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衣节”过去了,我这样称呼发薪那两天煤矿的**狂欢,后来窑娃子们都接受了这个称呼,谈及那两天的时候,他们都称之为“洗衣节”。毫不夸张,两天两夜,大偏他们三个都没有回我们的土窑,他们怎么吃的,怎么睡的,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明白,他们的大脑好像陷入了混沌状态,兴奋只在当时,过后脑海里遗留下来的只有杂乱无章的片断和含混不清的画面。小老汉告诉我,他从一个土窑出来,就再换一个土窑,饿了,土窑里的洗衣妇们备有饼子和馍馍,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到了吃饭时间,洗衣妇们要管正在洗衣裳的窑娃子们一顿饭。如今,我对他们这近似疯狂的**发泄有了客观、冷静的理解。精神极度空虚、心理极端孤寂、前途毫无希望的人,需要酒精和鸦片来迷醉自己,窑娃子们没有酒精也没有鸦片,只好在每个月的那两天依靠这种极度的纵欲来迷醉自己。他们每个月结算的卖命钱,除了吃饭,在洗衣妇上山的那几天里,基本上都转移到了洗衣妇的衣兜里,洗衣妇走了,他们无论是身体还是钱包,都变得空空如也,只好再回到煤窑里面,用极端繁重危险的劳动来弥补生理和物质亏损。窑头、窑头上面的土皇帝们,还有洗衣妇、窑娃子,组成了一个食物链,一个生存的怪圈,窑娃子就是这个食物链的最底端,也是这个怪圈中最为悲惨的一环。
“知青,你这家伙那么有钱,为什么不洗去?舍不得还是有毛病?”老梆子对我的行为非常不解。我无法向他们解释我的心理历程,这个时候,我深刻现实的体会到了思想上、精神上和他们巨大的差别。也许,真正想从精神上变成窑娃子,需要时间,这是大偏抽着喇叭烟深思熟虑之后说出来的颇有哲理的话。
洗衣妇们走了,他们回来了,各个煤窑的窑头带领着自己手下的窑娃子从山上砍斫了一些松枝,在那些洗衣妇住过的土窑里点燃焚烧,他们把这叫做去邪秽。然后,窑娃子们在窑头的带领下,朝四面的山岚跪拜焚香,他们解释说这是开工前的仪式,求山神爷爷原谅他们荒唐,保佑他们平安。
我们的秩序恢复了正常,我们的生活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每天从幽深的煤窑里朝外面背着一筐又一筐乌黑的煤炭。经过和窑头女人的长谈,我们精神上走得很近,我经常到窑头的土窑里找那个女人,窑头在,她从来不说话,对我也就是点点头微微一笑算作招呼。但是,每次我去,她都会给我盛一碗饭,端一碗茶。奇怪的是,窑头对我经常往他的土窑里跑也没有任何反感、不耐的表示,有话了,就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没话了,就那么呆呆地坐着,抽喇叭烟,喝老伏茶。窑头最感兴趣的话题就是给我介绍每个窑娃子的出身来历,在他的嘴里,每个窑娃子都是杀人越货、**抢掠、十恶不赦的凶神恶煞。时间长了,我也明白了,这些大部分都是他瞎胡编造的,我不再相信他瞎编的这一套,是因为有一次他告诉我大偏和老梆子小老汉是国民党从台湾派过来的特务,我提醒他,他曾经告诉我,他们三个是贼娃子,从洛阳一路偷到兰州,被公安追捕得没处跑才跑到煤矿上避风的。窑头一本正经地解释:最初他们是国民党特务,后来和台湾断了联系,没饭吃了才当了贼。我把这话告诉了大偏他们,大偏他们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我这才彻底明白,原来大偏他们早就知道窑头的这个毛病,也早就不再把窑头的这个毛病当毛病了。我到头来也没有弄明白的是,窑头为每一个窑娃子编造出一套恐怖、复杂的履历,是出于病态的狂想还是有意制造出紧张气氛让窑娃子们相互之间戒备、提防,以便他分而治之。
