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梁晓声小说精选集(套装共1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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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对当代女性有什么评价?

你对同代女性有什么评价?

你对你上一代的女性有什么评价?

你觉得这几代女性之间有什么不同?

你更亲近哪一代中国女性?

……

近年,诸如此类的女性话题,是我经常“遭遇”的话题之一。

用“遭遇”这词,意在表明,我非研究女性问题的专家或学者,也从未动过变成的念头。故几乎对一切与女性相关的话题,不管成了“焦点”还是“热点”,都不怎么去想的。所以常陷于窘境,怔怔然无从答起。不消说,发问的差不多皆女性,有青年,有中年。十之三四是读者,问题提出在信中。十之六七是记者,每每的,话锋陡转,冷不丁就当面掷过来。于是我渐渐形成了这样一种印象,当代女性,无论现代的还是传统的,其实仍比较在乎当代男人们究竟是如何看待自己们的。的确,大多数当代女性,自我意识早已不受男人们的好恶所主宰,但有时候却依然希望从男人们对女性的评说中获得某种好感觉。而这意味着,现代的其实并不像她们自我标榜的那么思想独立,传统的仍自甘地习惯于传统。

有意思的是,我觉得—— 当代中年女性,似乎很希望从当代男人口中听到比当代青年女性更高的评说,而当代青年女性也是。当代中年女性和当代青年女性,谁们更具风采,真的仍需由男人们来作结论吗?这现象不仅有意思,也有值得分析的意义。遭“考问”的次数既多,心静之时,难免就漫忆琐思,一忆一思,便产生了写的冲动。所写绝对没有文学的价值,但会有那么一丁点儿认知价值。一丁点儿而已。既有,也就不算无聊了……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母亲们,我以少年的眼所识之女性,当然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女性。

道里区是哈尔滨最有特点的市区。一条马蹄石路直铺至松花江畔,叫作“中央大街”。两侧鱼刺般排列十二条横街,叫作“外国”一至十二道街。因是早年俄人所建所居,故得“外国”之名。

少年时期的我,家在道里区。但不是在道里区的“中央大街”那一带,而是在距“中央大街”三四站路的“偏脸子”。

就是在如此这般的一条条街上,一座座院子里,一户户人家中,我的少年的眼和心,观察过亲近过老年的、中年的、青年的各式各样的女人,也领略过与我同龄的少女们的风情。有的是小知识分子之家,有的是工人之家,有的是小干部之家,有的是小贩之家……有的人家在街头开爿小小的杂货铺维持生活;有的人家在街尾开修鞋铺、理发亭;还有的人家靠男人收破烂儿,女人夏天卖冰棍儿、冬天卖糖葫芦养家糊口……总之,没上层人家,但有最底层人家。没太富的人家,但有很穷的人家……

我的少年的眼和心,观察过、亲近过的,便是这些人家的母亲们和女儿们——五十年代,中国平民和贫民人家的母亲们和女儿们。

先说那些是母亲的女性们。她们当是我母亲的同辈人,年龄在四十岁左右。年轻的三十七八岁,年龄大些的四十五六岁。她们不仅是那条街上,而且是“偏脸子”千家万户为数最多的母亲。看来,中年母亲,是任何一个时代“母亲群体”的主要成分。

她们大抵没工作,更没职业。五十年代不是女性走出家门竞相谋职的年代。她们大抵是比较典型的传统的家庭妇女,百分之九十七八以上的她们是文盲。她们中一半以上又都是城市中的新一代居民,平均定居城市的时间大约二十余年。有的是在少女的时候进城投亲靠友谋生,如当代的“打工妹”,嫁与城里的男人为妻。当年落城市户不容易,最简单的途径是嫁给一个有城市户口的男人。好比今天的出国女性,获得长期居住权的最简单的途径是嫁给外国人。

她们中后来有些人有了文化,是中国开展“扫除文盲”运动的成果。在那一运动中,她们每天晚上成群结队去夜校的身影,是当年城市里一道独特的、具有轻松喜悦色彩的风景线。

家庭妇女的主要责任和使命当然是扮演好家务总管的角色,也是她们互比优劣的主要根据。

她们每天早早起床,尽量轻手轻脚地做饭。那晨光正是丈夫和儿女们睡“回笼觉”的时候,扰醒了儿女无妨,儿女白天尽可以补觉。扰醒了丈夫,丈夫是要生气的。丈夫不生气,她们自己也会觉得罪过。将去上班的丈夫白天无处补觉,这一点她们是知道的。所以,即使谈不上罪过感,也会内疚。夫妻感情好的,便会生出一份儿心疼,这一点和今天的妻子们是很不同的。今天的妻子们虽然也做早饭,但已非义务,而是觉悟,何况自己也要吃了早饭去上班。今天许多人家做早饭的义务已移交给丈夫们了,倘丈夫们弄出大的响动,扰醒了妻子们,她们也是要不满的。今天的丈夫们如果不主动承担做早饭的义务,久而久之,妻子们是要牢骚满腹甚至提出抗议的,但五十年代绝少丈夫们做早饭的现象,那样的丈夫将遭男人耻笑,同时那样的妻子也将遭女人耻笑。五十年代的妻子们,没有因做早饭而发牢骚的权利,更没有抗议的权利,这一种任劳任怨,乃由她们家庭妇女的角色所决定了的。

五十年代以细粮为主的家庭不多。生活较优越的家庭每月三分之二吃细粮。生活一般的家庭一半吃细粮,生活贫穷的,每月仅吃三分之一或更少的细粮,那也就差不多仅够丈夫一个人吃和带饭了。倘家中有老人有小儿女,受优待跟丈夫们沾点儿吃细粮的光,于是,也就几乎只有妻子自己吃粗粮了。

虽然如此,她们也无怨言。甚至,会认为是自然而然天经地义之事。更甚至,不愿实情被外人所知,当然是不愿在这一点上被别人家的妻子们同情和怜悯。因为在这一点上来自别人家的妻子们的同情和怜悯,对于她们,似乎意味着自尊所受的伤害。

五十年代也有羡人富笑人穷的现象。与现在比,不是什么咄咄逼人的现象,但也毕竟不是令穷人家愉快的现象。

“瞧她,哪儿像个妻子,像雇的个老妈子!做在前,吃在后,而且只能吃粗粮糙饭!”

