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城后他“待业”三个月,花去了一百来元钱,用三百元钱“走后门”进了酱油厂。如果他当年再多几百元钱,可能有幸被分配到一个条件好的单位,那么他的人生有机会发生另外的走向,兴许如今也混成了一位处长。但话又说回来,当年的某些好单位,十之七八如今发不全工资,在裁员。倒是当年谁都不情愿去的酱油厂,如今在全市是“蝎子毒(独)一份”,反倒成了不但确保工资,而且有奖金发的单位……
回忆起这往事桩桩,四十六岁的、被陌生人打折了两根肋骨、躺在被剥夺了阳光的家里养公伤的男人,眼泪不知不觉吧嗒吧嗒滴在相册上。他用手背抹了抹泪,目光落向自己和妻子的结婚照,那是一张六寸的半身黑白照。那一年已经有彩照了,但价格对当年的他们来说未免太贵,他们没舍得照彩照。何况结婚对他们来说似乎更是一项人生任务,婚前他们相互都很坦率地承认这一点,所以也就都主张以简单节省为首条原则。
从自己的“百日”照到和妻子的结婚照,相册中的空白是靠回忆添补上了,但是却感到了一种格外的疲惫,一种心累。难道回忆有时竟是一件比干重活儿还累的事儿吗?他想不通,很困惑。他已经多年没这么投入地回忆过往事了,即使偶尔回忆,往往也是片段式的。他觉得今天所进行的汹涌似潮一泻如注式的回忆,使自己像被抽了几百毫升血,处于一种不可形容的软弱无力的严重虚脱般的状态。他甚至搞不大清自己的泪水是因回忆中的哪一部分而夺眶的。是因养母的死还是因弟弟的死?是因自己当年心中的苦还是因知青伙伴们当年围住自己那情不自禁的集体的一哭?是因负疚还是因感动?说不清。总之是说不清。“剪不断,理还乱。”
结婚照后是儿子的“百日”照。他不停地翻过来看自己的“百日”照,又不停地翻过去看儿子的“百日”照,觉得“百日”的自己和“百日”的儿子,都像娃娃鱼。都有点儿古怪,有点儿可笑。古怪与可笑,合成为一种使人顿生怜悯之心的可爱。他是婴儿时营养不良,儿子也是。他的“百日”照是养母临终前交给他的。养母说养父捡到他时,照片在包他的小被里,在他的小胸脯上。那照片后用歪歪扭扭的铅笔写着——“此儿生母曲秀芳,生父张德山”。他从养母手中接过照片之时,字迹尚隐约可辨,如今字迹模糊得完全看不清了。如今他早已彻底打消掉了寻找生母生父的念头。谁知他们还在不在人世呢?谁知他们如今还是不是夫妻,不是夫妻的话还有没有联系呢?他们会高兴忽然有一个四十六岁的活得没什么奔头而且活得疲惫极了的大儿子出现在面前吗?如果他活得挺富裕,他倒愿意不计被弃之嫌让他们沾沾自己的光;如果他们活得挺富裕,而且有遗产可继承,他也幻想能沾沾他们的光。
谁叫他们是自己的生母生父呢?可……若他们不但活在世上,而且是一对儿无依无靠穷困不堪的可怜老人呢?……自己的妻子又下岗,失业了……自己还有能力赡养一对儿老人吗?四十六岁的他常觉得自己早已活够了,疲惫得快撑不住了。好比一匹被主人以前使役得太辛苦的半老不老的马……
他感到自己如今仅能勉勉强强尽一份责任一份义务了,那就是对儿子的责任和义务。再稍加一点点责任或义务,他就将被压垮了。由儿子的“百日”照,自然便联想到了儿子的出生。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个深秋的雨夜——妻子捅醒他,呻吟不止地说:“快去医院,我要生了!”
他立刻坐起,瞧着妻子高隆的大肚子,半信半疑,心中没有主见地问:“你有把握吗?我去医院打听过,医院床位紧张,送早了的孕妇是不收的。”
那年头老婆生孩子也要托关系走后门儿,没关系没后门儿,就只能靠孕妇自己准确地掌握时间了。一般是提前三天才有入院资格,若想提前四五天,就得凭后门关系了。而身为丈夫的他,没有任何医院方面直接或间接的关系和后门,他做决定的前提只能是妻子的自我感觉。在三天和四五天之间自我感觉掌握得准确无误,对于一名孕妇,尤其一名初产的孕妇,其要求不亚于雇主对钟点家务女工的要求。生孩子和死人是不一样的。一个人说:“我不行了。我要死了!”那往往是真的不行了,真的马上就要死了。而一名孕妇说:“我要生了!”则也许完全是某种临产的假象,是对他人的误导。所以身为丈夫的他表现得冷静镇定,临危不惧,临事不乱!
妻子却流出了眼泪,骂他:“王君生你王八蛋!你不拿我们娘俩儿的安危当一回事儿是不是!要是我们娘俩儿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一辈子没完!哎哟!哎哟天呀,我怎么摊上这么个肉头丈夫啊!”
