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孩子惊诧地发现妈妈和叔叔似醒非醒,依依偎偎地躺在一个被窝里,也钻入了他们被窝。
当母亲的羞得无地自容,脸比山楂还红,一翻身想爬起来,被他一手按住了。
“起那么早干什么?你是自由职业者,今天你就放自己假呗!”
她顺从地又躺下了,复闭上双眼,没勇气再睁开一下。
孩子一手搂着妈,一手搂着他,高兴地问:“叔,从今往后咱们是一家人了吧?”
“儿子,你中间插一杠子干什么!”他在孩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往后不许再叫我叔!要叫爸。八、拔、把、爸!第四声,发音得准确!”
“八拔把爸!爸,爸爸,爸爸爸……”
“好儿子!练习得不错!”
屁股上又挨了一巴掌。
她仍闭着双眼,抿嘴强忍住笑,心中**起一阵幸福的小波涛。一切似乎又都很对劲儿了,好像本来就该是现在这么回事儿。不是现在这么回事儿倒是太不对劲儿了!昨夜他拉灭了灯以后她的感觉是良好的。幸福不就是一种感觉吗?他对她是亲爱的。是不是亲爱很重要。女人最能体味到男人对她们是亲爱的或仅仅不过是“爱”而已。前者后者的区别那可就大了。爱之对于女人,若无亲的感觉和情味,则只能使她们冲动罢了,冲动不是幸福。她这会儿的感觉尤其良好,再做一次妻子无论如何是很值得的,她想;并对自己曾一度打算孤身生活下去的念头进行嘲讽和批判。那是多么的傻!虽然她是个结过婚的女人,可第一个做过她丈夫的那男人并未曾给予她什么亲爱,一点儿也未曾给予。那男人只不过需要她,更准确地说是需要一个女人,一个白日里侍候他夜里还得侍候他的女奴。他是一个又懒又馋又自私又软弱在“火红”年代什么男人的享乐都想获得什么男人的责任都不想付出的知青队伍中的“少爷”。
“哎,”她慢声慢语开口道,“咱俩得说清楚,咱俩究竟是‘红先黑后’,还是‘黑先红后’啊?”
“‘红先黑后’嘛!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
“你再说,你再说!”她倏地一翻身,一只手拧住他耳朵,嗔怒地瞪着他。
“‘黑先红后’‘黑先红后’就算‘黑先红后’还不成嘛!”
“就算?怎么叫就算?你这人太缺德……”
“好好好,不算,不算……”
“不算更不行!照我的话说——我和曲秀娟是‘黑先红后’!天地良心证明是‘黑先红后’!”
“我说,我说,拧疼我啦!我和曲秀娟是‘黑先红后’!天地良心证明是‘黑先红后’!”
“儿子,听见了没有?将来他给你妈气受,你也得替妈证明!”
“我当然证明啦!”儿子开心地嘻嘻笑,随后问,“妈,什么是‘黑先红后’呀?”
她放开他耳朵,说:“就是他上赶着来给你当爸的!”
儿子认认真真地说:“妈,这我愿意做证。我才不喜欢那个人呢!他比叔叔老……”
“叫我什么?!”
“他比……爸爸老,还镶着一颗银牙!还总爱说‘是的,是的’,还总爱眨巴眼睛……”
姚守义哈哈大笑。
她也难为情地笑了。
这时,有人敲窗:“小曲,小曲,你起了没有?”
她立刻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捂住儿子的嘴。
“你还没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没呢……韩嫂你有事儿?”
“可不有事儿咋的!你先给我开门,外边冷着呢!”
“这……我儿子病了……发烧啊……受不得一丁点儿冷风……有事儿你说吧,我在屋里听着……”
“你儿子也病了?咋整的,赶一块堆了呢!那我告诉你说呀,老赵他住院了!你别心急啊!阑尾炎!阑尾炎你也得去看看人家呀,是不是?现在人家需要你表现这份儿情意嘛!是不是?……我的话你听清没有啊?”
“听清了……”
“那你今天抽空儿就去看看人家吧,我替你照应儿子!”
“好……我去!”
“那我走了……”一阵脚步踩雪的嘎吱声渐远。
她缓缓坐起,缓缓将双手从他和儿子嘴上收回,探身撩开一角窗帘。
好大一场雪!足有一尺厚。
“谁?”他问。
“介绍人。”她放下窗帘,呆愣愣地瞧着他。
“什么介绍人啊?”
