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当煤耗子、地老鼠的艰巨劳动完全可以用严酷两个字来形容,然而肉体上的超强度消耗并不能消除精神上的超强度干涸,在这里,人们满足精神需求的唯一方式就是吃过晚饭后的瞎聊胡诌。过了一个时间,跟窑娃子们混熟了,偶然如果有精神头,我也会到其他窑娃子的土窑里瞎混,别的窑娃子偶尔也会到我们的窑里鬼混。不管跟谁鬼混消磨时间,只要有精神头说话,话题必然离不开性,离不开女人,离不开女人身上的零部件。他们常说起的这方面的话头就是这些“洗衣裳的”,而且他们一提及这些“洗衣裳的”就格外亢奋,话题也格外热烈,内容也格外具体,不但老梆子、大偏对这些女人津津乐道,就连小老汉也能如数家珍的列举哪个婆娘的奶子大,哪个婆娘毛发浓密,哪个婆娘会**。
矿上每个月有两三天休息,就是发薪的那几天,谁也说不清楚从什么时间开始,每到窑上发薪的那几天,就有一些不知道来自何方的村妇们跑过来为窑娃子们“洗衣裳”。当然,“洗衣裳”仅仅是个幌子,真正做的事情就是满足窑娃子们压抑多日的饥渴,用现在的时髦话说,就是为窑娃子们提供“性服务”。过了那几天,又该下井了,这些女人就必须离开,因为根据讲究,窑娃子下井矿上不能有女人。这些女人来到煤矿以后,纷纷各自找一孔闲置的土窑安顿下来,然后就开始“洗衣裳”。可想而知,生意自然会非常红火,有的时候一些窑娃子甚至会因为排不上号而发生争执、斗殴。
人和其它哺乳动物的最大区别就在于,人没有**期,天天都可以**,而其它哺乳动物只有到了**期才会做那种两**配的事儿。人的这种特性,让人可以时时刻刻享受性的欢愉,也可以时时刻刻遭受性的饥渴,享受**的愉悦还是忍受欲望饥渴的煎熬,区别很简单,就是看你在人的群体中处于什么阶层。窑娃子这种人,无疑属于时时刻刻遭受性苦闷的群体。在井下,那么繁重的劳动也并不能消除人的本能需求,因为大多数人在井下都近乎**,所以经常可以看到,有的人干着活,前面的那根棍子就会高高地翘立起来,那情景看着怪异极了,活像人的躯干上多长出了一根枝杈。每到这个时候,就会有人拿翘起来的人取笑混闹。夜里,我们四个人睡在炕上,入睡前的那段时间,经常可以听到黑暗中粗重的喘息声,好像还在窑里背煤,不言而喻,那是在做什么大家心里都有数,可是,当时谁也不会出声打扰人家。过后,第二天早上起来,有时候老梆子会骂一声:“狗日的小老汉昨天夜里又自己跟自己过家家了。”
小老汉往往嘿嘿一笑:“昨天晚上梦见跟你老娘过家家呢。”
说实话,谁也不会把这当成一回事儿,人人都那个德行,人人也就见怪不怪了。可是,据我所知,尽管人们陷在性饥渴的泥沼里煎熬,在我们那些窑娃子里头,绝对没有发现过同性之间的异常变态行为,而且,好像窑娃子们对那种同性之间的行为格外厌憎,他们的兴趣,只在女人身上,他们的性伦理观念上,同性之间那种事情就连畜牲都不如,而且是一种非常令人恶心的犯罪。他们骂人时最恶毒的话里就有一句“日屎的畜牲”,意为男人之间的性行为就是“日屎”,这种骂法很好理解,肛门里面当然就是屎。我听老梆子说,过去曾经有一个窑娃子有奸同性的倾向,在一个小老汉那么大的窑娃子身上动手动脚,结果整个煤窑的人一起发作,把那个家伙揍了个半死之后,扒了个干干净净赶出了煤矿。窑娃子们对男风彻头彻尾的厌恶也很好理解,一大帮男人赤身**地挤在狭窄的空间,如果里面有性错乱者,真的会天下大乱。不过,男人和男人之间的玩笑有时候开得也非常过火,我亲眼目睹的发生在两个男性性器官的直接接触,回想起来仍然让我好笑不已,那真是一场搞笑、混闹的恶作剧,跟同性相交绝对不搭界,窑娃子们把那叫“顶牛子”。
那一次,正在吃饭的时候,可能手里捧着的大白馒头引起了性联想,一个三十来岁的窑娃子吃着吃着裤裆里就开始挺树杈了,老梆子拿人家打趣:“狗日的吃着饭还骚情呢。”