这是当年左邻右舍口舌尖刻的女人们,对穷家妻的讥嘲之一种。话里包含着对穷家丈夫的谴责,实际上也包含了对穷家妻的女主人地位的贬损,因而使穷家妻的自尊最受不了。

于是,她们常常嘱咐儿女,对外人要讲全家都吃一样的饭菜。

经母亲告诫过的小儿女们就回答吃一样的饭菜。

于是维护了母亲家庭地位的尊严。

未经母亲告诫过,或忘了母亲告诫的小儿女们,往往“泄密”。

于是其母亲每每遭别家女人们背后的议论。

五十年代的中国女性,尤其平民阶层以及底层人家的女性,在社会上完全无地位可言。其家庭地位如何,自然的,往往的,就成了暗比高低的唯一方面。这一种互比,又往往构成女性之间的伤害。但属于只要心理承受能力强些,完全可以不当一回事儿的小伤害。不涉及直接利益冲突,企图造成更大的伤害也没可能性。但也有一方心理承受能力薄弱,或另一方尖刻得放肆,于是引起争吵之事。争吵起来,也无非由是街道组长的女人出面两厢批评一通,各打五十大板了事。

丈夫们早饭吃得满意,对饭盒里的内容面呈悦色,则他们出门后,妻子们的心情那一天从早舒畅到晚,直保持到丈夫们下班回到家里,笑脸迎之。否则,妻子们一整天忐忑不安,并会一整天都在自责做妻子的最主要的义务之一没尽到,开门迎夫之际,表情和言语倍加小心。

对于五十年代的妻子们,侍奉好丈夫们似乎是第一位的责任。而抚育儿女反是第二位的责任了。

丈夫们上班后,家才是女人们的天下。她们的女主人的地位,才开始较充分地体现。丈夫们在家,就好比皇帝座驾金銮宝殿。哪怕他是“明主”,而她在他眼中的地位又颇高些,也不过就是近身侍臣的角色罢了。一言一行,免不了总是要察言观色的。更有卑顺者,唯夫之命是从。经济是基础,因她们的操劳并不直接体现于奠定家庭经济基础方面,故腰板怎么也挺不起来。一半是妻,一半是仆妇。由于家庭文化背景的先天欠缺,以及夫妻二人文明意识的长期蒙昧,这一种情况,在平民之家和贫民之家,反而尤普遍,尤甚。

当年我以少年的眼,在许许多多这样的家庭里,见惯了那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凳子横于前一脚跨过去,油瓶倒了也不弯腰扶一下的丈夫们。不以为怪。渐渐觉得天下做丈夫的男人们,不但必定都是这样的,而且理所当然应该是这样的。

这样的丈夫们在家时,妻子们的真性情是很受束缚的,心理也很受压抑。甚至可以说,很受心理的压迫。

当年我又以少年的眼,观察到过这样的生活现象—— 丈夫前脚出家门,妻子立刻获得了解放似的。她倏忽地变了,整个人的状态完全轻松了。她竟会一边干这干那,一边哼着唱着。她以熟练工的麻利里里外外同时兼顾,有条不紊,从容不迫,居然比丈夫在家时做得还有章法。此时家务之对于她仿佛已不再是义务,而简直是喜欢干的事,从中体会着别人不大体会得到的愉快……

接着,她唤醒儿女,安排大的吃了饭去上学,帮小的穿衣服洗脸。

儿女们吃饭时,她在叠被子,整理床。

待儿女们也都吃罢了,她才坐到饭桌旁,结果是饭菜凉了。倘家中还有老人,那么她得像照料儿女们一样再照料一番老人。她得热一遍饭菜,服侍老人吃。无老人,则省了份儿心。

待她也吃罢了,上学的儿女上学去了,不上学的儿女或在家里待在一个角落玩儿着,或出去玩儿了。

此时,家里一般肃静了。于是她刷洗盘碗,扫地擦灰。忙了一通,九点来钟,家清洁了。

于是她摘下围裙,自己才开始洗脸,梳头。随后,她出门了。如果是夏季,各家的女人们,都坐着小凳聚在院子里聊天。聊天是家庭妇女们传统的社交方式。她们嘴上聊着,手却不闲,或补袜子,或缝衣服,或纳鞋底儿,或绣花儿。

五十年代,毛衣属高级之物。毛线非是寻常人家舍得买的东西。所以五十年代的一般家庭妇女们,其实大多数并不会织毛线活儿。她们中有些人是后来会的。是长大了的女儿们将毛线买回家,并将织毛线活儿的针法带回家,她们首先向自己女儿们学的。

如果相互关系处得都很亲近,聊天是五十年代家庭妇女们最美好的时光。在那一种美好时光里,不仅愉快地完成了她们分内的事,而且增强了感情。家境好些的女人,尽量对家境艰难的女人表示怜悯,娓娓地劝说她们化解心中忧愁。她们往往会替后者们的命运一声声长叹一把把抹泪,也往往会放下自己手中的活,帮后者缝缝补补,拆拆洗洗。此时,她们因自己心中的善而自我感动,自我满足。后者们当然也会受感动,也会获得被怜悯的满足。

倘非夏季而是冬季,则家庭妇女们就彼此串门儿,串门儿是她们冬季里的社交方式,自然,往往也都带着针线活儿。常有这样的事儿——张家的女人,腋下夹着没做成的一卷棉袄片儿或棉裤片儿去到李家。如果李家的女人也正做着同样的活儿,立刻让出一半儿炕面。于是两个女人相向而坐,一边各做各的,一边聊家常,聊她们少女时期的往事和家世。倘李家的女人没什么活可做,也会热情地腾出炕面,情愿帮着张家的女人做。

如若张家丈夫的鞋底儿是李家女人帮着纳完的,李家儿女的衣服是张家女人帮着做成的,乃不足为奇的寻常之事。

倘同院女人关系相处得不睦,或某一户的女人与别家的女人关系紧张,那么聊天和串门儿便由本院转移到别的院去了,可叫作交际的“外向型发展”。

于是,五十年代男人们训斥自己的女人或私议别人家女人的一句话往往是—— “就生了一张嘴两条腿,串遍了街!”

