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梁晓声小说精选集(套装共1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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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老厂长狗血喷头地骂了一通的姚守义,一边沮丧地往家走,一边胡思乱想。由这儿想到那儿,由那儿想到这儿,“意识流”,没个条理。许多事儿,不想则已,一想,徒增不快。

走到离家门不远处,母亲在门口望见他,大声嚷:“还不赶紧走几步!小曲把饭菜摆上了桌儿,等你有工夫啦!”

一辆自行车,连铃也不按,擦身骑过,猛地刹住在他前边,挡住他的路。

又是秀红,两手扶着车把,裙子底下跨出一条穿着透明丝袜的长腿,高跟鞋鞋尖点地,瞪着他不说话。

“噢,你爸的健身球……”

三个景泰蓝的好看的球仍拿在他手中。他向她递过去。

她不接,冷冷地问:“你想把老头子气死呀?”

“在你家我气他了吗?你听着的啊!”

“那他没发话让你走,你怎么就扬扬长长地走了?”

“是他骂了我一声‘滚’,我才敢走的嘛!我不滚,有挨骂的瘾啊?”

“他是骂猫。”

“骂猫?”

什么事儿呢!

“你跟我回去!”

“我……不回去了。”

“你敢?你敢,我就如实禀报。老头子逼我追你的!”

“那……我吃完饭再去你家……”

“老头子也还没吃饭呢,被你气得躺在沙发上哆嗦!”

母亲望着他们,又嚷:“秀红,有话家来说呗!”

“我爸找守义哥有事儿!他不去!”

恶人先告状!要不是她降下十一级干部女儿的身份怪近便地称他“守义哥”,他就真给她来个不去了!

“你快给我去!站当街跟秀红磨什么牙!”

母亲在家门口训斥他。

“你爸不至于咬我几口吧?”

“那谁知道!”

“我说‘贵党’没什么讽刺的意思,你得帮我解释解释啊。”

“他生气不光为这个。我们姐儿几个,当着他面儿也‘贵党’长‘贵党’短,他还不是装聋作哑听着!归根到底他是生邢大头马胖子他们的气!”

姚守义没法儿,只好返身跟秀红往回走。

“我带着你快点儿,这会儿工夫兴许老头子就犯了心脏病呢!”

一进客厅,见老头儿果然躺在沙发上,一只枯手上下抚胸口。

他满脸堆下晚辈诚惶诚恐的笑模样,乖巧而恭敬地说:“老厂长,误会了。天大的误会。我以为您让我滚呢,没承想您骂猫。秀红一跟我讲明白了,我没二话就往回跑……”

“哎,你这人,我白驮着你一百多斤啦?”

秀红不够意思地揭发他的谎言。

“我找你来,是要说真话。你呢,一句一个谎,伤我的心……”

老头儿悲哀地抬手指指他的皮包椅。

秀红扶起老头儿,一边往皮包椅那儿搀,一边儿用十分孝敬的语调说:“爸,您别生气,气坏了身体自己不划算。我这不是又把他拎回来了嘛!有多少气您都冲他撒。撒够了,心情就好了。”还转脸问他,“你回来是不是就为了让我爸撒撒气?”

“是,是的。”他诺诺地回答,恨死她了。

老头儿坐定于包皮椅里,也不再用皇上盯着下臣那种威严的目光盯着他了,垂落松弛的眼皮,说:“姚主任,你,你给我在沙发上坐下……有点儿……耐心……别急着走……”声音嗄哑了,语调低缓了。

姚守义顿时对老头儿充满了同情。不,简直充满了怜悯。那么大岁数了,那么多病,离休了,还念念不忘自己是十一级干部,念念不忘曾经是一厂之主。还为谁继自己之后当厂长操心,大概还为自己死了木材厂还能否存在操心。

活得不容易啊。活得累啊。谁这么活着,肯定都是要折寿的!

“好,好。我坐,我耐心。我不急着走……您心里有什么火,只管朝我发……”他嘟哝着,在老头儿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他想:我要表现得特恭顺,哄老头儿个高兴。不冲别的,就冲他那么大岁数了!

他发现自己忘了脱鞋,地毯上已留下了几个土鞋底印,诚惶诚恐就脱鞋。

“得了吧您哎,行行好吧。您那双臭丫子别往外放啦!”

秀红大声抗议,臊得他脸上一阵热。

“工作鞋一天八小时捂着,木材厂哪个工人的脚不臭?”老头儿宽厚地说。又吩咐女儿:“拿纸来,拿笔来。”

秀红转身去拿来了纸和笔,递给老头儿。

“给他。”老头儿缓缓抬起手臂,指了他一下。

“给你。大主任!”