窑娃子站起来,走到了老梆子跟前,没羞没臊的直挺挺的站在老梆子面前,老梆子当时坐在安全帽上吃饭,窑娃子那个东西直挺挺的指向老梆子的脸,几乎快贴到了老梆子的鼻子上,活像用一支手枪瞄准着老梆子的脑袋:“狗日的老梆子,有本事也骚一下看看,你那东西肯定已经成一摊鼻涕了。”
旁人就起哄:“老梆子,亮出来,让狗日的看看老球老蛋的老威风。”
正在一旁啃馒头的大偏腾地站起来,那架势我还以为他要跟人家打架呢,万万没想到,他退下自己的裤衩子,用手抓住自己胯间的那个东西撸了起来,在大家伙起哄的笑声中,大偏的枪也举了起来:“狗日的,欺负老梆子算啥本事?来,顶一下,看看谁的家底子实在。”
我当时惊愕之极,好笑之极,大偏那副公鸡斗架的样儿,让我差点笑杈了气。结果,两个人果真用各自的枪支开始顶牛子,顶牛子的具体方式就是两个家伙用自己的家伙脑袋顶脑袋,看看谁能把谁顶倒下去或者顶蔫巴了。旁边围观的窑娃子们大呼小叫地替双方加油,一个个笑得喘不过气来,还有的鼓动别人也参战。我记得很清楚,最终其实谁也没有顶得过谁,那种东西顶在一起,不用手扶着就会东倒西歪,一个用手扶另一个马上叫骂对方耍赖,这种斗法根本确定不了输赢,结果就是各自都说各自赢了,大家哈哈一笑不了了之。
发薪,加上能够“洗衣裳”了,这几天就成了窑娃子们的盛大节日。我从窑头的土窑回到我们的土窑时,大偏、老梆子和小老汉正在拼命地拾掇自己。三个家伙把炉子烧得旺旺地,把往常放在门外的水槽子抬进了土窑里,烧了满满一水槽子热水,然后脱得精光,蘸着水槽子里的热水拼命擦洗自己。花姑娘看到这一屋子的**男人,目瞪口呆,然后凑到他们跟前嗅着、上上下下的察看着,他们纷纷捂住自己的下体,异口同声的求我:“知青,把花姑娘赶出去。”
我笑骂他们:“你们三个贼,花姑娘是狗,你们连老娘们都不怕,害怕一条狗干啥?再说了,花姑娘下窑的时候,啥没见过?这个时候装啥呢。”
大偏一本正经:“花姑娘爱抓耗子,别把我们的家底当成耗子给咬上一口人就废了,快,行行好,把你的宝贝领出去,等我们穿好衣裳了再进来。”
老梆子说:“窑低下黑着呢,这里大白天亮晃晃地羞人得很,快把你的花姑娘赶出去。对了,知青,你也赶紧洗一洗,洗衣裳的娘们来了,太脏了人家不让上。”
我对花姑娘会不会真把他们的男人本钱当成耗子咬没有把握,如果花姑娘真把哪个家伙摇摇晃晃活物一样的小家伙当成了耗子,后果我可承担不起,我只好把花姑娘赶了出去,然后关严了门。
老梆子给我让出一块地方:“快洗洗,洗好了赶紧去,去晚了就没好货了。”
小老汉说:“去晚了别说没好货了,孬货也得排队,赶紧吧知青。”
对于他们的生活我还很陌生,对于他们的性观念和**方式我更加陌生,我根本没有想到我也可以加入他们的行列,去到那些刚刚爬上山来钻进土窑的田野嫠妇们那里“洗衣裳”。我长这么大,受到的教育本质上还没有脱离男女授受不亲的那一套,学校里,如果和哪个女同学多说一两句话,老师和同学都会用鄙夷、羞辱的眼神来杀你,甚至会找你做“思想政治工作”,拐弯抹角的劝你不要当流氓。工作了,如果和哪个女同事交往稍多一些,领导和同事都会用关注的眼神盯紧你,作风不好、道德败坏这些帽子随时随地可以扣到你脑门子上,如果真有个风吹草动,还可能给你脖子上挂上破鞋,然后拉到批判会上批斗、游街,把你永远打入道德的地狱里经受磨难。