于是他确信妻子是要生了。哪里还敢迟疑,慌慌地穿衣下床,也顾不得找把伞撑着,冒雨奔出家门到马路上去拦车。那年头没如今这么多出租车,何况又是深秋的雨夜,马路上死寂沉沉,盼了半天,连一束车灯都没望见。他想别死心眼儿干等了呀!就回到家里动员妻子坐他的自行车去医院。妻子不敢同意,说万一从车上摔下来,摔流产了怎么办?怀胎十月,那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吗?他一听,觉得妻子的顾虑也有道理,可一时又想不出更妥善的去法儿,急得团团转。妻子提醒他,说曾见过一辆平板车在车棚里,就是不知谁家的。他两眼顿时一亮,找到一把老虎钳第二次冲出家门。那平板车果然仍在车棚,果然不出自己所料,锁着。费九牛二虎之力,弄伤了手,才将车锁钳断。按按双轮,瘪的,一点儿气也没有。半夜三更的,没处找气筒打气,也顾不得打气。先回家去抱了褥子铺在平板车上,再进楼去抱了一趟被子。最后才一手撑着伞,一手搀着妻子离开家,小心翼翼地下楼梯,缓缓慢慢地走到车棚里。将妻子扶上车坐好,用被子围严了,雨伞交在妻子手里撑着了,这才将车推出车棚,骑上便蹬。轮胎没气的破旧平板车,哪里快得了呢?每蹬一下,各处都发出紧滞缺油的刺耳的响声。而妻子却不停地在背后催促:“快,快!你劲儿都哪去了呀?蹬快点儿不行啊!想让我把孩子生在平板车上呀!……”
终于是气喘吁吁到了医院,汗水和着雨水从头流到脚。办理过了一道道必不可少的手续,才算将妻子送进妇科夜诊室。片刻后,不待他喘息平定,值班大夫走出来司空见惯地对他说:“来早了,回去吧!”
他一愣,拦住大夫结结巴巴地问:“那……那……那我们究竟该过几天再来啊?”
大夫白了他一眼,待搭不理地说:“又不是我怀孕,我怎么能说那么准?我只能告诉你来早了。来早了就没床位,没床位你们就得回去。明白不?”
他可怜兮兮地哀求:“医生,想想办法,替我们想想办法吧!您看深更半夜的,又下着雨,我们家离医院挺远,已经来了……”
医生又白了他一眼,爱莫能助地说:“我能替你们想出什么办法?确实没床位,我又变不出一张床位来。”
这时妻子双手捧着大肚子,慢腾腾地,一小步一小步地也走出了夜诊室。她显然不忍见他那种可怜兮兮的模样,挺有志气地说:“得啦,求也没用,那咱们就回家!”
他瞧瞧妻子,瞧瞧医生,恼火得要命,却又不知自己有理由生谁的气。
回到家里,被子褥子全湿透了,觉也睡不成了。
妻子流着泪嘟哝:“你要生气,就生我的气吧。都怨我心里没底……”
落汤鸡似的他,阴沉着脸,默默地瞪着妻子。瞪着瞪着,气消了,心中涌起了一股对妻子的大的怜悯,又由大的怜悯变成温柔的爱意。他双手捧住她脸,亲了她的额头一下说:“咱俩谁跟谁?两口子嘛,别说怨不怨的话,谁叫咱们是小老百姓呢?小老百姓就得经受如此这般的些个小磨难嘛!”
第二天,他感冒了,发起三十九度多的高烧,却丝毫也不敢显出发高烧的样子,强撑着照顾妻子……
平板车的车主发现车锁被弄坏,在楼外大骂。他急忙跑到楼外,向人家解释,向人家道歉。并请求人家答应自己以后再用两次,保证赔人家新车锁。幸而对方是个嘴恶心软之人,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满口答应……
妻子吸取了一次教训,似乎变得能够正确对待自己了,不再呻吟了,不再说“我要生了”,不再制造“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虚惊了。当他试探地问她自我感觉时,她总是含糊地简短地回答:“还行。”
而他则默默地细细地咀嚼“还行”两个字,陷入困惑,不知该作何理解。
第三天早上,他见妻子紧咬下唇,紧握双拳,满脸是汗,看去十分痛苦。
他惴惴不安地又问:“现在感觉怎样了?”
妻子答:“还……还……还……”
分明的,连“行”字都痛苦得说不出口了。
这一次轮到他觉得刻不容缓十万火急了。当即做出英明果断的决定,又用那辆平板车将妻子送到医院……
另一位医生检查过后,训他:“你是怎么做丈夫的?都快破羊水了!这多危险!立刻去办理入院手续!”
当儿子上小学一年级后,有天吃罢晚饭,儿子在玩智力拼图时,他望着儿子沉思了许久,以一种充满慈父柔情的口吻说:“儿子啊,先把拼图收起来。”
儿子头也不抬地回答:“不嘛,我才开始玩。”
“收起来!”
他口吻严厉了。
儿子一挥手将拼图扫得到处都是,噘起嘴,身子朝他一背。
“转过身来!”
