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卫在江桥对岸桥头的一个年轻警卫战士,觉得今天情形异常。十几分钟内,已经有十来个返城待业知青过桥了。现在又有十来个正在桥上走着。他们的衣着也异常:上身一律半新的草绿军装,裤子和鞋可就很不统一了,而且很破旧,男的女的都这样。他们为什么一律穿着半新的没有领章的军上衣?他们为什么都带着一件破旧的乐器?他们为什么在几乎同样的时间内离开对面的城市,到附近没有人家的僻静的江这边来?而且都是那样脚步匆匆?难道他们有什么集体的行动吗?他们到江这边来究竟想干什么?
一连串的问号在这个年轻警卫战士头脑中闪过。他联想到了全市皆知,余波未平的“一中事件”,联想到了公安机关颁发的“特殊治安条例”。是对公安机关的一次报复行动?被拘捕的几十名返城待业知青不是还未被释放吗?
突然的爆炸、桥毁、人亡……
又一起重大恶性破坏案件……
年轻警卫战士高度警惕起来。
可疑者中的一个,拎着破旧的提琴盒走近了桥头。一边走,一边两眼顾盼,四面张望。
“请站一下。”年轻的警卫战士走出岗亭,拦住了那个比他大七八岁的可疑者。
“干吗?”对方迷惑地问,仍四面张望。
“装的什么?”
“看不出来吗?这是提琴盒!提琴盒里还能装什么?!”
“打开看看。”
“要检查?”
“是的。”
“你凭什么检查我?!”
“守卫江桥是我的职责。”
“拒绝你的检查是我的人身权利,我的提琴盒里又没藏定时炸弹!”
“遵照公安机关最近颁发的‘特殊治安条例’,我有权对可疑的人进行检查!”
“又是他妈的‘特殊治安条例’!老子今天偏不让你检查,你能把老子怎么样?”
“那我就拘捕你!”
“你他妈的敢!你穿上了一套治安服有什么了不起?老子在珍宝岛冒着枪林弹雨抬担架的时候,你可能还钻你爸的裤裆玩呢!”对方说着就要从年轻警卫战士面前通过。
“站住!”年轻警卫战士从肩上取下了带刺刀的枪,刺刀逼着对方的胸膛。
这时那十来个返城知青也都走到了桥头。
“怎么回事?”发问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返城知青。
“他要检查我的提琴盒!”
“妈的,这不是存心找咱们的碴吗!”
“别骂!让他检查检查吧,你这琴盒里不是没装着炸弹吗?”
“要是装着炸弹我早跟这小子同归于尽了!”
“既然没装着炸弹,别怕人家检查嘛!”
络腮胡子从那个不肯接受检查的返城知青手中夺过提琴盒,朝年轻警卫战士一递:“请吧!”
年轻警卫战士这才把枪又背到肩上,接过提琴盒,蹲下身去,打开盒盖进行检查。
提琴盒里,除了一把旧提琴外,别无他物。
年轻警卫战士盖上琴盒,站起身,将琴盒还给那个络腮胡子,不声不响地让开了路。
他们一块儿通过桥头时,那个不肯被检查的返城知青,恶狠狠地瞪了年轻警卫战士一眼。
年轻警卫战士以眼还眼。
比这十来个返城知青先过了桥的那些返城知青,站在铁道路基下的树丛中喊:“哎!都到这里来集合!”
于是后过桥的这十来个返城知青便往路基下的树丛中走去,他们集合一起,消失在树丛深处。
年轻警卫战士头脑中的种种可疑问号,一个也没得到解答。
他思忖了一会儿,拿起了岗亭中的电话筒……
那些返城知青们,穿过树丛,在一片空旷的野地前站住了。他们之中,有的互相认识,有的并不认识。他们还都不知道为谁而来,也还都不知道谁是这次“行动”的发起人。他们来的动机,和刘大文一样,和想来而没来成的郭立强一样。
两个互相认识的聊着:
“还记得吗?当年咱们在佳木斯兵团总部结束了全兵团文艺大会演之后,又参加了全省的文艺大会演,把省、市歌舞团都给震了一家伙!啊?咱们走在人行道上的时候,那精神劲儿!一个个多帅!小伙儿英俊,姑娘漂亮!啊?”
