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街上,他扑哧笑了。他倒不生老厂长的气,老厂长比自己的父亲年纪还大。莫说训一通,打也是打得的。自己那通话确实够让一位一九三七年入党的老党员气愤的。何况这位老党员一向抬举他,使他当上了车间主任,又极力推荐他当厂长。他感到好笑的是——老厂长的健身球被他带出来了。
老厂长是个挺可爱的老头儿。全厂人人都怕,人人也都觉得他还挺可爱。这年月,不可爱的领导干部,谁把你当回事儿?玩蛋去!表面把你当回事儿,背后照旧不尿你!
老厂长可爱有三。其一,不近女色。他这一辈子只与一个女人“染”过,那就是他老伴儿。她大概出于对他“忠贞不贰”的感激,又给他生了三个女人。他老伴儿的文化比他还低,最有把握绝不会认错的三个字是他的姓名。她每月亲自替他领工资,他的姓名写在第一号工资袋上。一回生,二回熟。他一定级就是十一级,一辈子没提过级,一辈子没涨过工资,一辈子没因此发过一句牢骚。在他,够花就行。而他时常以自己的情况天真地想:生活中花钱的方面原本是很少很少的。他老伴是他进城当了官后,特意回老家自己相中的一个山区女人。普遍的群众的观念在某些问题上是很“妈妈的”。他们赞美他这一点。好像他如果不是回老家去相中一个山区女人,在他们眼里他就会是一个王八蛋了。与他相比,邢副厂长就大大地吃亏。邢副厂长不过是位副处级的厂头,强调干部年轻化时选进班子的,这几年又不算很年轻的干部了。他爱人(他自己总这么叫,别人也就不好说他老婆)比他小八岁。问题倒不在于小几岁,老厂长的老伴还比老厂长小十二岁呢!问题在于,光小八岁还倒罢了,居然是个市京剧团唱“花旦”的演员。如今早已丰腴得不好意思登台,只在后台给别人化化妆,但每天一清早立在自家院里吊嗓子,一吊吊半个多钟头,吊得左邻右舍不得安宁,人们送她个绰号叫“报晓鸡婆”。去年转到了厂里,在厂办当办事员。不久由办事员而秘书,由秘书到厂办主任。从此厂办屋里,杂牌香水味儿扑鼻,使人神晕智昏。群众说是“污染”。家里厂里,叫她丈夫,不管什么人在场,不管什么情况之下,都不按照中年女人们对丈夫的习惯叫“老邢”,而叫“邢副厂长——哎——”还“哎”,拖出甜腻腻酸溜溜行板的不正韵味儿。群众别提多受不了她这个!有天不知怎么心血**,到职工食堂帮厨。馒头一掀屉,蒸气混着香水味儿四溢八飘。案子师傅皱眉道:“嚯,今天大家准以为我是用香水和的面!”她却说:“那是我揉的馒头香。我往润手的奶液里兑了香精!”排在窗口外的小青工们,一窝蜂地抢着叫嚷:“我买她揉过的馒头!”“我买副厂长夫人的一对白馒头!”小青工们低级下流的隐喻之词,不知她真的不懂,还是装不懂,望着他们嘻嘻笑:“干吗非吃我揉的,不吃别人揉的啊?”
邢副厂长竟觉得他这位夫人替他增添了不少领导人的魅力。
老厂长的第二个可爱之处是——直来直去,心口如一,性格坦率。一次开全厂职工大会,邢副厂长请他讲几句。他没客气,一把抓过话筒说:“邢副厂长请我讲,我就讲。他不请我讲,我还是要讲。我今天只讲一种现象,攀比现象:工人和工人攀比,干部和干部攀比,工人和干部攀比。不比贡献,专比待遇。妈的腿比个什么劲儿?能比出公道来吗?比出公道反而不公道啦!我一九三七年入党。我是十一级干部。全市有几个十一级干部?你们谁有资格和我比?老子当年拎着脑袋闹革命,如今就应该比别人特殊!这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谁有意见顶屁用?白有!全厂要是只有一个工转干的名额,该谁?我有子女在厂里的话,该我的子女!谁的子女也甭跟老子争!争不过老子!邢副厂长,你心里和我攀比过没有?”