儿子不情愿地向他转过了身。
正在厨房刷碗的妻子,探头冲他嚷:“你抽风啊!闲着没事,扫孩子的玩兴干吗?”
他说:“你别管,我要和咱们儿子严肃地谈一谈。”——接着,郑重其事地对儿子说:“儿子,你现在已经是小学生了,到该懂事的年龄了。你要知道,你的出生,对爸爸妈妈都是不容易的……”
于是,就娓娓地讲起了儿子出生的波折,讲起了儿子出生后,夫妻二人为抚育儿子成长付出的种种辛劳和遇到的种种烦愁。讲到动情处,自己眼眶先湿了。妻子不知何时也坐一旁听,陪着抹泪。儿子垂头,双手背在身后,似乎听得很认真。
终于讲完,又以先前那一种充满慈父柔情的口吻问:“儿子,听了这些,你心里有感想吗?”
儿子说:“有。”
夫妻对视一眼,妻子眼中一亮,都倍觉欣慰地微笑。
妻子迫不及待地替他追问儿子:“快告诉爸爸妈妈,你心里有什么感想?”——并做出了准备随时搂抱住儿子大肆亲吻的架势。
不料儿子说:“有的小朋友在妈妈肚子里就天天坐小汽车了,没想到你们用一辆平板车瞎对付我!”
妻子眼中的耀亮顿时熄灭。
他皱着眉问:“还有别的感想吗?”
儿子说:“要是你们觉得委屈,以后千万别再生了,就我一个得了!”
说得两口子互瞪着,一时哑口无言。
他瞧出儿子的双手并未老老实实背在身后,伸长脖子俯向儿子身后一看,见儿子的双手居然还在背着鼓捣拼图。身世教育彻底破产,他这一气非同小可,扬起巴掌就想扇儿子,而妻子却及时将儿子搂在怀里保护住了。
妻子警告:“你敢打儿子!”
儿子从妈怀里拱出头抗议:“是你非逼着我说想法的!”
儿子反而委屈得眼泪汪汪了。
……
儿子小学三年级时,有一次学校的老师说:“没发现你们儿子有什么别的特长,但听力奇好是真的。全班都在读课文,他能听到有只越冬的蚊子在哪儿嗡嗡,站起来东张西望,还果然被他发现了。这要好好培养培养,将来说不定是块当指挥家的料!”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从此夫妻二人专执一念,做梦都梦见以后的儿子成了大指挥家。为了使梦想实现,夫妻二人不惜动用口挪肚攒下来的一点点有限的积蓄,四处求人、送礼,搭上些七拐八绕的关系,带着儿子厚着脸面登门央求拜师学艺。可事实证明,儿子的那双耳朵,不过是一双一般孩子的耳朵。并且终于经几位本市音乐人士的说服而接受了一个道理——仅仅靠听力好是当不成指挥家的,还须有其他方面的音乐天赋。那些天赋儿子一概没有……
儿子小学四年级时,他们发现儿子具有绘画的天才。的确,儿子迷上了照着卡通画册临摹卡通人物。实事求是地说,也的确临摹得很像。这一发现又曾使他们激动万分。他们尽量压抑着惊喜,不露声色地给儿子买彩色笔、炭铅笔和正规的图画纸。好比两位伯乐,共同发现了一匹小千里马驹子,耐心地期待它成长得更健美一些再予以训练和**。在儿子的假期,轮番陪儿子去各类少年美术班。可是进了少年美术班,儿子对绘画的兴趣却一扫而光了,并且滋生了自卑心理。因为绘画天才曾是儿子在同学中唯一的得意,这唯一的得意被美术班里许多同龄的,甚至年龄比儿子小好几岁的孩子比没了,比得平庸无奇了。后来,他们又都知道,各自的同事们的孩子,也都很迷过临摹卡通人物,也都能临摹得很像……
儿子小学五年级时,在班级新年联欢会上表演自编的“小品”——《被爸爸罚站的孩子》,获得了一个文具盒,文具盒所代表的是一等奖。一等奖哇!他们望子成龙的心又死灰复燃了,常在家里鼓励甚至命令儿子模仿葛优、陈佩斯、赵本山、香港头牌搞笑影星周星驰。他们不但觉得儿子确确实实有表演的天才,而且具有葛优式的前额、赵本山式的下巴、陈佩斯式的苦恼小人物无奈无助的天生表情、周星驰说话时那一种快速的神经质的半结巴不结巴的特殊魅力……
“儿子,你长大了想当影视明星吗?”当爸的这么问。
“比如周星驰,你不是挺喜欢看他演的电影吗?你忘了爸爸妈妈带你看过他主演的……”
“《大话西游》。他演孙悟空。”
“对对,你说你想当影视明星吗?”
儿子庄重地考虑了一会儿,淡淡地回答:“也行。”
当爸的说:“儿子,这么回答不可以。要非常肯定地回答——想,或不想。因为,这关系到你将来的人生前途,关系到爸妈如何培养你成材的义务和责任。关系到这么严肃的问题,你不可以仅仅用‘也行’两个字回答!”
