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接儿子那天晚上,姚守义刚下班。见了她那不好意思劲儿也没法儿形容。两年多,他好像还记着她扇过他一耳光。
“你挣了不少钱吧?”他搭讪着问。
“反正是没讨着饭回来。”她骄傲地回答,瞅瞅他工作服上“木材厂”三个字,说,“我还以为你当上中学教师了呢!”
守义妈一旁插话道:“你就不想想,他那样的能考上?”
姚守义往厨房推他妈:“妈,你刷碗去,刷碗去……”将他妈推到厨房,红着脸对她说,“我妈总爱当着旁人贬斥我!我这样的怎么啦?当年复习得手拿把掐的!不是没考上,是没考成。当年返城知青大闹考场,谁也没考成。要不,我考不了前三名,‘姚’字倒写在脑门儿上……我现在也不错,比当中学老师工资高,月月开八十多……不信你问我妈……”
曲秀娟没问。她觉得信与不信都跟自己无关。
守义妈在厨房为儿子做证:“那是,月月八十多!”
她笑了笑,说:“你们家今后可就没愁事儿了。”
守义妈却在厨房叹了口长气:“没愁事儿了?我都快为他愁死了!至今连个对象还没对上茬儿呢!这么大个子,整天在眼前晃晃的,有时候真恨不得一脚踹出门去!”
姚守义说:“我自己不愁,你愁什么?瞎愁!”
她瞧着他,调侃地说:“月月八十多,也养得起一个大众化的老婆子!”
他将脸转向一旁,庄重地说:“不是养得起养不起的问题。买鞋,还得挑双跟脚的呢!老婆一旦没挑准,后半辈子全泡汤了!”
她继续调侃:“那你就得主动找哇!找着了,也让大婶早点儿省心啊!”
他看了她一眼,又将脸转向一旁:“怎么主动?一男一女,同时站到一个座位前,男的要让女的,这叫什么?这叫主动吧?一男一女,过道里走了个碰头,男的贴着墙,说声‘请’,这叫什么?这叫主动吧?一男一女等车,车门儿一开,男的往旁边闪闪,说‘您先上’,这叫什么?这叫主动吧?这叫男人的文明风度吧?找对象我姚守义也要坚持这个原则。光棍一条,对一切女人公开。姜子牙钓鱼,愿者上钩。我把主动让给女的,这也是我的主动嘛!我对哪个女人说我爱她,她对我一瞪眼——‘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这类话儿,我不干。但哪个女人如果对我说她爱我,我却保证不会对她瞪眼睛。我不爱她,我也不会挫伤她的自尊心。所以想来想去,她们来‘对’我,‘对’不上双方都不失面子。维护了‘安定团结’。下棋还讲红先黑后呢!明明是一种主动的态度,可别人却都以为我压根儿就没有想结婚这根神经……”
她忍俊不禁,咯咯笑道:“看来你得往自己身上贴一张说明书哇!”
守义妈一步抢进屋,指点着儿子对她说:“你听听,你听听,我这儿子倒是傻啊还是痴啊?”又冲姚守义嚷,“你以为女人都该上赶着凑到你跟前,近近乎乎地问你愿不愿娶她们呀?你以为你是那戏里的唐伯虎?唐伯虎还把秋香追得没着没落呢!你给我滚!今晚别回家,爱哪儿去哪去!”
他低着头倔倔地离开了家。
他走后,守义妈留住她又聊了一个多钟头。
她离开他家,走到胡同口,发现他站在电线杆子底下。
“你真不回家啦?”她想笑。
他说:“我在这儿等着送送你。”
她说:“不用啊,也没多远的路。”
他说:“那也得送,不送我不放心。”
听他说得虔诚,她只好由他送。
他抱起孩子走在她身旁,沉默无言。
他的沉默使她别别扭扭的,没话找话。
“今晚月亮好。”
“唔。”
“可能快十点了。”
“唔。”
“再过五天新年了。”
“唔。”
“一过新年就一九八三年了。”
“唔。”
“你们家没小孩儿,不用买鞭炮吧?”
“唔。”
“你敢放‘二踢脚’吗?”
“唔。”
“斜文街汽车轧死一个人。”
“唔。”
“轧死了一个男人。”
“唔。”
“自行车后座托着他老婆。老婆没轧着。”
他突然愤愤吼道:“男人都该死!女人命都大!”
她吓了一跳,不知他何以生气,没敢再往下说什么。
走到她花三千五百元买的那幢小房门前,姚守义放下孩子,站在黑影中,瞪着她,仿佛突然间会把她怎么地似的。
她没怕他,但提防着。暗想他可别来两年前那一手,当着儿子的面够她害臊的。被亲一下倒不在乎,自己又不是纸糊的,亲不坏。也不会像两年前那样,回敬他一耳光。但亲我一下对你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他光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瞪着她。
两年前那一耳光把你扇胆小了?她又想笑。
胆小了就走吧,你却不走。
没儿子在跟前,我亲你一下也是不打紧的。闯**这两年,我什么事儿没经历过啊!傻小子,赶快结婚吧!总像猫扑耗子似的想要突然扑哪个女人一下,到底有什么乐趣啊?不是吓人家一跳,就是自找挨扇!
