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在返城后的最初两年中,严晓东的全部精力投入在他的“事业”中,废寝忘食折腾小买卖,姚守义却一直害着痛苦的单相思。一记耳光不但没能使他成为“可以教育好”的男人,而且将他穿糖葫芦时那种情欲的冲动扇得深刻了。不少男人都是挨了女人的耳光之后更爱她们的。
单相思的并发症是失眠,严重了神经衰弱。他的睡眠已经得靠“安定”保证了,还以神经衰弱的名义休过病假。孩子天天在他眼前转,看着孩子他就想孩子他妈。曲秀娟在外地想到过他,梦见过他。想他会不会对那一耳光之耻耿耿于怀,给她的儿子什么气受;梦见他百般虐待她儿子。梦里哭,醒来更哭。生活往往就是这么阴错阳差,差那么一丁点儿不对劲。好比螺丝帽和螺丝杆儿勚了一环扣,硬拧非但拧不上,还两败俱伤;寸劲儿碰巧了,噌噌地就拧上。
换了别人,见到曲秀娟,就找个机会一吐衷肠吧?成则皆大欢喜,不成也断了相思病根。咱们的姚守义不,咱们的姚守义是汉子,起码他觉着他自己是汉子。而汉子在爱情方面,往往是不得法,缺乏要领的。他夜里梦见人家,白天想着人家,还把人家一个做了妈的女人当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小女孩儿数落,并且希望人家从他这种矫情的态度中悟出什么爱的真谛。另外,他那汉子或准汉子的心理上也有着一点儿不正大光明——我爱你一个离过婚的女人,还得我上赶着表白吗?再汉子的汉子,爱一个离过十次婚的女人,不表白人家又怎么能知道?“红先黑后”没定为爱情法,女人们可以不当他这一条是个正经事儿。何况曲秀娟的师傅是修鞋的,不是心理学家,没向她传授半点儿研究男人心理的学问。
但从那一天他对她说“你装不明白”之后,她终于明白了。她又不傻,还不明白则一定是装的了。她既明白了,就觉得他和她这事儿是不能成的了,成了也没好前景。
他怎么是这么样一个男人?她不无遗憾地想。
“红先黑后。”只要我主动,他就是我丈夫了,没跑。是我丈夫了他能对我好吗?他若对我不好我怨谁去?他还会理直气壮地说:“谁让你上赶着非嫁给我的?”
离过一次婚,对第二次结婚她就有点儿怕。三十多岁了,再离一次谁还娶我?我又不是二八女郎,如花似玉,那不彻底毁了自己吗?第二次是个希望,是失去了可能就不会再有的希望。她不敢轻率地将它交付给姚守义。
就算自己和他结了婚后能忍受他的气,对儿子的心灵也太残酷了。她可不愿使自己这个母亲的形象在儿子的小心灵中是个可怜虫!宁肯不嫁!嫁就一定要嫁个看准了的!
生活已经将咱们的曲秀娟教得很理性了。用理性这把快剪刀,她果决地剪断了自己同姚守义之间的恩恩怨怨,像从自己头上剪掉一绺头发似的,有点儿惋惜,但也没什么太舍不得的。况且,她毕竟对他的脾气秉性不甚了了,更谈不上有什么感情基础。
孩子却仍像一根针,在二人之间穿纫。不连着“线”,也就不起作用,只传递些没价值的“情报”而已。姚守义倒十分重视一切有关她的“情报”。她对有关他的“情报”总是淡然一笑。
转眼三四个月过去了,姚守义期待得特不耐烦。他原以为只消三四天后,她便会在哪儿再“碰”见他,对他说:“那我不给你做皮鞋了,我给你做老婆吧!”或者把话说得含蓄点儿,他也是可以表示同意的。她却不再主动“碰”见他,而他要主动“碰”见她也“碰”不见了!
