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梁晓声小说精选集(套装共10册)

下册 第一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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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乃梦之谷。梦乃欲之壑。

城市死寂一片如公墓。做梦的人迷乱于城市的梦中。城市的梦浸在子夜中。近百万台电视机早已关上了,城市仿佛处于封闭状态,只有电信局和火车站还保持着与外界的联系。一幢幢高楼大厦被酱油色的子夜和清冽的水银灯光囫囵地腌制着。在它们背后,平民阶层的大杂院如同一只只蜷伏的狗。形影相吊的交通岗亭好像街头女郎,似有所待又若有所失。红绿灯是“她们”毫无倦意而徒劳心思眨动着的“媚眼”。

松花江慵懒地淌着。它白天掀翻了一条由太阳岛驶回的游船,吞掉一船人只吐还半数。两艘救生艇仍拖拽着巨网进行打捞。一百二十多个男女老少不知被它藏到哪儿去了。他们的许多家眷亲属仍坐在江堤的台阶上,不哭了,默默地像一尊尊石雕。江水在它的最深层继续恶作剧地摆弄死难者的尸体,好比小孩子缩在被窝里摆弄新到手的玩具。

江堤,这生硬的城市线条的南端,一座立交桥宛若倾斜的十字架。一群“精灵”在桥洞下猛烈地舞蹈,他们是些居住附近的青年,是这座城市缺乏自信的民间霹雳舞星。那儿是他们的“夜总会”。桥上,一名巡警忠于职守地来回走动,不时站定,向桥洞下俯身一会儿。他是他们唯一的欣赏者,却并不鼓掌捧场。

一只大猫头鹰栖息在一条小街的独一无二的圆木电线杆顶端,绿眼咄咄,冷漠地俯瞰着毗连的院落和参差的屋脊,随时欲镞扑而下,从城市和人的梦中一爪子攫走什么。这凶猛的枭禽入侵城市的现象近年极少发生。

它诧异城市对它的宽容,似乎觉得不被注意是受到了轻蔑。它怪叫一声,阴怖的叫声有几分恼羞成怒,有几分无聊。

夜深沉。

城市死寂如公墓。

它又怪叫一声,企图以它那阴怖的叫声惊扰城市的梦。令人听了悚栗,也愈加显出它的恼羞成怒和它的无聊。

深沉的夜依然深沉。

死寂的城市依然死寂。

一辆小汽车从马路上飞驶而过,像一只耗子在公墓间倏蹿。

枭禽阴怖的怪叫,收敛在子夜的深沉和城市的死寂中。

它那紧紧抓住电线杆顶端的双爪抬起了一只,从容不迫地舒舒爪钩,缓缓地放下。又抬起了另一只,也从容不迫地舒舒爪钩,缓缓地放下。头随之左右转动。

它在犹豫,要不要离开这根电线杆飞往别处?它确是在这根电线杆的顶端栖息得太久了,它既没有注意到什么,也没有被什么所注意。这夜的凶残的“杀手”因无所事事而闲在得腻烦了。

忽然它的头停止了转动。它那双咄咄的绿色环眼盯住地面的一个目标。更准确地说,是一座院子里的一个活物……

一只鸡?

一只黄鼬?

都不是。

它居高临下看得十分真切,是一只鸽子,一只被人叫作“瓦灰”的极肥的家鸽。

一阵激动顿时遍布它的全身,它的双爪痒了,锐利的爪钩下意识地抓入电线杆的朽木。它的锋喙仿佛噬到了鲜美的鸽肉,温润的鸽血仿佛在通过它的喉流入它的胃。它的胃已经几天没进行消化活动了,鲜美的鸽肉温润的鸽血是能中和它胃分泌液的上好东西。它那强有力的双翼更紧地并拢了,夹着它的身体。它的每一根羽毛都做着猝袭的准备。捕杀的冲动和饕餮的欲望使这凶猛枭禽的神经中枢产生了亢奋的紧张的快感。

家鸽的眼睛可不像猫头鹰的眼睛那么习惯于黑夜,迷茫地咕咕叫着,怯怯地踽踽踱步,全不知极大的险恶正觊觎着自己。

猫头鹰骤地扑了下来。

家鸽尚未及反应,便被它一翅扇倒了。它那双锐利的爪钩仅仅一秒钟内就将一个毫无抵抗能力的生命撕裂了……

在同一刹那,一张网罩住了它。不待它挣扎,它便被塞入麻袋。麻袋迅速卷起,使它动也无法动一下……

子夜深沉。

城市死寂如公墓。

梦非梦……

第二天上午,一个小青年拎着铁丝鸽笼出现在动物园管理办公室。鸽笼内不是温驯的鸽子,而是凶猛的猫头鹰。

小青年不慌不忙地将鸽笼放在办公桌上,彬彬有礼地问:“我从晚报看到条消息,你们逃走了一只猫头鹰。是不是这只?”

