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窑娃子们开始过洗衣节的时候,我跟着窑头离开了煤窑。领工钱的那天晚上,窑头屈尊来到了我如今和花姑娘单独居住的土窑里。花姑娘见到窑头,马上开始汪汪狂吠起来,我喝住了它,它便躲到一边爬伏在地上,喉咙里呜呜咙咙地不知道在嘟囔什么。看样子它既有着对窑头的反感,又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位不速之客的困惑。窑头爬到炕上看着花姑娘问我:“这狗日的不会趁我不在意又撕上我一口吧?”
我说:“不会,你不干坏事花姑娘就不会咬你。”
窑头掏出一盒“百花牌”香烟甩给我,我们平常抽的都是用旱烟叶子卷的喇叭烟,抽香烟对于我们来说是极为奢侈的事儿,尽管最贵的香烟不过也就四五毛钱一盒,最便宜的才几分钱,“百花牌”两毛多钱一盒。
我没有接他的香烟,问他:“啥事情?”
我知道,他肯定有事情要让我办,如果没有事情,他不可能屈尊跑到我的土窑里来,更不可能给我送香烟,尽管仅仅是两毛三分钱一盒的“百花”烟。
窑头把香烟塞到我的手上:“事情不大,跟我回队里去一趟。”
果然有事情,没事窑头绝对不会用香烟来孝敬我。问题是他回队让我陪着去干嘛?每个月,窑头都要出山回队一趟两趟的,据说是给队里缴纳煤窑的收入,顺带着采购一些煤窑需用之物,一般的用品他就用自己的骆驼车拉回来,大宗的用品都是由他采购好了再联络进山拉煤的汽车捎回来。可是他出山回队从来用不着我们这些窑娃子陪伴,所以他提出来让我陪他出山回队就显得有些怪异,蓦地我心头突突鹿撞,该不会是我的事情发作了,这家伙知道了我的底细,要骗我跟他回去把我送给公安局立功受奖吧?
窑头看出来我有疑虑,解释道:“其实叫上个别人也成呢,我就是看你机灵,见过世面,这一回我要到公社给我表舅送些礼性,带别的人去土腥腥傻乎乎让人家笑话呢,我看你是见过世面的城里人,说话办事情拿得出手,你就跟上我跑一趟。”
我恍然大悟,这家伙敢情要去公社见他表舅进贡去,估摸着他表舅可能就是那个公社的土皇帝了,所以他要带上个像我这样“拿得出手”的随从给自己长脸撑面子。
我为了确保自己不会掉进陷阱,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他:“你们是哪个公社的?”
他说了公社的名字,我这才彻底放心,他们的公社不但跟我支农的公社不搭界,而且是两个县,不但是两个县,中间还隔了一个县,想来我的事情绝对不会传到这个窑头的耳朵里,既然他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底细,想来他也不会拿着我去邀功请赏。冷静想想我就更放心了,如果他真知道了我的底细,也就不会瞎编出那套我一气杀了六个人的传奇来满足自己的创作欲。心里我已经答应陪他走这一趟了,因为我也确实在荒山野岭里闷坏了,从逃亡以来,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外面的世界,我想,我跟着窑头以窑娃子的身份逛这一趟,还不至于暴露了我的行踪,引来民兵或者公安的追捕。我想极了外面的世界,可是,我嘴上却不能轻易答应他,那样他得到的就太容易了,我装模作样地说:“我倒是想跟你跑一趟,可是我没钱,攥着两个光拳头到外头跑啥呢?到了小卖部想买包烟买几个糖吃都得干看着,更难受,还不如守在窑上没想头清闲,不去,不去,你另找人。”
窑头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很不情愿的从怀里掏出几张票子递给我:“三十块,算是下个月预支的,下个月开工钱我可是要扣回来的。”