可是,这蒸腾着水蒸气的热水太富有**力了,粗略地算算,从公社逃跑以来,过去了小半年,我居然一次热水澡也没有洗过。过去在工厂里,我每天都可以洗热水澡,即便到了农村支农,我也能每周跑到公社的干部澡堂泡在大浴池里享受一番。到了这个时候,热水浴那强烈的**让我顾不上别的,我三下五除二扒去了身上的衣服,扑通一声跳进了那个大水槽里。我这个做法有点霸道,他们三个没有人跳进去洗浴,都是站在槽边用手里的毛巾蘸着槽子里的水擦洗。我这一跳,他们都愣了,但是谁也没有公开表达不满、反对。我到这里以后,发现他们和其他窑娃子一样,逐渐对我明显的露出了几分惧意,这惧意过去我不知道是从何而来,以为他们因为我是知青,高看我一眼。今天从窑婆子那里,我隐约猜测到了,他们可能都从窑头那里知道,我是一气杀了六个人跑出来的逃犯。整天面对一个能够一气杀六个人又成功从公安、民兵手中脱逃的罪犯,谁都难免会产生几分惧意。
老梆子啧啧有声:“知青,你好本钱啊。”他看着我的下体奉承我,我哭笑不得,骂了一句:“滚你妈的,别瞎说。”
小老汉说:“知青,我把你介绍给那个大奶子,她肯定高兴得了不得,说不定不要钱让你白洗呢。”
我实在忍受不了他们这真情实意的讨好,我说:“我才不干那些烂女人呢,你们要干赶紧去,让我好好洗一洗,快半年没洗过热水澡了。”
他们确实已经急不可耐,我这么一说,他们也就扔下我,急匆匆地从各自的包袱里往外掏衣服,原来他们还都有平常舍不得穿的干净衣裳,都是当年流行的涤卡制服,大偏是灰色的,老梆子和小老汉是藏蓝色的,三个人换上干净衣裳,兴高采烈地跑了出去,老梆子心细,出门了,又回身帮我把门关严实才走。
他们走了,我却陷入了肉欲和理智、放纵和道德、随波逐流和恪守传统伦理激烈交战的痛苦挣扎之中。一方面,纯净的过去,让我很难像他们一样去畅意享受这难得的纵欲的节日,另一方面,年轻男人的本能和欲望又催逼着我加入他们的行列,彻头彻尾的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去领略那对我来说极为神秘、极富**的人生风光。
我躺在大水槽子里,瞠目盯着我那顶出水面跃跃欲试的圆柱体,它像一座邪恶的灯塔指引着通向邪恶的航程,像妖魔手里的棍棒驱赶着我走向**的泥潭……此刻,我竟然开始恼恨起这祸根来,人啊,如果没有这根祸根,那将会减少多少不必要的麻烦。天人交战在大脑里搅起的狂风暴雨让我心烦意乱,我终于屈服了,我擦干身体,套上衣服,穿衣服的时候,我略略觉得遗憾,我没有大偏他们那么富足,在这**的狂欢时刻可以换上干净整洁的衣衫,我是名副其实的老虎下山一张皮,我只能穿我平时穿的,已经肮脏不堪的衣服。我不知道,如果我真的投入到哪个女人的怀抱之中,那面目黧黑相貌丑陋的女人会不会真像小老汉说的,把我从她们那肮脏的土窑里驱赶出来。
外面,阳光明媚,似乎老天爷也在兴高采烈地观赏着地上的荒唐。我犹豫不决,不知道第一步该怎么走,我恍然发现,尽管我知道他们正在干什么,可是到底怎么个干法,其实我一无所知。我迟迟疑疑地向那些女人占据的土窑走了过去。突然,一阵哄闹声传了过来,前面不远处,围拢了一团人,吵闹声、詈骂声、喝彩声一浪一浪地传了过来。看热闹不会让任何一个中国人迟疑,看客,这个由鲁迅叔叔制作的标签,说尽了中国人的秉性特点。我拔步朝人群跑了过去,人圈里面的景象让我瞠目结舌:一个肥壮的女人披头散发**着一身黄腻腻的肥肉,跟一个上身穿着整齐,裤子脱落到脚踝,下体**的窑娃子滚成一团,互相厮打着。女人面袋子一样垂在前胸的大乳随着她的动作上下左右呼扇跳**,仿佛是古代使用双锤的武士正在用铜锤和敌方交战。窑娃子很是狼狈,脱落的裤子绊脚,让他很难发挥男人行动的便利,对方一推一扯之间,他自己的裤子就把他绊倒了,女人趁机骑到他的身上抓挠着他的脸、他的脑袋,嘴里破口大骂:“狗日的煤耗子,舍不得钱就别来惹骚情,回到窑里自己搓自己的牛子去,跑到老娘身上占便宜呢……”
被女人骑在身下的窑娃子闷声不吭,拼命抵挡着女人的利爪,拼命挣扎着想推翻身上的那座肉山,让我迷惑的是,那个窑娃子并没有表现出在这种情况下应该表现出来的愤怒、焦躁,从脸上看到好像在嬉皮笑脸的闹着玩。
我问身旁一个窑娃子:“咋回事?”
