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梁晓声小说精选集(套装共1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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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文仍在注视着妻的脸。

他们已经将妹妹妹夫的新房还给它的主人了。让妹妹和妹夫在“爱情之巷”的夜晚彼此相亲相爱,在妹夫工厂仓库旁的一个什么小破屋里每个月几次(还得妹妹请假)去品尝爱情的“禁果”,他于心不忍,妻也于心不忍。所以他们终于还是住进了他家的煤棚。分开一对新婚夫妻对他们来说是罪过。住进煤棚有住进煤棚的方便之处,烧煤方便,煤堆在“床”下,也不必怀着忧烦的心情去看电影了。

妹妹和妹夫帮他们将煤棚透风露天的地方用破棉花破麻袋片塞上了,还从里面在这些地方抹了遍泥。煤棚无窗。“床”是用木板搭的,木板都不太厚,四口人一躺上忽悠忽悠的,像席梦思。倒也不必担心压垮了,“床”下有两吨煤。煤是产生热的东西,睡在“床”上心中颇觉温暖。

煤棚里也确实很温暖。因为它小,严密,炉子支在“床”头。门一关上,它像个匣子。虽然季节已经到了三月底四月初,但不生炉火这个“匣子”里还是够阴冷的。尤其夜晚不能让炉火灭了,否则他们一家四口都会被冻醒。

父亲母亲舍不得两个小孙女受委屈,要她们每天晚上跟爷爷奶奶一块儿睡。但她们跟爸爸妈妈一块儿睡惯了,无论爷爷奶奶怎么哄她们对她们许下什么愿,她们就是不肯每天晚上跟爷爷奶奶一块儿睡。小姑和姑夫也舍不得她们受委屈,她们照样不领小姑和姑父的情。白天,母亲带着她们在小姑和姑父的新房度过。晚上,她们跟随母亲回到这个“匣子”里。她们那幼小的心灵似乎明白,度过白天的是小姑和姑父的家,这个“匣子”才是她们和爸爸妈妈的“家”。所以她们从搬进来住那一天起就对这个“匣子”挺有感情,尽管它更像匣子不像家,但这是她们的,孩子比大人更不能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

两天前的夜里,炉火灭了。妻半夜冷醒,将棉袄、棉大衣、棉裤,全压在他和两个孩子身上。结果她自己那天上午就开始发高烧,至今未退。

昨天夜里熄灯后,他发现妻在咬着被角哭。他以为她又丢了钱。可再一想,也没钱可丢了。他将妻搂在怀里,劝她不必太为眼前的处境伤心。

妻说:“外婆死了……”

父亲在“文革”中死了。不久,母亲又在“干校”中死了。如今,外婆也死了。妻在上海没有更亲的亲人了,他为妻感到一阵难过。

“外婆……哪天……”

“前天,表妹来信告诉我的……”

“她为什么不来一封信通知你?你的那些表姐表妹们不是知道外婆最喜欢也最想念你吗?”

他心里很生妻那些表姐表妹们的气。

“二表姐来信通知过我,说外婆整天躺在病**念叨我的小名……”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看这封信?你为什么不赶回上海一次!”

“我……我怕你看了信,心里……着急……再说,我们处在这种情况,我……我也撇不下你和孩子回上海,一天也……撇不下……还得……向妹妹妹夫伸手……”

妻偎在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遏制着哭声,怕哭醒了两个熟睡的女儿。她的额头紧紧抵着他的胸膛,不停地摇晃着,仿佛这样能帮助她遏制自己的哭声,仿佛这样能帮助她减轻内心的巨大悲伤。她哭成了个泪人儿,泪水全洒在他的胸膛上。

他除了更紧更紧地将妻搂在怀里,不知还能用其他的什么方式解除一点儿妻的悲伤。

他在心里默默地对她说:“眉,眉,我的小女孩儿,我的可怜的好小女孩儿啊!我刘大文真是对不起你啊!将你带进了这样一种命里……”

在劝妻服退烧药的时候,他加了三片安眠药,那是他让妹妹为他自己开的。返城后的许多个夜晚,他靠安眠药才能入睡。

“五片?不是每次服两片吗?”妻泪眼涟涟地瞧着他放在她手心上的药。

他骗妻道:“这是我让小妹给你另开的速效退烧药,就是一次服五片。”

妻像个听话的孩子似的服下去了,妻从未怀疑过他的任何一句话……

此刻,妻的脸朝着他,侧枕着枕头,睡得很熟。

唯恐炉火再灭了,他夜里起来擞了两次炉子,加了两次煤。他们的“匣子”里很温暖。

妻的额上布满着一层细密的汗珠,一只手放在枕上,贴着脸颊,另一只手,伸出在被子外,像一只用白玉雕成的手。妻的脸也像用白玉雕成的,睫毛显得那么长,双唇显得那么红润。电灯就吊在他们的头上,他怕灯光使妻的眼睛受到照射而醒来,轻轻拉了一下灯绳,“匣子”里又是一片漆黑,外面却已天色曙亮。

