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梁曉聲小說精選集(套裝共10冊)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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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城後他“待業”三個月,花去了一百來元錢,用三百元錢“走後門”進了醬油廠。如果他當年再多幾百元錢,可能有幸被分配到一個條件好的單位,那麽他的人生有機會發生另外的走向,興許如今也混成了一位處長。但話又說回來,當年的某些好單位,十之七八如今發不全工資,在裁員。倒是當年誰都不情願去的醬油廠,如今在全市是“蠍子毒(獨)一份”,反倒成了不但確保工資,而且有獎金發的單位……

回憶起這往事樁樁,四十六歲的、被陌生人打折了兩根肋骨、躺在被剝奪了陽光的家裏養公傷的男人,眼淚不知不覺吧嗒吧嗒滴在相冊上。他用手背抹了抹淚,目光落向自己和妻子的結婚照,那是一張六寸的半身黑白照。那一年已經有彩照了,但價格對當年的他們來說未免太貴,他們沒舍得照彩照。何況結婚對他們來說似乎更是一項人生任務,婚前他們相互都很坦率地承認這一點,所以也就都主張以簡單節省為首條原則。

從自己的“百日”照到和妻子的結婚照,相冊中的空白是靠回憶添補上了,但是卻感到了一種格外的疲憊,一種心累。難道回憶有時竟是一件比幹重活兒還累的事兒嗎?他想不通,很困惑。他已經多年沒這麽投入地回憶過往事了,即使偶爾回憶,往往也是片段式的。他覺得今天所進行的洶湧似潮一瀉如注式的回憶,使自己像被抽了幾百毫升血,處於一種不可形容的軟弱無力的嚴重虛脫般的狀態。他甚至搞不大清自己的淚水是因回憶中的哪一部分而奪眶的。是因養母的死還是因弟弟的死?是因自己當年心中的苦還是因知青夥伴們當年圍住自己那情不自禁的集體的一哭?是因負疚還是因感動?說不清。總之是說不清。“剪不斷,理還亂。”

結婚照後是兒子的“百日”照。他不停地翻過來看自己的“百日”照,又不停地翻過去看兒子的“百日”照,覺得“百日”的自己和“百日”的兒子,都像娃娃魚。都有點兒古怪,有點兒可笑。古怪與可笑,合成為一種使人頓生憐憫之心的可愛。他是嬰兒時營養不良,兒子也是。他的“百日”照是養母臨終前交給他的。養母說養父撿到他時,照片在包他的小被裏,在他的小胸脯上。那照片後用歪歪扭扭的鉛筆寫著——“此兒生母曲秀芳,生父張德山”。他從養母手中接過照片之時,字跡尚隱約可辨,如今字跡模糊得完全看不清了。如今他早已徹底打消掉了尋找生母生父的念頭。誰知他們還在不在人世呢?誰知他們如今還是不是夫妻,不是夫妻的話還有沒有聯係呢?他們會高興忽然有一個四十六歲的活得沒什麽奔頭而且活得疲憊極了的大兒子出現在麵前嗎?如果他活得挺富裕,他倒願意不計被棄之嫌讓他們沾沾自己的光;如果他們活得挺富裕,而且有遺產可繼承,他也幻想能沾沾他們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