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上第二车间主任后,把全车间人笼络得围着他团团转。另外三个车间主任背后说他天生的是刘备,善于摔孩子收买人心。话传到他耳朵,他微微一笑,心中骂道:“去你娘的腿!老子现世学的!”
车间有几个小青工是厂里的“刺头”,腰里横着扁担的货。第一天宣布了他当主任,第二天下班他就请那哥们儿几个大吃了一顿。整整一箱啤酒全开销了。桌面上,他双手抱拳,豪爽地说:“论年龄,你们全是我小老弟,我是你们大哥!往后你们受了什么委屈,大哥出头替你们打抱不平!可大哥这个主任,也得靠你们多多维持着,我是‘维持会长’。你们若不肯给大哥这个面子,大哥明天就向厂里声明,车间主任干不了!”
过后,一个月内,他与老婆曲秀娟,访遍了几个“刺头”的家。进门便说:“你嫂子非要让我领着认识认识你这位小老弟!”见了人家老人则说:“我是他大哥,往后少来不了。来了千万别把我当成他领导看待!我们弟兄在厂里处得比亲兄弟还亲,您老不信我走了问他!”
小曲明白自己应扮演什么角色起什么作用,话说得更其亲近:“你大哥不是块当官的料,有什么不够意思的地方你可得看嫂子面儿上多担待!别跟他治气。跟他治气他能活活把你气死。告诉嫂子,让嫂子**他!”
这么一位车间主任人家还有不欢迎的吗?两口子告辞,家家送出大老远。车间主任登门拜访,还拎着点心盒子,还当着自己父母的面与自己称兄道弟,几个小青工觉得“大哥”给他们脸上添光彩。“嫂子”隔三岔五往车间通一次电话,不找“大哥”接,找“小老弟”们接。问从粮店买到了苞谷面,想不想吃贴饼子?还有四川辣味腐乳和虾酱。或者问想不想处个对象,一位姑娘二十三……
能不“大哥”长“大哥”短吗?能不围着他团团转吗?这一套严晓东也实行着。不过在他是主动,在严晓东是被动;在他是积极的,在严晓东是消极的;在他效果是有益的,在严晓东效果常常是愈加有害的;在他实质体现着一种获得,在严晓东实质体现着一种没完没了有去无还的给予。所谓灵性不同,玄化各异。
按说学乖了的姚守义,在整党期间似乎不该发那么一通尖酸刻薄的言论。但他那一通言论,当时让听的人并不觉得怎样的尖酸刻薄,甚至连讽刺挖苦的意味也没有。他当时那种诙谐的口吻,那种挺幽默的模样,抵消了他那通言论的分量。那更是一种调侃。而他当时认为,调侃对那种沉闷的会议气氛是必要的,当时的效果也的确证明是必要的。不是他的发言,一些人快睡着了。邢副厂长当时也笑了的,还启发众人道:“说嘛,党内党外,关上门,一家人。小姚的发言就又风趣又中肯嘛!”
他那通言论绝非信口开河,哗众取宠,语不惊人死不休。不,他在心里是寻思了半天的。他想,面对面的那些人,包括邢副厂长,已然摆出了等候挨“整”的嘴脸,自己的发言若真指名道姓,披私揭短,他们不恼恨死我姚守义才怪呢!和别的群众代表一样,呆呆相望锁唇舌,来个一声不吭吧,邢副厂长又在不停地怂恿他,而摆出等候挨“整”的嘴脸的那些人们,一个个显得那么不尴不尬的。空对空不着边际地说几句冠冕堂皇的“很必要很及时”?别的群众代表会认为我姚守义不是来帮着“整”党的,是来帮着党走过场给党搭下台阶的,有讨好卖乖投机之嫌,也太孙子。想来想去,发言只能亦虚亦实,亦庄亦谐,亦尖锐亦轻松,“调笑令”为高。
人们笑过了,拍拍屁股一哄而散。几个人还对他说“精彩!”“妙!”“糖衣炮弹。”“共产党下回整党,还请老兄多多关照。”
他也觉着自己的发言挺精彩挺妙。
一九八六年,老百姓或曰群众,谈论党,“调笑令”就不错了!白纸黑字写出来大煞风景,然而是真现实。
他哪里能预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厂长候选人呢?又哪里能预想到,邢副厂长会在调查组面前泡沫裹钉子奏他一本呢?
