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梁晓声小说精选集(套装共1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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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儿子比她醒得早。是儿子推醒了她。

“妈,我听到叔叔叫我……”

“瞎说,做梦了吧?”

她平静地躺着,环视着房间。第一次体会到,家,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感动的字!我的家,自己的家,和儿子共同拥有的家。多好啊!她幸福地想,多好的一个小窝啊!女人需要自己的家乃是女人的第二本能。在这一点上,她们像海狸鼠。普通的女人尤其需要自己的家,哪怕像个小窝一样的家。嘲笑她们这一点的男人,往往自以为是在嘲笑平庸。他们那种高贵心态不但虚伪而且肤浅。他们忘了他们是男人之前无一不是在“窝”里长大的。公子王孙的“窝”是宫室,平民百姓的“窝”更像窝罢了。不过人类筑窝营巢的技巧比动物或虫鸟高明罢了,就这么回事。根本就这么回事。

墙是淡粉色的。她喜欢淡粉色,淡粉色使她内心里感到一种语言难以表述的微妙温馨。窗帘是紫红色的。她一向认为紫红象征着荣华富贵。荣、华、富、贵她的生活中都没有,今后注定了也没有。没有就没有,她不在乎。但是这种色彩的一块绒布却很便宜,并且结实。色彩是精神的物质。她的心最容易满足。**一对绣花大枕头和儿子的一只格格的小枕头,都是新添的。绣花大枕头本不想买一对儿,可商店不拆对儿卖。晚上还是得拆对儿,闲放在沙发上一只。新的“一头沉”,散发着漆味儿。方砖地刷了几层油,米黄色的,倒也挺光滑。墙上挂着明星大挂历。做甜蜜状的刘晓庆笑得有点儿**人,乜斜着眼睛。她崇拜刘晓庆,却一点儿不嫉妒,嫉妒是人自己造成的痛苦。从现在开始她要为自己弥补欢悦。

这个温馨的小窝可以说是由粉、红、米黄三种色块组成的。仅有的八十年代的标志,便是明星大挂历。将它扔出去,这个家会使年代一下子倒退至少二十年。如今的戏剧舞台上出现的那个年代的幸福小家庭的布景,比如一个青年工人的幸福小家庭,大抵这样。墙上贴几张那个年代的年画更没治了。

她也只能把自己的小窝布置到这样的水平。不惟是经济基础所决定,更主要的是她还来不及追随上八十年代。能回归到过去年代的淡粉色和紫红色的习俗的简陋的温馨中,她已经觉得很不错了。能在这种小小空间中体味生活的美好,已经大大超出她的奢望了。能从这个起点上扑奔生活,她已经对生活十分感激充满信心了……

刘晓庆乜斜着她,她也乜斜着刘晓庆。刘晓庆的甜蜜是不无几分靠演技的,而她的甜蜜是内心渗出。刘晓庆笑得有点儿媚,她笑得却幼稚而天真,近乎傻气。

她在心里对刘晓庆说:“哎,姐儿们,你活得怎么样?瞧你那春风得意劲儿的!我儿子都上二年级了,你趁儿子吗?没儿子赶快生一个吧,生个女儿也行嘛!现在别人嫉妒你,过几年你脸上出褶子了,就该嫉妒别人了!到那时候够你心里翻醋的……”

她竟有点儿同情红遍全中国的大明星了。

“妈,是叔叔在外边叫我……”儿子说着慌慌忙忙地就穿衣服。

“真的?我怎么没听见?”

他可别登上家门来讨几句感激话!

“先别开门,等我也穿上衣服……”

她的话还没说完,儿子已开门跑出去了。

这个儿子!……这个姚守义!……一大清早就跑我窗前转悠!邻居们看见算什么事呀……

她也慌慌忙忙坐起来穿衣服。刚穿上一件小胸衣,听到门外姚守义和儿子说话声,赶快又躺下,缩进被窝,将脸转向墙,屏住呼吸,装睡。

堵人家被窝……不兴这个嘛!

门开了,儿子的脚步走到了床前:“妈……”

傻儿子!……姚守义,没你这样的男人!

她不动,不睁眼。

“妈!”

还不动,还不睁眼。

“我都起来了,你还睡懒觉呀?”儿子竟将她的被揭开了!

她立刻又扯过被子盖在身上,别提有多恼火有多窘。不睁眼是不行了,只得睁开眼。姚守义却原来并不在,她想想,觉得自己太可笑,咯咯地就笑个不停。

“妈,你笑什么呀?”

儿子奇怪得眼睛都竖了。

忍住笑,问儿子:“那个姓姚的……叔叔,跟你在外边嘀咕些什么呀?”