倘在同一条街上也知音难寻,那么她们便向别的街上去寻。

由这一条街到那一条街,每是极方便的事。往往从本院或邻院的什么地方,比如矮墙的豁口处,比如两间房子的夹隙,就可以穿行到前一条街或后一条街的某个院子里,哈尔滨叫“钻院儿”。

家庭妇女们喜欢聊天和串门儿,实在是人渴望彼此交流的基本心理需求之一项。除了这一项传统的交流方式,她们当年再没有另外的什么交流方式。她们的真性情,通过此方式呈现和舒展。如果连这一种方式也遭硬性禁止,她们作为女人的生气也就迅速萎靡了。

十一点左右,她们又都回到了各自家里。丈夫虽不在家,儿女们还要吃午饭呢。

下午,她们可小睡一会儿。下午的聊天和串门儿,必得在四点半以前结束。六点钟左右,丈夫们下班回家了。他进门片刻,喝杯水,吸支烟,饭菜就上齐在桌上了。出色的妻子,无论做什么饭菜,时间是掐算得极准确的。如果饭桌上有馒头、白米粥,照例首先由丈夫、老人和小儿女分享。还剩,有她的份儿。不多,自然没她的份儿。

没她的份儿她也早就习惯了。因为她是妻子,是母亲,是儿媳。她自己的意识里,承认自己是家庭中最不重要的成员。吃穿方面,无论与谁比,她自己往后排永远是合情合理的。

七点钟左右,她开始为丈夫、儿女和老人烧洗脚水。如果家里有收音机,丈夫往往一边吸烟一边听什么,等着洗脚水端到脚前。而上学的长子长女,必在埋头写作业。无论夏天还是冬天,八点半后,一般人家准拉窗帘了。夏天,男人们吃罢晚饭也喜欢坐在院子里聊一会儿天,或下一盘棋,但绝不会聚到很晚。冬天,若非星期六晚上或星期日,男人们是不太串门儿的。九点,十之八九的人家皆熄灯。有的人家睡得更早,往往八点多就熄灯。没电视的年代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无论大人孩子,睡眠都较充足。五十年代,并非家家户户都有收音机,可以说大多数平民家庭并没有。谁家有,也是老旧的,只能听一两个台。记得我家住的那条街上,有人家买了一台八十几元的国产名牌收音机,几乎一时轰动整条街……

当丈夫和儿女们发出鼾声,家庭妇女的一天终于结束了。她们周而复始,一年又一年,过着内容完全相似的日子。直至发白了,脸皱了,在不知不觉中老了。

她们当然也是爱美的。她们往头上抹的叫头油;往脸上擦的叫雪花膏;润手的叫蛤蜊油—— 两片蛤蜊壳扣装的某种油脂,八分钱。而这三样,对她们而言是奢侈品,加起来一元钱左右。如此廉价的东西,有的女人一辈子也没用过几次。

平素她们洗发用碱水,洗脸用肥皂,手上的皮肤干裂了,涂点儿豆油。过春节了,才舍得预先买块香皂用。

她们也很少穿新衣服,新衣服毕竟是会有一两件的,比如结婚时穿过的,但婚后不久可能就叠起来压在箱底儿了。有人家的箱底儿,甚至压着她们当年穿过的旗袍。某个日子,往往是夏季的好天晒箱底儿的时候,她会一高兴心血**地穿上,在院子里招摇一番。那旗袍当然已瘦了,穿着不合体了。同院的女人们就围拢了观赏,赞叹,或遗憾。

除了结婚时拥有的新衣服,据我估计,她们中的大多数,婚后又为自己做过五六套新衣服,就算多了。说是五六套,其实不可能同时做,往往新衣服前年做的,新裤子去年做的,今年打算为自己做双新鞋。终于凑齐上下一套,留待特殊的日子特殊的心情下穿。

新的衣服,无非是用平纹布或斜纹布做成的。平纹布三角多一尺,斜纹布五角多一尺。她们中大多数,终生在衣着方面的消费,细算下来,二三百元罢了。她们中某人猝死,往往没一套新衣服入殓,现做一套平纹或斜纹的送终。

她们当然是爱名誉的。贤妻、良母、孝媳便是她们的至高无上的名誉追求。家庭妇女真的能在此三方面被公认为榜样,那么她会成为全院乃至整条街上极受尊敬的女人。倘三方面她做到了,那么她在邻里关系方面也肯定是能谦善忍的。即或刁蛮泼悍的女人,对她也不敢过分地冒犯,怕引起公怒。家庭妇女中也有侠肝义胆的女子,她们在一个院子里乃至整条街上主持民间正义,抑强扶弱,专替受欺辱的女人打抱不平。

家是她们每个人的展窗。一位家庭妇女究竟是怎样的女人,别人一迈入她的家门心中便有数了。持家有方的女人,无论她家的屋子大小,家具齐全或简陋,都是一眼就看得出的,是清贫抵消不了的。丈夫、儿女、老人是她们的广告。她们懂得这一点,所以,尽一切能力,使家庭的每一成员都穿得体面些。如果说顾不上考虑到谁,那么顾不上的往往只能是她们自己。而要尽到以上义务,对于她们已实非易事。五十年代,平民之家几乎是舍不得花钱买衣穿的,全靠她们一双手做。

一职业妇女如果嫉妒心强,人们就都会说她“像家庭妇女”。

然而我想说,五十年代,在中国,嫉妒之心最有限的,也许恰恰是家庭妇女。更确切地说,恰恰是普通家庭的家庭妇女。这样说,并不意味着宣扬她们似乎天生地最接近着女性的美德。而是强调——她们并不能直接参与到社会中去进行名利的竞争,同时值得女人嫉妒的现象又几乎皆存在于她们短窄的视野以外。无论男人或女人,根本不可能由自己不知晓的现象生发出嫉妒之心。置身于她们那么一种群体封闭的生活形态,决定了她们对别的女人实在没什么可嫉妒的。

但毕竟也会有嫉妒的时候吧?

