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姑娘

第二十五章 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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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事故和事故里死亡的人几乎在第二天就已经被遗忘了,窑娃子们纷纷去了别的煤窑谋生。面临生存的重大课题,窑娃子们顾不上为死者哀伤,过去经常发生的、比这更加惨烈的事故也已经让窑娃子们变得麻木。我没有去别的煤窑,走还是留这个问题困扰着我,让我迟迟不能选定下一步的生活走向。走,我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留,这个地方让我恐惧。我的恐惧不仅仅是针对死亡威胁的本能逃避,还是对小老汉、窑婆子那些冤魂的回避。我总觉得,虽然不在同一个煤窑里,但是,小老汉、窑婆子还有其他那些被掩埋在黑暗地层中的冤魂,会像影子一样在煤窑那黑暗的空间回**、漂浮。我还不能像其他窑娃子那样洒脱地面对随时可能的死亡,迅速地忘却死亡的同类,思想聚焦于眼前的饭碗,脑子里只想着每月一次的欲望狂欢,我还想活得更长久一些,活得更安全一些。

对于我的选择,或者说对于我执意不愿意下窑的态度,老梆子和大偏不置可否。老梆子还是那句话,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该死的娃娃球朝天,不该死的大难不死。他认定这次事故证明,他老梆子的命还长着呢。大偏的过去我不了解,大偏的现在我了解,无论如何,他算做窑娃子中的经验丰富者,如果放在国有企业里,像他这种人,肯定能够成为抓革命促生产的骨干,所以,另一个窑头第二天就找到了他,邀请他去那家煤窑里当生产组长,背一筐煤给他两块钱,比其他窑娃子整整高出了四倍,大偏提出了一个附加条件,要求给我和老梆子加到一筐煤一块钱,那样他才会去。窑头却说,如果我能去,啥活不用干,只要下井待着,每天就给我三块钱。窑头这话让我们大吃一惊,我不明白我的身价怎么会突然高到了如此地步,甚至超过了公认的背煤高手大偏。

“不过,唯一的条件就是,你每次下窑,要带上你的那条神犬。”

窑头后来补充的这句话让我啼笑皆非,原来我的身价靠得是花姑娘,而且,花姑娘居然真被奉为神犬了。我当即拒绝了那个窑头,这让窑头和大偏都非常遗憾,我说我不想再在煤窑干了,他们心里都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只要有条活路,谁能眼睁睁地往火坑里跳呢。那场事故的惨烈让我心有余悸,一想到那黑森森墓道一样煤窑,我就从心底里打怵,身上冒虚汗,呼吸急促,那种经历,有过一次就再也不想品尝了。

老梆子认定跟着大偏不会吃亏,也跟着去了那家煤窑。大偏和老梆子在经历了那么一场大灾难之后,仍然还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下窑挖煤,这让我很佩服。不过后来我也想明白了,他们的心理状态和我不一样,一是经历得多了,对这种生活已经习以为常。二是人们普遍存在的侥幸心理,似乎种种厄运都是别人的,自己不会遇上厄运。这点就像开汽车,车祸天天发生,不论被撞死了多少人,也不论撞死了多少人,都会有人继续开着汽车满世界跑,因为大家都认为,灾难属于别人,都愿意把自己想象成幸运者。白天,他们下窑了,我就一个人在外面晃**,带着花姑娘漫山遍野地瞎跑,我故意逗它,把它叫神犬,可是它不明白这个新称呼的含义,我冲着它再叫神犬,它也漫不经心的爱答不理,看来这家伙自己也明白,它并不是什么神犬,好赖还算有点自知之明。在外面晃悠的几天,一个问题始终在我脑子里徘徊:我为什么会,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我到这里的目的不是为了挖煤谋生,而是为了躲避公安和民兵的追捕。即便不下窑,我也能混着过,我还有积蓄,可以买粮食自己做饭吃。这里遍地都是煤,不论是做饭烧水还是烧热炕都不存在能源紧缺问题。排除了下窑挖煤的辛苦劳累和危及生命的各种井下事故,仅就避祸逃难而言,这里不就是我这种逃犯的天堂吗?

