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为什么荐举你当厂长吗?”
“我……不必知道……”他心里这么想,顺嘴竟说出来了,说出来后极不安。因为老头儿的喉结在向下运动的过程停止了,固定在颈子中部,像皱巴巴的旧布包着一块三角铁。他不知那预示着什么。
“你必得知道。”
口气是相当的平静。
喉结缓缓地又开始向下运动,那什么也不预示。
“行,我可以知道……”
“你入厂是哪一年呢?”
“一九八〇年……”
“那就是一九八一年的事儿,一天我到厂里转悠。见上好的木方子,横七竖八地堆在路中央,断了许多。上面有轮胎印,是卡车开过去轧断的。我站在一旁等着,看厂里有没有个工人,瞧了心疼。有这么个工人,我就给他提一级。一会儿走过去一个人,一会儿走过去一个人。每个人都跟我打招呼,问好。每个人都像瞧不见那方子,绕着走。你走过来了。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你问我:‘这些方子堆这儿干什么?’我回答你:‘不知道。’你说:‘堆这儿不挡道吗?’我说:‘堆这儿挡道。’你说:‘那我扛别处去。’我说:‘那你就扛别处去吧。’你便往木料仓库扛。来来回回扛了二十几趟,我给你数着呢。又有一拨人走过。他们站下看你,看我。看你像看傻瓜,看我们俩像看一场戏。我问他们你是谁,一个人告诉我:‘姚福林的儿子。’我暗想姚福林这个儿子挺不错。那拨人走了。其中一个边走边说:‘小姚真比老姚会来事儿!这叫面子活,扛给老厂长看的。’我心想,先别忙着给这小子涨工资,兴许叫他们说对了。我这么想着,就走了。这件事儿你自己还记得吗?”
他摇了摇头,像听老头儿讲别人。
“那一年年底,你的大照片上了光荣榜。我一眼就认出了你。我站在光荣榜前瞅着你的大照片,心说:‘小子,我还欠你一级工资呢!好好儿干。下一年再做了先进生产者,老子提拔你当车间主任。’第二年你又是先进。我本想就提拔你了,可是这些年我太信不过你们年轻人了。我怕你是风景儿有限,兔子尾巴长不了。我便常打听打听你的一贯表现。你还真够给你爸争脸的,第三年又弄了个先进。我想,老子再不提拔你,老子就不公道了!厂党委会上,我就替你评功摆好。有人说你太年轻。我说:‘三十多岁了当车间主任,年轻个屁!’有人说你不是党员。我说:‘这不是选党委!’他们仍不明确表态。我火了,又说:‘提拔个车间主任就这么使你们为难?你们再没话可讲就证明你们同意了!最迟下个星期内,向全厂公布!’实话告诉你,没有我你当不上车间主任!当先进的不见得就能当上官。能当官的不见得非是先进!走的不是一根神经。如今某些人,先进永远留给你去争取,官永远留给他去当。让你务‘虚’,他自己务‘实’。小小一个第二车间主任,科长级,你知道全厂共有多少人瞪大了眼睛削尖了脑袋要抢到那位置?谅你小子也不知道!不是我一锤定音,你这辈子光当先进吧!你小子总算没辜负了我,闹腾得挺行。又给老子闹腾了个连续三年红旗车间。你以为你那主任当得消停啊?两个月前还有人往局党委写匿名信,告你,告我。告你这主任是八百元钱走我后门当上的。告你们车间的红旗是假的,我硬赏给的。老子从来只赏官,不赏红旗。老子也讲究个务‘实’!还告你怎么样拎着名酒往我家送……”
“那不是名酒,是一般的酒。不过泡了人参鹿茸。返城时我给我奶奶从北大荒带回来的。她死了,我爸喝着冲,说您爱喝冲酒,关节又不好……”
“也告你几年前组织过全市知青大示威!如今仍跟些可疑的人交往,是社会不安定因素,告到了公安局。公安局到厂里来看过你的档案!留下话说:只要发现你有可疑行动,应向公安局及时反映!”
“王八蛋!”
“王八蛋暗中监督着你这红旗车间主任正对劲!谁叫你小子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这……这完全是您一手……”
“别扯上我!再听你自己这么说,老子用手杖敲你!你有个哥们儿叫严什么东是不是?你别瞪眼!有没有?”
“有……”
“干什么的?”
“个体户……”
“你一个国营厂的车间主任,跟个体户瓜葛什么?和他做着买卖呢?图他钱?嗯?”
“没有……”老头儿这么判断他和严晓东的友情,他觉得受了奇耻大辱,愤愤地又补充了句,“谁这么以为,我操他妈!”
“啊?”老头儿威胁地向他倾过身体。
“我没骂您,我骂别人!”
“今后不许再和那个姓严的来往!当年他也是你们那次二十多万人大游行的头儿,对不?公安局也挂着号呢!你以为别人不抓住点儿什么把柄就写匿名信啦?这叫群众的眼睛是亮的,贼亮贼亮!”
“他们不是群众。群众不会背地里整我!”
“是!不但是群众,还是革命的呢!匿名信我看的,上面这么写的!没名没姓,才非是革命的不可!你别叫你那姓严的哥们儿牵连了你!老子这是肺腑之言!”