儿子又考虑了一会儿,小声儿回答:“那……那就……想……”
于是,他们又一次不惜动用一点点有限的积蓄,又开始四处求人、送礼,搭上七拐八绕的关系,终于在本市最出名的少儿表演培训学校招考前夕,搞到一张报考表。
招考那一天下小雨。妻子因商店盘点清库,得加班,是他陪着儿子去考的。偌大一个厅用屏风隔开,一半是考场,一半是候考场。考孩子时,不许家长往考场探头探脑。但考场那边儿的回答、朗诵、唱歌,屏风这边能听得一清二楚……
忽然候考场一片**,是由于一个据信当年受过培训而如今成了“星”的二十来岁的靓妹的出现,家长们叽叽喳喳地传言她是来兼当考场老师的。
一位当妈的跟她认识,牵着自己的女儿走到她跟前,似乎胸有成竹地当众问她,自己为女儿“设计”的“形象”如何?
二十来岁的“星”将那花枝招展的女孩儿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打量一番,遂将那当妈的扯到一旁,神秘兮兮悄悄地说:“你怎么给女儿梳了两条小辫儿?多没时代感!多没个性!我当年考取可是剪的短发,和男孩子的分头差不多长的短发!老师们所以一眼就相中了我有培养前途!”
于是那原本胸有成竹的妈着急了,顿着一双穿高跟鞋的脚直嚷嚷:“谁带剪刀了谁带剪刀了?谁带了我花高价借用一次!……”
还真有那有备无患的家长,当即从挎包里掏出剪刀来。不过没立刻租借给她,而是首先咔嚓一剪刀,果断地破釜沉舟地将自己女儿的两条小辫剪了下来……
于是那一把剪刀在些个带了女儿来考的家长们手中传、抢、夺。
于是十几分钟以后,几乎所有的小女孩儿们都变成了短发的假小子。
那些个爸妈手里攥着剪下来的一截截小辫儿不知该如何处置,而变成了假小子的小女孩儿们一个个你瞧我我瞧你面面相觑……
忽然又是一阵**——一辆崭新的进口“子弹头”轿车驰至门外停下。车门一开,依次下来八个大人!最后才下来一位西服革履的小小阔少,看去年龄最大也不超过十二岁。听八个大人相互间的称呼,不难判断他们是那小小阔少的爸、妈、叔、姨、爷、奶、姥爷、姥姥。一干人等簇拥着小小阔少,扬扬长长地便往屏风后直奔而去。这引起了其他家长们的愤愤不平,都嚷嚷着指责怎么可以不排队不等叫号。
那小小阔少的叔一瞪眼睛:“乱嚷嚷什么?等得不耐烦的出去!我们每年赞助两三万,难道连这点儿优先的资格还没有?”
霎时间大厅里被镇得鸦雀无声,家长们一个个噤若寒蝉,仿佛认为他才真正是决定自己儿女命运的人。
那小小阔少的姨鹤立鸡群地站在大厅中央打手机,以仿佛站在舞台上演话剧的音量说:“一会儿就离开!不过走走形式。其实没这必要,可咱们贝奇心劲儿高哇!孩子嘛,也得满足一下他走走过场的愿望嘛!……”
儿子扯扯王君生衣角,仰脸悄悄说:“爸,一部外国电视连续剧里的狗也叫贝奇……”
他赶紧用一只手捂住儿子的嘴。
接着考场那边传来对话:
“贝奇,你想表演点儿什么呢?”
“你说吧!你出什么题,我表演什么!”
“嚯,这么自信?”
“那当然!没自信也不来!”
“那……你表演一下吃西瓜怎么样啊?”
“吃西瓜?我……我没吃过西瓜!”
“你没吃过西瓜?这不可能吧?西瓜又不贵,你怎么会没吃过西瓜呀?”
小小阔少的爸妈立刻奔到屏风后。
“他是没吃过西瓜!从小长这么大他就没吃过一块西瓜!”
“他爷爷妈妈一向把西瓜瓤剜出来,再用榨汁机榨到杯里。主要是怕他被西瓜子噎着,所以我们贝奇只喝过西瓜汁,没吃过西瓜!”
“我表演喝西瓜怎么样?”
“这……也行也行!表演吃,表演喝,反正都是一回事儿……”
那时刻大厅里肃静得出奇。所有的大人孩子皆屏息敛气,仿佛都在聚精会神地留意倾听什么神秘莫测的天籁之声似的。
屏风后响起了一阵掌声。王君生在那阵掌声初起之际,扯着儿子的手悄语:“儿子,咱们先出去一会儿,爸爸憋闷得透不过气了!”