调查组组长最后对邢副厂长说:“我们回去如实向局党委汇报。今天这个会嘛,属于党内摸底,内外还是要有别。不许扩散。”
姚守义的话被第一车间主任老马一重复,完全走了“调笑令”的味儿,使调查组的人听来咬牙切齿有如“霹雳火”。
党内有党,党外有派。哪能不扩散?
一九八六年,中央政治局在什么地方开了一次什么什么会议,会上哪一位常委说了哪些话,都全国各地风传得有鼻子有眼,使人不由得不信呢!
首先就扩散到了姚守义耳朵里。
他不以为然,说:“把我的话反映到中央去我才满意哪。有时候还真想和党中央直接对上话呢!”他没把问题看得多严重,也并不认为邢副厂长心怀叵测。何况,他压根儿不想当厂长。一千六百多人的工厂,即使当上了厂长,孤独一枝,踢蹬得开吗?不用上边撤,三个月后自己就得识趣地滚下台。我姚守义可不是电视连续剧《新星》里那个李向南。他有自知之明,李向南他爸是干什么的?我爸是干什么的?
接着就扩散到了老厂长耳朵里。
下班走到厂门口,老厂长的三女儿秀红从传达室迈出来,拦住他说:“我爸叫你到我家去一次。”
没结婚打了一次胎。秀红苍白的脸色尚未恢复原先的秀色和红润,在他面前显得有几分忸怩,似乎怪不好意思的。
“现在就去?”他怕在她家耽误久了,看不上《阿信》。
“嗯。”
“有事儿?”
“没事儿能打发我在厂门口堵你吗?”她故作小女儿状地一笑。可能就是这小女儿状的勾人的笑,使她为邢副厂长的二儿子白怀四个月的胎也没做成媳妇。邢副厂长家却多出一间房子,公家还搭上一个班的人工和几方一等木料。
“什么事儿?”
“去了就知道了呗。我爸气坏了!”
“气坏了?为什么啊?”
“还不是为你!”
“为我?我没惹你爸生气啊!”
“为你,生别人的气!”
“生谁的气?”
“生邢大头的气!生马胖子的气!我爸说,要击鼓骂曹。”
“击鼓骂曹?!”
“嗯。骂邢大头个老狗!”
他暗暗捏着两把汗。怕她爸走火,今天伤了自己。
两人一接一递,说话的工夫,就到了她家。
厂一级的头们,住的都不是楼房,而是苏式平房。这一带原叫“莫斯科兵营”。当年苏联红军从佳木斯登岸,进攻日本关东军,帮着抗联收复了哈尔滨,一些尉校军官把妻小接来,曾在此居住过。如今那些平房易了主人。它们却依然是本市房管局众多人垂涎的住宅。都有小花园,都是独家独户,室内举架要比新建楼房高两尺多,窗子都有美观的窗框,门前都有厚木台阶。近两年,又都接通了上下水道,煤气管道,安装了土暖气,冬暖夏凉。那些小花园里,到七八月份,散紫翻红,芬芳弥漫,绿荫遮阳。
老厂长家住的是尤其漂亮的一幢,尖顶宽檐。厂里上个月刚刚派人给粉刷过。外墙是米黄色的,门窗是深褐色的;雅淡而庄重,自成格调,美可入画。满院儿开着扫帚梅和夜来香。
进了院,秀红说:“这些花儿过几天全拔。”
他说:“开得多好啊,拔了可惜呀!院里没花儿太空落了。”
秀红说:“我爸要种草。老小孩心态,想一出是一出,谁敢反对?”
他跟在她身后脚步轻轻地走到她爸的房间门口。虽然来过她家两次了(一次是春节团拜,代表本车间的工人们来探望老厂长,一次是送老厂长住院),还是很有些拘谨,仿佛刘姥姥初入大观园。他觉得这里总有点儿不像一个真实的家庭,像舞台上设计体面的内景。
她爸——那干瘦的矮小的老头儿,跺一下脚全厂都会发生震动的人物,端端地坐在包皮椅子里,双手各抓着两个健身球,似乎无所事事地把玩着。说他是坐在包皮椅子“里”,不是“上”,是因为和他的身体相比,那包皮椅子显得巨大而沉重。
老头儿正盯着房门口,更准确地说,正盯着第二车间主任。无法指出姚守义和这看去行将就木但又很难死掉的老头儿究竟谁的目光先落在谁的身上。反正姚守义一看见他,他的目光已然盯住姚守义脸了。极其威严的目光。一个半大孩子的身体上长着一颗面容灰黄皱纹纵横的老人的头,令人感到古怪和畏惧。
姚守义觉得,这老头儿,也不像一个真实的人,像舞台上的模型。石头凿出来的或者铁水浇铸出来的,永远不会站起行动,只可能连同那巨大而沉重的包皮椅子一块儿倒下。
怎么这么一个干瘦的诸病缠身的老头儿,全厂就人人都怕他呢?他在木材厂这儿咳嗽一声,局里那些领导就都能听到似的异常重视呢?姚守义迟疑地站在门口望着他,心里却大不敬地寻思:我要是抓住他的裤腰带,一只手能不能不费劲儿地把他举过头顶?
