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梁曉聲小說精選集(套裝共10冊)

黑紐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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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五月,我完全是被長久縈繞心間的鄉思所驅使,回到了哈爾濱。七年沒回去了。七年沒見老母親了。

弟弟、妹妹、弟媳和妹夫們都還未下班,家中隻母親一人。母親正做晚飯。狹小的廚房沒窗子,一盞度數很低的燈卑微地忽閃著——電壓不穩。灶煙和鍋汽形成厚重的昏暗。昏暗中,母親雙手抖抖地端著米盆,像鍋汽中的一個虛影,木然地望著我。顯然,母親一時看不清我的臉。

我大聲說:“媽,是我回來了!”心中竟很激動。

“是……紹生嗎?”母親從來隻叫我小學時的名,這名是戶籍警在我誕生的時候按照氏族輩字給我起的。母親從來也沒叫過我上中學後自己改的名——曉聲。仿佛她不喜歡這個名,不認可她的兒子叫這個名。我不知這是為什麽。也沒詰問過。

“媽,是我!”一回到家中,自己說話的語調就很自然地歸複了東北口音,連我自己都感到奇怪。

“哦,哦……”母親轉過身去,想找個放盆的地方。

我走進屋,剛擱下提包,母親便跟入了,雙手仍端著米盆。廚房極亂,母親大概是沒處放盆。

我趕緊從母親手中接過米盆。裏屋並不比廚房大多少,也不比廚房光明多少。隻有一張桌子可放東西,桌子上同樣雜亂地堆放了許多杯、碗、小孩兒的玩具。三對夫妻,三輩人,十一口,生活在僅二十餘平方米的低矮而陰暗的空間裏,有條不紊和清潔就隻能成為一種奢望了。我原地轉了三百六十度,最後將米盆暫放在**。

“你……怎麽也不預先來封信,我們也好把家收拾幹淨點……”母親歉疚地說,目不轉睛地端詳著我。

母親是更瘦小、更憔悴、更蒼老了,臉色很不好,蠟黃裏泛著青灰。眼病分明沒治愈過,眼邊紅紅的。衣服也挺肮髒,衣襟上一片鍋底灰。整個看去母親像一截兒枯槁的樹根,從泥土中摳出來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