窑娃子嘻嘻哈哈的笑着给我讲解,旁边的人也嘻嘻哈哈的笑着给我补充细节,七嘴八舌之中,我总算闹明白了,原来“洗衣裳”的价钱划分得非常细致,光摸不看一块钱,又摸又看不“洗”的两块钱,又摸又看又“洗”的五块钱。女人们和窑娃子们把真正意义上的**委婉的称之为“洗”,之所以会这么叫,也许这些女人上山来做这种生意是打着洗衣裳的名义,也许那种行为多多少少跟“洗”有些类似。这个窑娃子既想女人又想省钱,进了窑就跟这个女人说光摸光看不洗,女人就让他摸、让他看,结果这家伙劲头上来了,又舍不得花五块钱,就一边摸一边看一边偷偷**。洗衣女人最喜欢“洗”,挣钱多,干脆利落,这家伙的交易挣不上多少钱还照样费时间,本身就让女人不爽,结果这家伙腻腻歪歪的弄了很久还不撒手,女人睁开眼睛一看,这家伙看着她摸着她**,女人顿时不干了,吵着让他花“洗”的钱,窑娃子坚决不花“洗”的钱,结果两个人就打了起来,从窑里一直打到窑外。
说话间,局面发生了巨变,男人把女人胸前的巨锤作为袭击目标狠抓猛捏,女人护疼,用手格挡,男人又趁机在她的胯裆里狠狠薅了一把,女人惊叫怒骂,本能地抬起屁股,男人趁势掀翻了身上的女人,脸上留着几道红艳艳的爪痕,爬起来涎皮涎脸的笑着宣布:“看,毛薅下来了!”
女人从地上爬起来,下垂到腹部的大乳犹如两只面口袋,隆起的肚腹活像一口大锅,浑身上下的肥肉波浪翻滚,在围观的窑娃子中间引起了一连声的喝彩,窑娃子们嘻嘻哈哈的嚷嚷:“好啊,今天省了两块钱……”
女人**着毫不羞涩地扑过去,朝正在单腿跳着套裤腿的窑娃子猛地推了一把,窑娃子站立不稳一跤跌倒,嚎叫着从山坡滚了下去,女人骂骂咧咧的扭着沾满黑煤灰两扇磨盘一样的肥屁股跑回了她的土窑。后面,一个窑娃子急不可待得跟了进去,我看到,临进门的时候,窑娃子的黑爪子已经按在了女人波浪翻滚的肥屁股上。
这荒唐可笑的一幕挽救了我,刚才还大海涨潮一样涌动的欲望已经退缩得无影无踪。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近距离观赏女人的**,却是这样一堆让人作呕、丑陋不堪的肥肉,活像一口刚从汤锅里捞出来的褪毛母猪,人再饿,看到别人吃屎也会作呕,我觉得窑娃子跟这样的女人“洗”,就好像吃屎,我开始作呕。
我扭身朝我们的土窑撤退,身后却又打闹起来,这一次不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战争,而是男人和男人大打出手,而争斗的一方就是我们的老梆子。老梆子和一个体格中等的窑娃子扭做一团,挥动老拳拼命朝对方的脑袋和肩膀上乱打,老梆子打架我不能不管,两个男人打架我也好劝好拉,扒拉开围观起哄的窑娃子们,我用力扯开了他们俩,不知两个人对我有些畏惧,还是两个人本身就无心恋战,看到我出面拉架,便顺坡下驴松开了手。我问他们怎么回事,为什么打起来了。两个人边互相吵着边向我和周围的人们摆自己的道理,我总算听明白了:老梆子年纪大了,反应慢,在女人和他的共同努力下,好容易能凑合着使用了,门外却有人等不及了,开始敲门,老梆子不搭理,心想抓紧机会赶紧洗完。