他仍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仍那么虎视眈眈地瞪着她,他那双眼睛被月光晃得贼亮。
她几乎就要忍不住笑将起来了。
姚守义啊姚守义,我儿子都九岁了!别像欲火中烧的色魔汉瞪着黄花大姑娘那么直眉竖眼地瞪着我了!该找对象的年龄了你不托亲告友去找,瞪着我也是白瞪。
她默默开了锁,注视着他说:“太晚了,我不请你屋里坐了。你明天还得上班,早睡早起身体好。”
听了她的话,他猛转身大步走了。
她的话本有几分玩笑的意思,见他那么样地走了,她暗暗责备自己:玩笑开得不算过,却有点儿不是时候。三十多岁还没结婚的男人哪一个对女人没有点儿非分之想呢?
她不觉得他可笑了,怜悯他了,同时心里有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感。
他走出十几步,不走了。背向她站了一会儿,像刚才那么突然地猛一转身,又大步腾腾地直朝她走回来。
其意不善!
她仍没怕,倒是有几分慌措,赶紧将儿子推进屋里。
他走到她跟前站住,近得没法儿再近,要想搂抱她伸伸胳膊就行了。
她心说,要搂你就搂吧!要亲你就亲个够吧!反正你也是北大荒返城知青,让你占点儿便宜也是“自己人”之间的小勾当,别得寸进尺就行。
他真伸出了胳膊。看来没有一下子搂抱住她的意思,因为他只伸出了一只胳膊。
他的一根手指戳着她的心窝,瞪着她,半天也不开口,眼睛贼亮贼亮。
这算怎么回事嘛!要来什么你就来真格的,来了你就走。别走了不甘心,凑到跟前又没胆量。这两年里受坏男人调戏欺负不是五遭六遭的事啦!何况你不坏,我不会像对付他们那么对付你,不就是亲亲搂搂这一套嘛!让人不耐烦劲的!屋里没开灯,时间长了我儿子害怕。
“你有良心没有?”终于,他口中硬邦邦地挤出了一句话,手指仍戳着她心窝。
她万没料到他会异常严肃地谈到一个异常严肃的问题。本不够严肃的内心活动顿时严肃地收敛了。
“你以为我没有良心吗?”答话便也相应地严肃。
严肃的因子在二人之间互相撞击,他们的话仿佛噼噼啪啪地闪烁着电花。
“我是以为你没良心。”
“良心又不长在脸上。”
“你他妈的就是没良心。”
“你敢再骂一句他妈的,我还扇你耳光。”
我两年的闯**生活中,到处受人欺。有时敢怒而不敢言,有时连怒都不敢。如今回来了,对你还得惧怕三分吗?她愤懑地想。
“替你照顾了两年儿子,为什么连个谢字都不讲?你以为你月月寄回那点儿带臭鞋味儿的钱,付操心费就绰绰有余了吗?”
带臭鞋味儿的钱——她受了严重的侮辱。她使劲儿打开了他那只手,那只手的食指恰恰正戳着“良心”的部位。他居然说她没有!
“你是聋子啊?我在你家说了成筐成笸箩感激的话。都快说满你家一屋子了,你怎么就一句没听见?!”
“你那些话是对我妈说的!”
“对你妈说和对你说有什么两样?”
“就是两样!我妈是我妈,我是我!”
她困惑了,她真的困惑了。这人怎么这样?她没法儿明白他。
姚守义姚守义,我要是哈哈大笑,能怪我吗!
也许她真的笑了一下,因为他的手指又戳到了她“良心”所在的部位。既然认为我没良心,还往这儿戳!
“你儿子都上小学二年级了你知道不知道?你问问他天天晚上是谁辅导他写作业的!你问问他每次是谁去开家长会的!你问问他考试得了五分,是谁替他高兴得大声唱歌?你问问他没有勇气参加运动会赛跑,是谁那一天专为他请了假,坐在场地外傻乎乎地喊‘加油,加油’?是我!不是我妈!……他病了,深更半夜是我背着他上医院!他闯了祸,别人骂他‘有娘养没娘教育的’,我脱了棉袄要跟人家打架!他就是我一个小弟弟,就是我一个亲儿子,对他也没那么多耐心烦儿!你问问他……”
“叔叔好……”
一个诚实的微小的声音。孩子不知何时从屋里出来了,站在妈妈和叔叔身旁,仰脸望着两个最亲的大人。
他低头看了孩子一眼,十分伤感地说:“你妈她没良心……”
说了便走。
曲秀娟一时怔住在那里。上次到守义家,没见儿子时,有一大堆想知道的,巴不得同时都知道。见了儿子,却只顾抱住亲,抹眼泪,似乎什么都不必问了,似乎什么都知道了。接着就说感激的话,就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种种经历,种种体会。把个守义妈听得一会儿为她悲,一会儿为她笑;一会儿婉言安慰,一会儿拍手称快。话题的中心,不是儿子,倒是她自己了。回来后,又忙买房、收拾屋子,也顾不上儿子……
儿子竟上学了……上二年级了!
“乖,你真是上学了吗?”她蹲下,双手抓住儿子的两条手臂,仿佛不相信地问,那声音不禁发抖。
“嗯。”
“上二年级了吗?”
“嗯。”
“每次考试都打五分?”
“嗯。”
“会写妈妈的名字?”
“嗯。”
“那你为什么不给妈妈写信啊?”
“想写来着……不知道往哪儿写……”
是啊,是啊,自己今天住在这儿,明天住在那儿,没个长久的落脚地,叫儿子往哪儿写啊!
她一下将儿子搂在怀里,心间充满愧疚。你啊你啊,你这个当妈的,怎么就没对他说一个谢字呢?人家是有理由生你气的呀,你还觉着人家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