唾沫星子溅到他脸上,他没擦。
他浑身燥热,嗓子冒烟,恨不得跟谁打一架。
自从有了工作,他一向认为,自己的命运是开始攥在自己手里了。现在听来却不是。仍是攥在别人的手里。归根结底仍是攥在别人手里,不完全是攥在眼前这老头儿手里。只攥在这老头儿手里,倒还是他的幸运了,也攥在另外一些人手里。那些人平时好像并不存在,当他的命运影响到他们的命运时,他们的各种各样的嘴脸才会显出来。好比蒙上了一层灰尘的镜子,灰尘一擦,什么都照见了。他们平时不过是攥着他的命运,笑呵呵地攥着。一张张面孔可能都是亲近的,友好的,诚挚的,和善的。他不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命运究竟是攥在他们谁的手中。
他今天又一次明白了,无论他怎样努力,怎样学得圆熟起来,也只能操纵着自己的一小半命运。他的命运不过像他养的一只狗。狗脖子上套着许多脖圈,每个脖圈都连着一根结实的绳子,自己手中只扯着一根。另外许多根平时看不见,不知扯在哪些人手中。他的路越顺利,那许多根看不见的绳子便越渐渐绷紧。而当他走得比别人都顺利时,那些扯着另外许多根绳子的手,就必定要使暗劲儿朝四面八方拽了,那些人只能容忍他的命运引导他往坑坑洼洼肮肮脏脏污水遍地乱石成堆处跟头把式踉踉跄跄三步一跤五步一倒地走。也许只有这样活着才不至于遭人恨遭人陷害遭人暗算。
难道所谓社会如今便是你手中拽着我的“狗”我手中拽着他的“狗”他手中拽着你的“狗”人人手中都拽着别人的“狗”人人的“狗”都被别人拽着的“遛狗图”吗?
老头儿,老厂长,难为您为我姚守义如此一片栽培之心,我是应该感激您呢,还是应该怨恼您呢?是您应该向我表示歉意还是我应该向您表示忠于?您到底需要什么呢?需要我的报答我坐地给您磕三六一十八个响头咱俩的账一笔勾销一了百了,从此您别再抬举我,我也不需要被您抬举,我他妈的没想当车间主任更没想当厂长连先进也没想当那是群众选的我他妈的只想老老实实地干活吃饭养活老婆孩子,他妈的我招谁惹谁了往公安局写匿名信诬告我!他联想起了六年前大闹考场想起了郭立强之死想起了袁眉之死想起了二十余万返城知青“五一”大游行想起了王志松吴茵徐淑芳姚玉慧刘大文……
除了严晓东仍常来常往王志松偶尔见面知道些吴茵的情况徐淑芳姚玉慧刘大文早已几年没见了他们你们如今生活得怎样连你们在哪儿我都不知道了大文你的两个女儿该上学了吧小徐你还是得忘了郭立强再找个男人做丈夫教导员你也该结婚了找个五十来岁的也行啊你不能一辈子做老姑娘叫人一想到你就叹息……
“你发什么愣?”
老头儿突然问,分明看出了他在想别的。
“我……我没发愣啊……”
“一句句听着。你是我儿子?不是。你是我女婿?不是。我儿子女儿在厂里,我也还是要荐举你当厂长。这一点上我没私心。我离了,荐举个好厂长,我最后为党办了件事。在家抱孙子,再不跨进厂门儿,我对这个厂也问心无愧了!你不当谁当?他当了我睡得着觉吗?他当了不要几年,这个厂便不会再姓‘木’,改姓邢了!”
姚守义希望家里有人来找他。又明明知道家里绝不会有人来找他——老厂长与他谈事,这是一个证明。证明他在老厂长眼里自然也就等于在厂里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这肯定是母亲的骄傲。时间越长,母亲的骄傲越大。
秀红又推开门,斜靠着门框,以懒散而受宠的女秘书那种口吻说:“杨医生给你看病来了,打发人家走还是让人家等会儿?”
他迫不及待地站起,感激之至地瞧着她说:“我走,我走。改天再来,随叫随到。”
她乜斜了他一眼:“我没说你,说的是医生。”
他的失望没法儿形容,怔了片刻,说:“给你父亲看病要紧。你父亲对我进行了这么半天教育,也够累的了。话讲多了伤肝,他肝本来就不好……”
她默默地望着她的父亲,不理会他的好意。
老头儿对她挥了下手:“等会儿!刚来急什么!”
“人家还没吃饭呢,一下班就从医院直接赶来了。”
“那你就请他先吃饭。”
“吃什么呀?我妈到我二姐家去了,冰箱里什么也没有!”
“那你就想办法吧!”
“该死的小阿姨,放她一天假,疯得没影啦!存心想饿死人!”
秀红嘟哝着离开。
老头儿半天没再开口,也不望他。
“老厂长,您还有话对我说吗?”
“有!你不耐烦了?”
“不,我耐烦着呢……”
一段相当长时间的沉默。
他忍不住又赔着小心低声问:“老厂长,您不是还有话对我讲吗?”
老头儿闭着眼睛,后脑勺抵着椅背,似乎在归纳着思想,组织着逻辑。
天黑了。
室内暗下来。老头儿,不,更恰当地说,是那巨大而沉重的带轮子的包皮椅,变成了失去立体感的影子。它仿佛监视着他。窗外恬淡的月辉剪出了椅背直线上的三分之一的脑瓜顶,它是光秃的。
又一段相当长时间的沉默。
“您……”
巨大而沉重的包皮椅发出了均匀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