外面的人执著地、不停地敲门,老梆子的小火轮刚刚驶进港湾,让这烦人的敲门声搅扰得撤了火,再想继续前进,却已经没了烟火气息。老梆子还不气馁,还想再努力努力,结果女人不干了,嫌老梆子耽搁她做生意,有这个功夫她三个人都洗完了,功夫不能全都花在老梆子一个人身上。老梆子还想继续,女人不耐烦地把他推出了土窑。老梆子羞怒交加,一腔怒火发泄在守候在门外不停敲门骚扰的窑娃子头上,两个人便打了起来。
围观的人们不断地鼓动、激励老梆子和那个窑娃子继续打,用拳头决定胜负,谁不打谁就是孬种,嘻嘻哈哈的笑闹起哄证明这种事情真的是狗扯羊皮没反正的烂事,谁也不会认真替他们断是非曲直,因为本身就不存在是非曲直。在围观人们的哄声中,我催促老梆子回土窑做饭去,我的目的是让老梆子别再因为这种事情跟人家打架,这种架打了不值当,只能给人家当猴戏耍。
老梆子梗着脖子说:“自己做自己吃,这几天我歇息了。”说完,扭身朝另一个洗衣妇的土窑跑去。
老梆子做饭我们吃饭已经成了习惯,没想到洗衣节来了,这家伙居然罢工了。现在,吃,成了我面临的首要问题。看来我只好自己开工做饭了,好在我们的吃食都非常简单,每天除了面片就是面条,白水煮的,里面放点土豆,加点盐,倒点醋,有个咸淡就成了。经过窑头的土窑,花姑娘从里面蹿了出来,窑婆子跟在后面,看到我略显吃惊的问:“你咋没洗衣裳去?”
她这问法好像我没去“洗衣裳”反倒不正常。
我说:“饭都没得吃还洗啥衣裳。”
窑婆子主动邀请我:“我的饭刚好,一起吃吧。”
我有些迟疑,她主动告诉我:“窑头回去了,每个月给窑娃子发完薪以后,他就回队里去,要等到开工才回来。”
我并没有问她,但是我方才的潜意识的确在担心如果我在她窑里吃饭,窑头回来碰上多多少少有点尴尬,按照一般的,正常的道理来说,男主人不在,一个男人跑到人家家里陪女人吃饭,总是容易让男主人猜忌、反感的事情。她却好像在那瞬间就窥透了我的心理,马上解除了我的顾忌。难道,这是一种暗示?也许,她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复杂,这话本身也并不没有任何暧昧的意思,她说这话仅仅是一种善意的客气、诚恳的邀请。不管怎么说,饭是有得吃了,那个年月,吃饭,的确是人生的头等大事。
我跟在窑婆子后面进了土窑,花姑娘自然也随着我进了土窑。炉子上的锅咕嘟嘟朝外面喷着水蒸气,一团团白色的滚烫的气体充盈着土窑,让人从心里往外感觉温暖。窑婆子揭开锅盖,开始动作娴熟的揪面片,从她手里飞速掠出的面片活像风中的枯叶,翩翩飞舞着落入滚烫的水中,然后便好像忍受不了沸水的煎煮,上下翻飞痛苦挣扎,最后无可奈何地漂浮在水面,仿佛接受命运裁决的死尸。
窑婆子忽然吃吃笑了起来,这是我头一次见到她笑,笑是人类脸上最为灿烂的光芒,它可以照亮最为悲惨的命运,妆点最为凄惨的生活。女人的笑容霎那间让她那憔悴的面孔犹如点亮的蜡烛变得耀眼、光明、生动。
“你笑什么呢?”
“我笑那些窑娃子,一到这几天就忘了自己姓啥了。”
“你是不是笑话他们呢?”
