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半,青年宫内,华丽的大幕徐徐拉开,穿着黑色曳地长裙的女报幕员,从舞台一侧莲步娉婷地走至舞台中央,一时间五色追光投照在舞台上……
青年宫外,广场上,二十几个身着草绿半新军装的返城知青,也列成了两排。扬琴没有架子,放在两块从江边搬来的长方形的轻灰凝铸的巨砖上。拉破二胡,破大提琴的,也端坐在同样的巨砖上。
许多人开始围观他们,像围观走江湖卖艺的。
“大爷大娘们,大叔大婶们,大哥大嫂们,弟弟妹妹们,公民们!今天,我们北大荒返城待业知青中的一个伙伴,要为你们,为城市,献唱几首歌,表达我们对城市的……”络腮胡子充当了他们的报幕员。他不知道应该对城市表达什么,也就不浪费脑细胞去思索那个足以表达“什么”的什么鸟词了。他干脆结束了有头无尾的“开场白”,退回队列,对站在身旁的刘大文低声说:“你是主角,我们不过是配角,成败在此一举,全看你啦!”
刘大文跨出了队列,望着围观他们的人群。
围观者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百余人。
虽然他们的目光像在观看变戏法的,耍猴子耍狗熊或耍把式卖假药的,他还是激动了起来。如同当年全兵团文艺大会演时他第一次走上真正的舞台那般激动!他终于有机会在这座城市里面对着这么多人唱歌了!没有背后那些他不认识的和多年前认识但早已忘记了姓名的返城待业知青伙伴们,就是有了今天这样的机会,他也没有此刻这样的勇气。
刘大文啊刘大文,你为什么不唱了?你敞开你的“金嗓子”大声唱啊!唱啊!你不是早就期待着梦想着这样的一天这样的时刻吗?那你就唱啊!
可是他背对着他的伙伴们,不转身向他们做任何“可以了”的表示。
他们不知他是怎么了,都暗暗着急了,也暗暗慌了。他可千万别让他自己和大家都成了被耍笑的一群猴子啊!
络腮胡子突然果断地大吼一声:“开始!”
他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努力将他们的演奏技巧提高到艺术的顶峰,努力使那些不美好的破旧的乐器发出美好的声音。
刘大文开口了!完全可以被称为金质的歌声从“金嗓子”冲**而出!
啊啷赫尼那……
啊啷赫尼那……
啊啷赫尼那赫尼那赫赫尼那赫赫雷,给根……
乌苏里江来长又长,
蓝蓝的江水起波浪,
赫哲人撇下千张网,
船儿满江鱼满舱……
与此同时,青年宫内,站在舞台中央的老歌唱家,也唱着这首当年使他一举成名的歌。老歌唱家对这首歌有着特殊感情。它是他的帆,艺术道路上的帆,人生道路上的帆。所以他将它列为他要唱的第一首歌。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帆。有的人一生也没有扬起过他的帆;有的人刚一扬起他的帆就被风撕破了,不得不一辈子泊在某一个死湾;有的人的帆,将他带往名利场,他的帆不过变成了别在他缎带上的一枚徽章,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失去光泽;而有的人的帆,却将引他行洋过海,驶完他生命的不朽的全程!
每一个听众都怀着崇敬的心情望着舞台上的老歌唱家,庆幸自己能够听到他最后一次在舞台上唱这首歌,同时在想着奋斗、成功、荣誉和声望等等等等与人生有关的词。
青年宫外,歌声继续。
一位是著名的老歌唱家,一个是返城待业知青。他们按照同样的节目单的顺序,面对不同的一些人,唱着同一首歌。一个要降落他的帆,一个要扬起他的帆!不,“歌唱家”的桂冠并不是他的帆!他的帆是她!是他的“好小女孩儿”!她才真正是他的帆!失去了她他就会桨损舟沉!他的歌声,不过是风!不过是鼓满她吹送她的风!使她将他们的小舟引向一片平静的美好的湖光水色……
白桦林里人儿笑,
笑开了满山的红杜鹃,
紧摇桨来稳掌舵,
金色的晚霞照船帆……
白桦林,白桦林,白桦林啊……
他眼前出现了北大荒的白桦林,美丽的白桦林,神秘的白桦林,童话境界一般的白桦林,清晨的白桦林,黄昏的白桦林,浓雾缭绕的白桦林,明媚阳光透照的白桦林,秋雨潇潇季节的白桦林,洁雪飘飘时的白桦林……
他的“小女孩儿”在他梦幻般的白桦林中笑啊,笑啊,笑啊,笑啊……笑得那么天真,那么快活,那么可爱,从这一棵白桦旋转着绕到那一棵白桦,又从那一棵白桦旋转着绕到另一棵白桦……她像一个白桦林中的美丽的小精灵,像一棵最美丽的小白桦变成的少女……
青年宫剧场里,爆发了热烈的掌声。老歌唱家在掌声中频频向台下深躬谢幕……
青年宫外的广场上,静得出奇!围观者们这时已有几百人,他们用异特的目光望着这些返城知青。面对着毫无反应的人们,“金嗓子”心中一片茫然了,唱歌的那种**也顿时低落。
“大文,棒极了!就这么来!”络腮胡子在他背后小声说,声音有些颤抖。
几枚钢币抛到了他脚旁。接着,又是几枚。他低头望着地上那几枚钢币,一阵酸楚。
钢币在他眼中渐渐模糊了。
络腮胡子跨出队列,弯腰捡那些钢币时仰脸看看他,又对他说:“别介意?!别忘了你现在正是和人家硬碰硬拼的时候!不是两眼含泪的时候!”