我面临的重大问题就是坐吃山空。如果我的积蓄花光了,那么,最终我只有两个选择:或者继续下窑当窑娃子,或者离开这里另谋出路。那么,我能够离开这里另谋出路吗?答案是否定的。迄今为止,我还想不出除了这里,我还能有什么出路。我逐渐明白了,最终,我还是不得不回到煤窑底下去,这可能就是宿命,这个结论让我非常沮丧。

在这个期间,不少窑头从我们煤窑发生的事故中领悟了一个事实:狗这一类动物,具有比人更加敏感的反应,能够对井下漏水、瓦斯泄漏等等异常现象作出及时的反应。于是很多煤窑都从外面找狗送到煤窑里头充当报警器,一时间煤矿上的狗突然多了起来,几乎每家煤窑都有狗陪着窑娃子们下窑充当报警器。也不知道是其他的狗不行,还是煤窑里的具体情况不同,后来另一孔煤窑发生瓦斯爆炸,用来充当报警器的狗事前一点没有反应,结果和其他三十多个窑娃子一起葬身井底。从那以后,更多的窑头来邀请我带着花姑娘下井,价钱也涨到了一天五块钱。 啥也不用干,就在煤窑地下呆着,当然,必须带着花姑娘,就能拿到五块钱,一个月就是一百五十块,跟我们单位正处级干部郭大炮挣得一样多。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些老话儿在我身上再一次验证了颠扑不破的真理属性,每个月一百五十块钱对我的**实在是难以抵御。再说了,白天别的窑娃子都下井去了,各个煤窑的窑头各忙个的事情,夜班的窑娃子们都在酣然大睡拼命补足睡眠,我独自带着花姑娘到处溜达,时间长了也就觉得无聊、乏味。在高收入的**下,我又开始动心,想带着花姑娘重返地底,好赖也算有个事情干。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一个窑头来找我,提出只要我每天带着花姑娘到他们的煤窑里坐镇,每天给我七块钱,每个月我能挣二百一十块,这是当时比市长还高的高干工资,我答应了那个出高价的窑头,准备下窑和花姑娘一起充当报警器。

虽然已经开春了,树梢上能看到淡淡的嫩绿,山谷里每天早上开始升腾薄纱一样的春雾,可是山里的天气还很冷,每天土窑里还断不了烧炕。从今天开始,我就又要下煤窑了,不过好在我下去了并不需要干活,只要带着花姑娘呆着就成。一大早,我还没起床,花姑娘就开始朝外面吼叫起来。我现在已经能够分辨出花姑娘很多种不同的吠声,吓唬外人的嚷嚷声音尖锐响亮,但却往往不会有什么真事儿。如果它发出那种夹杂着喉头呜呜声音的吼叫,那就是对某个目标真的要下嘴了。如果它的吼声紧迫清晰,伴随的吼声浑身毛发蓬松耸立起来,变得毛茸茸活像一个大刺猬,那么,你就真要小心认真地对待,这八成就是真有什么大事了。现在,它就用这种紧迫清晰的吠叫把我从热烘烘的炕上唤起,它冲着外面不停地吼叫着,尾巴和脖子上的毛耸立起来,好像它不是狗而是一头狮子。狗的吠叫有传染性,当然,这是指它们的同类之间。花姑娘在土窑里的吼叫,立刻引起了其它狗们的呼应,现在,煤矿最大的新特色就是狗多了起来,狗多势壮,你呼我应,狗吠声响成一片。