邢副厂长立刻回答:“没有没有,您把我思想境界估计得太低了!”
“反正你也比别人高不到哪去!”他接着演说,“我当面问邢副厂长,是给大家举个例子。比方邢副厂长,副处级干部,一九八二年才入党。谁批准的?最后我批准的!邢副厂长他有资格与我攀比吗?凭哪条?邢副厂长都没资格和我攀比,你们一般工人还攀比个什么劲儿?我今天讲这个问题,是因为我听到汇报,有人对厂里出工出料给我修房子有看法,犯自由主义!谁敢说不对?嗯?老子六十六了,不定哪天两腿一踹,吹灯拔蜡,给马克思喂马去了!喘口气儿没咽的时候修修房子,你们背后瞎嘀咕!妈的有点儿人道主义吗?”
会后,群众都说老厂长讲得明白。从来没讲得这么明白过,道理摆到家了,不来虚的,尽讲实的。有的还说,共产党的干部,全像老厂长这么个讲法,服!将人心比己心,细想想,可不讲得正确嘛!让人不服的,是那些不讲真话的人!群众面前说得天高海深,背着群众尽不办人事儿!吃着公家香的,喝着公家辣的,还说清廉话,谁服啊!
对他搞特殊化极有意见的人,听了他的演讲后似乎都没意见了。似乎都因为自己胡乱搅而觉得内疚了。并且似乎那以后,倔老头儿的威望还匪夷所思地提高了一大块。落了个“实在”!普遍的群众的通情达理,更多的时候是相当值得表扬的。
老头儿的第三可爱之处,是“泰山石敢当”的那股子倔劲。“清除精神污染”仿佛肯定要形成一场全国性的大运动的日子里,邢副厂长在党委会上建议:“市委门前贴出了通告,在市委工作的女同志不得留披肩发,不得穿半寸以上高跟鞋,不得穿无袖上衣和短裙子……”不待邢副厂长把话说完,老头儿一拍桌子:“好!好得很!市委嘛,严肃的机关,不能学资产阶级的样儿!要那些个自由的,别在市委工作!”
邢副厂长趁热打铁:“那,您看咱们厂是不是……也照此办理呢?市委做了榜样,咱们不能不紧跟啊!”
老头儿又拍了一下桌子:“照此办理!照此办理!只要市委做得对,我们就照市委的办!派个人到市委去抄一下那通告,标点符号也不许差!”
邢副厂长商量地说:“恐怕还是得有几个字的区别。‘市委’二字就得改成‘木材厂’啊!”
于是木材厂的大门上,第二天也贴出了一份通告。全厂男女青工对它充满义愤,纠集起三十多人,闯进党委要自由。邢副厂长受到围攻,穷于招架的关键时刻,老头儿闻讯拄着手杖从家里赶来了。
“吵吵嚷嚷地干什么?”老头儿用手杖一个个指点着他们,“谁要自由?冲我要!”
还真没人敢冲他要自由。
“都不要啦?都不要干活去!八小时以外,法律条文以内,就是我给你们的自由!还想多要,半点儿不给!”
小青工们敢怒不敢言,悻悻地却又乖乖地散了,干活儿去了。
老头儿瞧了狼狈至极的邢副厂长一眼,打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一声。那意思是:真没用!
邢副厂长恭恭敬敬地将他送出党委办公室,望着他拄手杖从容不迫地下楼去,只有在心中暗骂那帮小青工贱骨头的份儿。
后来,“清除精神污染”并没有形成大运动。旋风卷过,邢副厂长听说市委将门前的通告揭掉了,他又“照此办理”,明智地派人将贴在厂大门上的通告不张不扬地也揭掉了。
老头儿得知,暴跳如雷,大骂邢副厂长“跟屁虫”。
他怒勃勃气冲冲拄着手杖赶到厂里,从收发室搬出把椅子,堂堂正正摆在大门口,监斩官镇法场似的,铁青着核桃脸,双手按膝,分腿而坐。那情形,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手杖靠椅而立,宛如尚方宝剑在此。
他用手杖指点着,将几十名或留长发或穿高跟鞋的男女青工拦在厂外。而后,吩咐传达召来了安全员,全然不动声色地说:“从今天起,给他们重上安全条例课,考试。及格的,可以上班。不及格的,补考。补考三次还不及格,列份名单,亲自交给我。上课期间,工资扣一半儿,本月奖金全扣。听明白了?”
