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梁曉聲小說精選集(套裝共10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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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街上,他撲哧笑了。他倒不生老廠長的氣,老廠長比自己的父親年紀還大。莫說訓一通,打也是打得的。自己那通話確實夠讓一位一九三七年入黨的老黨員氣憤的。何況這位老黨員一向抬舉他,使他當上了車間主任,又極力推薦他當廠長。他感到好笑的是——老廠長的健身球被他帶出來了。

老廠長是個挺可愛的老頭兒。全廠人人都怕,人人也都覺得他還挺可愛。這年月,不可愛的領導幹部,誰把你當回事兒?玩蛋去!表麵把你當回事兒,背後照舊不尿你!

老廠長可愛有三。其一,不近女色。他這一輩子隻與一個女人“染”過,那就是他老伴兒。她大概出於對他“忠貞不貳”的感激,又給他生了三個女人。他老伴兒的文化比他還低,最有把握絕不會認錯的三個字是他的姓名。她每月親自替他領工資,他的姓名寫在第一號工資袋上。一回生,二回熟。他一定級就是十一級,一輩子沒提過級,一輩子沒漲過工資,一輩子沒因此發過一句牢騷。在他,夠花就行。而他時常以自己的情況天真地想:生活中花錢的方麵原本是很少很少的。他老伴是他進城當了官後,特意回老家自己相中的一個山區女人。普遍的群眾的觀念在某些問題上是很“媽媽的”。他們讚美他這一點。好像他如果不是回老家去相中一個山區女人,在他們眼裏他就會是一個王八蛋了。與他相比,邢副廠長就大大地吃虧。邢副廠長不過是位副處級的廠頭,強調幹部年輕化時選進班子的,這幾年又不算很年輕的幹部了。他愛人(他自己總這麽叫,別人也就不好說他老婆)比他小八歲。問題倒不在於小幾歲,老廠長的老伴還比老廠長小十二歲呢!問題在於,光小八歲還倒罷了,居然是個市京劇團唱“花旦”的演員。如今早已豐腴得不好意思登台,隻在後台給別人化化妝,但每天一清早立在自家院裏吊嗓子,一吊吊半個多鍾頭,吊得左鄰右舍不得安寧,人們送她個綽號叫“報曉雞婆”。去年轉到了廠裏,在廠辦當辦事員。不久由辦事員而秘書,由秘書到廠辦主任。從此廠辦屋裏,雜牌香水味兒撲鼻,使人神暈智昏。群眾說是“汙染”。家裏廠裏,叫她丈夫,不管什麽人在場,不管什麽情況之下,都不按照中年女人們對丈夫的習慣叫“老邢”,而叫“邢副廠長——哎——”還“哎”,拖出甜膩膩酸溜溜行板的不正韻味兒。群眾別提多受不了她這個!有天不知怎麽心血**,到職工食堂幫廚。饅頭一掀屜,蒸氣混著香水味兒四溢八飄。案子師傅皺眉道:“謔,今天大家準以為我是用香水和的麵!”她卻說:“那是我揉的饅頭香。我往潤手的奶液裏兌了香精!”排在窗口外的小青工們,一窩蜂地搶著叫嚷:“我買她揉過的饅頭!”“我買副廠長夫人的一對白饅頭!”小青工們低級下流的隱喻之詞,不知她真的不懂,還是裝不懂,望著他們嘻嘻笑:“幹嗎非吃我揉的,不吃別人揉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