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先是下山,又再上山,再下山,再上山,一路奔西南方向。这里说的一路,仅仅是个表达方式,因为,根本没有路,我们就在山坡和荒野上直趟过去。路上他们告诉了我他们的名字,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是真的还是假的,这是没有办法考证的问题,也是没有必要考证的问题,所以我也没必要去认真记住他们的名字。他们之间相互称呼也并不叫对方的名字,都叫绰号,河南人可能因为年纪大,河南又盛产河南梆子,大家都把他叫老梆子。东北话大家都叫他大偏,这个外号是对他脑袋的注解:他是东北人,东北风俗孩子刚生出来的时候用旧鞋底子把后脑勺睡成平板状,觉得那种头型好看,他的后脑勺睡偏了。他是生产组长,管了十来个人。老梆子告诉我,东北人是老窑娃子,煤矿一开就下窑,经验丰富,今后下了窑处处要听他的。陕西娃笑嘻嘻地主动让我把他叫小老汉,我问为啥,他说外地人把西北人叫西北老汉,还编了顺口溜:西北老汉吃炒面,不吃炒面不好看。他是陕西人,年纪小,矿上的人就把他叫小老汉。我却知道,老汉是西北人对老爷子的称呼,相当于把人叫老大爷,这小子蔫不唧唧就占了所有人的便宜。
他们问我叫什么,我随便编了个名字孔家仁,孔孟一家,我姓孟,临时改姓孔,也不算吃亏。他们对我的名字跟对他们的名字一样不在乎,因为我告诉他们我是下乡的知青,他们就直截了当地把我叫知青,这也就成了我的代号。听我把花姑娘叫花姑娘,他们觉得非常有趣,老梆子要看看花姑娘到底是公是母,花姑娘来回扭着屁股不让他看,冲他汪汪汪,听着好像在骂他臭流氓。
有了他们三个人作伴,这趟旅行,如果这也能算作旅行的话,显得轻松愉快,尽管前景渺茫、未知,起码眼下有人可以对话、有人可以交流沟通。他们离开我那个小破土窑以后,性格马上都变得活跃、开朗起来,不再对我有那种唯唯诺诺的客气,这种变化挺突兀,刚开始我还暗暗惊异,有点不适应,转念想想也就理解了。在土窑里,他们心理上把我当作主人,把他们自己当成了客人,客人对主人总是会客气、拘谨一些。在这外面的世界,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了主人和客人的身份差异,这个时候的他们,才是真正的他们,而昨天晚上那种老实、懦弱不过是对特殊环境的一种本能适应而已。
我们一路上说着有意义或者无意义的话,一路上看着路上的景致,一路上相互介绍着半真半假的经历,几乎忘掉了步行在山路上的艰辛疲劳。花姑娘也很兴奋,跑前跑后围着我们撒欢,这让我想到,狗也跟人一样,需要一个人组成的社会。
天黑了,我们在山洼洼的背风处歇息下来,啃了布袋里的馒头,我们依偎在一起,互相把对方当作暖气,准备过夜了。墨黑的天际月朗星稀,过雪后的空气寒冷清新,我们谁都没有睡着,却谁也没有说话,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也可能谁也没有想心事,都在拼命抵御透彻骨髓的寒冷。花姑娘挤在我们中间,鼻子埋在自己的怀里,我把手插在花姑娘的胳肢窝里,那个地方最暖和。
小老汉突然坐起来,指着对面山梁惊惶不已的告诉我们:“看,那是啥?”
我们纷纷爬起来,朝他指的方向望去,两颗绿油油的光点活像点缀在黑幕上的亮斑,随着空气的波动,绿光闪烁不定……
老梆子惊呼:“狼!”
