特别提到一个叫詹天佑的少年,资质非常不错。曾国藩将这事也批了,交给衙役马上办理。

午后,在长子曾纪泽的陪同下,曾国藩来到总督府后花园散步时,头重脚轻,右脚又麻木了,左脚开始抽筋。曾纪泽急忙将父亲扶至花厅。曾国藩已经不能讲话了,于是换好衣服,召集全家人到跟前。半个时辰以后,曾国藩死在总督府。

这天深夜,总管太监李莲英匆匆忙忙地来到长春宫门口,送来一份六百里加急奏折,慈禧太后被叫醒,接过来一看,是江宁将军魁玉的封印。慈禧倒吸一口冷气,暗自嘀咕:“难道是曾国藩出缺了?”

她用象牙小刀拆开奏折一看,果然没错,是曾国藩病故的消息:“二月四日下午中风,被儿子曾纪泽扶回书房,端坐三刻而逝。”

“唉!大清朝的长城坏了!”慈禧太后长叹一声,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朝廷辍朝三日,追赠曾国藩太傅,谥号“文正”,祀京师昭忠、贤良祠,各省建立专祠。朝廷称他学有本源,器成远大,忠诚体国,节劲凌霜,门生故吏逾万,德孚诸葛,功迈萧曹,文章无愧于韩欧,实为中兴第一名相。

作为湘军领袖,曾国藩身后的哀荣无比,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各掌枢要。曾国藩身边的人物,一个个云从龙,风从虎,出将入相,在咸、同两朝,蔚为大观。收拾洪、杨一役,并不是人才此消彼长的原因,而是道德功业隆替的征兆。洪、杨、石、李、陈、韦的雄才大略,比曾、胡、左、李、彭、杨又差了多少?曾国藩标榜道德,身体力行,大旗一举,竟能移风易俗,挽回败局,其为人处世,坚韧卓诚,治军用人,有过人之处。其勤俭努力,读书明理,思想功业,才能智慧,当时无人能及,为后世所敬仰。

当时的各省督抚除两广总督瑞麟、云南巡抚岑毓英外,其他督、抚跟曾国藩都有关系,他们或当过曾国藩的下属,或接受过曾国藩的教诲,因此各派使者携带联幛赙仪,水陆兼程赶到江宁代为吊唁。

俞樾是曾国藩的门生,曾国藩死后,他送了一副挽联:

是名宰相,是真将军,当代郭汾阳,到此顿惊梁木坏

为天下悲,为后辈惜,伤心宋公序,从今谁颂落花诗

道光三十年,二十九岁的俞樾参加会试,被朝廷录取为贡士。贡士要参加皇帝主持的殿试才能成为进士,贡士成进士一般不会被淘汰,但涉及排名,贡士们都很重视这场考试。殿试时,担任阅卷大臣的礼部侍郎曾国藩将俞樾的试卷列为第一。但有人认为俞樾的文章写得很好,恐怕是考前就准备好的,碰巧被用上了。曾国藩针锋相对地说:“就算文章有此嫌疑,当庭赋诗是做不了假的,他的那首五言八韵诗《淡烟疏雨落花天》中的第一句‘花落春仍在’足以流传千古,能与宋代大诗人宋庠(宋公序)的‘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边妆’的名句相媲美。”众考官认为曾国藩说的没错,此段议论成为佳话。

曾国藩对俞樾落花诗的解释,使俞樾名动一时。俞樾文章写得好,诗也做得好,世人公认他是当时的大才子。对于这段往事,俞樾自然是感激涕零,为了表示对恩师的提携,他将书房命名为“春在堂”。俞樾一生活到八十六岁,不会做官,只当过一任河南学政,后来被御史弹劾,回到江南以后,从此潜心学问。

曾国藩幕府人才兴盛,曾门四弟子张裕钊、吴汝纶、黎庶昌、薛福成是大家公认的。其他如李元度、李榕、彭玉麟、李瀚章、李鸿章、江忠源等都是弟子,连大字不识一箩筐的鲍超都以拜师曾国藩为无上光荣。曾门众多弟子中就数李鸿章官做得最大,他常常以门生长自居,曾老师死后,他送了一副挽联:

师事近三十年,薪尽火传,筑室忝为门生长

威名震九万里,内安外攘,旷世难逢天下才

李鸿章以曾国藩的衣钵传人自居,用的却不是门生的口气。他的文采用意高人一筹,既捧了老师,也抬高了自己。

此联一出,彭玉麟第一个不服气,李榕也跟着不买账,其他不少人哼哼唧唧,只有他的哥哥李瀚章不吭声。且不说咸丰八年彭玉麟与李鸿章两人互殴的事,这次就有李榕跳了出来,针对李鸿章挽联写了另外一副挽联,对李鸿章进行攻击:

极赞亦何辞,文为正学,武告成功,百世旗常,更无史笔纷纭日

茹悲还**,前佐东征,后随北伐,八年戎幕,犹及师门患难时

曾国藩谥号“文正”,上联说他文学和政绩,下联就是讽刺李鸿章,说自己跟随曾国藩南征北战八年,居然比不上曾、李师生感情。东征指淮军出安庆攻打上海,北伐是代曾剿捻,师门危难指曾老师祁门被困,李鸿章负气出走。

此联一出,激起湘军对李鸿章的极大愤慨。

江宁布政使梅启照与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十八人同列清同光间名臣录,知军事、精算术、通洋务,他的字写得好,挽联写得更好,令后人倍加推崇和赞赏,挽联如下:

武乡可拟,汾阳可拟,姚江亦可拟,潇湘衡岳,间气独钟,四十年中外倾心,如此完人空想象

相业无双,将略无双,经术又无双,蒋阜秦淮,大星忽陨,廿六载门墙回首,代陈遗疏剧悲哀

上联以武乡侯诸葛亮、汾阳王郭子仪、姚江人王守仁相比,很切实,在经术上可以与王守仁相比,如果与纪晓岚、阮元相比,显而易见,还是跟王守仁不分伯仲,下联的特点在于句句落实、呼应上联。相业无双可比诸葛亮,将略无双可比郭子仪,经术无双则是呼应王阳明。

朱尧阶得知曾国藩去世,恸哭失声,一病不起,送来了一副挽联:

天下中兴万古钦相侯负荷

海威未靖一门有子弟担当

不久,他跟着去世,死前又写了一副挽联:

生前惯作挽人联,都是称心做出

死后焉能说鬼话,不如亲手撰成

这副对联既对自己,也对曾国藩一生给人作挽联之事做了最好的诠释。王闿运是一代文宗,与曾国藩交情匪浅,别人是歌功颂德,王闿运却是深表惋惜,他送来的一副挽联是:

平生以霍子孟、张叔大自期,异代不同功,戡定仅传方面略

经学在纪河间,阮仪徵之上,致身何太早?龙蛇遗憾礼堂书

上联的意思是曾国藩没有像汉代的霍光、明朝的张居正一样有惊天动地的功业,时代不同、遭际各异,只平定了东南,没有用兵西北;下联的意思是曾国藩在学问方面的成就超过了乾隆年间的纪晓岚、嘉庆年间的阮元,可惜死得太早,如果晚死几年,肯定有著作传承。

王闿运这副挽联,是真正的挽联,实事求是。曾国藩死后的挽联素幛有一千多副,从灵堂一直挂到了东、西辕门口,只有王闿运这副没有被悬挂出去。曾家的至亲好友认为,王闿运是鸡蛋里面挑骨头,语中有刺。后来朝中大臣建议将曾国藩配享文庙,与孔孟等圣人一起朝拜,有人拿出王闿运这副对联进行反驳说:“曾国藩既无相业,又无经术,‘三不朽’中的立功、立言都没有,怎能配享文庙?”可见王闿运看问题确实高人一筹。

曾国藩的灵堂上,有人将挽联素幛仔细看了一遍,慈禧、李鸿章的挽联都有了,唯独不见左宗棠的挽联,哪怕是半尺素幛也好。有人怀疑太平天国灭亡前后,两人为了争功,左、曾瞬间反目为仇,左宗棠为人刻薄,他写的挽联曾家肯定不敢挂出来,一时间议论纷纷。

曾国潢说话比锥子还锋利,对曾纪泽说:“左骡子跟我大哥一直有矛盾,我们不要等他,应该早点起灵回湖南。”

