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梁晓声小说精选集(套装共1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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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又响起来了。

他不再因自己一身肮脏的工作服而感到羞耻了。他恢复了男子汉的精神。别人怎样看我,他妈的与我何干?他想。让他们看看我王志松是如何跳的吧!虽然我刚刚学会,但我要比每一个男人都跳得好!为了今天下午让她高兴!让她快乐!

舞曲的节奏比第一轮欢快!他虽然不知道那些被请来的乐队队员喝了一通汽水或可乐之后,更加卖力演奏的是华尔兹,但那音乐使他不由自主地兴奋了。他觉得自己仿佛在音乐之中变成了一匹骏马,一只雄鹰,一股旋风!而她则轻得如同一根白色的羽毛,几乎被他旋得飘了起来!

这里的许多人,其实是在为那些坐在茶座上的欣赏者们而跳的。他则是为了她一个人而跳的!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毫不相干!他对她怀着深深的感动、深深的忏悔和强烈的**报答的愿望,一心一意地跳着,跳着,跳着。

怎么可能有人比他跳得更潇洒更自由?

二曲终了。他发现实际上乐队等于只为他们两个人进行演奏。和他们同时跳起来的一对对一双双舞伴,在他们忘情欢舞时先后退离,或坐着或站在四周观看着他们。他跳的并非华尔兹。他只是伴随着音乐激狂放任地跳着而已。她也只是在他那种忘乎一切的情绪的感染之下,如鸟如云不拘舞步地飞**飘旋而已。许多自以为是的人却在窃窃私议,一会儿断定他们跳的是墨西哥舞,一会儿断定他们跳的是吉卜赛舞。他们跳得究竟怎样,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也不愿知道。他们是在“信天游”,他们欢快,他们那个时刻都升入了无忧无虑的境界,他们都觉得这种欢快是对方给予自己的,他们心中都深深地感激着对方,他们是那么满足于内心的感激和欢快交织着的这一时刻!

某些认识她也认识她“丈夫”的人,都不免在心中暗想,今天可能将发生什么大煞风景的事情。因为被冷落在一边的“丈夫”,脸上的表情和周围的欢乐气氛反差太大了。他脸上仿佛带着锡纸面具。

她是跳得有些累了。她没有想到他会跳得如此**奔放!她微微喘息着,两颊绯红,偎靠着他旁若无人地走向一个茶座。她看到了主编、主任和报社里的几位同事,就坐在那一排茶座,都在望着她。主编神色冷峻,主任嘴角浮现着意味深奥的微笑,几位同事大惑不解,表情都有点儿匪夷所思。

他谁也不认识,谁也不想认识,谁也不看。挽扶着她一边向茶座走去,一边高傲地想:人们,你们吃惊吧!我王志松就要从这个舞场开始征服我的命运也征服城市!北大荒返城知青是绝不甘被城市所压迫的!

他挽扶着她落座后,开了一瓶可乐,自己喝了一半,将剩下的半瓶递给了她。

这在他并无任何特殊的心意。

但那个坐在他们对面的“丈夫”,将还有着几支烟的烟盒握扁了。

她喝光了他递给她的半瓶可乐。

小于走到了他们跟前,大声说:“吴姐,你简直成了今天的舞后了!你们跳得真是够……野的啊!”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从座位上拿起挎包,取出照相机朝小于一递:“会照吧?替我俩照几张相!”

小于接过照相机,大声地说:“‘傻瓜’呀,白玩!黑白卷还是彩卷?”

“彩卷。”

“照几张?”

“照完为止!”

她掏出手绢擦汗,看了他一眼,又替他擦汗。

他的脸又红了,他也看出了她今天的兴奋和快乐之中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照相机的闪光灯一闪,小于抢下了她替他擦汗的镜头。

整个舞厅不寻常地寂静着。

“那个女的是谁呀?”

“晚报的记者吴茵嘛!本市的记者明星!”

“那个男的呢?她丈夫?”

“不认识。喏。她丈夫在那儿坐着呢!”

“那丈夫够有涵养的啊!”

“妻子是个漂亮女人嘛,丈夫不学得有点儿涵养怎么办?上帝一向是这么安排的!”

“不过也太**不羁了吧?”

“现代女性,引导妇女新潮流嘛!”

两个靠肩而立的中年男子,远远地望着他们低声评论。

小于捧着照相机,在他们前后左右选择理想的角度,闪光灯连连闪耀。

“留一半,等我们跳舞时拍!”她提醒了一句。

舞会的主持者站了起来,朝乐队做个预备开始的手势,随即走到他们跟前,两眼盯着她说:“这一轮赏我个脸可以吗?”

她迎视着他,冷冷地回答:“期待着能和你跳舞的女人不少,你何不去满足她们的愿望?”