“叔叔把我的书包送来了。妈你昨天都忘了!”

“自己的书包,自己不想着!要是人家不给你送来,今天你还不迟到?”

“叔叔扛来了一麻袋大白菜。”

“白菜?……一麻袋?”

“满满一麻袋呢……叔叔说怕咱们没菜吃……”

“你没谢谢他?”

“不用谢。”

“胡说。”

“叔叔讲过的不用谢嘛!”

“怎么讲的?”

“他讲,他讲……我再对他说谢……就揍我……”

“……”

她穿好衣服走到外面,看见门口那满满一麻袋大白菜,仿佛觉得阳光瞬间更明亮了一下……

那天,在他家那条胡同口,她碰见了他。更正确地说是她在那儿等待他。

她问:“叫我怎么谢你呢?”

他不吭声。

“我给你做一双牛皮鞋吧?我师傅还教会我做皮鞋了呢,保证比买的样式好,耐穿……”边说边低头看他脚,“你肯定穿三十九号半的,没错吧?”

他一扭头走了。

第二天,她又在那儿“碰”见他。

“我多给你做几双……行了吧?”

他又一扭头走了。

第三天,她还“碰”见他。

“你这辈子就不必再买皮鞋穿了……我说话算话!”

他还是一扭头就走了。

第四天,谁也没碰见谁。

吃过晚饭后,她儿子来到了他家,先问“姥姥好”,接着对他说:“叔叔,我妈请你到我家去。”

把个“请”字说得十二万分礼貌。

“什么事儿?”

“请你吃晚饭。”

“吃晚饭?我吃过了,不去!”

“我妈嘱咐我一定得把你请去……叔你就去吧!”

“不去!”

坚决得很。

孩子那模样失望极了,站在他面前不走。

守义妈一旁火了:“你摆什么架子?孩子这么请你都不去!人家一片诚心,吃过了你去去也是个意思!你给我去!你给我去!”操起鸡毛掸子打他。

他跟去了,像一头被牵往屠宰场的牛似的跟去了。

她从窗子望见他,腰间扎着围裙迎出门,笑道:“真怕你不给我面子呢!”

她觉得她在努力掩饰着内心的某种小紧张。因其小,不屑于猜测。母子俩一左一右将他“挟持”到里屋,但见里屋一位大姑娘,穿件宽松的毛衣端坐在沙发上。大姑娘的毛衣——不是大姑娘,花团似锦的一片。

他扭头就往外走。

她在外屋拦挡,孩子揪住他衣襟。

“你原来是请我陪客?”

他的声音虽然很低,怕那大姑娘听到觉着尴尬,却把个“请”字说得恶狠狠的。

她那双眼睛顿时被哀求充大了。

“不是外人,是我二妹!亲的!我不骗你,不是你陪她,是她陪你啊!”

二妹在里屋开口了:“姐,你把话说明白啊。我用不着他陪我,我也不是来陪他的。不过在你这儿互相认识认识罢了!人家不愿意认识,让人家走嘛!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干吗好像巴结似的非要认识一个木材厂的工人?”

听起来不卑不亢,但每句话的核儿里都分明浸透着淋淋漓漓的傲气!

他犹豫片刻,不知心中怎么想的,竟笑了。

“好吧。既然是二妹,早早晚晚得认识。早认识比晚认识对劲儿!”

说完,摆脱了揪住衣襟的孩子,故作趾高气扬地跨进了里屋。

二妹连身子也没欠一下,只瞥了他一眼,自顾嗑瓜子儿,嗑得比松鼠嗑松子儿还快。

他当了十年局长似的坐在另一只沙发上,抓了一把瓜子儿,也嗑起来。二郎腿架得气派十足而规矩,悠悠然地晃**着。嗑也嗑得斯文,不像那二妹嗑得那么快。她那种嗑法儿,仿佛三顿没吃饭,想靠瓜子儿顶饿。

她不看他,他也不看她。她瞥他一眼,他回报一瞥。抛还及时,不拖不欠。

二妹耐不住这等沉默,想必瞥顾频频,眼神也有些累了,说:“这瓜子儿炒‘大’了!”像对自己说。

他说:“不‘大’,火候刚好。”也像对自己说。

隔会儿,她又说:“正阳路上新盖了个小邮局,往后邮信近便多了。”

他说:“街口那个公共厕所装了盏灯,晚上去不用带手电了。”

她就又瞥了他一眼。目光若是伤人利器,他死定了。

他便又还了一瞥。以目光告诉她,我刀枪不入。

当姐的端入一盆干豆角,说:“你们闲着没事儿,帮着剥剥。”