一男一女两位管理员围着笼子辨认了片刻,男的说:“是,是!没错儿!”

女的说:“瞧它那只爪子,爪钩不是断了一截吗?有家电影制片厂拍电影需要它,因为它是从小在动物园里养大的,不太疏远人。我们已答应借给电影制片厂了,不然它逃了也不会登报寻找的!”

男的又说:“可不嘛,真应该感谢您啊。我们刚才还谈这事儿,以为它根本不会被重新捉住了呢!吸烟,请吸一支。自己卷的大白杆儿,别见笑。烟丝还可以,烟厂职工内销的!”

青年接过烟,男管理员赶紧划火柴替他点着,热情地客气着:“坐,请坐。”

青年坐下,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用闲聊的口吻问:“电影制片厂得给你们一笔钱吧?”

“当然,当然。如今讲究经济观念嘛!要过去,就白借给他们了!别说一只猫头鹰,狮子老虎让他们拍些镜头又怎么样?时代不同了,处处都按经济观念办事儿。我们不要,倒显着迂了,是不是?”

“电影厂给你们多少钱呢?”

“不多,不多,六百。”

青年微微笑了一下,往烟灰缸里弹弹烟灰,慢条斯理地说:“你们不是还在报上登得明白,捉住送还者,有酬谢费吗?”

“对,对,对!光顾说话,把这茬儿忘了!小刘,你快付给人家这位同志酬谢费!”

于是那女管理员立刻拉开抽屉,找出二十元钱和一张纸放在青年面前:“你得给我们写下个收据,我们好报账。”

青年朝那二十元钱和那张白纸瞥了一眼,没动,转脸瞅着男管理员依然慢条斯理地问:“您说,电影厂给你们六百,我没听错吧?”

男管理员不禁一怔,这才醒悟到对方刚才并非跟他闲聊,很是后悔,但底牌已向对方摊出,想改口情知来不及了,尴尬地点点头。

“若不是我逮住了这只猫头鹰,给你们送来,你们六百元还能得到吗?”青年始终微笑,又吸一口烟。

男管理员和女管理员对视一眼。之后,目光一齐瞅向鸽笼内的猫头鹰,瞅了足够半分钟。之后,目光一齐瞅向青年。

青年微笑。吸烟。叠着二郎腿。表情默默的,显出很友善很虔诚的样子。他吐尽了一口烟雾,又道:“这烟蛮不错啊!事情明摆着,我等于给你们送来了丢失的六百元钱。对不?这叫什么精神?这叫拾金不昧。你们都巴望着分这笔钱呢,对不?干哪行吃哪行嘛!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这很正常,这叫时代潮流,这潮流好。所以我不跟你们绕弯子,咱们开诚布公!你们得六百,我只得二十,三十分之一,这太不合适了吧?将人心比己心,你们若是我,你们又该怎么想呢?”

青年坦率之至地、慢条斯理地说出的这一番话,使那两个男女一时哑口无言,定睛瞅着他直发愣。

猫头鹰在鸽笼子里怪叫一声,要扇扇翅膀,无奈笼子太小,扇不开,发狠地用嘴拧铁丝。

青年便拿烟头烫猫头鹰的嘴,更加惹得它环眼欲裂,充满仇恨,激怒异常。

女管理员赔笑道:“是少了点儿,二十元是少了点儿。您不说,我们自己也觉得怪拿不出手的。可这是我们领导一句话定的数,不是我俩做的主。您看这样行不,我俩先掏自己的钱,再凑给您三十,一共给您五十。更多,我们可就也不敢垫了!”说罢,从兜里摸出钱包,将钱尽数取出放在桌上,还对青年亮了亮空钱包,使他相信钱包里确实一无所有了。她迅速点点那些钱,对男管理员说:“缺十三元八毛二。老李,你快看你那够不够哇!”