儿子说:“爸,我也是。”
于是父子双双离开大厅,到了外边。一站到避雨处,他就赶紧掏出烟来吸。接连猛吸几口,胸中那一种丝绵似的憋闷,才算被尼古丁“腐蚀”开了,才算觉得透过些气了。不知为什么,他对于在大厅里所眼见的情形,心里生出难以言传的悸惧。
儿子又扯了扯他衣角,朝甬路旁的小树林努嘴:“爸,你看……”
他的目光顺着儿子示意的方向望去,见小树林里活动着母女二人的身影——七八岁的女儿扎着两条冲天小辫,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的食指,指着自己的太阳穴那儿,做若有所思之状低着头慢慢往前走。那当妈的跟在后面,弯着腰,为女儿撑一柄漂亮的、粉色的、带穗儿的小伞。那样的一柄伞,舞蹈演员在舞台上表演伞舞正有特色,而在现实生活中遮真的宇宙之雨,显然是非常不适用的。雨点儿落在伞上,顺着粉色的伞面往下淌,再经由那些伞穗形成一道道细水流,流在那当妈的平阔的背上,好比山泉垂淌到平原上。那母亲的白衣背全湿了,和身子贴在一起,透出着肉色,而她似乎浑然不觉。
王君生不见犹可,一见之下,心中便又生出一股悸惧来,仿佛自己的身子和湿衣服贴在了一起,身上倏起一片鸡皮疙瘩。
儿子问:“爸,他们怎么回事儿?”
当爸的说:“这你还看不出来?她妈在陪着她进入角色啊!”
儿子说:“可她妈的衣服全湿了。”
当爸的也说:“是啊,全湿了。”
“她妈为什么撑那么一柄伞呢?”
“可能原本是替她带着做道具的吧。”
“大厅里那些小女孩儿不是都把小辫儿剪掉了吗?咱们要不要告诉她也该把小辫儿剪去?”
“别,儿子,咱不多那事儿。儿子你记住,即使出于好心,多事儿的下场也往往是落埋怨。”
当爸的不失时机地对儿子进行着人生经验之灌输,同时,望着那湿衣服下透出肉色的平阔的背,联想到了“可怜天下父母心”那句话。心中于悸惧之外,又生出几许的感动,几许说不清道不白的忧伤……
儿子喃喃地嘟哝:“爸,我有点儿怕。”
他立刻给儿子打气:“怕?这又不是癌症大普查,有什么可怕的?你有表演实力,别怕。报考表呢?估计快轮到考你了儿子,拿手里准备着。”
儿子却说:“爸,报考表不在我这儿啊!”
“什……么?不在你那儿?!……”
“出门时,我妈没给你吗?”
“坏了!准是在你妈那儿!让她带到班上去了!”
他这一惊,其程度好比飞机乘客在检票口前发现没带机票,唰地出了两手心一脑门子冷汗。
“儿子,你在这儿等着,爸给你妈打电话去!……”
他心慌意乱地跑向传达室,守传达室的老头儿很倔,说传达室的电话不外借。经他拱手作揖左哀求右哀求,老头儿才算发了一点儿慈悲,限定他只许用五分钟。还好,电话通得很顺,并且几乎是立刻就有人接了。当然接电话的并非妻子,而是妻子的一位同事。人家告诉他妻子刚清完库,一身脏,洗澡去了……
“她……她……她可把我儿子的前途断送了!……”
他喊出这么一句,一时握着话筒呆若木鸡。
老头儿从他手中夺下话筒,啪地放下,指着手表冷冷地说:“都七分钟了!”
他一手握成拳,往自己另一只手的手心狠狠一擂,口中同时发出“嗨”的一声,双膝一软,蹲了下去。
那老头儿也不睬他,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还在小树林里走过来走过去的那母女俩的身影,喃喃地自语着:“这年头哟,中国人都怎么了呢?大人孩子怎么都得怪病了似的呢?……”
儿子跟到了传达室。他打电话那会儿,儿子就默默地站在他身后。儿子往起扯他,一边说:“爸,爸,咱们不考了,咱们回家吧!我不想当明星了,一辈子也不想了……”
他听出儿子的话拖着哭腔。
由于没报考表,也由于儿子无论如何不肯考了,那一天他们等于白去,只做了旁观者。父子俩并没马上回家,当爸的估计当妈的会送报考表来,父子俩索性等着她一道回家。果不其然,她坐一辆“面的”赶来了。一奔入大厅,见空空****的大厅里,只有父子俩并身呆坐在角落的一张长椅上。她立刻就明白了结果,扑过去搂住儿子哭了。边哭边说:“儿子,儿子,妈对不起你!是妈使你的机会落空了……”
儿子懂事儿地劝妈:“妈,别哭,别哭。你们别再替我瞎操心了,我向你们保证,我长大以后一定争取有出息还不行吗?”
儿子说完,也哭了,哭得伤心极了……
儿子初中升得很不顺利。按儿子一向的成绩,升入一所区一级的重点中学应该是不成什么问题的。儿子考前的心理状态也较好,表现出难能可贵的沉着与自信。然而考试结果却大令儿子自己和他们夫妻俩失望与沮丧。倒也不是考得太差,仅比区重点中学的录取分数线低半分。
半分之差,使儿子进不了区重点中学了。儿子班里另外一些学生的家长,那些日子纷纷登门,捕风捉影地散布学校在判卷中的种种不正之风,怂恿他们两口子去查卷。当然,意思是让他们两口子做“尖兵”,而自己做“后盾”。若“尖兵”首战告捷,“后盾”便继而扩大与自己儿女利益紧密相关的战果。他们说——就凭你们家儿子一向良好的成绩,居然差半分岂非咄咄怪事吗?