花姑娘已经成了窑头女人的宠物,更准确地说成了她的女儿,每到吃饭时间,如果花姑娘在我们窑里,或者到山上瞎逛,女人便会在门外大声呼唤:花姑娘,吃饭来,花姑娘,吃饭来……
我下窑去了,花姑娘就在她的土窑里跟她相互作伴,我改变了如果我被公安或者民兵抓住就把花姑娘交付给小老汉照顾的想法,决定一旦我被抓了,把花姑娘交给她照顾。我把这个意思给她说了,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花姑娘是个知道好赖的狗,谁对它好,谁对它不好,它心里清清楚楚,如今,除了我之外,窑婆子成了花姑娘最乐于讨好、交际的人,它对窑婆子极为亲昵,只要一听到窑婆子呼唤它的声音,马上冲将过去,扑到人家身上,人立起来,拼命摇晃着尾巴,伸出粉红色的舌头在人家的脸上一顿**,而窑婆子一点也不嫌弃她的狗舌头,任由它用舌头亲吻自己的脸。每当看到这个场面,我就犯难,不把花姑娘吃我粪便的事情告诉窑婆子,整天让花姑娘这样舔人家,心里有点不落忍,告诉她吧,又觉得拿过去很久的事情败坏花姑娘也不厚道,我不愿意损害花姑娘在窑婆的心目中的形象。而且,花姑娘又是一个记仇的狗,凡是对它有过恶意的人,它会记一辈子。尽管它经常在窑头的土窑里陪伴窑婆子,可是对曾经说要把它勒了炖了喝烧酒的窑头,始终流露出一种若有若无的敌意。
可能太长时间没有吃肉了,花姑娘想起了煤窑里的“地灵子”老鼠,也可能花姑娘忘记了我对它不准下窑的禁令跑到煤窑里找我,那天,我们下窑以后,花姑娘又溜进了煤窑,等我发现它的时候,它的嘴角有血迹,肯定已经饱餐过老鼠肉了。煤娃子们看到花姑娘又跑到煤窑下面来了,当着我的面不好说什么,但是表情却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他们不欢迎花姑娘。我却想起了北极圈内爱斯基摩人狗拉雪橇的事儿,这也是一直埋在我心里的一个愿望,如果能训练花姑娘像爱斯基摩人的狗那样帮着拉套,那该是多么轰动多么有趣多么有成就的一件事情啊。我强行拉住花姑娘,把煤筐的绳子套在它的脖颈子上,好在狗的行动姿势和人爬下走路没有什么区别,煤筐的绳子套在花姑娘身上和套在我身上一样方便。花姑娘愣怔征地不知道我要干嘛,套好了绳子,我就驱赶着花姑娘拉煤筐,我的设想是,它在前边拉,我在后边推,我起个辅助作用,在狭窄的巷道里,要想如同马拉套那样有辕马、有边套的拉,很多地方根本走不过去,即便宽敞的地方,对面下来人也得侧过身子相互谦让着才能顺利通过。它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人和狗相互配合,怎么说也会比人自己拉省力得多。
花姑娘犯了一阵晕,然后就开始千方百计地摆脱套在自己身上的绳索,任由我威逼利诱,就是不肯帮忙。窑娃子们难得的扔下手头的活围拢过来看热闹,有的帮着我驱赶花姑娘:“驾、驾……”地吆喝,有的骂帮我驱赶花姑娘的人:“狗日的这又不是驴,把狗当驴的赶呢……”还有人劝我:“算了,狗生来就是看门的,不是拉车的,把路腾开,别耽误大伙的工夫了……”更有人火上加油怂恿我用鞭子抽:“赶驴赶马都要用鞭子抽呢,没鞭子咋成呢……”
花姑娘无论如何不肯帮我干活,我感到很失望,也很没面子,想打它两巴掌,可是看到它滚得浑身上下一团黑,无辜又无奈茫然失措的可怜样儿,就没狠心打。而花姑娘三扭两扭脑袋一低不知道怎么就从绳套里钻了出去,然后一溜烟跑出了煤窑。煤窑外面隐隐约约传来了窑婆子的呼唤声:“花姑娘,吃饭了,花姑娘,吃饭了……”