我想起了那只我一路逃来一路不时露脸的孤狼,想到这只狼活像一个幽灵,这么长时间了一直缀在我的身后,时时刻刻在寻找着机会企图把我变成它腹中的食物,我不寒而栗。这个家伙太有耐心了,心机活像老谋深算的政客,表面上不露声色,隐藏起来,却随时随刻的密切关注着对手的一举一动,一旦找到破绽,便会出手给予致命的一击。
大偏最有勇气,冲着对面山头大声吆喝起来:“狗日的狼,过来啊,老子正想吃狼肉呢。”
老梆子说:“别理它,他不敢咋。”
唯有小老汉有点胆怯,一个劲往大偏的背后缩。
大偏回头看看花姑娘,问我:“兄弟,你这条狗咋这么怂?一声不吭。”
我内心里也感到奇怪,我甚至怀疑花姑娘生病了,本能的像探摸人类一样在它脑门子上摸了一下,想试试它是不是感冒发烧了。按照花姑娘的性格,它绝对不应该在这个时候保持沉默啊。
花姑娘不屑地乜斜了我们四个人类一眼,抬起头朝对面山上张望了片刻,然后又把狗耳朵贴到地上,把狗嘴埋到腋窝里打起盹来。
对面山峁上的绿眼睛看不见了,我们谁也没办法判断它走了,还是隐藏起来了,我对花姑娘有信心,我知道花姑娘对这只狼不可能没有防备,也不可能会任由它接近我们,如果那只狼有冒犯、进攻我们的企图,花姑娘绝对不会置之不理。既然花姑娘对这只狼不屑一顾,那就说明这只狼并不能对我们构成事实上的威胁。于是我也回到花姑娘身边,搂着花姑娘打盹,花姑娘毛茸茸的身子是非常好的天然暖水袋。
大偏、老梆子和小老汉三个人却不敢大意,商量着轮流值夜,防备那只狼趁我们睡着了过来叼谁一口。他们想给我也安排一班,我拒绝了,我依仗着对花姑娘的信任,表面上却假装极为勇敢,我回答他们的理由很充分:我不怕狼吃我。我相信,我的这个表现肯定会让他们对我刮目相看。
那天晚上,我睡着之后,他们几个到底是怎么轮番值更的我不知道,我光知道,花姑娘跟我一样,睡得很踏实。天亮了,那只狼也没了踪迹,这让我更加信任花姑娘的判断,那只狼在昨天晚上确实没有攻击我们的意思。
这天我们一直走到傍晚,才看到了马家窑煤矿。马家窑煤矿所在的那座大山远远望去活像一个留着锅盖头的大脑袋。冬季土黄色的山坡上,覆盖着沉重的黑色,大偏告诉我,黑色的就是扔掉不要的煤矸石,煤矸石是从挖出来的煤炭里挑拣出来的石头块。看着这座大山,我心里有点发虚,有点压抑,也有点畏惧,因为这座山实在太难看了,也太庞大了,站在它的跟前,活像面对一个高耸入云的癞痢头,东一块西一片的煤矸石就像癞痢头上残存的毛发,毛发下面土黄色的山体疙疙瘩瘩皱纹满面像极了长着白癜风的老脸。沿山蜿蜒曲折的道路,活像从腐尸的腹中流淌出来的肠子,盘绕在山间,让人从心里往外泛恶心。走近了,我看到了山腰的煤窑,那是一个个土拨鼠洞窟一样的黑窟窿,黑窟窿的唇边,支楞出粗壮的原木,好像黄色的大板牙。每个黑窟窿的下方,都堆积着从窑里运出来的煤,煤沿着山势倾泻下来,让人联想起黑色的凝固了的瀑布。煤堆的下面,狭窄简陋的道路蹿了出来,恍惚间那道路好像从煤堆下面爬出来的蛇,不时有运煤的汽车沿着道路吃力的往返,就像蹒跚的屎壳郎。半山腰略微平坦的地方,布满了土窑,就是那种我刚刚离开的土窑,很多土窑聚集在一起,让人想起土蜂的巢穴。有的土窑上升腾着袅袅炊烟,告诉外界里面有人在做饭或者烧水或者既没作饭也没烧水仅仅是点燃了炉子取暖。
小老汉指着山腰上的某座土窑告诉我:“那就是我们的窑。”
我根本弄不清楚那么多洞窟中哪一个“我们的窑”,也弄不清楚他说的“我们”包括不包括我和花姑娘。到了这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跟着他们,因为我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不知道,包括我应该去找谁报名当窑娃子。
大偏告诉我:“先回窑里安顿下,然后我带你去找窑头领牌子。”
我跟着他们爬到了半山腰上,来到了一座土窑外面,土窑单薄的木门扇上挂着一把铁锁,大偏在裤裆里摸索着,那样儿就像当地农民在裤裆里抓虱子,半会儿却掏出一把钥匙。
在大偏摸钥匙的当儿,老梆子和小老汉凑近铁锁仔细察看着,我问:“看啥呢?”