男管理员不情愿地从兜里摸出了钱包,一脸愠色,忍而不发。

“慢!”

青年挽袖子。

他们以为青年要动武,都吃惊地后退了一步。

“你们别怕。”青年又微笑,说,“我不过想让你们瞧瞧,我为你们付出了多么惨重的代价!”

一只袖子挽起来了,小臂包扎着层层纱布。

“五十元就想打发我?你们把我当小孩儿哄吗?我这胳膊是被猫头鹰挠的!皮肉之苦,你们说该论个什么价吧!还搭上我一只心爱的鸽子做诱饵。光我那只鸽子在鸽市起码卖五十元!”

青年不微笑了,大概他认为在策略上已经微笑得足够了。他将烟屁股扔进铁笼,猫头鹰一喙叼起,烫得像人似的怪叫一声。

两个男女又对视一眼,他们终于明白:来者不善,不那么好打发。

那女的赔了个笑脸,以近乎诉苦的语调说:“同志啊,您就多多体谅吧!啊?您刚才也说了,干哪行吃哪行。干哪行的如今都有点儿肥水,可干我们这行,您说叫我们吃什么哪?拍电影的需要我们一只猫头鹰,这对我们是百年不遇的事儿!六百元,上上下下四十来人,您算算我们每个人能分多少呢?给您五十,固然不多,可与我们相比,您是挺多的啦!托这只猫头鹰的福,我们每人能买两只鸡三斤鱼的,乐和乐和。您成全了我们,我们感谢您。您就别跟我们斤斤计较了。啊?另外我们再往您单位写封感谢信,怎么样呢?啊?”她对他“您您”的满怀敬意,如同坐在她面前的是一位伟大的动物学家。

“感谢信?”青年乜斜了她一眼,嘴角一撇,不屑地说,“我不稀罕!”

那男的忍不住生气地正告:“你也别太过分了!我们动物园不止这一只猫头鹰!”弦外之音是——我们完全可以用另外一只猫头鹰顶替。

青年又现出了那种虔诚的微笑,语气却冷冷的:“别忘了,你刚才亲口讲的,这只猫头鹰是从小在动物园里养大的,不疏远人,所以拍电影的才物色中了它,所以你们才登报寻找它。就算你们养着一百只猫头鹰,用另外一只顶替,那帮拍电影的干吗?肯照价给你们六百元?”话一说完,脸上的微笑收敛干净。

青年深通微笑秘诀,该笑则笑,不笑时那张小白脸儿的模样如同是坐催立等讨债的。

“你……”那男的脖子上的青筋凸了起来——千不该万不该,他妈的不该向这个小王八蛋泄露了底牌!还敬了这小王八蛋一支烟!

那女的这时倒显得挺沉着,眯起双眼盯着青年那张“长白糕”似的脸瞅了一阵,低声问:“您挑明了吧,您到底想要多少?”

青年向她伸出两根指头,剪动几下。

“二……百?”

“二一添作五,三百。我反过来感谢你们,甚至可以给你们写封感谢信留下。”

“敲竹杠!你这是敲竹杠!”

那男的怒吼。

“敲竹杠?要不是我机智勇敢地捉住这只猫头鹰,三百元你们哪儿讨去?你们占我个大便宜,反诬蔑我敲竹杠……”

青年振振有词。不动声色,也不发火。他性情怪好的。

“你小子坐这儿别走!我给派出所打电话!派出所会好好表扬你小子的!”

那男的说着抓起电话,气急败坏地拨号码。

那女的在一旁直劲儿打圆场:“老李你别这样,别这样。这位青年同志兴许是开玩笑呢!再耐心谈谈,耐心谈谈……”嘴上虽如此说,却并不真心阻拦。

青年见势头不妙,趁那一男一女未提防,倏地站起身,拎了鸽笼往外便走。边走边说:“什么玩意儿,不识好歹!老子放生了!你们有能耐自己再捉回来吧!拜拜啦!”话扔在屋里,人已在屋外。

一男一女追出时,青年跑远了,铁丝笼子在他手下**秋千。

他们呆望着,无可奈何。

青年跑到公园外,回头瞧瞧,见无人穷追不舍,放慢了脚步,愤愤咒骂:“狗男女,他妈的不通情理!”

他放下笼子,从手臂上扯下伪装的纱布,塞入垃圾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