音乐又响。

她拉着他的手站了起来。

他那肥胖的身躯挡在他们面前,不走开。

闪光灯又是一闪,小于连这种情形也不失时机地摄入了镜头。

“别照了!你这像什么样子!”主编低声呵斥小于,也站了起来,走到三人身旁,用不可抗拒的语调说:“这一轮我陪你跳。”

她正视着主编,沉默有顷,终于屈服地向老头子伸出一只手臂。

她虽然在陪着主编跳,但跳得毫无情绪,脸一直向他侧转着,目光一直在注视着他。

“你知道你今天给自己造成了什么影响吗?!”老主编一边跳,一边严厉地斥责她。

她没回答。不知她是根本没听见老主编在跟她说话,还是听到了不愿回答。她的脸还是向他侧转着,她的目光还是在注视着他。

而他,也在注视着她。他心中在痛恨着自己对她犯下的种种罪过。

“刚才和你跳了两轮舞的那个女人很有魅力是不是?”她的“丈夫”平静地问他。

他这才转移视线,看对方一眼,同样平静地回答:“是的。”

“在所有这些女人中她最漂亮是不是?”

“是的。”

“你迷恋上了她是不是?”

他听出了对方每一句话中都包含着冷讽热嘲。

他以反击的口吻回答:“是的!”

“用句西式的话说,她还很性感是不是?”

“你再说一句这类话,我揍你!”他握紧了双拳。

对方注意到了这一点,不以为然地一笑,又问:“你和她是什么关系?如此维护她?”

“我和她是中学同桌三年的同学!”

“是吗?那太失敬了!不过我和她的关系可能比你和她的关系还稍微亲近那么一点点。我已经和她同床共枕十一年了,所以我说她很性感是大实话啊!”

对方微笑得那么悠然自得。

他面红耳赤,说不出一个字来。

对方仍微笑着问:“你大概没有入场券吧?”

“……”

“是自己出去呢,还是让工作人员把你请出去?”

他愣愣地瞧着对方,突然转身向外冲去!

“志松!”

她高叫一声,推开老主编,也向外跑去。

一对对一双双舞伴都停止了跳舞。

乐队队员们也停止了演奏。只有一个吹小号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仍在气足腮鼓地大吹不已……

他冲到外面,在人行道上向前猛跑,猛跑,直到一步也跑不动了,才抱住一棵街树站下。

他将额头抵在树干上,拼命咬住自己的嘴唇不哭出声音来。

过了许久许久,他才渐渐冷静。他放开那棵树,慢慢抬起头,发现她站在身旁,几个行人好奇地站在人行道上,似乎期待着瞧一场什么热闹。

他不理那些人。

她也不理那些人。

他们默默地互相望着。

城市使许多人互不相识,这是任何城市与任何农村的共同区别。汽车在马路上轧死了一个人,城市里的人会无动于衷地围观马路上的死者和鲜血。一个老汉老死了,农村里的人会怀着感情谈论起他生前做过什么好事,即便他生前并不是一个十分好的人。

这也是城市与农村的区别。

那几个好奇的人看出他和她之间不会发生什么值得一瞧的事,也就漠然地走开了。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说:“吴茵,我坑了你!”

她摇摇头回答:“归根到底坑了我的不是你。一只大手把我们的青春从我们的生活中抹去了,像抚乱一盘棋似的,把我们整整一代人的爱情抚乱了!”

“你还爱我吗?”

“至死爱着你!”

“那么我要履行我当年对你发过的誓言!”

“晚了!”

“不晚!”他冲动地用两手抓住了她的双肩。

“我不能伤害徐淑芳,她是我们中学时代最老实善良的女同学……”

“听着,我和她之间,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现在才想明白,我和她也是……被一只大手抚乱之后撞在一起的两个棋子,所以命运又把我们分开了!”

他的话使她那仿佛被厚厚的藻类严密覆盖的心的池塘中,产生了一阵搅动,一线希望之光,照射进她那幽暗的冰冷的内心世界。

她的灵魂被这一线希望之光映耀得迷眩了!十一年啊!灵魂被囚禁在幽暗冰冷的命运牢笼中整整十一年了啊!

“你为什么不说话?!”他摇晃着她的肩。

泪水一下子从她眼中涌了出来。

女性的泪水并非她们软弱的证明。幸亏她们都有爱流泪的本能,她们才忍受了多少刚强男子也不堪忍受的命运的悲惨摆布!

“我……我也许会因当年参加了那次武斗被投入监狱……”

“我等你!我会常去探监!”

她突然抱住他放声大哭,边哭边说:“那你救我吧!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又有几个行人站住,瞧着他们,似乎觉得这情形也算值得一看的街头小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