花姑娘这种紧张的劲头让我也跟着紧张起来,我连忙爬起来,手忙脚乱的穿好衣服,我刚刚拉开土窑的木门,花姑娘立刻箭簇一样地冲了出去,我紧随其后也出了门,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刚一探头,我的心脏立刻怦怦乱跳起来,嗓子眼好像被塞住了透不过气来。一群狗,在花姑娘的率领下,正在围攻几个挎着半自动步枪的民兵,那几个民兵我太熟悉了,都是我们六号生产队的,领头的正是那个缺心眼的洋芋头。他们是来抓谁的,不言自明,问题是,他们怎么能找到这里来?难怪花姑娘一大早起来就会那么愤怒那么激动,洋芋头一向就是它的眼中钉肉中刺,尽管过了这么长时间,花姑娘对他的恨意依旧,听到他的动静就会发火。忽然我想到,那些民兵都是熟悉花姑娘的,尤其是洋芋头和花姑娘更是老熟人,如果他们认出了花姑娘,那麻烦就大了,由花姑娘他们马上就能联想到我肯定在这儿,尽管洋芋头脑筋不太灵光,这么简单的推理在他的笨脑袋里形成一个因果关系链,应该是完全可能的。再说,洋芋头即便傻到看见了花姑娘也联想不到我,其他民兵肯定不会像他那么傻。我马上收拾行囊,逃亡途中曾经有过的饥饿教训,让我在极度的紧张中本能的把能够带走的吃食全都塞进了那个容积特大的地质包里。收拾好东西,我利用花姑娘和其它狗和民兵们瞎纠缠的时候,匆匆忙忙从土窑里直接爬向山顶,我过去已经多次来浏览过,翻过山岭,就到了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身后,传来了民兵的呼喝声:“谁的狗,赶紧拢住,不然我们就开枪了。”随即,传来了爆响的半自动步枪的射击声。

我顾不上管民兵开不开枪,朝谁开枪,沿着土窑顶上的漫坡手脚并用的朝山上攀爬。我最担心的就是花姑娘被那帮民兵认出来。其实我是多虑了,花姑娘整天在煤窑里鬼混,早就变得肮脏不堪,过去黑白相间的皮毛现在已经成了黑灰色,加上它已经从一个半大狗成长为一个壮悍的大狗,连吼声都变得粗声大气,那几个民兵肯定已经认不得它了。这是稍微冷静一下就能想清楚的事情,可是做贼心虚,逃犯的心更虚,我那个时候的智力水平已经和洋芋头扯平,理智和我一样正在逃之夭夭,根本就没有冷静思考问题的能力,本能的反应就是一个字:跑。

跑到山顶上,我回头朝半山坡上的土窑区望去,狗们不知道是让民兵的枪声吓跑了,还是被窑娃子和窑头驱散了,此时远远地躲在一旁汪汪叫着瞎嚷嚷。一些没下窑的窑娃子和用不着下窑的窑头正在和那几个民兵说着什么,离得太远,他们说什么我听不见,但是从他们的动作可以看出,那几个民兵正在向窑娃子和窑头们打听着什么,窑娃子和窑头一个劲摇头摆手,这让我略微松了一口气,我对他们这一套很了解,外来的人想到这里找什么人,靠打听肯定都会一无所获,不要说这些窑娃子和窑头相互之间并不了解底细,即便是知道,谁也不会多嘴多舌的给公安和民兵提供线索,用老梆子的话说,给他们说了又不挣钱,还害人,何必干那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儿。

尽管窑娃子和窑头们不可能向洋芋头他们提供我的线索,我心里却也明白,这座被人们称之为马家沟煤矿的地方,再也不是我能够避难的天堂了,有了这一次民兵的追查,煤矿上的人肯定都明白了我的身份,尽管我编造了假名字,假身份,窑娃子和窑头们心里一定都非常清楚,我就是那个民兵们追捕的杀人逃犯。今天的离开,就是永别,想到这些,我的心里居然有了隐隐的失落和惋惜,马家沟煤矿,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我挎上郭大炮送给我的那个地质包,匆匆忙忙地逃窜,我并不是没有想到花姑娘,我既希望花姑娘能够依靠它的本事跟上我,继续作我逃跑路途上的伙伴和帮手,又担心花姑娘追踪而至,把那些民兵给引过来。所以,逃跑的路上,我有意无意地尽量不给花姑娘留下追踪我的痕迹,以免它把民兵给招来。有一段路我还故伎重演,爬到树上,利用茂密的树干树枝从空中跨越,这样地上就不会留下我的足迹和气味,花姑娘也就很难依靠它那灵敏的鼻子追上我。我这么做,很不仗义,很不厚道,可是,哪个人的仗义不是以保全自己为前提呢?我想,绝大多数人在这种情况下作出的反应都会和我一样,说透了,绝大多数人谁也不会比谁更好一些,谁也不会比谁更坏一些,好或者坏,都是相对的。