他狐疑地接过纸和笔。

老头儿又吩咐女儿:“把茶几往他跟前挪挪。”

“他自己是个死人呀!”秀红不乐意了,拒不执行。

“我自己挪。我自己……”他很识趣。

“不!”老头儿的眼皮倏地撩起来了,瞪着女儿道,“非你挪不可!我让谁挪谁就得挪!这还是在我家里,我的话就不算话了吗?!”

姚守义不敢别着老头儿的劲儿,只有嘿嘿讪笑着。

秀红噘起嘴,将茶几往他跟前推了一下。随后在沙发上坐下,架起一条长腿,脚尖挑着高跟鞋,旁若无人地悠**着玩。

老头儿说:“你给我写。”

姚守义说:“写什么啊?”

老头儿说:“向敝党写份检讨。”

姚守义问:“怎么写啊?”

老头儿说:“还得我教你吗?”

“不用教,不用教……”他嘟哝着,马上做出要下笔的模样,心里却着实不知该怎么写。不敢抬头看老头儿,侧脸瞧了秀红一眼。

“该往纲上提,你就放心大胆往纲上提。该往线上挂,你就放心大胆往线上挂。一切有我爸替你顶着,还怕谁敢打你个反党啊!”她也正瞧着他,有几分幸灾乐祸,有几分推心置腹。

“我不怕。有老厂长替我顶着,这世上没个我怕的人!”他说,又嘿嘿讪笑。他想:三小姐,没你老头子替我顶着,我照样不怕。一九八六年了!我姚守义给共产党提几条建议,还是在整党的时候请我提的!不信共产党会关我大牢或者枪毙我!大不了撸了我这个车间主任,以为谁稀罕当啊!

老头儿“嗯”了一声,表示肯定女儿的话,也表示肯定姚守义的话。

“关于本人在整党期间,向党所提之四条建议,思考很不成熟,提法似欠妥当,今经反省,认识了错误,特向贵党……”

秀红捂嘴哧哧笑。笑得他糊里糊涂,笑得老头儿闭着的眼睛复睁开了。

老头儿喝问女儿:“这是严肃的事,你坐他旁边笑什么!”

他也不解地瞧着她,一本正经地说:“你别笑。你一笑,倒显得我不严肃了似的!”

不料她笑得猛烈起来,最后笑得不能自已,翻身伏在沙发上,全身颤动。

“放肆!”

老头儿大怒。

“是他自己不严肃嘛!还不许人笑?”秀红忍住笑,细手指戳着“贵党”二字,“你别改,啊?”又大笑,笑着奔了出去。

姚守义这才注意到,心不在焉地写了“贵党”,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党会以为我存心耍笑党,那才冤枉!

“你写了些什么?念给我听!”

老头儿对他的态度起了疑心。

他不得不念。念到最后,将“贵党”用一种特殊的语调念成“亲爱的党”。

老头儿听得极认真。听罢,沉吟良久,频频点头道:“可以……是可以的。那个‘之’去掉,文绉绉的,不顺耳。什么不成熟?什么欠妥当?那是完全错误的!就照我的话写!是完全错误的!要在一九五七年,打你个永世不得翻身的右派!一九五七年我在思想汇报中,错把中国共产党写成了中华共产党,还做了三次小会检讨一次大会检讨呢!如今共产党处处宽大着你们,你们也别往共产党鼻梁上爬!重抄一遍!”

他一迭声说“是”。照老头儿的意思改了词句,重抄一遍。抄完,问老头儿:“日子就写今天吧?”

老头儿想了想,一摇头:“还是不写具体日子好!”

他双手将那份检讨呈递给老头儿。

老头儿叫:“秀红,找我签阅文件的那支笔!”

秀红应声而至,这儿那儿翻了一阵子,寻找出一支半截红蓝铅笔,塞在老头儿手里。

“我拿着,你看着,再念一遍我听。”

秀红立在父亲身旁,一字一句念了一遍。

“我这眼,离了眼镜是睁眼瞎。他写得工整不?”

“工整。他字比人好看点儿。”

“推我到写字台前。”

秀红就将父亲推到了写字台前。

老头儿的认真,使姚守义大受感动。他不禁后悔自己写得太短了。发挥发挥,是能写满一页纸的。

老头儿用他习惯了的那半截红蓝铅笔,在四行字的检讨空白处,写了个几乎占半页纸的“阅”,朝姚守义展示了一下,说:“存我这儿。你这是好几个月前主动写了交给我的。听明白了?”

姚守义觉得那“阅”字不像个字,倒像小孩儿画的一座单线条一笔连下来的城门。一座不知从哪儿才能绕进去,绕进去了也不知从哪儿才能绕出来的城门。城门内蹲踞着豹首蛇身的把门怪兽。听了老头儿的话,领悟了老头儿不让他写具体日期的良苦用心,又是一番大受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