“记得!当然记得!”
站在他们旁边的一个忍不住插了话:“全兵团文艺大会演我参加了,全省文艺大会演我也参加了!咱们不但把省、市歌舞团给震了一家伙,还把西哈努克亲王和夫人给震了一家伙哪!”
刘大文虽不认识他们,可知道他们不是在吹牛。他们一提起当年,使他心中也一阵激动。
他忘不了:一队小汽车从马路上徐徐驶过,其中一辆突然靠向人行道缓缓停住,下车的是正在这座城市进行参观访问的西哈努克亲王和夫人。
西哈努克亲王和夫人通过翻译问他们都是什么部门的。当得知他们是北大荒的兵团战士时,通过翻译对他们说:“我们看到你们真高兴!你们一个个都是这么年轻,这么有朝气!走在一起这么引人注目!祝愿你们永远这么年轻,永远这么有朝气!看到你们这样的年轻人使我感到非常高兴!”
那时他常因自己不够英俊而有点儿自卑,却相信自己会长久地年轻,长久地保持朝气。因为朝气是从他内心里向外焕发着的……
可如今他觉得自己的心老了!才三十来岁!
“好汉不提当年勇啊!”又一个插了话。
“是啊,好汉不提当年勇!不提了!如今要是那位亲王和他的夫人再看到我们这一小撮,不知还会不会停住小车,下来对我们说——‘看到你们真高兴!’……”
“不把小汽车赶紧加速开过去,以为我们是伙暴徒才怪呢!你们看那一位,满脸的络腮胡子,像不像个冒充子弟兵的强盗头儿?难怪守桥的警卫要检查琴盒!”
那个说“好汉不提当年勇”的问刘大文:“咱们到底是为谁来呀?这时候也该露露庐山真面目了呀!”
“不知道。”刘大文摇了摇头,又说,“为谁来还不都是应该的。”
“有理。”
这时,那个络腮胡子拍了两下手,对大家说:“诸位兵团战友,感谢大家今天的光临!你们看到的‘通告’,是本人写的,本人一张张到处贴的。不过我首先声明,今天需要大家伸出帮助之手的,并非本人,而是另一个人,现在,就请大家认识认识这个人!谁是刘大文?刘大文来了没有?”
“是……我就是刘大文……”
刘大文听了络腮胡子的话,才明白众人今天是为自己而来的。他糊涂了,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认识,包括那个络腮胡子。而且他不知络腮胡子把这么多他并不认识的人用“通告”纠集在一起,想给予他什么样的帮助?想如何帮助他?
他看着络腮胡子,嗫嚅地说:“我……我不认识你呀!你写给我的信里预先也没讲明……”
“过去不认识,今天认识了嘛!”络腮胡子将他从众人中拽出来,推着他,使他面朝着众人。
络腮胡子又开口道:“他,这个刘大文,就是当年咱们兵团的‘金嗓子’!可是如今咱们的‘金嗓子’落到了在自由市场倒卖香烟的地步!因为我自己也在自由市场上……做点儿小买卖,所以看到了他几次,还亲眼看到了市场管理所的人是怎样把我们的‘金嗓子’带走的!”
络腮胡子的话还没说完,好几个人走上前围住了刘大文。
这个拍拍他的肩:“嗨!大文,闹了半天我是为你而来的呀!小子!不认识我啦?当年兵团文艺大会演的时候,咱们天天在一张饭桌上吃饭。我是二师的宣传队长周海涛哇!”
那个当胸给了他一拳头:“队长,连我都不认识啦?我是咱们师敲扬琴的曲小安呀!可惜没有扬琴,我只带了把笛子来……”
“哎,小袁好吗?我问的是袁眉!”一个姑娘急切地抓住他的胳膊问。
“她……挺好的,挺好的……”
“你们有小孩了吧?”
“有了,有了,两个女儿。”
“你们怎么胆大妄为,敢生两个呀?”
“没法子,双胞胎,又不能掐死一个!”