我慌不择路地整整跑了一天没敢停脚,我想,如果这个时候他们抓住了我,起码一顿臭揍我得白挨。那些民兵能够追踪到这里抓我,一路上肯定经受了很多的辛苦,抓到我,这些辛苦都会变成怨气发泄到我身上。民兵、警察、红卫兵……种种专政机构的化身,揍一个像我这样的逃犯,那是丝毫也不会手软的,能够有机会亲身体验专政手段,绝非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儿。我在黄昏前钻进了原始森林,这一回花姑娘追上我没有费多大劲儿,听到它兴高采烈汪汪叫着呼唤我时,我紧张得两腿发抖,因为我不知道它后面有没有民兵跟踪。我像一只发现天敌的猴子,三脚两爪的爬到一棵雪松上面,竭力用稀疏的松枝遮挡着我的身躯。然而,这一套对付不了花姑娘,它站在我脚下的树根旁,仰着脑袋一个劲朝我汪汪叫着,那叫声听起来像极了“下来、下来”。这个时候我真的有点恨它了,这家伙不是在叫唤我,简直是在召唤民兵,如果民兵真的跟踪而至的话,那它就是领着民兵前来抓我的叛徒。我开始恫吓花姑娘,掰下树上的残枝和松塔扔下去打它,它反应机敏,动作灵活,我扔下去的树枝、松塔它都及时避开了,它根本没有想到我这是在打它,还以为我在跟它逗着玩,我不打了,它的前爪就搭在树干上人立起来,冲我摇着尾巴嚷嚷,听着好像在说“打呀,有本事你打呀”。

我在树上和花姑娘僵持了很久,终于确信以洋芋头为首的武装民兵们并没有跟在花姑娘的后边蹑踪而至,也不知道是花姑娘狡猾甩开了他们,还是他们太笨根本就没有认出带领群狗朝他们挑衅的就是花姑娘。确信没有民兵追在花姑娘的后面,我就从树上出溜下来,花姑娘照例是那老一套的亲热方式,扑到我身上在我脸上脑袋上一通**。我拨拉开它,没心跟它纠缠,心急火燎地继续上山,天快黑了,我得赶紧找个能过夜的窝。

我继续按照我的老主意逃亡,朝南,一直朝南,我确信,只有朝南才会距离我们的公社、大队、生产队越来越远,我现在已经比刚刚开始逃亡的时候老练了许多,冷静了许多,这段时间的挖煤生活也让我增加了自信,我相信,地球很大,国家也很大,要想找个地方隐藏起来永远不被人发现,永远不被公安民警抓住,不是做不到的事情,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句话是吓唬人的,组成窑娃子群体的那些人们,那些被统称为盲流的人们,用事实告诉我,避开法律制裁的犯人,那个时候习惯把所有列入法律追究范围的人都称之为犯人,即便是刑满释放了,也要被称之为劳改释放犯,远比正在接受和已经接受法律制裁的犯人多。也许,这也正是现如今贪官污吏越抓越多的道理,现在的人,比我那个时候更明白、更聪明。我希望我能成为又一个成功避开法律制裁的“犯人”。

我接连几天带着花姑娘晓行夜宿,一路朝南,好在天气已经开始转暖,夜间不论是把草棵子当卧室,还是把土坑坑作宿舍,有了郭大炮赠送的那件大皮袄,再加上花姑娘温暖的皮毛,我们都能耐得过去。我们经过了茂密的森林,翻过了几座高山,漫山遍野正在返青的茅草,让庞大的山峦有如披着绿色毛毡的巨人,登高望远,整个世界好像就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绿色波涛。我一直朝南走,这些大山的后面会是什么样子?我会走到哪里去?我没有目标,没有终点,也许,我这一辈子注定了要在逃亡中度过,所以,我信步向南一直行走,我想看看大山后面究竟有什么,包括景色和我的命运。