是的。

家庭妇女们最嫉妒、真嫉妒的是——谁家的丈夫对妻子比自己的丈夫对自己好。因为这不但是她们视野以内的事,而且是直接触动她们女人感想的事。毫无疑问,其实也是无论任何时代的女性都很在乎的事。只不过,因为她们是家庭妇女,仅能通过丈夫对自己的态度意识到几分自己存在的重要性。故比任何时代的女性尤其在乎这一点。

她们中有人常常公开展示一瓶雪花膏、一瓶头油、几尺布料,炫耀说是自己丈夫给自己买的。

也有人动辄便说:“在我们家里,我可是和他吃一样的饭菜!我不和他吃一样的他不高兴!”

言外之意是丈夫心疼她到了极点。

其实都未必是真事。

大多数女人并不在乎自己和丈夫吃的是不是一样的饭菜,但是极其在乎自己的丈夫连一瓶头油、一瓶雪花膏都不曾给自己买过。她们算算丈夫的收入和家庭的花费,暗自承认其要求虽属正当但未免铺张,心里却总是希望丈夫某一天给予她那一份儿惊喜,而丈夫们又似乎偏偏不予考虑……

于是,她某一天兴许会当众宣布:“俺家那口子,说要给俺买一双皮鞋呢!”

家庭妇女们的这一种虚荣,有时简直像比宠的小女孩儿。

五十年代的家庭妇女们,绝大多数是勤俭型的。许多人家**或炕上,永远放着针线筐儿。几乎家家有袜底板儿。袜底板儿上往往套着没补完的袜子。几乎家家的面板另有一种功用,反过来贴袼褙,纳一双鞋底儿要贴十几层袼褙。解释起来实在啰唆,省略。至于带着针线没缝完补丁没做成的衣服,那便是一眼可见。她们没有八小时以外,总在不停地做这做那。永远也做不完,而且永远也做不烦似的。

家庭妇女没什么个人祈求,她们的祈求体现在丈夫、老人和孩子身上。老人宽厚而长寿,丈夫体贴而本分,孩子听话而健康——便几乎是她们的全部幸运和幸福。

她们最怕的是丈夫经常对自己吼而又经常被邻居们听到。

被丈夫打了是她们最觉丢脸之事。

五十年代的家庭妇女心中很少动离婚之念,她们能忍的程度令今人无话可说。

她们其实并不怎么望子成龙,儿女长大后能有份工作她们就颇感欣慰。而五十年代正是城市青壮年劳动者短缺的时代,所以她们看着儿女一天天长大,对将来是较乐观的。

我亲近她们甚于亲近以后任何时代的女性,因为她们皆是我的同代人的母亲。我一向对她们怀有深厚的敬意,因为她们那一代女性的含辛茹苦任劳任怨。我也非常地同情她们,因为她们作为妻子和母亲,付出太多,享获太少——更因为她们没有生在今天女性也有机会大有作为、大展宏图的时代。

五十年代的职业女性,其风貌与五十年代的家庭妇女们相比,仿佛根本不是同一时代的女性。这不仅是由“职业”二字所决定的,更是由“解放”二字所决定的。“职业”只能使女性发生经济独立的变化,以及由此影响的消费水平、物质生活质量的变化。而全中国的解放这一改天换地的大事件,却使当年的职业女性以崭新的、前所未有的姿态证明着自己不可轻视的社会作用。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少女和“大姑娘”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女孩儿,一入中学,母亲们就会经常教诲她:“不小了啊,该有点儿大姑娘样儿了!”

当然,她们还根本不能算是“大姑娘”,只不过不再被视为“小姑娘”了。

于是,母亲们的经常教诲,对那些比“小姑娘”大、比“大姑娘”小的少女们的心理发生了重要的暗示作用。她们便开始要求自己像“大姑娘样儿”了。

少女们已不再跳格子、跳皮筋,这些被视为“小姑娘”玩儿的项目。她们尤其较少跳皮筋了,因为跳皮筋是夏季玩儿的项目,夏季她们多穿裙子,跳皮筋有时需撩起裙子,皮筋举多高,一条腿要踢到多高,她们已自觉不雅。而母亲们倘见她们仍玩儿着,就会训斥。自己的母亲不训斥,别人家的母亲也会议论:“那么大个姑娘了,还撩裙子高踢腿的,真没羞。也不知她妈管过没有!”