大家笑了起来。
姑娘也笑道:“你可是变化太大了呀!老多啦!你够有福的啊!当年我们小袁被多少人追求呀!连我当年那位男朋友还想甩了我追求她呢,我一怒之下跟那个小子吹了!谁能想到小袁被你给勾到你们那远山穷连去啦!你可是别欺负她呀,她是个好人儿……”
刘大文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在头脑中努力回忆着,却回忆不起他们当年一个个的模样。他的的确确是认不出他们了,正如没有络腮胡子那番介绍,他们和他站在一起也认不出他了。老了!都老了!虽然都才三十来岁,可那一张张脸上都过早地出现了饱经风霜的皱纹,都带有着连笑也不能掩盖的忧郁烦愁。他暗想:我们这一代的青春真他妈的短!比他妈的小孩出麻疹的日子还短!
“嗨!”络腮胡子拍了几下巴掌,又大声道,“先别叙友情,今天不是叙友情的日子!”
大家便不再交谈,静下来望着他。
“至于我自己,一不会拉什么,二不会弹什么,一天宣传队员也没当过!当年我是个拖拉机手。不过我感谢当过宣传队员的知青朋友。没有你们,那些年我们的生活不知会变得多寂寞!你们也不必问我的姓名,叫我‘大胡子’吧……”
那个姑娘嫌他啰唆,打断道:“让我们大家干什么?怎么干?你开门见山,直来直去吧!我们今天全听你的就是啦!”
“好,开门见山,直来直去!我的想法是这样的:我们为刘大文举办个人演唱会。地点——江畔,青年宫前的广场,第一不影响交通,第二听众集中。宗旨——让许许多多的人知道我们返城待业知青中有个‘金嗓子’,让许许多多的人公认刘大文的嗓子的的确确不愧是‘金嗓子’,以引起各文艺单位的关注,直到哪一天哪一个文艺单位招收了我们的‘金嗓子’为止!一句话,我们要齐心协力,同舟共济,把我们的‘金嗓子’推上城市的舞台!为此,有劳诸位,给咱们的‘金嗓子’伴奏,排练一套正正规规的独唱节目!”
“好!这个想法太伟大啦!”
“我奉陪到底!”
“我也奉陪到底!”
“要是治安警察们干预怎么办?”
“我们又不是聚众闹事,是唱歌,凭什么干预我们,难道怕鱼刺卡喉咙就不吃鱼了吗?”
“这……这能行吗?”刘大文显得表情不安起来。
“大文,我们为的是你,你可不许打退堂鼓啊!我们二十多万返城待业知青中,也该出个歌唱家!”
“对,你登上城市舞台演唱那一天,我们也感到骄傲嘛!”
“我……我是……大家为我……我过意不去!”
“没什么过意不去的!‘金嗓子’不是你刘大文,是别人,我们照样心甘情愿!反正我们都在待业,时间,大大的有!”
这时,徐淑芳正拎着扬琴盒,从江对岸踏上江桥台阶。扬琴盒大,她拎了好长一段路,两臂累酸,索性扛在肩上。
“是看到通知去会合的吧?我帮你拎可以吗?”
她听身后有人对她说话,在江桥台阶上站住,转身一看,僵立不动。
对她说话的人是姚守义。
“是你?”姚守义也万万没想到会碰上她。
她不回答一个字。
“我知道,你恨我们。你……肯定有你的苦衷。我们是……做得太损了!过后我们都对自己非常悔恨!今天既然碰上你了,我当面向你……请罪……”姚守义十分尴尬。
她紧闭着嘴。
“你……在我的记忆里,你好像从来没摆弄过什么乐器呀!怎么今天也来了?”
“我替我丈夫送琴。”她终于开口,“丈夫”两个字咬得格外重。
“噢……”姚守义听出,她的话里包含着对他的蔑视。
因为他是王志松的朋友,所以当年在连队时,他和她的关系也很友好,她常替他和严晓东洗衣服拆被子。他希望能够恢复过去的友好关系,起码希望消除她心中对他的怨恨。
他又搭讪地问:“他……我是说……你丈夫,怎么自己不来?”
“他被公安局带走了。”徐淑芳见他那种虔诚悔过的样子,不忍对他太冷漠,缓和了语气。
“……因为‘一中事件’?”