我接过钱,算是答应了他的要求。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出发了,我要带上花姑娘,窑头不答应,说是带上花姑娘这么一条脏兮兮的狗丢人得很,再说了,我要跟他一气混上两三天的时间,花姑娘对他成见深得很,弄不好抽冷子再咬上他一口,他可就亏大发了。我本来想带上花姑娘,因为自从我逃亡以来,花姑娘就跟我形影不离,我已经不适应没有它在我身边的生活了。而且,我也不知道,我不在它的身边,它会怎么样。窑头执意让我保证花姑娘不再咬他,保证花姑娘在别人面前不作出任何有损于他的形象的事情。他提出的要求我没法保证,花姑娘是一只性格复杂的狗,它会看人下菜碟,对有地位用得着的人会献媚取宠捞取自己喜欢的肉骨头,这一点很像现如今的各级政府官员。可是,它又是一个嫉恶如仇见义勇为的狗,这一点又很像只存在于武侠小说和好莱坞英雄片里的人物。它很听我的话,因为我是它的主人兼朋友,同时它又是一个有着独立狗格的狗,经常会自作主张作出一些令我也非常尴尬、为难的事情来,比方说窑头正在热烈**的时候,它扑过去咬人家的屁股。
窑头极力劝说我不要带花姑娘,理由很充分,而且他也为花姑娘做好了安排,那就是我们不在的这几天让窑婆子负责照看花姑娘的饮食起居。这个安排让我放心,说实话,不论是对我还是对花姑娘,目前整个煤窑我最放心的还就是这个可敬而又可悲的窑婆子,可敬又可悲的结论是在很久以后我才作出来的理智判断,那个时候,我仅仅是从感情上对窑婆子有一种由同情和了解结合成的感性贴近而已。分手的时候,花姑娘不顾我的连声喝止,使尽招数要跟我走,被窑婆子紧紧抱住挣脱不开,直到我们走了很远,拐过山脚看不见它了,还能听见它失望的吠声。
窑头套上了他那辆骆驼车,据说这是社教时期工作组干部和农民合作的发明,过去,骆驼从来都是只驼货物不拉车,现今,骆驼在河西走廊不仅要驼货物,还要拉车甚至耕地,当时的报纸和广播曾经对这一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新生事物大吹大擂了好一阵子,可是对骆驼来说,这肯定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好事儿。窑头的骆驼车只有一匹骆驼既驾辕又拉套,不过这也足够了,骆驼身高体壮,一匹骆驼拉一台胶轱辘大板车绰绰有余,跟骡马比起来,唯一的缺点就是骆驼行走的时候步履起伏太大,板车上下颠簸,乘坐在上面活像坐着小舢板在大海里随波逐流。
路上,窑头唱起了河西小调解闷:“哎嗨嗨,案板上切菜案板板响,阿哥哥推磨磨盘盘响,哎嗨嗨,天爷爷打鼾睡雷声响,碎妹子儿下面风箱箱响……哎嗨嗨,案板上切菜案板子响,阿哥哥出门碎妹子儿想,哎嗨嗨,西边刮风东边里晴,碎哥哥碎妹子儿啥时候能睡一铺炕……”
黛青色绵延起伏的祁连山、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戈壁滩、白杨树和沙蒿蒺子簇拥的村落……一幅幅灰色调的照片从我们眼前掠过。高亢的西北小调配着骚情的词儿,再加上这粗犷寂寥的景色,惹得我一路上心里都吊慌慌、飘悠悠的不是个滋味。窑头挥舞着大鞭子,不时凌空抡出几声炸雷一样的爆响,歌声、鞭声在空寂的原野上激起声波的**漾,我仿佛清晰地看到了空气泛起的一波波涟漪。
这个时候的窑头在我眼里不再是那个盘剥窑娃子,欺压窑婆子的坏家伙,而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守着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淳厚朴实的河西农民。人啊,就是一个形状复杂的多面体,一个恶魔和天使共生共存的包装袋。过了很久以后我常常想,这个热衷于给我们这些窑娃子编纂恐怖故事的窑头,如果能有机会干编剧、作家之类的活,凭他的丰富想象力,瞎编乱造一些故事出来,肯定能火。我们先是回了一趟窑头归属的生产队,那是一个跟我们六号生产队一模一样的地方,没有什么特色可言。我这个时候才知道,窑头是队里最纯粹的光棍汉,说他纯粹,就是说不但没有老婆,连父母兄弟也没有。也许正是这种光棍汉的身份,让窑头在生产队里没有什么地位,见了谁都要主动点头哈腰地打招呼,而跟他打招呼说话的乡亲们眉目之中总是或多或少、或明或暗的流露出对他的蔑视和不屑。而且,我发现,窑婆子在窑头的家乡居然有很大的名气,好几个年长的人在跟窑头说话的时候,都要有意无意的问一声:“还跟那个讨饭的窑婆子混着呢?”