老梆子说:“看看我们不在有没有人偷偷进来。”
大偏骂他:“放什么狗臭屁,就这个破窑人家进来干啥?”
回到马家窑以后,大偏就露出了生产组长的本性,对老梆子和小老汉说话就有硬气的作指示的味道。
大偏挺费劲的打开了铁锁,推开了木头门扇,一股由汗臭、煤烟和霉味混杂起来的热烘烘地气息扑面而来,我注意到,花姑娘嗅到这股味儿本能地朝后退缩了两步,躲到了我的身后。
大偏朝里面让我:“进来看看,要是成,就跟我们一起住到这里。”
这是一个比我那个土窑大了几倍的土窑,炕也大了几倍,炕头照例是一盘炉子,既能烧炕又能做饭烧水,地上扔着一些烂筐、短柄铁锨、镐头之类的工具。让我欣慰的是,窑的角落堆着一大堆煤,到底是煤矿,肯定不缺煤烧,能天天喝上开水,夜里也不会再冷了。
我再一次确定:“我就跟你们住在一起?”
老梆子说:“不跟我们住在一起,跟窑头住在一起,人家不要你。”
小老汉说:“住到我们这吧,热闹。”
大偏说:“这孔窑最多的时候住过八个人,现在只有我们三个人。”
我问:“其他人呢?”
小老汉说:“有的死了,有的跑了,还有一个让公安带走了,说是漏网的现行反革命。”
大偏瞪了小老汉一眼,告诉我:“不管死的活的,就这一铺大炕,睡就睡,不睡看看别的土窑里有没有人收留你。”
我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并不存在他们愿不愿意让我睡到这里的问题,而是我愿意不愿意跟他们一起睡的问题,也就是说,他们希望我能跟他们住到一起。
我点点头:“我没说不睡这里,我是怕影响你们。”
老梆子嘿嘿一笑:“影响我们啥球事情呢,几个光棍,爬上一天窑窟窿,真的给个肉窟窿都没心日,要是你住到窑头的土窑里,那你才真的影响人家呢。咳,那天晚上我去给窑头要假,过去了正赶上窑头日窑婆子呢,五六十岁的老婆娘,叫窑头也不知道咋整治的,咳呦咳呦嚎地震天动地……”
大偏咧嘴笑了:“别胡说了,你没看人家还是个青瓜蛋子知青呢,你以为跟你一样是一头老羯羊。”然后对我说:“来,把东西放到这儿,别听老梆子胡说八道,饿不饿?饿了就先吃东西,不饿就先跟我去领个牌牌。”
小老汉说:“你带知青去领牌牌,我跟老梆子弄吃的,回来了你们就吃。”
老梆子问:“你这狗咋弄呢?也跟我们同吃同住?”
花姑娘进了土窑以后,好像明白这已经不是属于它和我的那一亩三分地了,居然显出了寄人篱下的生涩、拘谨,默默地缩在炕里手的角落里,一声不吭,那样子让人觉得可怜兮兮的。老梆子的问题我没法回答,因为按照我和花姑娘的生活习惯,我们都是同吃同住的,可是这座土窑不属于我,我没权力作决定。
小老汉出面解了围:“问那废话,不住在土窑里还住到外面去?冻死了。”
花姑娘马上懂得了小老汉的意思,凑过去给小老汉蹭腿摇尾巴。
正要扭头出去的大偏目瞪口呆的看了花姑娘一阵,喃喃自语:“这狗日的是不是妖精啊?咋能听得懂人话呢?”