“你装糊涂是不是?!”她像只猫似的扑到他身上,又是打又是咬又是掐又是拧,十八般武艺大显身手。足足发泄够了,她就双手掩面哭了。
他受了惩罚后才明白“介绍人”是“什么”,也就明白了“老赵”何许人。好情绪从名不正言不顺的小家庭的小甜蜜小欢乐中狼狈地爬了出来,惭愧地望着她。
“我这算是怎么回事?都是你搅的!贺喜礼物我都收下十几份了!还有你妈送的大花脸盆!”她边哭边恨恨地数落他。
他环视着屋里。这屋与先前不一样了。新添置了圆桌,茶几,大衣柜,五斗橱;十几份红纸包裹的贺礼放在五斗橱上,茶几上还放着一沓剪好了的金色喜字;墙上,连她与“老赵”的合影都预先挂了起来。
“老赵”虽然还不到该老的年龄,可那样子却“走得太远”了点儿,已经快“完全彻底”的秃顶了。苹果脸儿——好大个儿的苹果脸儿,红扑扑的苹果脸儿,因为照片是彩色的。四十多岁的男人而苹果脸儿,是很有失男人尊严的,这是美学规律。他在照片上幸福,不,毋宁说是幸运地笑着——确实有颗银牙。还好,是银牙,不是金牙,若是颗黄澄澄的金牙,他那笑就超过马季演相声时的“特写”水平,该令人喷饭了。
看去人挺厚道的。姚守义望着照片想;心中不免感到惭愧,且感到罪过了。
“是怨我。真是怨我……”他转脸望着她老老实实地承认,“怨我没弄好,把简单的事儿弄复杂了……你别急……现在,现在嘛,我们就得把弄复杂了的事儿再往简单了弄,也许不难弄……”
“叫我怎么对人家解释呢?”她仍哭。
“妈,别哭了……要不我去告诉他,我说我不喜欢他,喜欢叔叔……”儿子见义勇为。
“爸……”姚守义大声纠正。
“滚一边儿去!显不着你……”她将儿子推开。
姚守义默默穿好衣服,下了地,站在床边,望望她,望望孩子,望望“老赵”,用一种将功折罪的敢作敢为的口气说:“我替你到医院去看望他,我替你向人家解释,我替你向人家赔礼道歉……我一定能弄好……”说罢往外走,一副颇为自信的样子。
“你站住!”
他在门口站住。
“你要多跟人家说小话儿……只许人家对你发火,不许你对人家发火……一口一句小话儿才好……”她“三娘教子”一般叮嘱。
“求人家多多原谅的事儿,我哪还能跟人家发火呢?我保证一口一句小话儿……”他苦笑道,“即使人家骂我个狗血喷头,我也点头哈腰听着!”
“你说,是不是自作自受?”
“是,是。咱们是有点儿自作自受……”
“没我!是你,你自作自受!还咱们……”
“对,对。我自作自受……”
“去吧!反正全靠你了……”
“你安心在家等我好消息!”
他就走出去了。
她想安心,那颗心却没法儿安定下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当妈的没心思吃一口早饭,当儿子的没去上学。小学二年级生认为,叔,不,爸带回个什么结果,对于妈妈和对于自己是同样重要同样严峻的。两年多没叫爸了,“爸”字竟不那么顺口了。八拔把爸,爸爸,爸爸……
中午时分,将事儿“弄复杂”的才能大大超过将事儿“弄简单”的才能的“爸”回来了。娘儿俩一见他那沮丧的表情,不问就明白七八分了。
他一句话不说,进屋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闷头吸烟,间插长吁短叹。
明白七八分了她还是得问啊!
“你到底跟人家发火了?”
“没有。”
看他那样儿是没有。
“像我叮嘱你的,一口一句小话儿?”
“一口一句小话儿。”
“人家骂你了吧?”
“没有。”
“那人家肯定骂的是我了?”
“没有。”
“没有?”
“没骂我,也没骂你,人家挺有涵养的。”
“究竟你们怎么谈的?你倒是说说嘛!”
“还能怎么谈?”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扔掉烟蒂,使劲儿踏一脚,“我把我们之间的事儿,原本该多么简单,后来如何没弄好,被我弄复杂了,跟人家一五一十讲了一遍,请人家原谅,宽恕,高抬贵手……”
“他怎么说?”
“他说,让小曲亲自来跟我解释。”
“就这么一句话?”
“就这么一句话。”
“始终就这么一句话?”
“始终就这么一句话……我走出去了,他还说,让小曲亲自来跟我解释……”
她默默地望着他,半晌,又问:“那你怎么办?”
“什么我怎么办?”他又抬头看了她一眼。
“到了这种地步,你如何打算?”
“你得是我的!天塌地陷你也得是我的!难道你还希望我眼睁睁看你嫁给别人不成?!”
幸亏你还有这么大的一份决心,她想,凝视了他许久。她是又感到欣慰,又感到失望。你坐在那儿就一点招儿没有了吗?你把事儿弄到了这一步,你个姚守义!
他又吸着了一支烟,闷头苦恼着,那副样子真是一点招儿没有了。
“那,我就去见人家!不见人家,我也内疚!”她异常平静地说,下了床,扎条头巾就要出去。
“你……别去!”他低声嘟哝。
“不去行吗?”
“是啊,你不去也不行……可我怕,你去了他会当面骂你一顿……”
“骂我,我听着。”
“你千万别跟人家吵……”
“这还用你叮嘱?”
“那你去吧……”
“我去了……”
她一出门,他便从沙发上站起,将孩子搂在怀里了。
“我没弄好……”他自言自语。
“叔……”
“又忘了!”
“爸,下一回……你可别瞎弄了……其实我妈心里对你好……那天她和……和那人照相回来,她都哭了……”
“傻儿子,哪还有下一回啊!就这一次了。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反正你得是我的,你妈也得是我的……”
“我和我妈都乐意……”
“你今天怎么没上学?”
“等个好结果呗……旷一天课也值得……”
他叹了口气。心想,姚守义你他妈的真笨,干吗就非得“红先黑后”呢?
他断定,“老赵”一定会当着同病房的另外两个男人的面,羞辱她,谩骂她,往她脸上啐唾沫……
他真想狠狠扇自己嘴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