我一直认为,跳皮筋对于少女们,是极有益于健康和健美的玩法儿。她们当年跳皮筋时灵敏的身姿,至今仍印在我的脑海里。她们母亲当年训斥她们的情形,也一直是我回忆中有趣的片段。

倘她们不属于学习成绩优秀的学生,父母们自然也是遗憾的,但绝不至于像今天的父母们一样着急上火,惶惶然不可终日起来。因为当年上学是为了识字。既已是中学生了,便一辈子不可能再是文盲了,父母们也就觉得对她们尽到了义务,满足于这一点了。大多数的她们,自己也满足于这一点。不就你是优等生,我不是吗?但你能读,我也一样能读;你能写,我也一样能写呀!中学毕业之后,不都是要参加工作的吗?不都是要学三年徒吗?学徒期间不都是只有十八元的工资吗?以后不都是要凭工龄、凭实际工作表现长级吗?……

的确,五十年代的她们中,只有极少极少数,非立志要升高中考大学不可。普遍的她们,自己并无很强烈的愿望。普遍的家长,也只打算供她们读到初中毕业。当年初中毕业生的就业机会较多,这使她们对自己前边儿的人生没有什么太严峻的忧虑。

五十年代的少女的心怀,普遍如一盆清水般净静。说是一盆,而非一池,比喻的是她们心怀范围的有限,净静得当代人既不能说多么好也不能说多么不好。

她们不寂寞,也许因为她们之间有足够装满心怀的友情。一名少女当年伤心了,暗暗哭泣了,往往由于她们之间的友情发生误解了,出现裂痕了。

我小时候,不止一次在别人家里见过这样的情形:一个少女一回家就哭。她母亲问她怎么了。她说:“她妈(或她爸)打她了!”那么那个“她”,自然便是她的知心姐妹。

“她”在“她”家里挨打挨骂,她会难过得一回到自己家就哭起来,每一回忆,心为之感动。

不知今天的少女之间,是否还存在着那么样一种不是姐妹胜似姐妹的友情?那真是一种醇香如亲情的友情呢。

五十年代少女之间的此种友情,验证了一条人性的逻辑—— 对于心灵而言,有空旷,就有本能的填补,无好坏之分。

五十年代的中国,社会现象过于单调,因而世风相对较为纯朴。

打扮一个五十年代的少女是极其简单的——一尺红或绿的毛线头绳儿,一件“布拉吉”—— 连衣裙,一双黑布鞋,足够了。只要“布拉吉”和黑布鞋是洗过了才穿上的,即使旧,也还是能使她们变得清清爽爽、灵灵秀秀的。有双白袜子穿更好,没有,也好。总之,当年那一种简朴到极点的少女的美,真是美极了美极了。

五十年代,她们中学毕业以后,就被视为名副其实的“大姑娘”了。在早婚的年代,女性的少女期是短暂的,短暂得几乎可以说稍纵即逝。五十年代仍是早婚的年代,到了十八九岁,无论工作与否,如果自己不急于考虑婚事,父母们也会按捺不住地张罗为她们东找婆家西找婆家。倘二十三岁以后居然还没嫁出去,那么就将被视为“老姑娘”了。而一个家庭若有一个“老姑娘”,那么父母愁死了,唯恐她被剩在家里。所以“大姑娘”也意味着是一段短暂的年华。从结婚那天起就是“小媳妇”了。从“大姑娘”到“小媳妇”,短则三四年,长则五六载。五十年代,二十来岁、二十多岁的“小媳妇”,即使在城市也比比皆是。

所幸她们对工作并不怎么挑拣,一般是份工作便高高兴兴去上班。工资是全国平等的,脑体之间基本无差别,机关与行业之间基本无差别,行业与行业之间基本无差别,男女之间基本无差别。在此种种基本无差别的前提之下,对工作条件、工作环境、工作性质不满意的她们,虽也羡慕这些方面比她们幸运的别人,但一般不至于羡慕到怨天尤人自暴自弃的程度。

上班的她们,普遍还买不起自行车。如果单位远,她们每天需六点多钟就离家。从居民区走到有马路的地方,才能挤坐上几站公共汽车。为了不迟到,她们常将工作服穿回家,第二天穿着工作服离家。那样就省下在厂里换工作服的时间了。

五十年代,青年女性因有工作而自豪,所以穿行业服走在路上觉得挺神气。如果那行业体面,那厂是大厂,有名,则她们穿着工作服走在路上,不仅觉得神气,简直还往往觉得美气。她们穿那样的工作服,能吸引较高的“回头率”。向她们投以热烈目光的,当然都是小伙子。

她们中当护士的,无论冬夏,常喜欢将雪白的护士帽戴在头上。医疗行业是被刮目相看的行业,戴了雪白护士帽的她们,自然也被刮目相看。那时她们就尤其显出大姑娘的矜持来。

餐饮行业也戴白帽子,与护士在医院里戴的白帽子区别不大。故有在小饭馆工作的她们,也戴了白帽子招摇过市,内心里乐于被路人看待成大医院的护士。所谓“过把瘾”,但不“死”。

当年有小伙子冲着一顶白帽子而苦苦追求小饭馆服务员的事,因而成了相声、小品和小说、戏剧中的喜剧情节。

她们上班时,邻家没有大儿女的母亲一出门碰上了她们,投在她们身上的目光是很复杂、很微妙的。那一种目光告诉她们,对方们心里在想——盼到哪一天我自己的女儿才也开始上班挣钱呢?她们每月十八元二十几元的工资,对一个平民之家的经济补充非同小可。那时她们嘴上礼貌地问着好,内心里体会到极大的优越感。

如果是星期六,她们也会在厂里换下工作服回家。倘还是夏季,她们往往穿一件“布拉吉”。因为她们自己最清楚,“布拉吉”尤能显示出她们成熟又苗条的“大姑娘”的美好身段。也因为她们明白,一旦做了“小媳妇”,再穿“布拉吉”的机会便少了。“小媳妇”们一般是不公开穿“布拉吉”的。

于是许多母亲的目光,都会追随她们的身影久望,互相询问她们是哪条街上,哪个院里,哪一户人家的“大姑娘”。如果她的容貌比较漂亮,那么她的家便出名了。

女人们每每会情不自禁地这么说:“瞧人家那大姑娘长得喜人劲儿的!”