当妹的说:“你又没泡过,剥了也不能做着吃啊。”

他说:“能。先用高压锅炖。”

当姐的说:“我还没买高压锅呢,我自有我的做法儿。”对他们笑笑,出去了。

他们便放下各自抓在手中的瓜子儿,剥着豆。

干豆角使他联想起了糖葫芦。联想起了糖葫芦也就联想起了自己当年挨那一记耳光。这本该是羞辱的联想却成了他美好的回忆,连当年那一记耳光他都觉着情味无穷。他不禁抬头睇视——姐儿俩长得毫无相似之处。姐姐是蛋形脸儿,妹妹是满月脸儿。姐姐瘦点儿,妹妹胖点儿。姐姐的眉眼长得好看,妹妹的嘴唇却比姐姐娇小迷人,真正的樱桃小嘴儿。公而论之,都不算漂亮,也都不丑;分不出个高下。

他的目光落在那双剥豆的手上。那双手大且白,软绵绵的,柔若无骨,如同用二斤精面粉做的。他十分惊异女人有这么大的手。

“我们奶牛厂的女工,都羡慕我这双手长得好!”

她以为他是在欣赏她那双手,话说得亲近多了。不失时机地又瞥了他一眼,眼神儿波递着点儿妩媚了。

“你……在奶牛厂工作?”

“是啊,我姐没告诉你?”

“没有……干什么活儿?”

“还能干什么活儿?挤牛奶呗!”

他想象着她那双大且白的手挤牛奶的情形,肯定地认为奶牛一定是不会太舒服的,除非它的**三寸长。而她姐姐的那双手,不大不小的,看去则要灵活得多了。

“讲个笑话给你听,”她变得主动了,“我刚到奶牛厂时,见了奶牛对我瞪眼睛就害怕,不敢靠前。后来她们教我一条经验,挤奶前对奶牛作揖,并且还要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请多关照,请多关照’……真行!”

他没笑。她自个儿笑起没够儿。

他猛然一站,她吃一大惊。

他深深作揖:“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请多关照,请多关照!”

她仰脸儿呆望着他。

他复作一揖:“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请多关照,请多关照!”

她以为他逗乐儿,研究他半天。结果满拧。

她将手中那把豆摔在盆里,迸溅得哪儿哪儿都是,绯红了脸,起身往外便走。

“二妹,饭菜眼瞅着做好了,你别走哇!”

“姐……哼!他拿我当奶牛!”

门哐地一响。

当姐的沉着脸出现在里外间门口。

“你成心把我二妹气走是不是?”

“是。”

“你一点儿都没明白我的好意是不是?”

“没明白我能成心把她气走吗?”

“我二妹哪点儿配不上你?”

“配我个木材厂的工人绰绰有余。”

“那你嫌她是在奶牛厂工作?”

“在奶牛厂工作有什么不好?干哪行吃哪行。我爱喝牛奶。”

“那你究竟不中意她什么?”

“我不喜欢圆脸的!”

“是这……样,还不中意她什么?”

“我不喜欢她那双手!”

“手……她手是大了点儿……可白啊……”

“再白我也不喜欢!”

他们互相隐忍地注视着,比赛涵养。

她忽而一笑,用息事宁人的语调说:“得,算我今天白费了番心机。我三妹也没对象呢,过几天我再安排你见见我三妹。咱们吃饭吧!”边说边解下围裙。

他一步从豆盆上跨过去,跨到她跟前,咬牙切齿地说:“告诉你曲秀娟,你有一万八千九百九十九个亲妹妹,我这辈子打光棍,也不会娶她们哪一个。这口气我是跟你赌定了!”

“你跟我赌什么气?”

“你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

“你装不明白。”

“我也告诉你姚守义,你为我儿子操了两年心,我没什么足以报答你的,想成全你的婚姻,了却你妈一块心病,才把亲妹妹引荐给你。我两个妹妹都不是嫁不出去的!你别不识抬举!我曲秀娟知恩图报,我的好意尽到了。你不领情是你的事!从此咱俩谁也不欠谁了。你滚,你给我滚!”

“滚就滚。从此我不跨这门槛儿!”

他扬扬长长地滚了,一副大丈夫气概。

孩子追出门,眼泪汪汪地拽住他手:“叔叔,你别和我妈生气,别和我妈生气……我妈这次又没打你……”

当年那一记耳光,不知为什么,连孩子也不忘。

他叹口气,挣脱手,抚摸着孩子的头说:“你不懂……你小小孩儿能懂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