窑婆子不笑了,长叹一声:“窑娃子四块石头夹一块肉,有今天没明天的人,也就这么几天能畅快畅快,都是可怜人,谁笑话谁呢。”
我想起了我们背煤的情景,忽然间对大偏、老梆子、小老汉和其他窑娃子的荒**狂欢有了几分理解、同情,那不也是一种忘我的解脱、生死边际的肆意吗?我敢肯定,如果在正常的、人的生活状态下,他们绝大多数人不会这么荒唐,这么肆无忌惮。
窑婆子忽然问我:“你咋不去?”
我嗫嚅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在当前的情景下,处于那种心理状态,刚才我还对他们行为觉得反感和恶心,但是,这会儿我却难以启齿说出我的感受来。
我说:“我不愿意,我又不是流氓。”
她听了我的话,深深地盯了我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说:“吃吧。”
窑婆子把面片端上桌子,又给花姑娘盛了一瓦盆放到地上,花姑娘迫不及待的扑上去,窑婆子关怀地把它推开:“晾一下,凉了再吃。狗儿不能吃烫的东西,把舌头烫坏了就废了。”后半句话是对我解释的。
花姑娘好像也懂得人家的好意,狗鼻子在瓦盆四周嗅来嗅去,却没有再下嘴,一直到瓦盆上的热气散尽了,才开始吧唧吧唧地舔噬起来。
窑婆子的面片做得比老梆子高明太多了,里面除了土豆,还有浮在汤面上的油珠和葱沫,胡麻油和葱沫的芳香让人馋涎欲滴,我埋头大吃,吃得大汗淋漓,痛快无比。
“你是哪一届的?”吃饭中间,窑婆子突然问我。
我告诉她我是六九届初中毕业,毕业也没下乡,毕业就招工上班当工人了。我至今也说不清楚,在上山下乡的狂潮中,为什么六九届的初中生逃过了那一劫,不但没有下乡,甚至没有待业,直接分配到了各式各样的工作岗位上。
“**你们那里批斗老师厉害不?”
我告诉她,我们那里批斗老师不厉害,尤其是我更不厉害,因为,从我上学第一天开始,我爸我妈就告诉我,老师就是父母,对老师不尊敬就是不孝敬父母,况且,从小到大,我遇到的老师对我都非常好,曾经有一段时间,大概是上三年级的时候,我爸我妈因公到外地一年多,就把我寄放在班主任家里,班主任是个女的,对我比对她自己的孩子还好。所以,我不但不可能去批斗老师,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还专门组织了一个自称为“红色堡垒”的组织保护我们的老师,有哪个学生批斗老师太卖劲了,我们就套上从工厂仓库偷出来的防毒面具,把那个学生诱骗出来臭揍一通,有点像地下工作者处置叛徒特务,这种做法很有威慑力,即便个别老师确实太坏了受到批判,也没有学生敢公然对他们进行肉体摧残。
我说这些的时候,窑婆子好像走神了一样,视而不见的透过我看着虚空,眼睛窝了一汪浑浊的泪水。我以为她没心思听我的诉说,住了嘴,她却抹去了眼中的泪水,深深叹息一声:“你们的老师有了你们这样的学生真是天大的福气啊。”
我问她:“你过去是干什么的?我是问你讨饭以前,你总不会生下来就一直讨饭吧?”
她摇摇头,似乎要竭力摆脱脑子里的什么东西:“算了,不说了,你吃好了没有?吃好了我就收拾了。”
冬日天短,吃过饭,天已经放黑,我盘腿坐在炕上,吸着窑头的旱烟,喝着女人烧好的伏茶,花姑娘也吃得心满意足,爬到炕上下巴搁在前腿上发呆。女人洗涮完锅碗,点亮油灯,然后关上窑门,我注意到她把窑门插上了。我怦然心动,心里别别乱跳,夹着喇叭烟的手指都开始发抖。她的这个动作让我猜测,她告诉我窑头回村不在的话,大概不是随意的说明,而的确是一种暗示。
女人开始脱衣服,动作从容,表情坦然,而我却已经面红耳热,目瞪口呆了。她脱去了臃肿的棉袄,脱去了男人穿的那种大背心和大裤衩,直挺挺地站在炕头向我**了她的肉体。那是一具完美的身体,雪白耀眼的身体和她棕黑色的脸形成了极为强烈的反差,圆润的肩膀和丰腴的双臂有如用白玉雕刻而成,胸前的隆起微微下垂,顶部那一颗娇嫩的肉红活像晶莹剔透的樱桃,微微隆起的腹部和高高翘起的后臀流畅成优美起伏的山岚……
我当时的反应让我事后也感到惊奇,面对她的**,我没有正常情况下应该发生的那种冲动和亢奋,我那个时候才十八九岁,正是欲火如焚的岁数。我想,我当时一定是被震慑住了,也许她表情的冷静和庄严消除了我的邪念。
“看吧,这就是女人,女人就是这个样子。”
她旋转着身躯,向我展示着自己的一切,然后又坦然自若、甚至有几分骄傲的重新穿好了衣服,用臃肿的大棉袄遮蔽了她美妙无比的肉体。
她坐回到炕上,跟我相隔了一张炕桌:“你是好孩子,应该自重,而且你能够自制,更要懂得珍惜自己,女人不过就是如此,不要为一时的好奇心毁了自己的一生。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你是杀人犯,这从你的眼睛就能看得出来。现在,我更相信你了,你绝对不是杀人犯,更不可能一下杀六个人,我说得对不对?”