那天晚上,花姑娘大概因为我要把它当驴使唤生了我的气,吃过晚饭它也没有回我的土窑来。我吃过晚饭,躺在炕上抽了一根喇叭烟,跟大偏他们胡吹瞎谝了一阵,就出溜到地上出门到窑头的土窑去找花姑娘。还没有来到土窑跟前,我就听到土窑里传出一阵阵哭不像哭,笑不像笑,暗哑却又尖锐的嚎叫声。这种声音我从来没有听到过,有点像狼嚎,又有点像气喘吁吁地哀叹,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走到窑头的土窑跟前,才确定声音是从窑里头传出来的,我没有多想,伸手推门,门闩上了。蓦然间,我想起了老梆子和大偏他们的说过,窑头经常把那个称之为窑婆子的女人折腾得大呼小叫死去活来。想到这些我的心脏顿时变成了别别乱跳的蛤蟆,慌乱、气恼、好奇……种种情绪汇集成莫名的浪潮刺激得我喘不上气来。在这种情绪鼓励之下,我做了一件事后一想起来就令我羞惭不已的事情:我蹑手蹑脚地凑近了土窑的门扇,透过门缝朝里面偷窥。
门缝很窄,油灯很暗,我根本看不清什么,粗浊的喘息和女人的嚎叫活像尖锥传进我的耳朵刺激我的神经,我那个时候除了本能的冲动,根本不懂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隐秘,女人的嚎叫让我认为她正在遭受侵害和折磨,如果放在过去,我对这种事情肯定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是,现在我已经知道,窑婆子并不是由乞丐婆变身的窑婆子,而是一个高贵的大学讲师,就在现在这个年月这个地方,她居然被大字不识几个的窑头子压在身下任意摧残**,我的思想水平还没有达到解析时代、诅咒时代的程度,但是正义的怒火却熊熊烧向了窑头这个具体的人,我在,就不能让斯文被粗暴**,就不能让文化被粗俗摧残,就不能让我心目中神一样的大学讲师被一个土皇帝羽翼下的土混子欺凌……
我不但要制止窑头这令人发指的丑行,我还要狠狠惩罚这个罪恶的窑头,我不知道我这样做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我也没有去想后果,情绪冲动,血液沸腾,我抬起腿朝那扇包着铁皮的门扇踢了过去。与此同时,我听到土窑里花姑娘发出了恶狠狠地吠声,然后就是窑头的惨叫、怒骂……混乱中我一脚踢开了土窑的门。
土窑里的情景让我目瞪口呆,窑头捂着屁股**着在地上蹦跳着哀嚎不止,两腿中间那根树杈依旧直挺挺地翘着,女人仰面朝天躺在炕头,看到我冲了进来,连忙拉过棉袄捂在了**的肚腹间。花姑娘喉头恶狠狠地低吼着,围着窑头周旋,我最清楚,那是它向目标发动攻击的标志,每当它发出这种低吼,那么,攻击就一定是真的,而不是虚张声势的大声喊叫。窑头从慌乱疼痛中反应过来,从地上操起一根镐把向花姑娘抡了过去,花姑娘机敏地避开了,然后又向窑头扑了过去……
女人此时也明白了过来,大声叫喊着:“花姑娘,快跑,快跑……”。
人如果赤手空拳,恐怕连花姑娘这样的一只狗都对付不了,然而,人会使用武器,拥有了武器,人就成了地球的霸主。窑头开始使用武器局面马上发生了逆转,那根坚硬的镐把,用来对付花姑娘绰绰有余。花姑娘面对反过劲来挥舞着镐把的窑头,吃亏甚至被打死都是完全可能的。窑头怒火中烧,狂吼着疯了一样连连冲花姑娘挥舞着镐把,花姑娘落入下风,身上重重地挨了一镐把,见势不妙,不等我过去拦住窑头,一溜烟的窜出土窑溜之大吉。这家伙倒是能够随机应变,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它跑了,窑头儿的满腔怒火就冲我发泄过来,顺手就把镐把子朝我砸了下来,我及时躲开了,回手抱住了窑头儿,然后扭住他的手臂,把镐把抢了下来。
眼前的情景让我晕头转向,原来想制止窑头的流氓暴行,痛打他一顿的冲动让他们这一闹哄化成了青烟消散得一干二净,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还没等我动手花姑娘倒和窑头闹了起来?我抢过镐把连连追问窑头:“怎么了?怎么了?”