我背着沉重但却跟我和花姑娘命运攸关的大包,向南,向南,一直向南前进。花姑娘是个非常适合的伴侣,顺从,无怨,忠实,紧紧地跟着我,尽管我前不久还做过背叛它的事情,可是它对我却仍然不离不弃。脚下的茅草深没过膝,行走非常艰难,好处就在于下山上山不慎跌倒不怕摔伤,所以,有时候下山我就干脆抱着大包滚下去,花姑娘以为我是在跟它玩耍,会扑到我身上,我们俩活像在表演杂技踩滚筒,它是杂技演员,而我就是杂技演员脚下的滚筒。

一路走来,没有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我可以断定,洋芋头带领的那几个民兵肯定已经彻底被我们甩脱了。反过头冷静地想一想,民兵们能追到马家沟煤矿这种山高皇帝远、兔子不拉屎、野鸡不坐窝的深山沟里找我,说明对我的追捕从来就没有放松,这让我紧张、担忧。所幸的是,这一次我又轻易地脱离了危险,而且,我跟花姑娘走得越远,威胁也离我越远,这本来应该让我安心、庆幸。然而,我的内心深处,却并没有因为远离了民兵的追捕而感到安全,一路上,我总觉得似乎有一双眼睛在暗地里窥视着我和花姑娘。有时候走着走着这种感觉会极为强烈地让我浑身一凛,我会本能地立刻止步,前后左右的观望巡睃,却没有任何发现。这种随时随地有一双眼睛窥探我们的感觉很不好,似乎心里总有一件让人放心不下的事儿,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事儿,身上总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却又弄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地方不舒服。这让我心中忐忑,有时候甚至在半夜我熟睡之中,也会被这种感觉惊醒,浑身冒虚汗,心脏怦怦剧跳。每到这种时候,我就很难再度入眠,眼睛徒劳地盯着乌黑的暗夜,耳朵徒劳地捕捉一切可疑的声息,徒劳地搜寻那令我心神不宁的根源。我发现不了任何异常,希望从花姑娘那里得到帮助,而花姑娘照旧把耳朵贴在地上睡得香甜,它那安详的神态告诉我,其实我们周围并没有足以令我不安的事物。逐渐,我也就被我这种内心深处的不安判定为神经过敏,那是被洋芋头为首的武装民兵惊出来的神经质。

我们来到草原的那一天,天气并不好,漫天乌云仿佛直接压在人的心上,让人喘不上气来。我和花姑娘气喘吁吁地攀上一座陡峭的峰顶之后,眼前豁然开朗,一望无际的草原毫无征兆的突兀呈现在我们的眼前,山峰的背面不是陡峭的山崖,而是平坦的漫坡,地势一直朝南边倾斜下去,翠绿的草场一直铺到天边,沉甸甸的乌云在极远处和地面交融在一起,天地在连接处浑然一体,活像没有缝隙的幕布。在山区登高下低的行走几天之后,这突兀而来的豁然,顿时让人心旷神怡,精神为之一振。而且,这种缓慢倾斜的漫坡最好走路,脚下是绒毯一样柔软的草地,前行一点也不用费力,空气湿漉漉地沁人肺腑,让人恨不得把所有空气吸入肺腑。我做了几次深呼吸,清新的凉爽灌满全身,我忍不住对着旷野,对着茫茫草原大声嚎叫起来:“嗷呵呵……”

我的声音在草原上飘**,听起来活像狼嗥,这令我的心情极为爽快,好像随着这嚎叫,心里的郁闷随风而散了。就在这时候,我蓦地看见,在远处,在云雾弥漫的灰色背景上,出现了一个黑色的斑点,距离太远,我怎么也分辨不清楚那黑色的斑点到底是什么东西,我正在努力睁大双眼辨别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个斑点却发出了令我胆寒的叫声回应我:“嗷、嗷、嗷……”

这种声音我逃亡以来多次听到过,那是狼在嗥叫。可能我刚才嚎叫的声音太难听了,跟狼嗥差不多,所以这只狼也向我发出了嗥叫,它可能也看到了我们俩,却跟我一样辨别不清楚我们俩是什么东西,所以向我发出了信号,就像士兵在相互对暗号。惊悸中,我暗暗苦笑,在农村的时候,如果谁的嗓音差,嚎河西小调的时候,别的人就会骂:狗日的难听死了,能把狼招来。今天,我真把狼招来了。