安全员诺诺连声。
又问那些小青工:“你们听明白了?”
他们都仰脸儿望天,没一个人回答。
他的脾气倒显得无比的好,仍全然不动声色地说:“听明白了我的话的,就进来,跟安全员走。没听明白的,我也不重复。回家去,别在这儿聚着碍我眼。”
一个个地、闷声不响地从他身边儿溜入厂门,低眉顺眼地跟着安全员去上安全条例课。
接着,他又吩咐传达室的将邢副厂长的老婆召了来,就一动不动正襟危坐在那里向她下达指示:“我说一句,你记一句:本厂特殊通告——1.凡本厂车间女工,发长不得过耳。入厂必戴工作帽。2.凡本厂车间女工,不得穿任何高跟鞋入厂,尤其不得穿任何高跟鞋入车间。违犯者,严重警告一次。严重警告两次而仍违犯者,开除厂籍,留厂察看。3.凡本厂男工……”
“坡底儿鞋也不许吗?”厂办主任低声问。
“什么叫坡底儿?我不懂!”他用手杖指着她鞋说,“你穿这种,就不许!厂里发的工作鞋都扔了?卖给收破烂儿的了?”
…………
通告又出现在厂大门上。不是纸的,是木板的。一行行小楷字,火烫的。旁边另一块同样大小的木板,火烫的小楷字记录着本厂历史上最惨重的事故:因长发被锯床绞人死了的,因裙角被传送带挂住丧失了一条腿的,因高跟鞋蹬跳板摔坏了大脑神经的……
两块木板至今仍挂在厂大门上,火烫的字风雨难蚀。
他在党委会上拍着桌子指着邢副厂长的鼻子吼:“我的话说得明明白白,市委做得对,我们才照它的办!是市委直接管着这个厂,还是我们管着这个厂?干吗有权不行使,非当跟屁虫?!”
老头儿原先在厂里有个绰号——“三爷”。这绰号挺准确。后来大伙儿不叫他“三爷”了,而叫“左爷”,也挺准确。时代淘汰着许多东西。绰号之被淘汰更新自然难免,符合规律。老头儿不在乎。“三爷”也罢,“左爷”也罢,都有个“爷”字,都包含着敬畏。“左”到令人敬畏,那总算“左”得值当。何况“大伙儿”是个笼统量词,大多数,许多,并非全体。
有人认为,“左”者都像老头儿那么个“左”法,倒也“左”得可爱,“左”得表里如一,“左”到了份儿上。谁都知道他“左”,他的“左”就无须提防。无须提防便不怎样可怕。
也有人认为,老头儿不“左”。老头儿自己从不想“左”也从不想“右”。老头儿根本不考虑什么“左”啦“右”啦的。他自有他的道理:“什么‘左’啦‘右’啦的!‘左’怎么啦?‘右’怎么啦?好比江中一条船,谁摇橹谁都得一左一右地晃橹把,船才行着。我是坐社会主义这条船的,不是特等舱,也是头等舱。管那么多干什么!反正让我知道船行着,我心里就踏实了!左就左会儿,右就右会儿嘛!”