窑头马上郑重其事地更正:“人家不是讨饭的,是北京的大学老师,到我们这里是逃难的。”然后还要加上一句:“不信你问他,他是城里下乡来的知青。”
他这里说的他,指的就是我,如果那些老人长辈真问我,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实话实说就泄露了窑婆子的真实来历,而她是正在受通缉的人,而且是公安部根据中央文革的指令下达的通缉令,一旦泄露出去,等待她的只能是牢狱之灾,在那个年头,被押上刑场也是司空见惯的小事一桩。如果不按照窑头的意思顺水推舟的证实,那窑头就很难下台,我又有点不忍心,现在我已经明白了,他之所以把我叫来陪他回家,除了他说的各种理由之外,想让我这个城里来的知青证实窑婆子并不是身份低贱的乞丐,而是一个北京来的大学教师,他是要靠这来扭转在乡亲们心目中的不堪形象。
面对两难选择,如果他的乡亲问我,我只能选择哈哈一笑不置可否。好在,没有一个乡亲相信他能挂搭上北京来的大学老师,听了他的话,往往会不屑地冷笑:“你狗日的能跟北京来的大学老师睡到一铺炕上,老子就能跟王母娘娘搞破鞋哩。”没有一个乡亲会向我证实,那个窑婆子是不是真如他所说是从北京来的大学老师,这倒省了我不少事儿,却让窑头极为沮丧。
跟着窑头窜了几家亲戚之后,我也明白了乡亲们为什么根本不相信窑头的话,一个花白胡子老头,窑头称之为三叔的骂骂咧咧地教训他:“狗日的现在成人了,还把编谎说瞎话当饭吃呢,从小到大,你这狗日的嘴里从来就没有实话。”联想到窑头给我们那些窑娃子编纂的各种荒诞不经的履历,我也算彻底明白了,胡编瞎造是窑头天生的秉性。
窑头从小是孤儿,在老家地无一垄,房无一间,原来寄居在一个堂兄家,后来谋到了当窑头的活儿,堂兄也就不再收留他,所以他至今连个老婆也没有混上。这是窑头跟我前往公社看望他的舅表叔的时候,路上告诉我的,我弄不清他在介绍自己履历的时候,会不会也像对包括我在内的窑娃子那样胡编乱造,不过从我看到的情形估计,他对自己的履历倒非常负责任,八成说的是真的。由于在队里并没有落脚之地,窑头在队里也不多待,走完了几家亲戚,混吃混喝了几顿之后便打点行装跟我去公社看望他的舅表叔。
他从队里买了一大塑料桶胡麻油,又从队里提了一百斤自己的口粮,分装在两个面袋子里,还花了三四十块钱买了一只羯羊,让人家宰杀剥弄好之后,让我帮着把这一堆东西搬到了骆驼车上,然后就带着我去看望他的舅表叔。让我没想到的是,窑头的舅表叔还真是公社的一个重量级人物:现任公社革委会主任。这也不奇怪,如果没有当地实力派人物的支持,谁也别想在煤窑当上窑头。窑头告诉我,就是他舅表叔看他在队里混得凄惶,才出面让队里安排他到窑上当了窑头。那些白面清油老羯羊,就是他送给舅表叔的礼行。
窑头的舅表叔是典型的农村官员,那个年月当地官员的特征就是不管春夏秋冬,外衣是绝对不会老老实实穿在身上,一定要披在肩上,似乎只有那种穿法才显得又气派、又体面。不管白天黑夜,鼻梁上一定要架一副方形黑框的墨镜子,据说他们带的镜子都是“石头镜”,镜片是用水晶石磨成的,具有养眼护目的神奇功效。由于我只要见到那些地方官员就看到他们戴着那种眼镜子,所以我一直想弄清楚的是,他们晚上睡觉的时候摘不摘能够养眼护目的“石头镜”,可惜我一直没有亲眼目睹他们睡觉的机会,所以至今这仍然是埋在我心里的疑惑。窑头的到来,让这位公社革委会主任非常高兴,亲自张罗着让公社食堂宰了两只鸡,还掏出来一瓶青稞酒。我没有弄清楚的是,这位舅表叔是真的为了窑头来看望他而高兴,还是为了窑头带来的厚礼而高兴。那个年月,官员能收到这种礼物,完全可以算作厚礼了,不像现如今,拿上十万八万的人民币送给官员官员都不会有厚重感。
吃饭的工夫,舅表叔跟窑头聊了一些家乡村里的闲人琐事之后,
窑头话头转到了煤窑的情况上,我听着大概带有汇报工作的意思,主要还是抱怨窑娃子缺得很,影响了劳动效率,不能三班倒,只能一个班云云。舅表叔对煤窑的事情并不感兴趣,却对窑头收养的窑婆子非常感兴趣,半真半假地问他:“听说你弄了一个乞丐婆子,六十多岁了,睡到了一个炕上?”