络腮胡子将钢币一一从地上捡起后,托在一只手掌上,走向人群,不卑不亢地说:“我们不是为了钱,哪位的,请哪位收回去。”
外围的某些人们,这时已注意到,有十几辆治安警察们的摩托,不知何时停在广场边上。
一批“蓝警服”在人群外围走动。
谨小慎微的人悄悄离去。
一个“蓝警服”口中一边说着:“闪开,闪开!”一边穿过人墙出现在场地中间。
刘大文默默地望着他,脸上没有表现出惊愕,心里也没有产生不安。
他身后的伙伴们互相传递着眼色,也都对这个“蓝警服”的突然出现面不改色,无动于衷。
“嘿,原来是你呀!”
“蓝警服”走到了刘大文跟前,说:“马路红,不记得我啦?你可真成马路红了!难怪我往歌舞团打电话找你,人家说根本没有这么个人呢!”
“金嗓子”的伴奏者们又互相传递眼色。他们随时准备奋不顾身地保卫他们的“金嗓子”,准备用他们手中那些破旧的乐器当武器。
刘大文仍默默地望着对方。
“你唱得真是不错!真的,真是不错!我不认为自己被你骗了!告诉我真实姓名吧,我现在不是在代表公安部门跟你说话。”
“刘大文……”
“我叫孙兆光。互通真实姓名,才算真正认识。”对方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他也伸出了一只手。
两只手迅速握一下,立即松开。
“蓝警服”转向人们大声说:“都要安安静静地听,不许起哄!不许无理取闹!”说罢,攀上一根水泥灯柱底座,朝人墙外挥一下手臂:“你们都走吧,这儿没什么事,不过是唱歌,治安由我维持!”
一阵摩托车声驶远了……
轰!……轰!……轰!……
江上游,传来一阵阵炮声。按季节,春天已经来了,但坚冰仍封锁着江面,那是大炮轰击坚冰的声音。坚冰轰破,江水涌出冰面,载着上游的冰排,奔流而下。上游江水和冰排的压力,造成下游冰面坍塌,于是这条江就彻底解冻了。每年大炮轰江都吸引不少人到江边观看那场面。
“轰江了!”
“是轰江了!”
刘大文又开口唱了。
人们的目光又渐渐集中在这些返城知青身上。他们不是为了钱,那他们究竟是为了什么?人们不理解。他们使人们想起了“文革”时期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对于这样的街头文艺形式,人们已经久违了。所不同的是,眼前这些当年肯定都戴过“红卫兵”袖章的返城知青们,唱的不再是“老子英雄儿好汉”或“造反有理,造反到底”了。
而且那个唱歌的嗓子多好哇!
人们开始为刘大文唱的第二首歌鼓掌了。
当他又唱完一首歌后,一个卖汽水的十六七岁的少女手中拿着一瓶汽水钻透人墙,走到他跟前,腼腆地说:“喝吧,润润嗓子。我不收你钱,我哥哥在兵团的时候也当过文艺宣传队员……被冻死了……”
刘大文的目光注视在那少女脸上。在这么多听他唱歌的人中,他觉得那少女是唯一不用看热闹的眼神看待他和他背后的伙伴们的。
“小妹妹,我现在不能喝。喝了,反而会唱不出来了……”他低头瞧了一眼拿在一只手中的节目单,回头对络腮胡子说:“我不想再照节目单唱下去了!”
“为什么?”络腮胡子诧异了,“就这么唱下去,效果很好!懂吗?”
“可是这节目单上的一些歌不适合男低音唱。”
“那……你想唱什么?”
“我想唱几首外国歌曲,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你自己想唱什么就唱什么吧,现在不是一九七〇年,是一九八〇年了,只要别唱什么黄色的反动的!”