五十年代的父母,尤其工人家庭的父母,一般认为自己的女婿年轻、健康、英俊、人品好就是女儿的福,当然也是自己的福。健康和人品好是首条,其次是英俊不英俊,至于是工人还是小干部,那倒无所谓。当然,如果前四条“达标”,居然还是位小科长,父母会替女儿高兴得心花怒放。

“大姑娘”们下班一回到家里,放下饭盒就帮母亲们做这做那。她们一般不会因为自己也是挣工资的人了便在家里摆什么资格,要求什么特殊待遇。

她们明白,自己生活在家里的日子不会太久了,这使她们比从前更体恤她们永远操劳着的母亲们了。回想自己是小姑娘、是少女时,竟不怎么懂得体恤母亲、替家庭分忧,她们每每的心生愧疚,同时心生对她的家的眷眷依恋。虽然它可能很清贫,很拥挤,很杂乱。那一种眷眷依恋又每使她的心情特别惆怅。“大姑娘”们这时望着生出白发了的母亲的目光,是非常之温柔的。

“女儿是娘的贴心袄”—— 这句话主要指的是“大姑娘”了的女儿们。

吃完饭,“大姑娘”和母亲争抢着洗碗。

“不用你,屋里歇着吧!”

“妈,进屋歇着,就让我来吧!我还能替你几次呢?”

这每每是母女二人在厨房里悄悄的对话。

当母亲的听了,心里一阵热。她感动得想哭。她这时心里边觉得,她将女儿从一个小姑娘拉扯成一个“大姑娘”,所付出的一切操劳都是值得的。她的心满足得快要化了。

“大姑娘”洗罢碗,收拾干净了厨房,进屋又拿起了毛线活儿或针线活儿。如果家是两间屋,“大姑娘”准和母亲待在同一间屋。或对坐,或并坐,或“大姑娘”手里运针走线,母亲陪着一递一接地说话儿,或母女俩手中各有各的活儿……

少年时期的我,常在别人家见到这样的母女亲情图。

“大姑娘”有工资了,她可以用自己的工资买毛线了。她心里有种筹划,那就是要在“出门”前,给父亲织件毛衣,给母亲也织件毛衣,再给弟弟织件毛背心,给妹妹织条毛围巾什么的。“出门”前的“大姑娘”,心里装着每一个家庭成员。她要留下念心儿,延续她对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家的亲情。

“大姑娘”某一天终于是新娘了。男方家里会送她一套料子做的新衣,一般是“哔叽”的,那将是她以后二三十年内最好的一套衣服。

当然还少不了一双皮鞋。那几乎肯定是“大姑娘”生平穿的第一双皮鞋。手表、自行车、缝纫机是当年代表一个家庭物质水平的“硬件”。新婚夫妻极少有同时备齐三大件的,往往由“大姑娘”随自己的心愿任选其中的一件或两件。

五十年代“大姑娘”的娴静,还与较多地占有她们业余时间的编织与针线活儿有关。那些仿佛是她们的“书”。爱读书会使男人变得娴静,正如编织和针线活儿会使“大姑娘”变得娴静。

五十年代的“大姑娘”,普遍而言,也都较腼腆。

腼腆包含有羞涩的意思在内,但又不仅是羞涩。羞涩形容的是内在的心态,腼腆形容的是外态。羞涩是一个发生性的、进行性的词。因为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地羞涩起来。

但五十年代的“大姑娘”们,却往往会经常无缘无故地腼腆起来。

比如同院住了多年,邻居关系很好,她们到我家借东西,或春节拜年,也会显出非常腼腆的样子。而我父亲常年在外地工作,我哥哥是中学生,我是少年,我家简直没有能算得上“男人”的人,她们为什么也腼腆呢?

正由于我家只有小男人,我母亲又特别好客,对“大姑娘”们一向特别亲热,一向特别被她们所敬,故不但同院的,而且连邻院的、一条街上的、乃至前街后街的“大姑娘”们,相当一个时期内,都愿结伴儿往我家聚。有时会在窗前聚七八人之多。就着屋里的灯光,各自手里皆钩着织着,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天。悄悄地聊,偶尔发出一阵哧哧的轻笑。邻居们都说,我家简直成了“大姑娘之家”了。我母亲也常望着她们说:“我要有这么多大姑娘可美死了!”

正是那么一种情形,使我这个少年的眼,有机会观察很多“大姑娘”。

连我母亲和她们说话,她们也显出腼腆的样子。

同院有个比我大的男孩子心思不良。按今天说法,可叫作“问题少年”。

有次他问我:“你看她们中哪个漂亮?”

我就指着其中一个说:“她最漂亮。”

他怂恿我:“那你敢走到她跟前去对她说‘我爱你’吗?你若敢,我给你两个玻璃球儿!”

于是,我逞强地走到那一个“大姑娘”跟前大声说:“我爱你!”

不唯那一个“大姑娘”,所有的“大姑娘”们全都倏地一齐红了脸,全都瞪着我呆住了。片刻,这几个伏在那几个身上,一齐笑得前仰后合。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大姑娘”们笑开怀,她们一个个忍住笑,复一齐瞪着我,脸仍红着,都显出一种很美的腼腆。我母亲因那件事狠狠训了我一通,不许我以后再跟那“问题少年”接触……五十年代“大姑娘”们的娴静和腼腆,单就男性对女性的眼光而言,从我这儿讲,在我记忆里永远是优雅的、美的。姑娘大了,如果只“蹦迪”蹦得好,却从不知娴静何意,如果一味现代,从未羞涩过,从未腼腆过,细想想,也够俗得烦人了……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国女性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前三年,是中国的灾荒之年,也是中国人的饥饿之年,更是逢此三年的绝大多数中国女性每忆心悸的艰苦岁月。从母亲怀中的女婴到老妪,几乎概难幸免。

老百姓在那三年里见不到奶粉,凭出生证明供应给婴儿的是“代乳粉”,一种接近奶粉的婴乳品。那证明不仅要证明婴儿的出生,还要证明母亲奶水的不足。倘不证明这后一点,也是不卖给的。春节前,每户人家供应几两茶叶,白糖每月每人二两,吸烟的男人每月供应一条烟。