“你进屋啊!”秀红推了他一下。
屋内铺着块羊剪绒的大地毯。他见秀红换上了拖鞋才走进屋,便也将自己干活穿的那双破皮鞋脱了。一股恶臭首先冲入他自己的鼻孔。他的脚气,每天一进自己的家门,第一件事儿是洗脚,否则老婆孩子都得捂鼻子。小曲下班比他早时,会预备一盆温水摆在门口。这儿可没谁知道他的惭愧,也就没有一盆温水预备在门口。
他真的有些不安了。不是因为老厂长,是因为自己的两只臭脚。趁臭味儿尚未大面积扩散,他进屋后先开了窗,接着开了电风扇。他做得随随便便,随随便便得近乎大大咧咧,好像他是这家庭中受宠的一个女婿。
他没敢坐老厂长身旁那只沙发,坐老厂长对面摆在门口的一只油得可爱的小板凳上,这样可以将两只臭脚放在门外。其实他倒很想坐沙发,正如老厂长在家里愿意坐那包皮椅。
“你干吗坐这儿啊?”秀红奇怪地问,随即说,“那小凳不是坐人的,是我爸在院子里乘凉垫脚的。”
他说:“老厂长垫脚的,正适合我坐。”
“瞧你会说话劲儿的,怪不得我爸相中了你当接班人!”秀红哧哧笑了。
电风扇嗡嗡响,掩盖住了健身球发出的简单音响。
“什么味儿?”老厂长吸了下鼻子。
“是有股味……”这个家庭的“三小姐”也吸了下鼻子。
“来时,街角有辆抽粪车淘公厕……”他平静地说,起身将电风扇扭至快挡。
“我怎么没看见?”“三小姐”在这类问题方面最讲“认真”二字。
“你没注意。”他十分肯定地说。
“怪啦!咱俩并肩走着,你看见了,我却没看见?”
“没看见的事物就不存在了吗?你没看见,它也是在那儿散发着臭气!是客观第一?还是主观第一?”老头儿一句是一句地说,仿佛老哲学教授在启发思维迟钝的学生。
“得了得了!哪儿对哪儿啊!”“三小姐”嗤之以鼻。
姚守义赶紧表明立场:“老厂长说得对。客观是第一性的,永远是第一性的。比如那辆你没看见的抽粪车……”
“姚主任,没您这么拍马屁的。听着也太让人肉麻点儿了吧?”“三小姐”那双细长的眼睛,黑眼珠朝上翻进三分之二,名副其实地白了他一眼。
他故作一怔,咧嘴佯笑,讪讪地答道:“我的好妹妹,你咋这么认为我呢?不等于也骂你爸了吗?你爸他是那种喜欢被人拍马屁的领导吗?”
老厂长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女儿,训斥:“这儿没你的事,你给‘继革’洗澡去!”
“三小姐”哼一声,怏怏地离开了。
老厂长研究一幅欣赏不了的现代派绘画似的,仍注视着他,不说话。
“三小姐”将一只大木盆放在走廊,一瓶“参液洗发精”放在盆边。他以为她不是给她二姐就是给她大姐的宝贝儿子洗澡,不料她却从自己屋里抱出一只花皮猫,杀生害命一般按在水中,还喃喃着:“‘继革’别怕,‘继革’别怕,阿姨慢慢洗,洗得干干净净才招人疼爱……”
从哪个辈分上论,她是它“阿姨”呢?他想笑。
“看着猫干什么?看着我!”老头儿终于又开口了。三分钟不“鸣”,一“鸣”惊人,气粗如吼。他没思想准备,吓了一跳。那么干瘦弱小的身体里,怎么蕴藏着这样充沛的底气呢?老头儿尽吃些啥补药?他好生奇怪。
“这猫的名字,起得挺……绝的啊!”他说着也用研究的目光注视着老头儿。
“你不是党员?”