我连忙说:“这花姑娘可不是一般的狗,通人性呢,是我们那里的神狗,等有时间了我慢慢给你们讲。”
大偏拽着我赶紧走:“什么神狗不神狗的,别吹瞎话了,赶紧走,老梆子,就让这条神狗住到土窑里,委屈了它小心狗日的给山神爷告状呢。”
我跟着大偏出了土窑朝西面走去,花姑娘不声不响地跟了出来,我让它回去,它站在原地不动弹了,等我和大偏迈步朝前面走的时候,它却又跟了上来。
大偏说:“让它跟上吧,这狗好,恋主人呢。”
窑头的土窑在我们这一排土窑的最西边,跟我们土窑的门不同,这座土窑的门是用铁皮包裹起来的,铁皮过去是有颜色的,现在铁皮斑驳陆离锈迹斑斑,已经看不出本色了。我注意到,门楣上安装的是暗锁,而不是像我们那座土窑,木头门板上装的是钌铞,钌铞只能挂明锁。
大偏敲门:“窑头儿,窑头儿……”
窑头儿在里面应声:“做啥呢?大偏啊?有话进来说。”
这人说话是舌头在喉咙里打滚的发音方式告诉我,这是一个本地人,不过这也正常,如果不是哪个土皇帝的至亲好友,不可能当得上煤矿的窑头。
大偏朝我挤挤眼睛,对着里面说:“我怕你正做事情呢,能进吗?”
“狗日的,大白天我能做甚事情?有话就进来说,没话就滚到一边搓球球去。”
大偏拽了我一把,笑嘻嘻地推开门说:“那我就进来了啊。”
花姑娘抢在我们前面踅进了土窑,我和大偏跟在花姑娘后面。天还没有黑透,土窑里已经点燃了油灯,这在当时的农村算是够奢侈了。这孔土窑没有我们那间土窑大,地上没有扔杂七杂八的工具,显得整洁清爽许多。靠里墙摆了一个木柜,木柜上放着一盏气死风玻璃罩油灯。炕盘在里墙,大炕上不但铺了毛毡,毛毡上面还铺着羊皮褥子,炕的里手有一张炕桌,上面摆了两碟小菜,一碟酸辣白菜,一碟腌沙葱。炕前面的炉灶上坐着的铁锅里开水沸腾,一个面目不清头发蓬乱的女人正在娴熟的往锅里揪面片。
窑头坐在炕上抽黄烟,跟我想象的不同,窑头的年纪并不大,看上去也就三十来岁,身上却流露出一股农村掌权者身上做作出来的架子,说话、动作都慢腾腾的,外衣不论什么时候都不好好穿着,而是要披在身上。在路上小老汉就告诉我,能在这里当窑头的,都是土皇帝的至亲,外人掌管煤窑土皇帝们不放心。土皇帝是人们对公社、大队、生产队头头脑脑的统称。
窑头多少有点惊诧地瞥了花姑娘一眼:“从哪里弄来这狗?吃肉呢?太瘦了。”
大偏解释:“不是我的狗,是他的狗。”
这时候窑头才乜斜了我一眼,看我的眼神和看花姑娘的眼神没有什么区别,甚至问话的口气也同样的漫不经心:“从哪弄来这怂?下窑呢?太瘦了。”
大偏反问他:“那就叫他走?”
窑头突然发火:“谁说叫他走了?狗日的抢话头抢得好得很,来了就下窑,瘦了好料追上几天就填起来了。”
大偏连忙说:“那你要人家给人发牌牌呀。”
窑头:“发牌牌急啥呢?吃饭,吃过饭再说,明天早上下窑的时候拿上也成。”
大偏捅了我一杵子:“听到没有?窑头请我们吃饭呢。”
窑头连忙否认:“吃屎呢,我是说叫你们吃罢饭了再过来,我请你们?下辈子。”
大偏笑眯眯地说:“那你吃着,我们走了,明天一大早下窑呢,别忘了牌牌。”
我和大偏朝外面走,窑头在后面喊:“把这条狗好好养肥了,勒了吃肉喝烧酒。”
花姑娘本来看着那口下面片的锅有点流连忘返,这也难怪,花姑娘在这方面和我一样,从小吃锅里煮熟的东西习惯了,这么长时间没有吃到锅里煮出来的东西,难免眼馋。听到窑头吆喝着要把它养肥了吃肉,忙不迭地跟着我们跑了出来。我估计花姑娘已经判断出了窑头的身份和跟我们的关系,可能也有在人矮檐下不能不低头的意识,对窑头的轻侮和牛气跟我一样抱了逆来顺受的态度,低头耷脑尾巴夹在屁股沟里不吭不哈,过去在村里,谁要是对它这样儿,它肯定早就“汪汪汪”吼着抗议了。联想到大偏他们三个到我们的土窑里那副真真假假的胆怯、拘谨,由此我推测,花姑娘的智商、情商可能都已经跟他们处于了同一个层级。