姚守义挺同意后者们对老头儿的看法。也挺同意老头儿的“左右观”。并且有着比老头儿更超脱点儿似乎就更深刻点儿的看法。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政治在中国人中画了一道严峻的白线,结果是产生了二百来万“右派”。当时洋洋五亿之众的人口,二百来万不算多,所以叫作“一小撮”。“**”,政治又将那道白线重重地涂了一次,结果是几乎每一条街道都有某些家庭的某些人因某种政治罪名被划到了白线右边儿,很不算少,但还是叫作“一小撮”。中国人的恐“右”心理是有历史缘故的,因而中国人的本能的自卫经验是“宁左勿右”。“左”在中国人的观念中,向来是跟“革命”连一起的。过“左”无非是太“革命”的意思。仅仅由于害怕被政治划到“右”边去,太“革命”的人便自然而然多起来。一旦被那道严峻的白线划到右边去,下场大抵也够悲惨。吸取经验教训的人便自然而然多起来。“宁左勿右”便成了中国人的保身哲言。一代人告诫另一代人,教会另一代人。八十年代,中国人痛定思痛,对历史“反戈一击”,批“左”恨“左”声讨“左”笔伐“左”更是自然而然的。在这么一种历史趋势之下,“左”虽仍不失为保身哲言,但在大多数人中臭了起来。如过街老鼠,没到人人喊打的绝境,也可以说到了人人鄙弃的地步。中国人又自然而然地由一向地恐“右”转变为过于敏感地恐“左”了。恐“右”是社会的病态现象;恐“左”也是社会的病态现象。正如血压高血压低都是病一样。而“左”与“右”,大抵又体现在官场的权力角逐方面,或曰“路线之争”。而一般老百姓眼中心里,没那么多“左”也没那么多“右”,更普遍区分的还属是非问题。老厂长维护本厂通告“立而不废”这件事,曾被他用手杖挡在厂门外的那帮男女小青工背地里咒骂他“左癫疯”。邢副厂长竟也每天站立在柞木烫字的两块牌子前,做出思想开明受到极“左”压制而无可奈何的苦笑,借机向人们表现他的心是与极“左”分道扬镳的,就真是有点儿他妈的了。偏偏他周围还有些人专门为他的虚伪捧场。
“邢副厂长,有何感想啊?”他们巧妙地为他提示进一步表现的铺垫台词。
“唉!”他撇撇嘴,摇摇头,耸耸肩。似乎内心曲衷尽在一个“唉”字。
这样恰到好处。再多表现,就“过戏了”。他深谙分寸的艺术。
还有些人,明明是赞同老厂长的,却非要说些不赞同的话:
“什么年代了啊,还左一条右一条限制青年们的自由?”
“就是。解放前这个厂的资本家也没立过这么多条规矩啊!”
“这老头儿的‘左’那是没治的,天皇老子也管不了。让他带着花岗岩头脑给马克思喂马去吧,看马克思欢迎他不!”
他们的自我证明,基于做人的非常可怜的投机心理——仅为博得男女小青工们的好感,便心满意足了。
八十年代,什么都分档次,投机也分。
姚守义尽管变得圆通了,但这太可怜太低下的投机,他还是不屑于为之的。他厌恶那些人如同厌恶活跃在他脚趾缝中的霉菌和散发着难闻臭味的污垢。他常常需要十分努力才能掩饰起对那些人的厌恶。八十年代,那些人是愈来愈多了。厌恶他们,也得和他们在同一片蓝天下活着,朝夕相处。他们包围着你,一重又一重。你觉得他们口中呼出的气都是令人作呕的。但你得习惯,你不习惯,则不是他们的错,是你的错。他们因为众多,一个个便不觉得自己羞耻,更不认为自己可怜。他们因为众多,则似乎就有权讥笑你的公正心,显得可怜的倒反而是你自己。“人都是自私的”,投机也便有了哲学方面的托词。所以你的公正心,在他们看来,与他们一样,也是一种自我证明自我表现。谁会相信你那自我证明自我表现之目的,没掺杂着什么不可告人的成分呢?
姚守义从来不敢轻易表现自己良心中那点儿公正。因为他感到许多人希望将磊落与卑鄙,崇高与低下,坦白与虚伪,无私与有私放在中国的现实生活这口千年老汤起沫冒泡的大锅里一块儿煮,还要指着蒸蒸沸汽理直气壮地说:“你闻闻,不都一个味儿吗?”。
叫你怎样回答?
他时常难免颓唐地想:妈的,这时代对于人的卑鄙、低下、虚伪、自私和种种的投机心理,太他妈的容忍了吧!就算同属表现吧,中国人总该努力表现好的方面啊!