城市人口中,对男劳动力的最高定量是三十六斤半(搬运工、伐木工、煤矿工享此优待)、一般工人三十二斤、脑力劳动者三十斤。家庭妇女们和中学生高中生们一样定量——二十八斤半。后来,在哈尔滨市,粮食不能保证定量供应了,每人每月减少三斤粮食,以霉质的地瓜干等量代之。许多学生腹中空空地上学,许多学校因而取消了课间操,学生和教师饿昏在课堂的事是经常发生的。陕甘宁的农民大批大批地“闯中原”或“走西口”……事实上,饥饿从一九五八年起,在有些省份就蔓延着了,也并未能全国齐刷刷地结束于一九六三年年底。

那些年,城市里的许多中年母亲们,迅速地白头了,明显地苍老了。

作为妻子,她们必得保障丈夫们不至于被饿倒。丈夫们一饿倒,家庭也就没了基本收入。作为母亲,她们必得保障儿女们维持在半饥半饱的状态,因这是她们的起码责任。如果还有公婆,如果她是个孝顺媳妇,岂忍看着老人挨饿?

但每一个家庭成员的口粮都是定量的。巧妇难做无米炊,她们往往也只有自己吃得比定量更少。

倘有丰富的副食,以上定量并不至于使人挨饿。

但那些年里几乎没有任何意义上的副食,连蔬菜也是按票证供应的。

六十年代的前几年,中国城市里的绝大多数母亲们亦即中年母亲们,总体值得评说之处是母性的坚忍和毫不顾惜自身的家庭责任感。如果她们自己不吃饭也能将就着活,她们中许多人肯定会根本一口饭都不吃;如果她们身上的肉割下一条来半个月就会长合,她们中许多人肯定会每隔半月从身上割下一条肉来给全家人炖汤。

除以上两点,实难再由她们评说出什么折射时代精神的风貌特征。

那么咄咄逼人的饥饿时代里,她们身上还能显示出别种的女性异彩吗?

那些年参加工作了的“大姑娘”,大多数比较自觉地推迟婚龄。一是由于结婚成了很不现实之事。大多数小伙子那些年没心思结婚,整天饿得心慌眼花的,哪儿有结婚的心思呢?念头一闪,便自行地打消了。而小伙子们的消极,正中“大姑娘”们下怀。其实她们都不愿在艰苦岁月里嫁出门去。一嫁出门,工资也就带走了。她们微薄的工资,对于她们的家越发显得重要了。毕竟,在黑市上,花高价还是有可能买到粮食或粮票的。若买粮票,她们的工资也等于十几斤粮食啊!一个家庭每月多十几斤粮食少十几斤粮食,区别是很大的。何况,因为她们参加了工作,每月口粮比母亲高三斤半,比小弟弟小妹妹高六七斤甚至十来斤,自己每顿少吃,家人不是可以多吃几口吗?

那些年,是中国城市结婚率最低的几年。二十四五岁了仍不考虑婚事的“大姑娘”多了,不足为奇了。与五十年代初期至中期相比,她们接近着是“老姑娘”了。

饥饿比宣传号召起了更大的晚婚作用。

但在农村里恰恰相反。

为了拯救家庭,“大姑娘”或者甘愿牺牲自卖自身,或被无奈的父母所暗卖。因为她们没有工资,土地荒芜,工分也没了意义,只有自身还能换点儿吃的。又加中国农民传统的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仍十分严重,卖了女儿,起码家里少了一口“白吃”。保命的重点,是倾斜于儿子的。当然,也有父母,愿望是好的。考虑得极为现实——女儿让一个男人领走,只要他能养活她一条命,总比饿死在家里强。“大姑娘”白白被人领走了,接着,二姑娘、三姑娘也眼睁睁被人领走。只有儿子,要死,也得和自己死在一起。因为只要留住儿子,只要儿子不死,就有能传宗接代那一天……

城市里的少女们、半大姑娘们,亦即中学生们、高中生们,比起农村的少女们、半大姑娘们来,落不到那么悲惨的命运,似乎该算是苦难岁月中的幸运。

但她们中的许多,在身体正待发育着的年龄,由于极度的营养缺乏而中止了发育。如果将今天小学六年级的学生和六十年代前三年的初一、初二学生混编在一起,并且都来一个向后转,那么可能较难分出哪些是今天的小学六年级生,哪些是从前的初一、初二生。如果将六十年代前三年的高中生与今天的初中生混编在一起,那么会比较明显地看出,后者们发育的良好程度远胜前者们。良好中的忧虑,倒是营养过剩现象。

许多六十年代的初中生、高中生,身体发育在不该中止的年龄中止以后,再就永远地矮小了。排除个别遗传因素,共同的原因是三年饥饿。

一进入六十年代,中国城市女性人口的年龄比例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过去是家庭妇女多,后来是学生多。过去,街头巷尾发生件什么事,哪怕仅仅是出现了个卖彩线的小贩,满街急匆匆聚去的是中青年母亲们的身影,后来,如果正巧是学生们放学的时候,被吸引的往往是许多女学生了。

过去,早晨七点多钟、下午五点多钟,女人们的目光迎送的是上下班的丈夫们,而后来迎送的是上下学的儿女们。成群结队的中小学生从街头络绎经过,情形往往颇为壮观。

六十年代的中学女生与五十年代的中学女生们相比,头脑中对于上学的思想大为不同了。她们已不满足于将来的自己仅仅不是文盲,她们已开始明白,学历的高低,不但关系到自己将来的婚恋和人生的质量,而且足以直接扭转自己的命运。

绝大多数初中女生的志向是升高中。她们上中学不久,便开始了解到市里有哪几所中学是重点中学,而自己就读的中学之教育水平大致属于几等。在课堂上,老师们每每倍感荣耀地告诉学生,本班本校的上一届上几届学生中,有多少考了重点高中。那些使老师谈起来很骄傲的学生中的女生,便渐渐成了她们心中的榜样。