她从肩上放下扬琴盒,忧郁地回答:“他们说他打昏了一名治安警察,他自己也承认。”
姚守义不禁低头沉默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瞧着她说:“他是为了我。我跑了,他反而……”
“他是比你们三个都好的人。”
姚守义叹了口气,又说:“小徐,你放心,他们大概不至于因此而判他刑的。我们也绝不会不管他和那三十几个被拘捕的伙伴们!这事不算完,绝不算完,你等着看好了!”
“……”
“我替你把琴盒交给他们怎么样?我也是正要去会合的……”
她犹豫片刻,点一下头,转身下桥走了。
姚守义望着她走远,拎起了扬琴盒……
他没注意到,有一个不寻常的人,跟随他身后踏上了江桥。即使他注意到了,也绝不会看出那个人有什么不寻常之处。他对徐淑芳说的话,以及那个由她扛到桥阶上,又由他拎过江桥的扬琴盒,使那个不寻常的人认为很不寻常。同时认为如果不跟踪他,将可能犯无法弥补的过失。
另有许多不寻常的人出现在桥下,桥上。过往江桥的寻常的人们,和姚守义一样,是一点儿也看不出他们有什么不寻常之处的。
姚守义在对面桥头也被那个具有高度警惕性的年轻守桥警卫战士拦住了,要他打开扬琴盒。
他吸取了“一中事件”的教训,乖乖地打开扬琴盒,诚惶诚恐地接受检查。
当他拎着扬琴盒走下桥头,循着一阵音乐声走入树丛中,一架望远镜拿在一双手中,隐蔽在岗亭里,对着传来音乐的地方瞭望。那个年轻的守桥警卫战士,不但具有高度警惕性,而且机智。他持枪肃立在岗亭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岗亭里的人……
姚守义带给那些当年兵团文艺宣传队队员们的,还有一张节目单,是他在青年宫的售票处买的,他预想到了它可能会对他们有点儿用。他们如获至宝,那种兴奋的情绪是他所没预想到的。
节目单上金字印着——著名歌唱家郭桐告别舞台专场独唱音乐会。
时间——本日上午十点三十分。
地点——青年宫。
“好嘞,咱们今天就来个各摆擂台,分庭抗礼吧!”他们中的一个冲动地叫道。
“人家准备充分,咱们毫无准备,不打无准备之仗嘛!”另一个表示反对。
“有什么准备不准备的!节目单上的歌,没有一首是咱们不熟悉的!”第三个支持第一个。
络腮胡子开口道:“还是由大文自己定吧!”
“大文,拼啦!人家是著名歌唱家,你是返城待业知青,这才叫硬碰硬!我们为你吹喇叭抬轿子的也来情绪!”
“对,对!‘金嗓子’嘛,还怕碰?要的就是硬碰硬!”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呀!”
好几个人怂恿他,鼓励他。
刘大文从别人手中接过节目单,看着,想着……
他从节目单上看到了妻那张美丽的脸。
他揣在衣兜里的一只手,慢慢握了起来,似乎握住了什么温柔的东西……
节目单上的歌,他都唱过。第一首便是他很喜欢唱也唱得很好的《乌苏里船歌》。男低音唱这歌,会使歌词更加感情深厚,歌曲更加悠远抒曼。
他抬起头望着络腮胡子,破釜沉舟地说:“我……拼了!”
“好!那咱们废话少说,现在就——打过长江去,将革命进行到底!”络腮胡子举起一条手臂,用力朝下一劈。
于是他们怀着挑战的心理,怀着抗争的勇气,怀着坚定不移的信念,穿过树丛,要回到江对面去,要回到城市去向生活展开较量!
当他们走上桥头后,有几个衣着寻常的不寻常的人,站在桥头两侧一一审视着他们通过。
“你,站住!”
姚守义被一个人拦住了。他一看对方的脸,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认出我来了吗?”
“认出来了。”
“知道为什么叫你站住吗?”
“知道。”
“知道就好。我找了你几天了!”
“让我把扬琴给他们行不?求求你了!”
“去吧,不许跑!”
“多谢!”姚守义拎着扬琴盒赶上那些不知姓名的伙伴们,将扬琴盒交给其中的一个,苦笑着说:“真不巧,我碰见个……熟人,不能奉陪了……”说完,故作轻松地转身吹着口哨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