窑头明知即便是赤手空拳他也打不过我,现在镐把又被我没收了,捂着屁股跳着脚连哭带骂:“狗日的知青,派你的狗咬贫下中农呢,你给我看看,给我看一下,咬成啥了。”
窑头把屁股撅给我,那粗糙的黑屁股上,花姑娘留下的牙印历历在目,有一两处撕裂的皮肉流出了暗红的血。我暗暗吃惊,花姑娘这家伙太狠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花姑娘如此下黑嘴咬人,估摸窑头也看不见屁股上的伤痕,我就轻描淡写:“没事,咬了几个牙印子,过几天就好了,你怎么惹它了?花姑娘懂事的很,你没惹它它不会咬你。”
窑头大光其火:“我日它妈的花姑娘,我哪里惹它了?我跟窑婆子做得好好的,谁还顾得上招惹它?它扑上来就是一口,不信你问她,到底我惹它了没有。”
大学讲师出身的窑婆子抓空穿上了衣服,这阵出面替窑头作证:“窑头说得是真的,他没招惹花姑娘。”说完了,从炕上爬过来扒过窑头的屁股看看:“咬破了,来,我给你包一下。”
窑头爬到炕上,窑婆子找出一团棉花压在了窑头的伤口上,然后把一件说不清是她的还是窑头的内衣给撕了,把窑头的屁股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她的包扎方式非常拙劣,却也非常周到,从后面到前面,跨越两腿绕了几道,然后又从前到后跨越两腿绕了几道,把窑头的前门后门都包了个严严实实。
窑头倒也不傻,追问窑婆子:“你给我把前后都缠死了,拉屎撒尿咋弄呢?”
窑婆子说:“这两三天你就憋着,等屁股上的伤好了再上厕所吧。”
窑头嘟嘟囔囔骂个不停:“狗日的,我非得把狗日的宰了不可,我好好的没招它没惹它它凭啥就咬我这一口呢?”
我却已经明白了,窑头正在和窑婆子办男女间的事情,花姑娘不懂,以为窑头在作践、欺负、殴打窑婆子,它本来对窑头就没有好印象,跟窑婆子又好得要命,哪里能够容许窑头把窑婆子折腾得嗷嗷惨叫?于是,见义勇为的老毛病又犯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扑上去照着窑头的屁股就是一口。想象着窑头正在得意、舒服的关口,花姑娘扑过去猛咬一口的情景,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窑头,你们俩办事情也不避一下花姑娘,肯定是花姑娘以为你欺负窑婆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咬了你一口,没事,花姑娘没有狂犬病,咬得也不厉害,过两天就好了。”
窑头哪里是我淡汤寡水三两句话就能劝好的,捂着屁股咬牙切齿:“不成,我非要把狗日的勒了吃肉不可。”
窑婆子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冲我摇摇头,又摆摆手,我知道她不愿意让我牵扯到这件事里头,就匆匆告辞,窑头却也不糊涂,追在我屁股后头打招呼:“狗是你养的,你的狗把我咬了,要是我犯了疯狗病,你要赔我呢。”
我假装没听见,连忙撤退。回到我们住的土窑,大偏他们三个已经都钻了被窝,花姑娘照旧缩在坑角落,没事人一样的打盹。老梆子趴在被窝里抽临睡前的最后一口烟,见我进来,抬起脑袋问我:“刚才我听着窑头那边吵吵嚷嚷的,出啥事情了?”
大偏也问:“过去光听窑婆子叫唤得凶,今天咋窑头也开始叫唤了?男人还**吗?”
我不懂什么叫**,直愣愣地问大偏:“叫啥床?**干啥呢?”
那三个家伙同时哈哈大笑,老梆子嘻嘻哈哈地说:“知青,男女间的事情你差得太远,小老汉都比你强多了,你真白活这么多年了,下一回,洗衣服的娘们来了,你真要好好见识见识,别舍不得花钱,要那么多钱干啥呢?整天四块石头夹一块肉,白天晚上不见日头,万一碰上个啥事情,两腿一蹬,啥都是闲的,那才叫冤呢。”
小老汉受到老梆子的鼓励,马上在我面前充起了老手:“知青,你真的不知道?女人让男人日得高兴了,就喊呢,你刚才在外面没有听着窑婆子叫唤?那就是**。”
难道我真的误会了,把窑婆子高兴得**当成了她受苦受难的呻吟、哭嚎?多亏花姑娘提前发动,咬了窑头一口,如果花姑娘不发动,我莽撞地冲进人家土窑,替正在高兴得**的窑婆子打抱不平,那笑话可就大了。我把刚才窑头和窑婆子正在办事情,花姑娘咬了窑头屁股一口的事情说了一遍,当然,我隐去了我自己也准备冲进去见义勇为一番的情节。大偏三个人乐不可支,嘻嘻哈哈地表扬花姑娘多管闲事,老梆子笑够了,郑重提示我千万别以为这件事情过去了,窑头吃了那么大的亏,不会不了了之的。大偏不以为然:“能咋?大不了不给狗日的干了,换个煤窑还不都是当窑娃子。”
小老汉替花姑娘担心:“我们下窑了,花姑娘不下窑,一个人留在外头窑头会不会真把花姑娘给害了?”