一天,不知是谁,将一只死鸡倒挂在那块柞木烫字的木板上。许多人围着瞧,许多人传递着会意的笑。都在以表情和一句比一句放肆的言语证明自己对于“左”之受到作践格外开心。
他气愤不过,强压住火不说什么,默默将死鸡摘下,像抡链球似的,抛往路对面的垃圾堆。
大概他当时的脸色十分可怕,谁都不吱声儿。过后他知道,有些人骂他:“‘左爷’没儿子,这回准有干儿子可认了。”
他本想找那些家伙打一架,满厂绕着找了一圈儿,没找到。没找到,气也消了。“犯得着吗?”——这种处世哲学安慰了他。
技术科新分来一个大专毕业生,据说很有点儿新思想。厂里的一伙儿小青工,将那小子尊为“精神领袖”。连本车间的几个“小老弟”,午休也开始往木料仓库去,那儿是“新思想”的讲坛。接受了几次“新思想”的熏陶,“小老弟”们变得“深沉”起来,动辄开口道:“‘眼镜’认为……”或者“这个疑问得去请教‘眼镜’……”
怎么样个人物会有如此的魅力?他也希望接受接受“新思想”的洗礼,就也到木料仓库去了一次。蹲在一个角落,一边吃饭,一边侧耳聆听那“新思想”的布道者一套儿一套儿的“新思想”。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什么这话流传千年?因为是哲学!孕妇肚子里的胎儿都是自私的。孕妇吃了胎儿不愿吸收的食物,胎儿就给孕妇来了个让你呕吐!才不管妈不妈的呢!”
众人哄笑。
他也默默地笑了。深入浅出,这是讲道理的学问。他自己这门儿学问不太行。
“自私是一种权利。至高无上!我就自私,这没什么可耻的。为了我的利益,拿别人脑袋换一支香烟,我不会犹豫的!别人也可以这样对待我嘛!别人也有同样的权利嘛!社会这样朝前发展。弱者就渐渐被淘汰光了!你保不住你的脑袋,你活该!你被淘汰天经地义!这样人种就强化了!必将达到一个强者的未来。那才真正是人类的理想王国!”
这话使他听了很逆耳。侃侃的语调充满着毛骨悚然的冷酷。人类的未来假如是那么一幅图画,他真有点儿为自己的子孙后代担忧。拿别人的脑袋换一支香烟若是权利,而且至高无上,人吃人不是也没什么了吗?
妈的,怎么这样的些个人都那么恬不知耻地坦率呢?他又有点儿想不明白了。妈的!时代确实变了,恬不知耻的人变得如此坦率,还保留着点儿羞耻心的人大抵又变得虚虚伪伪暧暧昧昧!
“那……人也不一定全都是自私的吧?比如……比如江姐、许云峰、黄继光、董存瑞……这些英雄?怎么说?”
一个声音,犹犹豫豫地,吞吞吐吐的,缺乏自信地,不好意思地提出异议。
他停止吃饭,抬头朝“精神领袖”望去。望不见“领袖”的脸,“领袖”的脸被众多“信徒”的后脑勺包围着。
“哈……”嘲讽的一声,显然是“领袖”发出的。“哈,我猜到你们有人准会提这类愚不可及的问题!你看过《红岩》?”
“没,没看过……”
“看过就大大方方地承认看过嘛,别不好意思!”
仿佛《红岩》是黄色手抄本。
“没看过,真的!前几天,电视播过一次《在烈火中永生》……”
很惭愧地“招供”。
“有三个台可以选择嘛!也可以关了嘛!没人非逼着你看。证明你还是自己愿意看。”类乎审讯的口吻步步紧逼。
“这……”
一个“这”字,不但惭愧,简直包含着耻辱了。
“这什么这!哥们儿,你不是还对我说,感动得流眼泪了吗?你说没说?说没说?”
别个“信徒”的从旁揭发,又引起一阵哄笑,一阵揶揄。
“小子,脸红什么?”
“精神焕发!”
“怎么又黄啦?”
“防冷涂的蜡!”
“你们干吗挤对我啊!我不过就是看了《在烈火中永生》,又不是调戏妇女!操,这也丢人现眼啦?”