妻子受了怂恿的影响,主张去查分。
他这位当丈夫的心里没底——万一查不出问题那将多么被动呀?于是问儿子,要不要去查分?
儿子为难地想了半天,惭愧地说:“爸,妈,也许我真的没考好,求你们还是别去查吧!不管分到一所什么样的中学,我都认了。”
儿子一岁岁地长大,也越来越显出对他这位父亲那种得过且过秉性的无奈的继承。他也从儿子身上越来越看出了自己遇事心虚怯懦不争的影子。这一点常使他暗自发愁,又不便对儿子进行批评。先天基因不良,就算是“错误”,那也是自己的“错误”啊!
儿子又透露,老师暗中保证——将会向除了区重点外本区较好的一所中学推荐他。
校方既然这么抬举着儿子,关怀着儿子,还去查什么分呢?倘受了别人的怂恿而去做对学校进行质疑的“尖兵”,不是等于被人利用吗?
于是三口人空前一致地统一了态度,安安心心地在家等发榜。但儿子去学校看榜那一天,是哭着回来的,儿子被分在了本区最差的一所中学。似乎作为安慰,儿子还带了一份“三好生”证书。
“那,你们老师对她的保证怎么解释?”
“老师说……说……”
“别吞吞吐吐的!快讲!”
“老师说,她为我尽力了……关系生太多,自费生也太多……她很遗憾……”
他从儿子手中一把夺过“三好生”证书,越看越来气,连撕带揉,扔在地上……
第二天他让儿子找出以前的两份“三好生”证书,而自己戴上一只手套。儿子猜到了他戴上一只手套要去干什么,小声说:“爸,你用不着去外边翻垃圾。这学年的‘三好生’证书我粘起来了……”
他几乎一夜未合眼。他想必须帮儿子一次,否则他觉得自己太愧做父亲了。他记得曾听儿子讲过,连续三年是“三好”的学生,是有资格被保送的。瞧着那一份揉皱了撕碎了又被粘起来了的“三好生”证书,他心中一时替儿子感到极大的不平。
“儿子,这三份证书是连续三学年的吗?”
“是……从四年级到六年级……”
“嗯。幸亏你把六年级这份粘起来了!”
他不禁摸了儿子的头一下。
“爸,我不是说过吗?别为我瞎操心了!我在最差的中学今后也会努力学习的!已经发榜了,这些证书除了当成纪念,没另外的意义了……”
听了儿子的话,他心里一阵难受,眼眶有点儿湿。
他又摸了儿子的头一下,尽量以一种淡淡的口吻说:“爸爸要怎么样去做你别管。有的事爸爸不去做会一辈子内心不安。”
那一天他在电话里请了假,随即便蹬自行车开始了全市范围的父亲推荐儿子大行动。遭到的白眼、冷淡、讥嘲不必细述。然而他不灰心,不怕碰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发誓不将全市较好的中学都找遍不罢休。三天后,到底被他感动了一位校长。人家一开始对他也很冷淡,初考录取的日子里,正是各中学校长最有机会端架子板面孔的时期,所谓“不端白不端、不板白不板”。要想人家脸色好,除非交钱。可他又没钱。
那位校长看了他儿子的三份“三好”证书,奇怪地问:“这一份是怎么回事?”
他脸一红,急中生智,撒谎说是猫撕的。
人家细看了看,说怎么不像猫撕的,像人撕的呢?
他说家里养了两只猫,两只猫争着撕,所以就撕成了那样。那校长家里也养猫,而且是个爱猫如子的人。听他说家里养了两只猫,视他为养猫的专家,虚心向他请教,如果猫爱挠毁东西,怎样才能避免损失?
他献计说最好为猫做四只爪套戴上。
找到了共同话题,二人谈得十分融洽。
最后校长说:“你儿子我们收了,明天交三万元钱来吧!”
他一听,傻眼了,讷讷说自己交不起。
“两万呢?”
“那也交不起。”
校长一拍桌子:“我信你,不为难你,可你也别使我太为难。干脆,一万。”
他满脸愁苦大摇其头,低声说:“真的校长,我妻子,也就是孩子他妈……早开半薪了……我虽然交不起钱,但是我可以……”
校长说:“你别绕弯子,可以怎么?痛快点儿!”
“可以送您四只猫爪套!”
“……”
“用绸布做的,漂亮极了,松紧的!”
轮到校长注视着他大摇其头了。
“校长!……”
他几乎要哭。
校长立刻向他推过一只手掌制止:“你别哭。你这么大个男人了千万别在我这儿哭起来!你让我想想。”
校长想了几分钟,终于又开口说:“我不要你那绸布做的、漂亮极了的猫爪套。我看你家根本没养过猫。你儿子的‘三好’证书也根本不是猫撕的,两只猫争着撕也撕不成那样儿。大概是你撕的吧?”