花姑娘总算有了反应,它冲狼吠叫了几声,但是反应却并不激烈,有点懒洋洋地,身上的毛发也没有遇见敌手的时候勃然耸立的紧张样子。那只狼倏忽之间就冲到了我们不远处,怔怔地跟我们俩瞠目相对。我发现这条狼就是那条狼,那条一直跟踪我们,一心一意想把我吃掉的孤狼。我蓦然想到,我的感觉没有错,这家伙一路上一直在悄悄的追蹑着我们,它就是这一路让我常常觉得心神不宁的暗影。我没有神经过敏,我的第六感没有错,这一路上一直在追踪我们、偷窥我们的眼睛此时此刻终于跟我们正面相对了。我连忙从包里掏出那把水果刀,挥舞着吓唬狼,同时也给自己壮胆。狼却对我不屑一顾,好像它知道我不敢主动冲上去攻击它,它的注意力集中在花姑娘身上,我手舞足蹈的大声咋呼着,它轻蔑的乜斜我一眼,脑袋上下左右的扭动着认真打量着花姑娘,既像农村女婿上门相亲,又像流氓在调戏妇女。花姑娘的表现让我惊愕,它冲到了狼的跟前,前爪伏地,龇牙咧嘴,喉咙里发出了恐吓的鸣叫。狼退却了两步,花姑娘居然没有乘胜追击,却对它不再置理,扭身回到了我的身边,抬起脑袋朝我呜呜咙咙地说着什么,可惜我不读懂外语,花姑娘说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明白,根据它那形体语言表达的意思,我宁可理解为花姑娘在安慰我没事儿,让我放心。

我真懵了,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眼下的局面,如果花姑娘能像过去一样奋不顾身的充当先锋,那么,我就可以趁机旁敲侧击的做策应,我们俩对付这条狼,根据以往的经验,想吃它的肉很困难,赶跑它应该没有问题。可是,现如今花姑娘对这条狼却全无斗志,尽管这条狼似乎也没有马上吃我的食欲,可是总是这样让它如影随形、如鬼附身的跟着我们,那我们那还能有好日子过?常说脱离狼窝又入虎口,我现在是脱离民兵又被狼撵。我动作夸张地作出攻击的样子,嘴里虚张声势地大喊大叫,希望能够赶跑这条不屈不挠想吃我的狼。花姑娘朝狼“汪汪、汪汪、汪汪……”地吠叫着,它的叫声节奏齐整,活像有人指挥的鼓点,两声一顿,两声一顿,活像在骂那条狼“滚开、滚开……”

那条狼不知道是怕了我,还是听了花姑娘的话,倒退两步,转过身去,慢慢地走了,它的背影那么孤独,那么垂头丧气,居然让我的心软软得有些同情起它来。我不敢轻易动弹,站在原处死死盯着它,狼走了几步,回头望望,显得依依不舍,看来它不咬下我一块肉尝尝死不瞑目。狼一回头,花姑娘马上又汪汪地叫它滚开,它终于彻底滚开了,灰色的身影渐渐变成一颗黑点,最后融进了远方的云雾中……

我和花姑娘继续前进,花姑娘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什么,显得有点落寞、惆怅。我还在琢磨那条狼的来历,也许,这并不是那条我在河边遇见的狼,因为,在我的眼中,所有狼长相都一样,我根本分辨不清这条狼和那条狼的区别。当然,也许这条狼就是那条狼,不管怎么说,这条狼的出现,让我的逃亡之路变得更加诡谲、凶险,但愿花姑娘在大敌当前的时候能够摆脱这种傻瓜蛋和稀泥的态度,能够充分认识到狼的凶残本性,不要对它抱以任何幻想,下一次它再露面,我们齐心合力给予痛击,最好能整死它吃狼肉,整不死起码也要重创它一回,让它下一次绝对不敢再来挑衅,彻底打消它把我搬上餐桌的痴心妄想……

一路上我都被狼的问题困扰,我知道,不管狼是不是出现在我的视野中,它都在我的身边游**,那两只幽深狭长的狼眼时时刻刻在我的身上踅摸,那尖尖的鼻喙时时刻刻在捕捉我的气息,那竖立起来的三角形耳朵在时时刻刻倾听我的脚步,花姑娘大大咧咧好像对狼的存在不太在乎,我却时刻也不敢掉以轻心,说到底,花姑娘跟狼多多少少沾亲带故,它们也许能够通过我不懂的语言沟通交流。而我作为人类,对于狼,尤其是对于这样一只长期觊觎我肉体的孤狼,仅仅是一顿美餐。