嘟嘟哝哝的,是自我辩护,已然觉得耻辱了,听来勇气很不充足。
“算不上丢人现眼,却也够幼稚得可怜了!你泪腺就那么发达?”“领袖”又开尊口了。“领袖”一开口,众人肃静。
“许云峰、江姐,一切一切的所谓英雄,统统不过是另一类自私自利者。”“所谓”说得十分重,咬出特别强调的意味。口吻相当轻佻,亦相当权威。只有将人生真谛“吃”得透透了的大思想家,对一群愚昧之徒进行启蒙时才可能是那种口吻。自信得如同上帝,仁爱得如同上帝在拯救不开窍的灵魂。那种口吻使人听来大慈大悲。
木料仓库比教堂还静,一堆堆木料似乎都在听。
“你们想一想,许云峰有妻子儿女没有?肯定有。江姐有丈夫没有?有的。书也罢,电影也罢,反正是同一个人。叫彭松涛嘛!还有个儿子,别人代养着。可他们置夫妻儿女于不顾,宁愿去死。图的什么?世上有无所图的行为吗?绝对没有!他们图名节,图流芳千古,图成为英雄,图被后人敬仰。说白了不就这么回事儿吗?我们后人被他们感动了。为他们的壮烈牺牲流泪了,还要纪念他们,缅怀他们。他们图的就是这个!他们那么一种人,活着所追求的就是有机会壮烈一死!人固有一死嘛!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他们的信仰归根结底也是个人主义的嘛!充其量是个人英雄主义的嘛!死,完成了他们那种人的精神追求。给他们带来满足,带来快感。要不怎么叫从容就义,笑赴刑场呢?他们那儿满足了,体验到心理快感了,从容就义,笑赴刑场。您哥们儿今天为他们落泪,您不是大傻帽儿吗!他们为了实现他们的追求,使他们的亲人悲痛万分而心肠如铁。这是一种异化了的自私,更冷酷无情的自私,更深刻的自私。还不如甫志高呢!甫志高还有点儿人情味儿呢!甫志高为什么叛变?因为他想到了他妻子!甫志高被捕时不是说了句‘她什么也不知道’吗?这是很感动人的!甫志高不值得同情?他是一个悲剧。您许云峰您江姐身上体现的是人自私本质的一方面。我甫志高身上体现的不过是另一面。都是自私,分什么叛徒和烈士?这种观念上的分法儿公平吗?不肤浅吗?《红岩》我在学校读过。不都说是本使人感动的好书吗?那么我就研究研究。我与别人读得不一样,我是边读边思考。你们觉得我的许多见解不凡,为什么?因为我习惯善于对许多事件独立地深入地思考。来支烟……”
好几个人掏出烟,朝一个闪耀着“新思想”光芒的方位扔过去,整个仓库都仿佛被一种“新思想”的光芒普照,气氛是那么地肃穆。
“这烟味不正。对不起了啊,我换一支吸。‘三五’的,哪位哥们儿这么慷慨?还是‘三五’吸着来劲儿!中国那么多制烟厂,就是生产不出抵得上‘三五’的烟!……接着刚才的话说。打个比方,给你们侃侃《西游记》!比方许云峰江姐是唐僧,甫志高是猪八戒。你们别笑!《西游记》我也研究过。没思考成熟的见解我不与人谈,深刻的思想首先是成熟的思想。您唐僧,一门心思取经,一门心思修成正果,历尽千辛万苦,遭遇九九八十一难,那是您所要达到的个人目的,那是您的活法,那是您的人生观,您对生命价值的一种选择。我猪八戒不是您唐僧。我要回高老庄做高员外的女婿,我追求的是人世间的享乐,我追求的是女人。有个外国老头儿去看病,他说:‘医生,你得给我想个办法,我已经一百岁了,可是还在追女人。’医生说:‘那有什么不好,为什么要我帮忙?’外国老头儿说:‘因为我在追女人的时候,已经想不起为什么要追她们了。’这叫人性,男人的人性。记者问美国总统卡特:‘总统先生,您见了漂亮的女人时会做何想法?’卡特回答:‘什么想法都产生过,有时甚至产生强暴她们的念头。’哪个男人对漂亮的女人没产生过强奸的念头?这不是男人不好。谁叫有些女人长得那么漂亮呢?你漂亮,我就想强奸你。不是我获得了强奸你的快感,就是你加给我强奸不了你的痛苦。在这一点上,倒是女人们应该开明点儿,与传统观念彻底决裂。接回来说,猪八戒追求的是女人。您唐僧心归正本,绝了七情六欲。您是个人,不想当人。我猪八戒有我的活法,有我的人生观,有我对生命价值的另一种选择。人活一世,谁比谁活得崇高啊?欺人之谈嘛!可惜猪八戒后来还是被正统思想牵制着,妥协了。猪八戒也是个悲剧。这就是《西游记》的局限性。越是名著,往往局限性越严重。有一个时期,我还想给《西游记》补续呢!可惜没工夫。我还不那么打算出名。现在这年龄,正是玩乐的年龄。享受享受青春,你们说对不对?烟灭了,谁有火?”