被这一问,他的眼泪可就流下来了。
校长说:“我也不问你为什么撕儿子的‘三好’证书了。能想得到,连续三年的‘三好’生,仅仅半分之差,就被分到全区最差的中学,你儿子心里肯定比你更憋屈!冲你儿子一向是好学生,我破例收他了!”
他趋前一步,将校长的手从桌面上抓起,用自己的双手紧紧握着,激动而又感动,嘴唇哆嗦,说不出话。
“别这样别这样,用不着这样。”校长抽出自己的手,脸又严肃地板了起来,郑重地说,“但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不许对任何人宣传我们破例没收费,否则,都来找我,我就招架不了啦!”
他点头不止地保证着:“校长您放心,一定,一定!”
今天,回想起这些往事,他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咸酸苦辣麻,滋味儿种种,滋味儿难分。四十六岁,可以说是前半生了。如果仅能活到七十岁,甚至可以说是活了大半辈子了。他认为自己最多也就能活到七十岁。近年他常有种预感,似乎某类折寿的疾病,正潜伏在自己以后的某一个日子里,不定哪天便会一跃而起,张牙舞爪面目狰狞地扑向自己。而自己又肯定是经不住那一扑的,于是也就该活到头了。怎么的,还没从容地好好儿活过哪,稀里糊涂跟头把式地就混过去大半辈子了呢?好像被谁运足气力踢了一脚的球,明明前边是一堆火,却没法儿停止不向前滚动,也没法儿自行改变滚动的方向,只能服从惯力继续向前滚动。一滚到火堆里,噗的一声烧爆了,冒一股青烟,散发一股胶臭,化作一小撮灰骸,所谓人生也就玩完了。那堆火不是什么幻想之火,而是确确实实存在着的日夜不息燃烧着的火,火葬场火葬炉中之火。
自己这样一只磨损得快露了胆的球,正朝那火滚。以前如上的想法如上的预感曾非常使他惶恐不安。不知为什么,近来不怎么怕了,有点儿变得无所谓起来。仿佛自己只不过是一根半枯不枯半老不老的枝,存在的意义仅为枝头的一颗果。那果儿目前还青着,那果儿还依赖于他这枝。哪一天那果儿大了,成熟了,自己这枝则朽便朽,断便断,化作泥尘便化作泥尘,真的无所谓了。那果儿是儿子。在他四十六岁的人生中,遭遇过许多小人,曾深受小人之害。也逢识过几位好人,有幸承蒙好人相助过。与一些小人的遭遇与一些好人的逢识,往往是不期然的,雪上加霜式的或峰回路转式的。小人和好人的名字,后来渐渐的都忘却了,心中仅存着些永久的伤痕和不明所以的人生温馨罢了。那位校长是他近年又有幸逢识的好人。他和好人已经久违了,他常想对方可能是他此生所逢所识的最后一位好人了。他要求自己永远牢记住对方,到死那一天也要祈祷上苍保佑好人一生平安。但是他再也没去见过对方。当然,也严格地遵守着自己的保证,除了妻子,再没向任何人透露过儿子被免费招收的真相……
对他恩重如山的好人当然最是养父母。他一家眼下的住房,不是酱油厂分的,是由养父母的房子搬迁过来的。否则,他一家三口还不知住哪儿呢!很可能根本住不上一套单元楼房。他曾多次动念,打算将弟弟的遗骨从北大荒移回来,再在郊区买几尺地,将养父母一家三口合葬了。自己现继承着恩人一家的房权,也总该使恩人一家地下团圆啊!但一来目前经济状况不允许,二来个人精力不允许。动念也就只不过是动念,迟迟的实行不了,顾不上实行。有些深夜,梦见养父养母和弟弟,醒来每每扪心自问,谴责自己确实有点儿忘恩负义,默默地祈祷他们宽恕自己……
接近中午时分,妻子回来了。一见妻子那沮丧的样子,就知道妻子没找到工作。只张了张嘴想问,却并没问什么。
“哎,你一上午就看相册来着?”
“嗯。”
“还好意思嗯!”
“那我动不了,能干什么?”
“你可别从此瘫在**啊,瘫在**没人侍候你下半辈子!”
“放心,真瘫了,我自裁。绝不牵累你,更不牵累儿子。”
看得出,妻子完全是由于心情不好,才一进家门就和他拌嘴。她洗去脸上的脏,坐在了他身旁。
“你怎么就不主动问问我结果?”
“结果如何?”
“结果悲惨,你还‘如何’!都嫌我们这拨女人老了。哪哪儿招工,都要年轻的,漂亮的,有大专以上学历的,会外语的!我看我们算完了,成了这时代没人要的破烂儿了!化了妆装青春,真可怜!却没人可怜,只有自己可怜自己……”
“也别这么自卑。我可怜你。”
他故作多情地搂住妻子的腰。
妻子一扭身打开他的手:“别烦我!钟点工的活儿倒不难找,而且几乎立刻就有人雇。你这个样子躺在家里,我能应聘吗?”