绝大多数高中女生的志向当然是升大学或大专。那些重点高中的女生尤其如此,她们对于全国的名牌大学耳熟能详。“三六一十八,清华北大哈工大。”这是六十年代初开始在哈尔滨初高中生们之间流行的话,代表着他们和她们的学习理想。“三六一十八”——当年指哈尔滨的四所重点中学,三中、六中、一中、十八中。中学生考入此四所中学的高中,意味着离踏进全国名牌大学只有一步之遥了。我的哥哥原在哈二十九中读初中,初中毕业后被保送到一中,前街和后街的“大姑娘”们都对他另眼相看起来。

一九六三年我升入中学,哥哥考入大学,前街后街为之轰动,连派出所所长和社区的干部都纷纷到家里祝贺。一九四九年以来,我们那一居民社区几千户人家中,还没出现过大学生。他到外地上大学前,预先定亲的媒人终日不断。许多“大姑娘”和她们的父母,认为我哥哥将来必是工程师无疑,都愿早结良缘,等上四五年也心甘情愿……

六十年代的“大姑娘”们—— 她们已不怎么乐于被视为“大姑娘”了,人们已开始顺应她们自己的意识称她们为“女青年”了—— 无论是学生还是参加了工作的她们,依然是娴静的。

但与五十年代相比,她们已外静内不静,态静心不静。是的,她们不再如五十年代的“大姑娘”们一样娴静得头脑空旷、心思简单了。一九六三年后,饥饿的黑翳从城市里渐退,人们又能吃饱肚子了。“女青年”们择婿的标准在吃饱了肚子以后开始悄悄形成。“蓝制服,白大褂,枪杆子,舵把子”,这是当年“女青年”们之间流行的顺口溜儿。如果嫁给有大学文化的男人无望,这是她们退而求其次的择婿标准。

“蓝制服”指公安干警。社会的许多方面,都对“执行无产阶级专政”的男人们礼让三分,故他们在“女青年”们心目中地位颇高。

“白大褂”指医生。中国百姓看病是件麻烦事,有时甚至是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事。嫁给医生,或只不过是在医院工作的男人,全家人包括亲戚朋友都会受益匪浅。

“枪杆子”指排长以上现役军人。军官月薪高些。成了军人家属,不但生活有保障,不但光荣,还会受些优待。但嫁给军人有一点不中她们的心意,那就是将忍受婚后长久的分居生活的苦闷。而随军不但须经部队批准,又有可能离开城市。离开城市是她们所不情愿的。故“枪杆子”在国家那儿虽然排在第一重要的位置,在她们心目中却只能屈尊第三。

“舵把子”指司机。无论开卡车的还是给官员开小车的,总之自己和自己的家人能沾点儿方便。

看来,归根结底,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不是由任何其他的条件和因素所决定的,首先是由工业的发展所决定的。工业的发展带来了广泛的城市就业机会,广泛的就业机会增加了许多家庭的收入,收入提高了的家庭有能力承担儿女们的学费。而较普遍的文化教育,使普遍的男人和女人的意识受改变的过程和阶段是有区别的——它使男人开始关心自身以外的事情,它使女人开始思想与自身相联系的事情。好比展开一幅画在男人们眼前,使男人知道世界比自己所了解的广大得多;而展开一幅画在女人们的头脑中,使女人知道女人的命运比自己所以为的丰富得多。那幅画原先就存在于女人的头脑中,只不过它卷着,还捆着,非靠时代的咒语而不能展开。只有极特殊的女性,能凭自己的觉醒先于时代的默许而展开它。她们在任何时代都是具有叛逆精神的女性……

五十年代中后期的许多“小媳妇”,在六十年代的前几年,不但早已是母亲,而且可能已是两三个儿女的母亲了。

那时“计划生育”还没实行。

她们的某些母亲们,在十来年内,尤其在饥饿威胁每一个家庭的三年内,已被老年扯拽得趔趔趄趄,过早地随之而去了……

她们可算是共和国的第二代母亲,她们生下的是共和国的次子、次女们。

由于她们本身已是有些文化的母亲,她们对女儿们的企盼,比她们的母亲在她们小时候对她们的企盼高得多。她们每每因还没上学的儿女居然也会写她们教过的某些字非常惊喜。而她们的母亲们,当年往往只因她们的脸蛋漂亮小嘴儿乖甜笑逐颜开……

尽管,共和国的许多次女幼小时吃过“代乳粉”,但智力却比第一代们开发得早,接受文化的年龄也比第一代们小。普遍的她们,学龄前就已经培养起了学习的兴趣。甚至,连她们的入学年龄,也比第一代们提前了一二岁……

然而,饥饿的黑翳刚刚敛去,中国人刚刚又能吃上两年饱饭,一九六六年,“文革”爆发了。用“爆发”一词形容“文革”是并不夸张的。尽管它在领导人那儿的准备是较周密并是经过了较长期运筹的,但对于绝大多数中国人,它来得还是太突然了。尤其对于中国的初高中学生们,它突然得使他们一时懵懂。四月份“黑云压城城欲摧”,五月份席卷全国,六月初宣布“停课闹革命”,六月中旬公告各省市,“废除旧的教育制度”,取消当年的中考、高考。

全中国初高中学生们的学业,都终结在那一月份里。像许多他们和她们的身体发育,中止在三年饥饿的年代……

“文革”将六十年代力劈为两截,一九六六年以前是一种情形,一九六六年以后是天翻地覆的另一种情形。一九六六年以前的中国人和中国女性是一种常态,一九六六年以后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一反常态。

因而,“文革”实际上也在中国改变了世界一贯通用的年代划分的常识。我们简直无法不承认,一九六六年虽是六十年代的中间一年,但同时又是另一个疯狂年代的开史元年。从一九六六年到“文革”结束的一九七六年十月—— 这由六十年代的后五年和七十年代的前五年半“剪辑”组合成的十年,自成一个时代。这个时代的中国女性很有些与此前此后的时代完全不同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