这个女人不寻常——他想。因为她不寻常而更爱她了,每天临睡前多服一片“安定”。
后来厂里派他到大兴安岭联系业务,一去就是两个多月,有关她的“情报”完全中断。他打熬不过相思之苦,在一封家信中写道:“我曾答应替小曲修修房顶,可一时又回不去。雨季来临,她那房顶必定漏雨,让她另找人帮她修吧!”闲笔一提似的。
挺快就收到了弟弟的回信。满满一页信纸上,他一眼就勾出了“曲”字:“我去问过她。她说,她不记得求你帮她修房顶这码事儿。倒是有个人这几天在帮她修房顶,还拉来一车板皮修她家小院儿。她要和那个人结婚了,咱妈都送了礼……”
弟弟不“明戏”,从这几行字看不出半点儿替他遗憾的成分。
他向林场交代几句,当天就动身离开了。人家见他那种失魂落魄的样子,还以为他家着火失盗或他妈突然重病了呢,不便深问,任他离去。
风尘仆仆,夜里才下火车,不回家,截辆出租小汽车直奔她家。她家的窗子已黑了,月光下那幢小房子似乎神秘莫测,像警觉的狗蹲着。
也没多想,他就敲窗。
“谁?”她的声音,忐忑的声音。
“我……”
“你是谁?”
“我是……守义……”将姓省略了,现套近乎。
“你……不是出差了吗?”
“回来了!”
“回来了?……今天我还见到你妈……你妈说你没回来!”
分明地,她还不敢相信外边的“我”是他姚守义。
“我刚下火车!难道你就听不出我的声音?!”
他急了。吼。
她不应声了。他又敲窗。
“那你干吗不回家呀……”
分明地,她相信外边的“我”是他姚守义了,也就分明地更对他深夜敲窗的动机犯疑了。
“有话跟你谈……”
“有话明天谈吧!”
“明天就晚了!……你再不开门我可要砸门!”
屋里一阵寂静之后,灯亮了。他舒了第一口气。
门打开一条缝。他欲推门闯入,却不能推开,门还有铁链闩着呢。
他毕竟可以从那条门缝看见她的脸了。
“就这么说吧……”
“不行,你让我进屋吧!进屋才说得清楚啊!”
“你丢公款了?惹祸了?”
“没丢公款。惹大祸了!”
“你……伤了人?!……被追捕着?!”
“哎呀求求你,先让我进去!”
她犹豫一下,终于拔掉了链锤儿。
他一进去,就将暗锁划上了,将链锤儿也插上了,同时舒了第二口气。
“救救我!”他抓住她双手。
“什么事儿?……怎么救?”她挣出双手,不禁退后一步。
“你要结婚了?”
“嗯。”
“跟谁结婚?”
“商业局的一个科长……四十多岁,人挺老实……”
“我才不管他老实不老实!反正你不能跟他结婚!”
她的心稍稍镇定了些,问:“就为这事儿你从大兴安岭赶回来,深更半夜敲窗砸门?”语气很平静,却冷冷的。
“不错!就为这事儿!”他向她跨一步,吼,“你他妈的是想要我的命!”
“我……不明白……”她摇头。
“你他妈的还装不明白!”手指戳着她心窝——他以为有或没有良心的那个地方,“你明明白白!”
她不禁又后退一步。
“你得嫁我!除了我你谁也不许嫁!”
“小声点儿,你吼醒我儿子!”
“我不管!你儿子对我有感情!你不知道吗?除了我姚守义谁能当好他父亲?谁能?!”
他的话夹着一股冲天怨气。
里外屋的门没关严,从里屋透射出来的灯光映在他脸上,他的脸明一半暗一半。明的那一半是愤怒的,暗的那一半什么表情不得而知。
她退至门前,将门反手带严了。
漆黑中,他听到她自语般地说:“晚了……”
“不晚……”
“我怕……”
“你怕什么?……怕那个科长找麻烦?一切有我你别怕……”
“我怕你……怕你将来给我气受……我后悔莫及……”
“我,会给你气受?”
他忽然跪下,抱住她的双腿,将脸偎在她身上委屈地呜呜哭了:“你要是忍心害我……我……我一辈子不结婚了……”
“唉……”很怜悯的一声长叹,她就抚摸他的头。
男人在这种时刻差不多总是得寸进尺的,他一下子站起来,将她搂在怀里,狂放地就亲她。
“不,你别……”
他却像捧小孩儿似的将她捧了起来,一脚踢开门,进入里屋。
“你疯了!孩子醒了多不好……”
“好。他也会觉得好……”
他轻轻将她放在**,笑逐颜开地瞅着她。
她一动不动,也瞅着他说:“没你这样的……”
他就拉灭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