“我有火!”姚守义大声回答。
第二车间主任屈尊移趾,他来到这个“新思想”的布道场,怀着对一位大专生的十二万分的羡慕和敬意,躲在一个不被注意的角落,一边吃饭一边听,听的却是一大套使他七窍生烟的高明的胡说八道!
他心里的火压不住!
妈的你小子不想当英雄也罢了。和平年代,想当英雄也没那么多机会那么多条件。你不该信口雌黄作践英雄!更不该作践死去了的英雄!妈的老百姓说法你小子这叫鞭尸!
姚守义是共和国的一代长子中“正统”思想基础最松散的一个。因为“正统”从来也没把他当成怎么回事儿。“正统”曾赏赐给这一代人的那种种嘉奖,他所得到的太少了。“努力争取”了十一年,直至他灰心丧气,不懂再如何“努力”如何“争取”的时候,“正统”才丢给了他一枚团徽。就好像当妈的随手丢给对她的感情变得淡漠了的孩子一块糖盒里遗留下来的难以剥下糖纸的糖。那是大返城前几个月的幸运。“趁团支部还起作用,咱们拉守义一把,让他入了团吧!”完全是几个团员知青出于义气,他才最后一批“单不棱儿”地入了团。
“正统”思想之对于姚守义,诚如旧童装之对于长大了的少女。她们保存它们乃是保存自己的一部分。她们有时容忍不了别人将它们贬为“过时货”,乃是因为她们穿着它们确曾显得可爱过。时代之所以是延续的,正由于只能在一代人的内心里结束。而历史告诉我们,这个过程远比核桃干了的时间要长。
姚守义是返城知青中最明智地向生活进行主动的协商,最善于同生活“和平共处”的一个,是最早学得世故起来和圆熟起来的一个,也是最早从身上血淋淋地撕下愤世嫉俗的一层皮的一个。他原谅自己有时变成滑头,但他绝不允许自己变成恶棍。他可以做到不与滑头哲学争辩,但他毕竟还没修行到容忍恶棍理论的“超境”。
他端着饭盒,大步走向“新思想”的“精神领袖”。
“没想到主任也光临了,惭愧惭愧。我若瞧见您,就请您坐我对面了!”“领袖”颇感意外地说。
众人对他的突然出现不无诧异。
“你不是讨火吗?”他走到“精神领袖”跟前,将剩的半饭盒米饭扣在对方头上。扔了饭盒,双手按住对方的头,洗毛皮领子似的,就往对方头发里揉搓大米饭。烧茄子的油汤从对方头上往下流,糊住了眼镜片,一双别人称之为“深奥”的眼睛鼠目寸光了。
“再说给我听,许云峰是自私的吗?江姐是自私的吗?黄继光董存瑞是自私的吗?!说!”
他双手扼住了对方的脖子。
对方的脸憋得绛紫,连气儿都喘不过来,哪里说得出什么话!
“说啊!”
他手劲失了控制,对方翻白眼了。
“大哥!大哥你干什么?”
“大哥!你掐着人家脖子呢,人家能说出话吗!”
“大哥,你怎么能这样!”
本车间那几个“小老弟”,惊慌失措地围着劝解。
“你们别管我,我掐死他。他那通狗屁脏了我耳朵!洗不干净了!”
“大哥,人家那也是一种观点,言论自由,你别胡来啊!你不爱听可以和人家辩论嘛!”
“我辩论不过他。我非掐死他不可。掐死他我得到快感,我非要得到这点儿快感不可!”
没人拉扯着,没人掰他的手,他真会掐死对方的。
好皮肤的女性般白皙的一段可爱的脖子,终于从他那双铁钳般的手中拯救出来了。“领袖”业已奄奄一息,被人扶放着平躺在地上,半天才缓过口气儿。
众人望着他们自己尊敬的“领袖”,一个个表情愠怒。这简直是肆无忌惮的暴行嘛!而且他是位主任啊!