老梆子说:“狗日的混头了,花姑娘是狗不是人。”
小老汉争辩:“你狗日的才混头了,正因为花姑娘是狗不是人,才容易遭祸害呢,要是你这个老狐狸,不害窑头就不错了,窑头也害不上你。”
大偏咯咯笑着说:“窑头也真倒霉,正快活着呢,叫花姑娘弄了这么一家伙,会不会落下病啊?”
老梆子的心思在另外一个地方:“知青,窑头跟窑婆子正弄那事情呢,你进去了看到窑婆子的屁股没有?”
小老汉追问:“窑婆子的屁股白不白?”
我不愿意跟他们这样议论窑婆子,因为只有我知道,窑婆子是什么人,就含糊其辞的企图岔开话头:“看啥呢?啥也没看见,光看见花姑娘咬烂了窑头的屁股。”
小老汉刨根问底:“看不见屁股,肯定看到**了,**大不大?”
大偏不屑:“有啥看头,那个窑婆子五六十岁了,也就是窑头那狗日的能跟人家做那种事情,换个人能忍心做那种事情?年纪跟自己老妈差不多了,真他妈的不是东西,畜牲差不多。”
我硬憋回了告诉他们窑婆子真实身份、真实年龄的冲动,在这里度过这段日子,我习惯了一个规则:别人跟你说过的凡是涉及到人家隐私的问题,尤其是涉及到人家经历的问题,听了就听了,千万不要再传达,也许,这也正是窑头给每个人编造一份恐怖履历的原因,这种编造人人都明白,人人也就都不在乎,实际上起到了保护那个人的作用。后来老梆子告诉我,窑头胡说八道的目的,就是要套住手下的窑娃子,也是吓唬别的窑头,省得那些窑头暗地里挖墙脚,在这里,窑娃子就是财富,因为,一筐筐的煤要靠窑娃子从地底下背上来。
我的心思在花姑娘身上,我们下煤窑以后,怎么样保护花姑娘免遭窑头的荼毒成了我的心病。我请教他们:“有什么办法让窑头不敢趁我们不在报复花姑娘?”
话题总算摆脱了邪门歪道的调侃,回到了怎么样保护花姑娘这个正题上来,大偏叹息了一声说:“过去你说我还不信,今天我信了,花姑娘这狗日的真仁义得很啊,窑婆子对它好,它就知道保护窑婆子,不能让她受祸害。”
小老汉说:“窑头真敢把花姑娘害了?”
老梆子肯定地说:“花姑娘要是个人,他不敢随便祸害,可是花姑娘是条狗,勒上一条狗在谁看起来都算不得啥事情。”
小老汉说:“下窑的时候把花姑娘带上,不让花姑娘跟窑头照面。”
大偏为难地说:“带上也不是不成,可是这家伙老要抓地灵子,别人厌憎呢。”
小老汉说:“你们下去,我不下,我跟花姑娘呆在上面保护它,你们每天一人分给我一筐煤就成了。”
老梆子哼了一声:“想得美,你们下去,我跟花姑娘留在上头,你们给我分煤。”
那天晚上我们讨论了大半夜,谁也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趋向一致的意见就是,今后不要跟花姑娘分开,随时找看着花姑娘,不给窑头留下报仇雪恨的机会。我暗暗下定决心,从现在开始,我要每天带着花姑娘下煤窑,我担心我不在的时候,窑头真对花姑娘下黑手,如果他害了花姑娘,真把花姑娘勒了红烧,我即使把他也勒了也红烧了还是等于马后屁,连马后炮的层次都够不上。况且,我不可能因为他了勒了花姑娘我就把他也勒了,花姑娘终究是一条狗,而他终究是一个人,狗命不受法律保护,人命却是受法律保护的,尽管那个年月已经没有什么法律可言,可是,杀人偿命却是为整个社会认同的规则。我无法想象,如果花姑娘遭遇不测,没了花姑娘,我的人生将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让花姑娘跟我守在一起,我在,我想怎么着窑头也没法当着我的面找花姑娘的麻烦。