“对啊。不是。”
“你为什么不是?”
“这……党没批准过我……”
“哪个党?”
“中国共产党啊!”
“我问哪个地方的党?!”
“就是……兵团,我们当年兵团那个地方的党……连队党支部呗!”
“这样的党支部该狠狠整!”
“是啊。整党嘛,狠点儿,比走过场强。不过也不能太狠了,太狠了逼出人命影响不好。当年我个人的努力不够……”他边说边细心观察老头儿脸上的表情,希望那张灰黄的皱纹纵横的脸起点儿变化,或者同意他的观点,或者反对他的观点。
那张核桃般的脸上毫无变化。老头儿仿佛当了一百年皇帝,被权力整个儿异化了,满脸写着威严。老头儿停止了把玩健身球的双手在自己膝上同时拍了一下。一对健身球滚落。
“可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党员!”气不打一处来的语调。仿佛一向被他卑鄙地欺骗着,今日才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他的屁股离开小板凳,替老头儿捡起那对健身球,偷眼瞧瞧老头儿,老头儿咄咄地盯着他。他不敢还那对儿景泰蓝的健身球,只好暂时拿在自己手中,畏缩地又坐在小凳上,没忘了两只脚放在门外。
“老厂长,我……我可从没敢自己那么以为过呀!”他发誓般地表白着。
“你奉劝敝党修改党章?!”
另一对健身球也滚落,有一个滚到老头儿的皮椅下,他只捡起了一个。
“我不过……给贵党提建议,在整党会上……会下我可没乱讲……”
“敝党!”
“对,敝党,敝党……”
“住口!只许我说敝党,不许你说敝党!”
“对,我说错了。我是应该说贵党的……”
“混账!”
“说贵党也不应该……说贵党是完全错误的。应该说我们的党,我们伟大光荣正确的党……”
这一二年他说“贵党”说惯了,顺嘴了,而且从没有人指责他不该这么说。连党员们也没对他进行过指责。他直到这时才明白,上午的会议内容不仅扩散到了他自己耳朵里,也扩散到了老头儿耳朵里。一个一九三七年的老党员,自尊心必定被大大伤害了。他欲解释,一时又不知从何解释。
“你瞧不起敝党是不是?!”
“不,不。瞧得起。很瞧得起……”
“敝党再不行,可把蒋介石赶到了台湾去!可统一了全中国!眼下在领导着全中国的改革!你小子有能耐,再创造一个党!敝党将全中国让给你的党领导!”
“老厂长啊,您听我说,我有那么大的能耐吗?我不是一个劲儿地向您认错吗!”他两手机械地运动着健身球,像是被老头儿逼着运动那玩意儿。
“你小子有什么资格奉劝敝党修改党章?!半心半意为人民服务?敝党引以为荣的就是‘全心全意’四个字!半心半意!半心半意连国民党在台湾可能也会做得差不离!”
电扇停了。他和老头子之间的空气不再涡旋,却谁的鼻孔都好像塞满了棉团,鼓了起来。在他手中运动着的健身球,发出清脆的音乐般的撞击声。
老头儿与他说过的“贵党”针锋相对,口口声声“敝党”,恶狠狠地谦逊。
“敝党创立六十余年,把全中国老百姓从苦海之中拯救了,有些人今天竟忘了本!身上的衣服还没干呢,转脸不认人,还要说:没把我帽子捞上来!”
他耳听着,眼朝“三小姐”望着,盼她给“继革”洗完澡,能够注意到他用目光发出的求援信号——她明明说,她爸不是生他的气嘛!担心老头儿走火,老头儿果然向他开射排炮!
老头儿朝走廊大声嚷:“秀红,你说,你还相信不相信社会主义?!”
“三小姐”将“继革”从盆中拉出,用块浴巾给它揩毛,一边拖长了音调回答:“信——连咱家的猫都信——”
“听到了吗?!”老头儿怒视着他。
“我也信……真的。我不信不是连只猫都不如了吗?”他嘟哝着回答。
“你信个屁!”
“老厂长,我哪能信个屁呢……”
“继革”突然从走廊蹿进屋,一纵,蹦到老头儿膝上,弓腰一抖,水珠溅了老头儿一脸。
“滚!”
姚守义如得到大赦令,站起来蹬上鞋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