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梁曉聲小說精選集(套裝共10冊)

白發卡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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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姐姐,對男孩兒來說,是一大缺憾。這如同先天的色盲,世界在他眼裏,少了某種顏色。當然,她須是一位好姐姐。

如今年輕的母親們,其實在同時扮演她那一個男孩兒的大姐姐的角色。如今的男孩兒們,在對他們年輕的母親撒嬌任性之時,何嚐不包含著稚弟長姐之間爾嗔我謔的親情呢?人在自己的情感領域內,缺少什麽,便會代補什麽,這是本能。

我是有一個姐姐的。不過我無緣見她一麵,隻見過她的照片。在我九歲時見過她九歲的照片。照片已發黃。發黃的照片上,清麗的女孩兒注視著我,目光中有縷淡淡的感傷。母親告訴我,姐一出生體質便弱。我出生不久她就死了。

她死前對母親說:“媽,讓我看一眼小弟……”

母親抱我給她看。

“長大是什麽樣兒的男人呢?”

她喜愛地望著我笑。

那笑凝固在她臉上……

母親像講一件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從此我再看那發黃的照片,仿佛像被夾扁的枯花。

“你呀!”母親歎了口氣,指點著我,“你命裏就不該有姐。要不怎麽你一生下來,她便死了呢!”

從此我不敢再看姐那張遺照,覺得我的出生是一種罪過……

從此我對死以及有關的聯想異常敏感。一聽教堂的鍾聲不禁肅然而且恓惶……

我的“母親城”是當年俄式教堂最多的城市。在我們那條街,在我們那個幾戶人家合居的院子旁,就有一所教堂。不算大,可也不算小。每逢舉行宗教儀式的日子,俄國移民從四麵八方雲集而至。教堂裏住著一位神父和一名中國老花工、一名幹雜役的“瑪達姆”[1]。有一時期還住過一位主教。據說是位真正的主教,大個子、大胡子。教堂院子有半個足球場那麽大。臨街是綠柵欄。柵欄由一塊塊鋸成同樣拚花的木板組成。因是木板的,我們北方人又叫作“板障子”。院內有葡萄架。它旁邊有一口壓水井。常可望見穿黑袍的神父在葡萄架下持卷而坐,大概是默誦《聖經》。有時可望見老花工汲水澆花,“瑪達姆”在井旁洗碗。院子裏的花多極了,但並無什麽嬌嫩名貴的品種。無非“掃帚梅”“夜來香”“指甲花”“雞冠花”“**”之類。一到夏季,散紫翻紅,爭奇鬥豔,續色至秋,將偌大個院子裝點得五彩繽紛。除了這些花,滿院子種的全是向日葵。花盤盛開之際,黃燦燦一片,令人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