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梁曉聲小說精選集(套裝共10冊)

讀書與人生—— 在國家圖書館的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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討論讀書是一件幸福的事

入冬的第一場雪使北京變得有點兒寒冷,很像我的家鄉東北。非常感謝大家在這麽冷的天裏趕到國圖來。我和國家圖書館的陳力館長(主持人)都是中國民主同盟的盟員,我們達成一種默契,民盟的同誌為中國文化事業做任何事情、舉辦一切和振興文化有關的活動,我們都要踴躍去參加。仔細想來,這世界以前和現在發生著許多災難性的事件,許多國家還在流血,還有死亡,有這樣那樣的災難,而我們這樣一些人,在這樣一個日子裏,聚集在國家圖書館裏討論讀書的話題,應該是一件欣慰和幸運的事情。即使在中國也依然如此,我們還有那麽多地方沒有脫貧,還有那麽多孩子想讀書、想上學而不能夠實現這個願望。此時此刻我們談論讀書的話題和讀書的時光都是一件幸福的事。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日本經濟衰退與文化的頹唐沒落有關聯

最近我一直在想,一個國家的文化肯定和這個國家的經濟、科技的

發展有密切聯係。當一個國家的經濟和科技將要振興或開始衰退,幾乎可以從十年前就看出它在文化上的端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上旬我訪問過日本,那時候日本的經濟還沒有像今天這樣呈現比較明顯的衰退跡象,但當時我已經非常震驚了。我是第一次到日本,作為一個文化人,我首先利用一切機會考察它的文化,我感到奇怪的是,這個國家的文化在那時已經開始處於頹唐、沒落的狀況,它的經濟為什麽還能支撐著呢?我當時不解。後來事實證明它的經濟開始衰退了,我從這之間找出了聯係。八十年代初,有一批日本七八十年代的電影在中國放映,如《野麥嶺》《望鄉》,電視劇《阿信》,還有《寅次郎的故事》《幸福的黃手帕》《遠山的呼喚》,以及寫工業家族的《金環石》《銀環石》。再往前看五十年代的日本電影和書籍,我們發現二戰後的日本文化由三方麵的元素構成:第一個元素是反思意識,第二個元素是臥薪嚐膽振興民族的精神,第三個元素是危機意識。這三種文化因素培養了日本二戰後的新一代,這種文化背景在他們身上是起了作用的。而到八十年代後期,在日本的文化中就幾乎看不到這樣一種反省的意識了,到處呈現著頹唐和沒落。我的感覺是,日本文化總想從現實中抓取到能夠構成民族和國家精神的那種文化核心,但此時這種文化已經失去了精神核心,處在一種極其頹唐的娛樂狀態。一九九三年,我和翻譯走在銀座大街上,翻譯指著一個行色匆匆的男人說:“這是我們日本非常著名、家喻戶曉的一個青年主持人,你今晚一定要看他的節目。”那天晚上,我在電視上看到的現場直播節目中,主持人用兩團膠泥出一個話題,他問女性的左**和右**是不是一樣大?令我吃驚的是,竟有那麽多的女性上台當場脫下衣服,她們臉上已經沒有了作為人類女性的任何羞澀感。我看得發愣,這不是午夜十二點以後的節目,而是黃金段的正規節目,大人、孩子都可以看。第二天晚上我走到地鐵站口,突然看到電視台攝製組在現場拍攝,內容是從地鐵站口出來的年輕女孩子們如果誰能穿上那件價值一萬日元的緊身衣,就送給她,當然她必須當場脫下衣服試穿。很多人脫下衣服,雖然是在白布後麵,但晚上打著燈會映出一個女子脫衣服的影子來,主持人還時常做些怪臉。美國人寫了一本書叫《娛樂至死》,我感覺日本那時的文化就處在一種大麵積的娛樂狀態,書店裏寫真集比比皆是。我想到日本曾經拍過那麽好的電影,那些電影在資料館裏放映的時候,北影隻有專業人員才能夠觀看,有一次一位老導演居然把數學家華羅庚夫婦請來觀看。我們確實感覺到日本電影中有著一種精神。但是當日本文化一旦翻過這一頁,進入全麵娛樂化的時候,我也非常真切地感受到這種精神的衰落。回國後我曾寫過一篇長文叫《感覺日本》,其中寫到:我感覺到某些日本的青年,尤其日本的女青年臉上有一種單純,但是那樣一種單純使我震驚,幾乎和我們漢語中的“二百五”沒有什麽太大的區別。什麽樣的文化能使人們變成那樣?我覺得文化肯定不止帶給人們審美和娛樂,文化還造就一代人。一個國家的科技也罷,精神也罷,它是不是可持續發展,關鍵還要靠人。雖然此後大江健三郎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渡邊淳一、村上春樹的作品目前在中國非常時尚、暢銷,我的學生中相當一部分都是村上春樹的書迷,因此我也很認真地讀了他的幾本書。我從這些書中也確實看到了日本當代人,尤其是日本當代青年那樣一種精神上的迷惘、困惑和頹唐。這和文化有關,這個文化恰恰是當一個國家經曆了最艱難的一段曆史之後,當一個民族開始享受她的經濟、科技、文化成果之後,當這種享受的過程經曆了十年之後,上一代人的某種精神可能是會蛻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