第二天,我们下窑的时候我就带上了花姑娘,来到煤窑洞口的时候,窑头守在洞口点人数,这也是窑头的工作内容之一,一是为了知道中午饭做多少个人的,做少了不够吃窑娃子骂人,做多了剩下浪费;二是万一有什么事情,也知道煤窑底下有多少人;三是看看有没有私下跑到别的煤窑的人,或者被别的煤窑挖走了人。那个年代,人们都被户口紧紧地固定在户口所在地,要离开户口所在地,必须有正当的理由和当地单位的有效证明,否则就是盲流,抓住要被送到收容所遣送站关押起来。而当地农民对这种到不见阳光的地底下当煤耗子、地老鼠的营生望而却步,谁也不会扔下老婆孩子热炕头跑到这种地方来过活埋的日子,所以,窑娃子的组成绝大多数都是盲流性质的人口,而盲流性质的人口在那个管制严格的年代又很少,窑娃子在各个煤窑中是紧俏物资,各个煤窑相互都在暗暗的挖墙脚,竭尽全力扩大自己的队伍,增加自己的产量。所以,一方面各煤窑的窑头要千方百计地从别的煤窑挖人,另一方面也要千方百计地防止别的煤窑到自己这里来挖人。如果哪个煤窑发现另一个煤窑把自己的人挖走了,轻则会找上门去讨个说法,重则会从煤窑的后台那里调派人手过来大打出手,而窑娃子们一般不会介入这种械斗,因为,这种对窑娃子的争夺,对窑娃子来说未尝不是好事,起码,窑头对窑娃子们做事不敢太过分。甚至还要多多少少用一些小恩小惠来笼络人心,比如中午免费的午餐,安排专人给下窑的窑娃子挑水等等,都属于这种小恩小惠性质的福利。
每天窑娃子下窑的时候,各个煤窑的窑头都会在煤窑洞口守着点人数,一旦发现下窑的人少了,马上开始调查人去哪了,如果是某个煤窑挖走了,那就会引起一场麻烦。如果是窑娃子自己跑到别的煤窑去了,窑头就会千方百计地找那个窑娃子个人的麻烦。当然,窑头是绝对不会跟着窑娃子们下窑的,窑头都是当地农村某个土皇帝的七大姑八大姨式的亲戚,他们自认为自己的命比窑娃子贵重得多,绝对不会冒那个险。
窑头在煤窑洞口守着,手里比平时多了一根镐把子,我就知道他那根镐把子是专门来收拾花姑娘的,连忙也随手抓了一根木棍子,提防窑头收拾花姑娘我出面制止的时候手里没有家伙防身。花姑娘跟人在一起混的时间很长,对人的那一套可能也心知肚明了,自己昨天晚上闯了大祸,早上一起来就表现得非常好,顺从听话,我让它跟着我钻煤窑,它就老老实实跟着我来到了煤窑。看到窑头拿着大镐把守候在煤窑洞口,花姑娘也紧张、胆怯起来,一个劲往我身后面躲。
大偏嘿嘿笑着说:“这狗日的还真得明白事理得很。”
老梆子则一路上已经把花姑娘头天晚上不让窑头“办”窑婆子,把窑头屁股咬破了的事情当作天大的新闻给所有窑娃子传达了一遍,这如同给窑娃子们枯燥、无聊的日子突然增加了极富刺激性的调味品,窑娃子们一路上都嘻嘻哈哈地在这个话题的基础上添油加醋,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件编排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仿佛他们一个个当时都在场,而且是那一场戏目的导演。窑娃子们共同的遗憾就是两条:一是花姑娘没有咬对地方,应该把窑头的**一口咬下来才更精彩;二是花姑娘不会说人话,如果花姑娘会说人话,把窑头昨晚上的情形给大家伙从头到尾讲一遍,肯定非常生动、非常快感。
见了窑头,排在我们前面的窑娃子们纷纷关心地问候窑头:“窑头,屁股还疼不疼……”
“窑头,是不是把牛子也咬掉了……”
“窑头,今后那种事情别当狗的面做,狗也不愿意看……”
小老汉最富有想象力,他郑重其事地告诉窑头:“窑头,我从今天开始教花姑娘说话,等花姑娘会说话了,让它当面给你赔礼道歉……”
窑头让窑娃子们关心得面红耳赤,一律用:“妈妈个日的”来应对。谁也弄不清楚他是在骂花姑娘,还是在骂那些个假惺惺关心他实则拿他开涮的窑娃子。我来到了窑头前面,窑头看到了花姑娘,推开我就朝花姑娘抡起了镐把子,我一把拦住了他:“窑头,打狗要看主人,今天你要是当我的面动花姑娘一下子,我就把你给骟了,你信不信?”