两个女儿酣睡在他和妻之间,一个的小手握着另一个的小手。好像她们生怕睡着了之后被分开,以后谁也再见不到谁了似的。

他轻轻起身,将两个女儿移进自己的被窝,然后掀开妻的被角,在妻身旁躺下了。他拿起妻的一只手,放在自己胸上,抚摸着,抚摸着,又放在唇上,吻着,吻着。

他觉得妻的手也是世界上所有女人的手中最美的。那么秀小,真是像十四五岁的少女的手。十指细细的,指端尖尖的。他并不知道,这只手曾能够多么娴熟多么灵巧地弹拨琵琶、筝、竖琴、月琴,并因此获得过全上海市少年儿童弹拨乐器表演一等奖。如果他知道,他会像崇拜妻的美丽一样,对这只手充满了崇拜之情的。妻从来也不向他讲她自己过去的任何一件值得骄傲和自豪的事。兵团宣传队没有竖琴,没有筝,倒是有一把月琴和一把琵琶。可是兵团政委认为月琴和琵琶是“资产阶级”才欣赏的乐器,弹拨出的音调肯定与兵团战士的风貌格格不入。所以她也只是用她的手摸过那把月琴和那把琵琶,一下也没敢弹拨……

他握着妻的这只手,将脸贴在妻的胸上,心中在对妻说:“我的小女孩儿,我的好小女孩儿,你安安静静暖暖和和地睡吧,一切都会过去的,悲伤会过去的,忧愁会过去的。一切都会有的,工作会有的,钱会有的,像点儿样子的住处也会有的。到那时,我要使你心里的那座小花园充满明媚的阳光,百花开放!而现在,我要无声地为你唱一支摇篮曲。睡吧,睡吧,我的小女孩儿,你也该好好睡上一觉了!希望你做一个美好的梦。梦见我们都有了工作,梦见我们有了一个小小的房子是我们的家,梦见我在城市的舞台上唱歌,你和我们的女儿们坐在台下,望着我听我唱,而我呢,望着你们唱……”

他一动也不动地,就那样握着妻的一只手,将脸贴在妻的胸上,静静地躺着。此时此刻,他真不想起来,不想离开妻。他头昏沉沉的,昨夜几乎根本没有安睡过片刻。妻在安眠药的作用下睡熟后,他心中还一直在为妻的外婆的去世难过,觉得自己是那么对不起妻。妻经常跟他讲,她小时候外婆多么疼爱她……

他终于还是起来了。他也看到了徐淑芳看到的那个“通告”。不知是一位他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返城待业知青需要当年的兵团宣传队员们的帮助?今天就是徐淑芳记在手背上的那个日子。他收到了一封短信,“要求”他务必前往。即便没有收到这封短信,他也会去的。能够给哪一位返城待业知青一点儿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帮助,他刘大文也会视为自己义不容辞的事。

他先将两个酣睡中的女儿一次一个用被子裹着抱到父母屋里,对老父亲和老母亲说:“爸,妈,我一会儿要出去办点儿事儿,孩子们醒了,让她们在这屋里玩吧,千万别让她们去闹醒小眉。昨晚她服了三片安眠药,让她好好睡一觉……”

随后,他回到小煤棚,尽量不发出响声地擞红了炉底,加了满满一炉膛煤。

他在“床”前跪了下去,又久久地注视着妻的脸……

他在妻的唇上吻了一下,站起身,从墙角凑合着钉成的架子上拿下手提包,取出当年发的军上衣,套在又脏又破的黄棉袄外。军上衣是沈阳军区批发给兵团宣传队员们的演出服,他平时舍不得穿,还挺新的。

他推开小煤棚的门走了出去。门的上半部钉着一条麻袋,他将麻袋掀开一角,门上现出了一道缝,勉强可以伸进一只手,他伸进一只手从里面将门插上了。抽出手时,手被钉子划破了。

又温暖又安静的“小匣子”。我的小女孩儿你可以在里面好好地睡一觉了,绝不会有谁来打扰你的!

烟筒冒出的青烟,呛得他流出了眼泪。烟筒探出在门上头,他抬头瞧了一眼,见出烟口结满了霜。连日来气候忽暖忽冷,家家户户的铁烟筒口内都像套了一个银环。他想,抽时间得敲敲霜壳清清烟灰了。炉子白天黑夜地烧了一个多月,烟筒里一定已经积了不少灰。

他没忘了背上那个专门从事“投机倒把”活动的书包,也没忘了往书包里塞进十几盒烟。仍是带过滤嘴的“凤凰”和“牡丹”。还有四五条没出手呢!不卖出手,他就赔了。本钱是向同连队的一个返城待业知青借的,也不是那个人自己的钱,是替他向他不认识的第三者代借的。时间太久了,再不还他没脸见那个人了。原价卖出,他也是赔了。因为他买进时,每盒就比原价高一毛五分钱。他不知道,靠倒卖香烟赚钱的人,从来不是一盒一盒地在自由市场上出手。他们有他们的种种“路子”,他们一箱一箱地倒卖也不会犯事儿……

他想先到自由市场碰碰运气。能出手几盒,算自己今天运气好。一盒也卖不出手,无非浪费两个小时,时间对返城待业知青不值钱。

运气不好。离开自由市场时,书包里从家中带出来几盒烟,还是几盒烟。

对不好的运气他习惯了,不觉得多么失望多么沮丧,他匆匆向该去会合的地点大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