我觉得她说话的口气像极了我过去的老师:“你说话真像老师,对了,窑头给我造这个谣干吗?”
她嫣然一笑:“那是窑头的毛病,到这里的每个窑娃子他都要给人家编上一套大话,你别在意。你问过几次我的过去,你真的想知道?你有耐心听吗?”
我连连点头:“我也不相信你一直就是讨饭的乞丐,现在,我更想知道你的过去了。”
于是,她就开始自言自语般的述说她的过去和现在:“你没说错,我就是老师,北京钢铁学院的讲师,今年三十五岁……”
我惊愕了,我实在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三十五岁应该有的风韵,尽管她的身体还十分年轻,她的脸却已经有五六十岁了,三十五岁这个年龄和五六十岁的相貌强烈反差让我确信,她经历了太多的磨难。
“我结婚很晚,三十岁才结婚,我爱人(那个年头,人们都习惯这样称呼自己的丈夫或者妻子)比我大两岁,我教高等数学,他教冶炼,就在我们结婚的第二年,**开始了,我们夫妻两个同时成了学生批斗的对象。北京钢院的学生,一夜之间就从可爱的学生变成了恐怖的野兽,女教师更惨,那些可恶的畜牲,居然在公开的批斗大会上,用木棍子捅女教师的下体,还用皮带抽打女教师的胸部。我爱人忍受不了肉体和精神的残酷侮辱,更不忍看到我们这些文弱的女教师当众遭受下流无比的侮辱,当造反派要把我们所有女教师剃成秃头然后在三九严寒中**长跑的时候,我爱人当场从三米多高的台子上跳了下去,当时并没有摔死,他在地上痛苦地扭动、挣扎着,就像一只被猛兽咬伤的羊。我想,当时如果能够及时送到医院抢救,他还不至于死去。可是,那些畜牲一样的造反派学生,居然把他从台下扔回到台上,继续对他进行批判斗争,而且现场又增加了两项罪名: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
她讲述这些的时候,眼睛里没有泪水,干涸的眼睛仿佛两口深邃的枯井,语气平静呆板,仿佛在讲述年代久远切是别人的经历:后来,她从牛棚后墙的一个脑袋粗细的洞里钻出来逃跑了,她跑出来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找到可以诉说她丈夫冤情的地方。她找到中央文革接待站上访,她太天真幼稚了,那个时候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让她述冤,也根本没有人对她的遭遇感兴趣,她却把伸冤平凡的希望寄托到了指挥这场浩劫的大本营。她不但没有得到希望得到的东西,反而遭到了北钢造反派的通缉追捕,那个年月,一个造反派组织就可以发布通缉令。慌乱之中,她爬上了一列运煤的火车,火车一直向西开行,她总算摆脱了造反派的大追捕。几天几夜之后,在一个荒僻的小站她被和煤一起卸到了货场里。从货场出来以后,茫然四顾,这里是大戈壁滩,这个小站是专门为一个军工基地转运物资的。她孑然一身,身无分文,衣服褴褛不堪,寒冷、饥饿还有非人的遭遇,让她对人生彻底丧失了希望,那会儿,死亡对她来说,成了最好的解脱方式。
“那个时候,我想到了死,好像死才是我唯一的出路。”说这句话的时候,她那平静的语气和池水一样波澜不惊的表情让我从心底里浮起一阵彻透肺腑的寒意,我突然间明白了,当一个人万念俱灰,企图用死来争取解脱的时候,应该就是这种麻木的表情。
她躺到了铁轨上,等待着死亡,死亡却在距她一步之遥的时候拒绝了她。她找死的地方离车站太近,火车刚刚起步速度不快,而且火车司机发现了她,及时刹车,火车在距她不到一米的地方刹住了。愤怒的火车司机跳下机车揪起她狠狠抽了她几个耳光,跳着脚骂她:想死就找个没人的地方死,别死了还害别人。