络腮胡子虽不会什么乐器,但也没干站着,只要是他也会唱的歌,他就用口哨加入伴奏。他口哨还吹得真不赖。
除了节目单上的一些歌的确不适合男低音唱这个原因而外,更主要的原因是,刘大文很想唱几首妻教他唱会的歌。妻教他唱会了许多外国歌曲,他只在北大荒的那个小家中,为连队的知青们唱过那些歌曲,还从来也没有面对几百人唱过一首跟妻学会的歌曲。这是他心中长久以来的一个夙愿,今天他要实现它!他真希望他的嗓音再浑厚一百倍!再宽广一百倍!传得很远很远,让妻也能够听到。她此时此刻在干什么呢?是在妹妹妹夫的新房里给两个女儿剪纸人呢,还是仍熟睡在那个温暖的“小匣子”里呢!
他望着人们说:“下面我要唱的是一首外国歌曲,歌唱一座山谷。我们北大荒没有山谷,只有广袤的荒原。我们的一些知青伙伴,被埋在那里的土地上了,永远被遗留在那里了,永远也不能再回到城市里来了。我为他们唱,如果你们中有谁是他们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我也是为你们唱的……”
人们肃穆起来。
“金嗓子”将他对那些被埋在北大荒土地上的知青伙伴们的哀思、怀念和挚爱,全部倾注在这首歌的每一个字中了。
他深情地唱道:
西班牙有个山谷叫雅拉玛,
人们都在怀念着它,
多少同志倒在山下,
雅拉玛开遍了鲜花……
西班牙有个山谷叫雅拉玛,
人们都在怀念着它……
他眼前出现了银色的暴风雪,荒原的大火,森林的大火,泛滥的洪水,凿山采石时的塌方,深深的沼泽,凶残的狼群……
他一边唱着,心中一边在默默地说:“我的小女孩儿,我在唱你教会我唱的歌,你听到了吗?我为那些被冻死的,被烧死的,被淹死的,被炸死的,被砸死的,被瘟疫夺走了生命的我们的知青伙伴们唱!你们死去了的,你们也听到了吗?我刘大文在城市里为你们而唱,愿我的歌声传到北大荒去,传到埋葬你们的那些地方去……”
多少同志倒在山下,
雅拉玛开遍了鲜花……
那个卖汽水的少女哭了。
人们静默片刻,忽然有些骚乱。青年宫的门打开了。
他知道,他第一次在城市里,面对这么多人歌唱的最后时刻到了,身后的伙伴们带给他的今天这一次“机会”该结束了。他忽然很想替背后的伙伴们向人们说些什么,唱些什么。
他要替伙伴们说的那些话是不必进行思考的,他理解他们,知道他们会希望他怎么说。
“城市,是我们的母亲。我们,是这座城市的儿女。我们在北大荒的十一年中,曾日日夜夜地思念她!最后,我为我们返城待业知青们,向我们的城市母亲唱一首歌!”
他不是说出而是呼喊出了这番话!
母亲,白发苍苍为他们这一代操碎了心的母亲!当年欢送走他们这一代如今似乎不再爱他们这一代的城市母亲!请相信他们是对母亲充满深厚感情的一代吧!
城市母亲,城市母亲!“金嗓子”要用他的歌声打动你!
“金嗓子”他流泪了。
当年我的母亲,
整夜没合上眼睛,
当我告别城市,
她送我一条手巾。
无论我走到哪里,
总难忘母亲的面容,
无论我走到哪里,
更难忘她忧郁的眼睛。
拿起这条手巾,
不由想起母亲,
这条母亲的手巾,
勾起童年的回忆。
我们怎能忘记,
母亲宽厚的爱情,
我们怎能忘记,
母亲忧郁的眼睛……
在他唱着的时候,江上游遥远的地方,又传来了几声大炮轰江的回响,却似乎没有人听到。
刘大文啊刘大文,你是当之无愧的“金嗓子”!你的歌声飞扬过了几条街道,回**在整个江畔公园!听到它的人,何止是你眼前的几百!你不知道有多少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少年、青年,在街道上走着的、在马路上骑着自行车的、在江畔散着步的……都听到了你的歌声!他们的心弦都被你那浑厚的宽广的金质般的充满深情的歌声拨动了!你也不知道有多少行走着的人站住了,有多少骑着自行车的将自行车靠向马路边停住了,有多少在江畔散着步的朝这里走来!
母亲——这是人类所创造的全世界共通的语汇,这是每一个人的生命的摇篮。这座城市的人们,在街道马路和公园里,听到过有的青年大唱“啊吧啦咕”,听到过有的青年阴阳怪气地哼哼“阿哥阿妹情意长”,听到过有的青年流里流气地呻吟“姐儿姐儿让我亲亲你的手”……
但是人们头一次在这条母亲江边,听到一个浑厚的宽广的金质般的充满深情的声音,真挚而虔诚地歌唱着母亲!人们怎能不侧耳倾听!
松花江啊,这条母亲江,“她”也听到了你的歌声!从“她”被炮弹炸裂的“伤口”,今年的第一股江水,自几十里外的上游,贴着冰面缓缓地涌流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