草原上最怕的就是下雨,草原无遮无盖,不像在森林里,如果下雨还可以找到树洞或者繁茂的枝叶避雨。在草原上,下起雨来惟有硬着头皮捱浇,把自己的脑袋当成雨伞。怕什么就偏偏来什么,下雨了,还不是一般的雨,而是那种瓢泼大雨,从天而降的雨水活像倾泻的幕布,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灰蒙蒙,人仿佛鱼缸里的鱼,上下左右处处都是水。我顶着郭大炮送给我的大皮袄抵御大雨,花姑娘躲在我的腿弯里避雨,企图依靠我的胯裆躲避雨水的冲刷,它这样在我的腿弯中间别着很绊脚,行进当中我稍不小心就会让它绊个跟头。不论我还是花姑娘,这种避雨手段都只能算作心理上的避雨,事实上根本没有任何作用,我浑身湿淋淋地,湿透了的衣服紧紧贴在肉上活像浑身上下捆着一层冰凉的铁甲。花姑娘整个一副落水狗的狼狈,浑身上下的皮毛被雨水浸泡得紧贴在身上,整个形体缩小了一圈,尾巴耷拉着好像一场大雨把它变回了狼。

花姑娘突然冲西南边汪汪汪地狂吠起来,听那个动静,肯定是它有了什么重大发现。由于皮毛被雨浇成了毡片紧贴在它的身上,所以我无法从它的形体判断它对新发现表达出来的情绪指标,但是我可以断定,它的吠叫跟狼无关。它似乎对那只若隐若现的狼已经习惯了,就像太平间门卫,刚开始还会对死人紧张恐惧,天天跟死人在一起做伴,也就无所谓了。我进而想到,就连我这个人类那蜕化得不成样子的第六感觉这一路都能察觉隐伏的危机,凭花姑娘那比我敏锐得多的感觉器官和第六感觉,它根本不可能没有发觉那条狼的存在,它却对其表现得若无其事,这让我对它很不满意,大雨中我借机发作,踢了它一脚:“叫什么叫?狼来了你没事人似的,好好的你又瞎叫唤什么?”

花姑娘无辜地抬头看看我,不敢再叫唤了,我刚刚抬脚,它却又忍不住叫唤起来,并且朝西南方跑了几步,然后停下回过头来冲我嚷嚷,我明白了,它这是叫我向那个方向走。历史的经验和现实的事例都告诉我,花姑娘如果执意提出自己的见解,我最好还是服从。因为,属于万物之灵的我,比拼直觉能力,得却并不比花姑娘更有优势。

我跟着花姑娘朝西南方向走,走了不多久,我就不能不承认花姑娘这一次又是对的——在漫坡的下面,在倾盆大雨中,一座小小的灰白色毡房炊烟袅袅,仿佛神话故事中精灵的居所,浮现在墨绿色的草原上,雨幕让毡房有些虚幻、缥缈,活像水墨画中的点缀。那种淡淡悠远的美,强烈震撼了瓢泼大雨中的我,那一刹那间,我竟然有点恍惚、迷离,觉得自己身处于一个美妙的梦境里。虽然我不能断定毡房里面住着什么人,对我们的安全是否有潜在的威胁,还有,住在毡房里的人会不会接受我和花姑娘这两个冒着大雨前来拜访的不速之客,但是我仍然毫不犹豫地朝那座毡房走去。花姑娘遇到这种情况一般表现都要比我果断得多,我说不清它是头脑简单还是聪明过人,好在迄今为止,它这种有时候显得愣头愣脑的行为,还没有造成严重后果。它一溜烟地抢先朝那座毡房跑了过去,并且大声汪汪着好像在跟毡房的主人打招呼让人家出来迎接我们。我跟在花姑娘后边朝毡房跑了过去,我还没有跑到毡房跟前,毡房的帘子掀开了,于是,我看见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