窑头赧颜一笑:“舅表叔也听说了?没有的事情,那不是乞丐婆子,人家是北京来的大学老师,有身分的人,年纪也不大,不过才四十来岁,长相老一些。不信你问他,他可是城里来的知青,知道窑婆子的底细。”
舅表叔可不是村里对政治问题毫无兴趣的老农民,听到窑头这么介绍,立刻严肃起来,难得的摘掉了鼻梁上架着的“石头镜”,转脸认真地问我:“这是真的?”
我无法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好嘿嘿一笑想蒙混过关,舅表叔却不让我蒙混过关,又向我追问:“他说的是真的?”
我只好含混其辞:“窑娃子编话儿耍的吧?我看那样子不像。”
窑头急了:“怎么不是真的?听她说话就知道她不是我们本地的,说的话跟广播上一个口音,比广播上说得还好听呢。”
舅表叔又把石头镜子架回了鼻梁,然后撕了一根鸡腿放到了窑头碗里:“好好吃,男人么,只要有本事,何患无妻?别急,等舅表叔看到有合适的给你说一个。”
窑头马上亢奋起来,端着大碗给舅表叔敬酒,结果舅表叔没喝多少,他自己倒先把自己给灌醉了。看到这位公社革委会主任不再纠缠窑婆子的事儿,我也松了一口气,虽然觉得心里隐隐约约有什么不妥,可是起码眼前的危机应付过去了,我也就装作面对领导胆怯拘谨的样儿陪着他们吃喝,不再多说一句话。
在公社会见了舅表叔之后,第二天我就和窑头返回马家沟煤矿,路上窑头气恼不堪地一个劲抱怨我不给他做证,让他在乡亲们和舅表叔面前很没面子。我连忙抓住机会再一次洗刷窑婆子身上的政治阴影:“你说的根本就是老梆子胡编的,哪有北京的大学老师跑到你这烂煤窑上跟你混的?你也不看看你的份量,即便真的有北京来的大学老师跟你睡到了一起,你那点运道能承受得起吗?还不得把你烧死。”
窑头儿唉声叹气,嘟囔了一路:“我就想不明白,就那么点事情,咋弄得满天下谁都知道了,保准是那些狗日的拉煤的司机给我到处乱传呢。”回去的路上,窑头心情肯定很不好,他一路上再没有唱河西小调。
回到了煤窑,我念着花姑娘,窑头让我到他窑里吃饭,我也没去,直接回我的土窑。刚刚来到土窑门外,就听得土窑里一片惊呼,然后花姑娘出膛的炮弹一样冲出来扑到了我的怀里,它的冲劲太大,冷不防把我撞了个屁股墩儿。花姑娘就势将我按到地上,脸上头上的把我一通**。我还没爬起来,窑婆子、大偏、老梆子、小老汉还有另外两三个窑娃子一窝蜂地从我的土窑里挤了出来,老梆子大呼小叫得赞叹:“义犬啊,义犬啊,花姑娘真是一条义犬啊。”
窑婆子难得地大声说道:“这下好了,知青回来就好了,这几天真把人愁死了。”
我挣脱花姑娘的亲热,从地上爬起来,花姑娘则在我身前身后不停地绕着圈子,尾巴晃得让人眼花。看到这么些人齐聚在我的土窑里,我顿时慌了,问他们:“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老梆子好像得了癔症,不会说别的话了,只会“义犬啊义犬”翻来覆去的叨咕这一句话。
大偏和小老汉好像跟我一样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眼珠子在我和花姑娘之间来回溜溜打转,愣怔怔的活像一对傻瓜。我估摸着,他们两个家伙这两天肯定都和那些洗衣妇混在一起,“洗”了个昏天黑地,可能也是刚刚才得知和姑娘的事情跑过来看究竟的。窑婆子告诉我说,自从我走了之后,花姑娘就躲进我们的土窑,怎么叫都不出来,更可怕的是不吃不喝的绝食断水了,窑婆子千方百计地招呼它吃喝,可是它却像根本就不认识窑婆子一样置之不理。整天趴在炕上,脑袋耷拉在前腿上,动也不动,就这样子过了三天。
“今天要是你还不回来,我就怕花姑娘活活饿死了。”窑婆子心有余悸,“要是花姑娘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你回来了我怎么给你交待啊。”
小老汉蹲下身去,细细地打量花姑娘:“这家伙真的这么讲义气啊?”