窑头骂骂咧咧:“狗日的妈妈个日,好好的我没招它没惹它它咬我一口,我非要把它的腿做瘸了不成。”
我左手握住他的镐把子,右手挥舞着木棍子:“窑头,花姑娘是狗,不懂人事,你是人,难道也不懂人事?狗是我养的,啥事情我担着,这个月的工钱我不要了,算是替花姑娘赔你的总成了吧?”
我明白,不管怎么说,花姑娘把人家咬伤了,从这个角度说我理亏,所以,我也愿意给窑头一个下台阶的机会,让他放弃祸害花姑娘的心思,省得我每天下煤窑还得照看花姑娘。再说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窑头整天惦记着收拾花姑娘,我也不可能时时刻刻护在花姑娘的身边,万一哪天这家伙瞅个空子,把花姑娘给宰了,我话说得再狠,也不可能真因为花姑娘杀人去,即便我真杀了他,也于事无补。
旁边的窑娃子们,以大偏为首,纷纷劝架:“算了,不就是叫狗咬了一口嘛?值得那么较劲嘛。”、“过几天就长好了,长好了就没事了。”、“窑头大人大量,跟一条狗计较什么?”
花姑娘太贼了,趁着我们跟窑头纠缠的功夫,一溜烟地钻进了煤窑。窑头见花姑娘跑了,气愤不过,马上对窑娃子们说:“你们都听见了,这可是知青自己说的,不是我说的,这个月的工钱他不要了,赔我呢。”
这话确实是我说的,我也没法否认,但是,我说这话的前提、目的是窑头要保证今后不再找花姑娘的麻烦,于是我连忙声明:“我是说了,这个月的工钱我不要了,赔你窑头,可是,过后你要是再伤了花姑娘咋说呢?”
窑头看在省了一个月工钱的份上倒也干脆:“你赔我了,这件事情就揭过,我不伤那个狗日的东西就行了。”
老梆子说:“击掌为誓,击掌为誓。”
我就跟窑头对拍了一下巴掌,然后我们双双扔了手里的棍棒,我们下窑,窑头回他的土窑里喝茶养伤去了。
小老汉在巷道里埋怨我:“你这个人咋那么傻呢?好好一个月的工钱不要了,就你有钱。”
大偏也说:“窑头的话做不得数,你还是要把花姑娘照看好,实在不行就换个煤窑。”
我趁机讥讽他:“我是你领回来的,我换了煤窑,窑头让你退一个月的工钱咋办?”
大偏乜斜我一眼说:“你这个人心眼实在得很,你以为窑头真的因为我把你给领回来的,就能给我多一个月的工钱啊?按照规矩是这样,可是到现在我还没见到钱呢。不信你问老梆子和小老汉,这一个月工钱的介绍费他们也有份,我们三个三一三十一。”
我心里很不高兴,这三个家伙当时旁敲侧击的怂恿我跟他们过来下煤窑,原来心里都打着小算盘,可以拿我多挣一个月的工钱。
大概看出了我脸上流露出来的不愉,大偏说:“你也别不高兴,觉得好像我们骗了你,你自己想一下,我们骗你没有?你如果自己不愿意来,我们绑也绑不来你,还是你自己愿意么。”
冷静想想,当时他们确实没有直截了当的鼓动我来,确实是我主动提出来跟他们过来背煤的,但是,不管怎么说,他们因为把我领了过来就多挣一个月的工钱,想起来心里总是别扭。大偏又说:“这样吧,要是窑头说话算话,把那一个月工钱的介绍费给了,咱们四个人平分,这总公平了吧?”
我说:“那倒也不必,该是谁的就是谁的,不管怎么说你们把我领过来,我也没吃啥亏。”
推辞了,大偏也就没再跟我客气,钱我没要,可是话说透亮了,我的心里也就舒服了许多。其实,我主动张口花一个月的工钱保花姑娘,也有我的算盘,我到这里来挖煤,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有个容身之处,有个活人的社会环境,又不是单纯的为了挣那几个工钱,所以,只要有饭吃,有能让我安全生存的人群,其他一切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