火车开跑了,她一个人被扔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一个人被扔在那个荒僻的戈壁滩上。看着远去的火车,不知道为什么,就在火车尾灯被夜幕遮蔽的那一刻,她幡然醒悟了,这火车的尾灯虽然被黑夜湮灭了,但是它仍然亮着,黑暗永远是暂时的,只要活着就有可能等到天亮看到日出。如果她死了,她和她丈夫就会被永远冠上“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的罪名,她和她丈夫即便在九泉之下也永远难以瞑目。从那一刻,她彻底打消了死的念头,在生与死之间选择了更加艰难的活着。
再后来,她就一路乞讨着朝东走,想重返北京上访。她没钱买车票,一路步行,逐渐就成了一个地道的乞丐。好容易走到了张掖,却在张掖的大街上看到了抓捕她的通缉令,这一次的通缉令不是造反派发布的,而是公安部的通缉令。原来,她为丈夫讨回公道在北京到中央文革接待处上访,不但没有为丈夫讨来公道,中央文革反而把她定性为反对**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进行全国通缉。她知道,如果她被抓住,不但她丈夫的冤死会成为沉入水底的石头,而且她自己也会成为又一个屈死鬼。她打消了回北京继续上访的打算,躲开城市,尽量不走大路,沿着河西走廊在各个村庄之间盲目的流浪。
这种乞讨流浪的生活持续了一年左右,她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因素:她标准的普通话在河西一带农村太显眼了,她被农村的基层治保组织和民兵组织多次扣押审讯,好在谁也难以把这样一个乞丐婆和北京的大学女教师联系起来,于是她多次侥幸逃过了囹圄之灾。然而,人们听到她的口音时眼睛流露出来的猜忌和惊讶让她心惊胆战,她只好尽量找荒僻的地方游**,不知不觉地她就跑进了祁连山脉,躲避人群的同时就意味着缺衣少食,饥饿和寒冷成了她无法摆脱的梦魇,她终于被饥饿击倒了,躺在山道的边上奄奄待毙,这时候遇到了赶着骆驼车往山里运面粉的窑头,从此,她就跟着窑头在煤矿过活到现在。
“我不怕死,但是我不能死,我一定要活到底,活到为我爱人和我自己洗冤昭雪的那一天。”
我想问,会有那一天吗?可是看到她的眼神,我沉默了。我自己能不能“活到底”,活到能够对我的问题公正、合法处理的那一天呢?这跟她的希望一样,那么渺茫、遥远,有如天边的云彩,看得见,却永远也摸不着。
那一天晚上,我跟她几乎一夜未眠,中间隔着一张炕桌,躺在热炕上聊天,我告诉了她我的一切,她告诉我,如果我说的是实话,那么,我充其量算作过失伤人,而且根据驴拐拐的情况,八成他本身就有什么疾病,所以我的责任会更轻一些。但是,在现在这种乱哄哄无法无天的局面下,郭大炮说得对,没人跟我说理讲法,打死了贫下中农就是必死无疑的罪过,所以,我的逃跑是正确的选择:“等待,你现在也需要等待,等到有一天法律能够公正判决你这个案件的时候,你就去自首。”
我还向她讲述了我和花姑娘的故事,我和花姑娘在大黑风中的相遇,花姑娘做过的种种好的或者不太好的事情。我给她讲花姑娘的故事的时候,花姑娘好像知道我们在谈论它,从炕梢匍匐前进到她的跟前,并且堂而皇之的把脑袋枕到了她的腿上。她对花姑娘的灵性、义气、忠诚惊叹不已,啧啧有声,手一直在轻柔的爱抚着花姑娘,后来她把花姑娘搂在怀里,就像母亲搂着自己的女儿。
“你比我有福,虽然也是一个人逃亡,你有花姑娘陪着,帮着,不像我,到处流浪活像一个孤魂野鬼。”
那天凌晨,我睡着之前,听明白并且记住了的就是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