花姑娘毛发蓬乱,憔悴羸弱,显然几天来的绝食断水让它备受摧残,可是它的眼神、它喉头发出的唧唧呜呜的声音,无一不洋溢着与我重逢后的喜悦和激动。我的心感觉到了绞痛,那是一种让人眼眶湿润的柔软的痛楚,我想起了那一回我到公社和县城瞎逛,把花姑娘留在家里,结果它也是同样一整天不吃不喝,那个时候它还小,如同一个恋母的孩子,对于我的离去有那种感情反应可以理解。如今它已经长大了,没想到它仍然象小时候一样对我如此依恋、如此忠实不二。我领着花姑娘回到了我的土窑,地上的盆子里放着剩饭和馒头,花姑娘围着盆子兜圈子,看着我一个劲摇头晃尾巴,我知道它是在邀请我和它一起进食。
大偏因为那天晚上的冲突,一直不太跟我说话,见了面就阴沉着脸,好像我欠了他的钱,此刻也忍不住主动问了我一声:“花姑娘这是干嘛呢?”
我告诉它花姑娘是在请我跟它一起吃饭呢,窑婆子说那你就赶紧跟它一起吃啊,再不赶紧给它喂些食,花姑娘就活不成了。我便从盆子里捞起一块泡烂了的馒头送到花姑娘的嘴边,花姑娘明白我的意思,看看我,然后埋头狼吞虎咽起来。
老梆子感叹着讲起了故事:“我们老家有一个老木匠,一辈子就养了一条狗,老头死了,狗就爬在木匠的坟跟前不吃不喝,不管谁带了什么好吃的东西都领不走它,后来硬是活活饿死了。这条狗死了以后,我们县太爷知道了,专门给这条狗建了一座义犬冢,有一间大屋子那么大,比那个孤老头的坟还要大。”
类似的故事我记得六号生产队的李老汉讲过,不过那个版本里的主人公是一个石匠,老梆子版本里的石匠变成了木匠,看起来,这个义犬的故事传播的范围极广,而且极有可塑性,最适合因地制宜,谁讲,都可以说成是自己老家发生的真事儿。这种故事一联系花姑娘的实际,听着就特别别扭,因为,如果花姑娘需要守坟,那只能是我的坟。故事虽然听着让人别扭,可是仍然让我怦然心动,如果我真的死了,花姑娘真会守着我的坟头至死不渝的陪伴我吗?想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灰蒙蒙地,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窑婆子、老梆子他们看到我意兴索然,落落寡欢,识趣地纷纷告辞离去。我忽然想起了窑婆子说过好几遍的话:一定要坚持活到底,是啊,为了花姑娘我也要坚持活到底,我可不愿意早早死了,让花姑娘给我当什么义犬。
经过这一次短暂的分离,回来以后花姑娘更加依恋我了,每天不用我招呼,一定会跟着我下煤窑。过去,如果有了什么它感兴趣的事情,比方说嗅到了窑婆子给它弄得什么好吃的,或者说看到了什么让它感兴趣的新鲜事儿,它会千方百计不跟我下煤窑,我是怕窑头趁我不在打击报复它,所以每次都要半强迫半诱骗地把它弄到煤窑下面去。现在,每天早上我下煤窑的时候,它就会主动跟着我,即便是窑婆子拿了肉骨头呼唤它,它也义无反顾。好在那个送饭看守馒头的佝偻老头对花姑娘也开始有了善意,不用我们再集体作弊唬弄他给花姑娘偷馒头,每到吃中饭的时候,他反而主动给花姑娘送馒头吃。我估计可能他也听说了我不在的时候,花姑娘不吃不喝在我们的土窑里守候我的传闻,有点感动吧。
花姑娘咬窑头闯祸的事情随着时间的过去,仿佛已经成了淡淡的青烟在平淡无奇的日子中消散得无影无踪了。每月一次让人狂躁到极点的洗衣节过去了,下一个洗衣节的来临还要过些日子,我们每天照样下窑背煤,照样吃饭睡觉,照样在喇叭烟的辛辣和老伏茶的苦涩中谈论着毫无意义的话题,女人和性永远是窑娃子们瞎谝胡聊的热门货色,因为,只有这个话题才能刺激窑娃子们干涸的心灵,也只有这个话题无论怎么谈论,都不怕别人告密引来祸患。
我有时候觉得生活好像正在慢慢加温的死水,我们就像这死水里面的鱼,生存着,直到这潭死水被加热到足以让我们变成死尸的沸点,这个沸点什么时候来,什么样子才能算作沸点,对于我们这些窑娃子则是神秘莫测的未知数。上帝在这个问题上,既像一个莫测高深的阴谋家,又像一个玩世不恭的魔术师,而我们就是阴谋的受害者和魔术师耍弄的小道具。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我和窑头回到煤窑的半个月之后,沸点,那个夺人性命让人魂飞魄散的沸点,出乎意料的悄然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