花姑娘守着那锅面片恋恋不舍,看到我和大偏出来了,才跟在我们屁股后面出门,出门了,却又扭过头去冲着土窑汪汪吼了一阵子,那动静跟过去见到洋芋头的反应一模一样。我不由暗暗替窑头担心,我知道,他已经把花姑娘得罪了,就是不知道花姑娘什么时候,瞅什么机会报复他,我相信,花姑娘那么小的时候就能识辨好赖人,现在这么大了,窑头刚才的话它不可能不明白,也不可能不记在心里。只是,花姑娘知道此时非彼时,不能像在六号生产队那么嚣张跋扈,那个时候,我是堂堂工宣队的驻队干部,现在,我是乞求人家赏口饭吃的窑娃子。我估摸着,花姑娘嘴上不会说,心里对这种身份地位的变化很清楚,不然它不会在窑头窑里的时候低眉顺眼,出了门以后才敢汪汪叫几声发泄不满。
我问大偏:“吃过饭了还要来一趟啊?”
大偏说:“不来了,还来做球呢。”
“不来了牌子咋领呢?”
大偏嘿嘿笑着说:“窑头不是说了么,明天下窑的时候拿上就行了,今天就是打个招呼,他知道就成了。”
快到我们土窑的时候,大偏晃着脑袋哂笑着告诉我:“狗日的窑头不是个东西,不知道从哪拾了个五六十岁要饭的乞丐婆,领到窑上伺候他,他拿人家当成窑婆子用呢,动不动把那个婆娘作践的嗷嗷叫唤几里路都能听见,这狗日的遭天报应呢。”
我当时那个年龄,对男女之间的事情最敏感,也最为好奇,忍不住追问了一句:“咋作践的?”
大偏不屑地呸了一口:“往死里呢。”
我不敢再追问了,心里却实在想不通,这“往死里日”到底是怎么个日法,同时,潜意识里也就有了什么时候能像老梆子那样亲眼看看窑头作践那个窑婆子的企望。也许这潜意识太卑劣、太阴暗,我万万想不到,就是这潜意识的企望,差点丢了花姑娘的一条狗命。
回到我们的土窑里,老梆子和小老汉已经把饭做好了,刚一进门一股热腾腾的面片汤味道扑面而来,整个窑都热烘烘让人有了家的感觉。我扑过去揭开锅盖看了看,白水煮面片,混着一些土豆块,就这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食物,激发了我了前所未有的食欲,跟花姑娘在荒山野岭里生活的那段日子,人类的食物对我亏欠到了极点,过去几个月野兽一样的生活让我生疏了人的进食方式,我扑过去伸出手就朝锅里捞,老梆子拦住了我:“烫烂你的爪子,给,这是你的。”
他朝我递过来一个大搪瓷缸子,里边已经盛好了面片儿,小老汉递给我一双筷子:“你咋拿手抓呢?再饿也不能直接拿手抓啊。”
我接过筷子,狼吞虎咽着大搪瓷缸子里的面片儿,吃完了我才感觉到四周的情形不太对劲,抬头看看,大偏、老梆子和小老汉,还有花姑娘,都傻了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小老汉看到我吃完了一缸子,马上把他自己的大搪瓷缸子递给我:“再吃。”
我刚刚接过缸子,花姑娘急不可待地凑了过来,唧唧呜呜的发腻,两条前腿如人的胳膊一样搭在我的身上,嘴也探到了我的茶缸子跟前。
大偏惊讶地问:“你们这一人一狗,咋都一个样子,饿死鬼托生的。”
花姑娘在荒山野岭跟我同甘共苦,这个时候我不能只顾自己,我把搪瓷缸子递给了花姑娘,花姑娘贪婪的伸出粉红色的长舌,舔食着缸子里的面片儿,缸子口窄,花姑娘几乎把整个面颊都探了进去,吃得不过瘾,花姑娘急得摇头晃脑,差点把缸子从我手里打翻在地。