曾纪泽听后,脑海里电光火石般一闪,两腿一软,差点摔到地上,脸色苍白。曾国潢大吃一惊,伸手接住,将他扶到椅子上。曾纪泽过了好一阵子,才恢复正常,转着眼珠儿压低声音,附着曾国潢的耳朵有气无力地说:“再等几天吧!”两个月以后,左宗棠的挽联才姗姗来迟,曾纪泽急忙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知人之明,谋国之忠,自愧不如元辅

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欺无负平生

落款是晚生左宗棠。对于曾国藩的不幸逝世,此时正在准备收复新疆的左宗棠感到非常悲痛,还派人送来了四百两银子。

有人喜欢谈曾、左交恶,那是左宗棠性情率直的表现。同僚及湘军诸将,谁敢跟曾国藩开玩笑,也只有左季高摸准了曾国藩的禀性,茶余饭后,在中军帐里与他对垒,语多言讥,实则是文战,打嘴巴仗。在军事、政治的见解上,两人观点一致,不分彼此。左宗棠坦陈他与曾国藩不和,但两人之争是国事与兵略等方面的问题,是有关军国大计方面的不同见解,绝不是个人意气之争,更不是权势之争。

“知人之明,谋国之忠”左不如曾,相互之间指出对方的缺点和错误,却显出曾、左之间的个人友谊,君子之争,不碍私交。左宗棠吩咐儿子左孝威,灵柩经过湖南湘阴时,应当前往吊丧,以示对父亲的生前好友的敬重。

这副对联反映了左宗棠的人格完美,同时也衬托出曾国藩的学识才能,为人处事的过人之处。左宗棠用兵陕甘,曾国藩没有因为两人闹不和掣肘公事,他派刘松山、刘锦棠叔侄率老湘营精锐前往西北,为左宗棠立下盖世奇功。刘松山战死,左宗棠专门上书朝廷,说刘松山是湖南湘乡人,与曾国藩渊源深厚。

曾国藩的家人认为左宗棠的这副挽联最能抚慰九泉之下的湘军大帅,因此,他们将左宗棠的挽联挂在最显眼处,至今还保留在曾国藩的故居“富厚堂”。

曾国藩死后,章寿麟辞去兴化知县职位,告老回乡,他从扬州雇了一条船,经洞庭湖进入湘江,走到铜官镇时情绪非常激动。回想当年湘军靖港兵败,受李元度、陈士杰的嘱咐,他在曾国藩左右寸步不离,果然发现曾侍郎走到铜官渡,趁四周无人,眼睛一闭,双脚一蹬跳进湘江。章寿麟早有准备,纵身一跃,跳进湘江将曾侍郎救起。

曾国藩担任两江总督后,章寿麟补了一个知县实缺,又在曾国藩的两江管辖范围之内。同行都看好章知县,说:“你是总督大人的救命恩人,当年如果不是你救他,哪有曾大人的今天?将来官至知府、臬台、藩台还不是曾大人一句话。”

章寿麟认为有道理,湘军打下南京,不少湘军将领都位至督抚,司道、知府一级的官员不计其数。章寿麟一直等到曾国藩在金陵去世,他还是一个县令,没有沾上曾大人半点好处。章寿麟愤愤不平,终于辞官。

船到铜官,章寿麟请人画了一幅《铜官感旧图》,图上有一百多个人物,都是当年见证曾侍郎投水的湘军将士。完成以后,他请左宗棠题了序言,又请王闿运等人作诗。

左宗棠在序言中说:“曾国藩为人处事,一心为国,不计个人得失。至于平定长毛后取得的名誉和职位,当之无愧。”

王闿运认为,章寿麟救人是偶尔为之的一次善举。

李元度看了章寿麟的《铜官感旧图》,说道:“当初若非我再三叮嘱,章寿麟知道马上去救?这件事情一个是偶然,一个是必然,我李次青举人出身,征战一生,晚年还不是在平江教书,怎敌章寿麟司牧一方,做了多年县令?”

章寿麟闻言,不再吱声,安心回家养老。

曾国潢为曾国藩发丧以后,扶灵柩回湖南。曾国荃做出的第一个决定便是将大哥迎回长沙安葬,五月二十日灵柩到达长沙,六月十四日葬于长沙南门金盆岭。正是:

少时不知曾国藩,初识已是不惑年。

男儿欲登麒麟阁,百般磨砺追前贤。

不知曾国藩死后湘军命运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