他才不理睬他们愠怒不愠怒。他一旦怒了,眼里没有别人。他想:今天我姚守义不发怒,往后哪个流氓歹徒当着我面强奸幼女我也会变得麻木不仁无动于衷了!
他从地上抓起一片烧茄子,塞进了“领袖”口中。
“领袖”含着烧茄子,不敢吐出,不敢动。油汤糊住的两只镜片,像一双因恐惧而扩散的眸子。镜片后那双“深奥”的眼睛还深奥不深奥,可就没谁知道了。
“批判的武器”永远抵不过“武器的批判”。
“新思想”哪怕是“新”而又“新”的思想,用焖得不软不硬的米饭和烧得油腻腻的茄子,照此办理,也就失去启蒙的力量了。
众人愠怒地站着,没人瞧他,都瞧着他们的“精神领袖”。他们希望,他们的“领袖”缓过气儿一跃而起,操件什么家伙与姚守义拼命。“领袖”换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不与姚守义拼个你死我活才怪呢!明知拼不过也得拼,也该拼。具有思想力量的人应是“士”,“士可杀而不可辱”啊!
然而他们的“领袖”使他们大大失望。他就那么躺着,仿佛打定主意一辈子不动一辈子不爬起来了。他连个人多少总该有那么一点点的血性都没有。爬起来呀!爬起来跟我打一架呀!姚守义低头瞧着他,你得证明你是个男的呀!
他想象得到,只要对方爬起来与他拼,必定会有几个人也对自己开打。他做好了寡不敌众,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精神准备。虽然他不是“精神领袖”,但毕竟有精神,便知道准备。
可“领袖”就是口含着烧茄子不动。
这小子是吃什么样的女人的奶长大的呢?他想不通了。妈的打算像一条恶狼似的活着,骨子里却又是只兔子!这样的小子这二年多起来了。你惧着他,他真能玩闹似的就拿你的脑袋去换一支香烟啊。你蔑视他,他可以装你孙子!
姚守义看出来了,他不离开,那位“领袖”是没胆量吐出烧茄子爬起的。而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严峻包围着他。
他瞧了一眼手表,厉声道:“还差五分钟上班了,都给我滚!”话一说完,抬腿往外便走。打死了“镇关西”的鲁提辖,就是他那么样从状元桥头脱身的。
幸而本车间那几位“小老弟”挺照顾他的脸面,一个个默默地顺从地跟将出来,别的些按捺着愤愤不平的才没敢跟他“炸刺儿”……
第二天,一个话儿在全厂流传——姚守义要入党了。
几个“小老弟”郑郑重重地问他:“大哥,你是不是要入党?”
他听了奇怪,郑郑重重地反问:“入党怎样?不入党又怎样?”
“挑明了,你要入党,先跟哥儿几个打声招呼!”
“对,还是先打声招呼好。”
“免得我们不认你这位大哥时,你心里还不晓得哪儿得罪了我们!”
他一一注视着他们,半晌没吭声。那时那刻,他才真正认识到自己这个车间主任实际上当得有多么难!
“我连申请书都没写过,入什么党?”
“你不想入党,昨天为什么那样对待‘眼镜’?”
哪儿跟哪儿呀!扯不上边儿嘛!过后寻思,又觉得他们问得是有道理的。车间里有个老工人,每天早来晚去的,打扫车间,检查车床电路,他们也这么对他说:“好好表现吧您哪,争取退休前混入党内!”他心里最清楚,老工人压根儿没想入党。二十几年养成的自觉习惯。他们认为,只有企图怀着某种利益动机“混”入“共党”的人,才容不得“眼镜”那套叛逆性的“观点”。而任何叛逆性的“观点”,对他们都有着吸引力。
他苦笑了,回答他们:“好,我想入党的时候,保证先跟你们打招呼。现在我还没想呢,就还是你们大哥!”
而他那位退了休的老父亲,却对他入不入党十分在乎。
“当个车间主任,连个党员都不是,别人不说,你自己觉得配吗?赶紧地给老子争取入党,要不你这主任当得名不正言不顺!”
老父亲三天一遍心病似的叨叨,常常使他起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