小老汉从土窑的旮旯检出一个瓦罐,从锅里连汤带水舀了几勺子面片倒进瓦罐里,端给了花姑娘,我也才得以继续吃我那一份晚餐。那天晚上,一大锅面片几乎都让我和花姑娘给吃了,老梆子总结道:“大偏没说错,你们俩真是饿死鬼托生的。”
煤矿上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缺煤烧,土窑里,炉子彻夜不熄,土炕烧得热烘烘地让人想起夏天被太阳烘烤散发出麦秸芬芳的场院。经过两天的艰苦跋涉,吃过饭躺在热烘烘的炕上,我接过了老梆子递过来的用撕成长条的报纸卷起来的喇叭烟,深深地吸入一口,然后缓缓喷出那辛辣苦涩的烟雾,久违的烟草熏出来的飘飘然的感觉让我陶醉。人人都说天堂好,我没去过天堂,对天堂没有感性认识,但是,那一阵儿,我确认,我现在就住在天堂里。花姑娘肯定跟我一样,对这热烘烘的土窑,暖活活的土炕非常惬意,看到我们四个人类躺到炕上享受,也厚着脸皮爬到炕上,蜷缩在炕角,用它感觉最舒适的姿势享受着临睡前的朦胧。
大偏骂了它一声:“狗日的咋这么气常呢。”花姑娘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耷拉下眼皮装聋作哑。
老梆子企图赶它下去:“不要叫这狗日的上炕,”然后征求我的意见:“还是叫这家伙下去吧,身上的虱子都染到炕上了。”
我学着花姑娘的风度装聋作哑,没搭理他,小老汉出面仗义执言:“老梆子你身上的虱子怕比花姑娘还多呢,人家花姑娘不憎嫌你就不错了。”
老梆子嘿嘿一笑自我解嘲:“嘿,说起来,我们这些人啊,跟狗也差球不多,算了算了,睡。”
从我们认识开始,小老汉对花姑娘就非常好,这让我对他也格外有好感,我暗想,如果某一天,我被民兵或者公安抓住了,一定要把花姑娘托付给小老汉照看。这一夜我睡得非常深沉,第二天早上是大偏把我拍醒的,一睁开眼睛,首先进入我眼睑的是一个黑乎乎的柳条安全帽,大偏不知道为啥这么早就已经穿戴齐整,烂棉袄的腰上系着一条草绳子,手里还提溜着一盏煤油灯。他们的装束提醒我,从今天起,我就要开始一个全新的、未知的、充满风险的生活方式。
“起来吧,下窑走。”
我连忙翻身爬了起来,三把两把套上了裤子,穿上了郭大炮送给我的那个皮袄,老梆子扔给我一件烂棉袄:“那么好的皮氅子咋舍得往窑里穿呢?给,这是洪三棍留下来的,穿上,下了窑连这都用不上。”
“洪三棍是谁?”我一边脱下皮袄换上看不出颜色油腻腻的烂棉袄,一边随口问老梆子。
“洪三棍也是下窑的窑娃子,死球了。”小老汉告诉我。
老梆子连忙解释:“这是他活的时候穿的,不是他死了以后穿的,没事,穿上镇邪呢。”
不管穿上死人遗留下来的衣裳会不会像老梆子说得那样能够镇邪,这毕竟是一件令人发憷、厌恶的事儿,我甩开那件差点套到我身上的破棉袄,依旧套上了我的皮袄,大偏说:“穿就穿吧,反正下了窑也得脱。”
小老汉塞给我一个烤馒头,我就跟在他们后面一边啃着那个当早餐的馒头,一边朝山坡下的煤窑走去。煤窑洞口活像一个张开的大嘴,排在洞口的窑娃子们就像正在被大嘴吞噬的肉串,一个接一个的在煤窑的黑暗中消失。那个那个黑洞洞如同蛇穴一样的深坑令人望而生畏,胆怯、惊慌的寒意泛上心头,身上却不断地渗出冷汗,我忐忑不安,踟蹰不前。
老梆子在我身后推了我一把:“走啊,发啥愣呢。”
大偏走在我的前面,回过头来拽了我一把:“快走,窑头等着发牌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