他自惭地说:“我也不会总这个样子躺在家里。”
“不谈找工作的事儿了。告诉你个好消息吧!”——妻子俯下身,压低了声音说:“五楼姚处长要栽了,市纪委和公检法已经联合对他立案审查了!”
他不明白妻子为什么认为这是个“好消息”,但还是感到极为震惊。继而,如同服了一丸立竿见影的爽心丹,心中的积郁一扫而光。仿佛妻子带回来的这消息,不但对妻子是久已企盼的“好消息”,对于自己其实也同样是“好消息”似的。唉,唉唉,王君生啊王君生,难道你的生活里已没了任何能使自己振奋使自己喜悦的事,只有将别人的身败名裂当成自己幸灾乐祸的好消息了吗?这么一想,他顿时有点儿瞧不起自己了。然而又真的很激动,简直没法儿不激动不为之高兴。
“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消息可靠吗?”
他连珠炮似的发问。要坐起来,一想到断了还没长好的两根肋骨,只得手足胡乱动弹了一阵,没敢硬往起坐。
“和我一块儿下岗的一个老姐妹今天路上告诉我的!她邻居是法院的。说五楼的事儿如果一桩桩坐实了,轻则判个十年二十年的,重则可能连命都保不住……”
说到最后两句话,妻子双眼熠熠闪光。仿佛在说的不是别人的事,而是自己买的一张彩券,以及彩券十有八九中大奖的“可能”……
“我提醒你,千万别乱讲。这种事儿乱讲不得,他与局里的干部处长好得一个人似的。他一句话,我这小小厂长就能由副变正,也能连副的都当不成!”
“瞧你胆儿小劲儿的!我不是在家里背着儿子跟你说说嘛!别人透露给我了,我能憋心里,连你都不告诉吗?”
“谣言!我的判断是谣言!他如今在局里红得发紫,听说不久后还要提升为副局长呢!咱们挪床那天,他家刚买了一套红木家具。如果要犯事儿他自己能一点儿不觉察?还大天白日的往家里搬红木家具?”
“一名处长,工资高也有限,哪儿来的钱买高档家具买汽车?”
妻子的话不无道理。但也正因为不无道理,惹得他突然大为生气。他要是纪委的,早就对姚处长立案审查了。可他不是,没那权力。
除了高档家具和汽车,除了姚处长家豪华的装修和手腕上据姚处长自己说八万多元的名贵手表,他还知道姚处长另外一些受贿之事。他却连向某级纪委或公检法写封匿名检举信的勇气都没有。那些受贿之事好比手电光,你说存在,你明明看见了,人家一关电门——查无实据,什么都不存在了,结果你反而会背上诬告的黑锅。何况受贿之事,还需有行贿者们的供词才能坐实。积近年之社会经验,他知道如今的行贿者们,往往都是受贿者们的“铁杆儿保皇派”。他也就是有时心中过过检举的念头罢了,哪儿敢动真格儿的呢?
他气呼呼地冲妻子吼:“你闭嘴!以后在家里也不许你散布这类谣言!”
妻子也火了,也冲他嚷嚷起来:“你急赤白脸的干什么?你怎么知道一定是谣言!”
两口子像相斗的鸡似的互瞪着,楼上响起了轰轰的音乐声,震得窗子似乎都在发抖,那是大频率音箱的效果。
他趁强烈的音乐声的间隙又说了一句:“听,人家不是活得高高兴兴地在欣赏‘重金属’吗?”
妻子静听了一会儿之后说:“不是五楼传来的,是四楼。要是五楼,四楼早不干了!”
他呵斥:“我看你耳朵有问题!”
妻子为了证明自己耳朵没问题,出了家门,站在楼梯口听了阵,无精打采地回到屋里向他“汇报”:“确实是五楼。我想起来了,四楼两口子带着孩子回老家去了……”
妻子的话刚说完,五楼又传来了姚处长的引吭高歌:
我要喝啤酒,
啤酒最好喝。
上菜敞开要,
不能太抠索。
轮流来坐庄,
谁也没话说。
……
“叫你喝!”——妻子将为她自己刚沏的一杯茶狠狠摔在地上。杯碎了,茶叶水点儿溅得四处都是。他从脸上抹下几片茶叶,心里反而平静了,细声细语地说:“你这不是搞得自己连杯茶也喝不成了吗?”
晚上,妻子做好了饭,两口子静静地等着儿子放学归来。左等不归,右等不归,沉默得都有点儿不自在起来。于是相互搭搭讪讪地找话说。不知怎么一来,话题扯到了妻子在儿子之前曾打掉的一胎。
妻子说:“那一胎兴许是女儿。”
他说:“眼下这个要不是个儿子,是个女儿,可就省心多了!考个职高,将来分到哪个宾馆去,不挺好的吗?”
妻子叹了口气:“当初是你坚持打掉了,世上没后悔药。那一胎要真是个女儿,准挺漂亮的!”
他也不禁叹了口气:“儿子最不幸的,就是哪哪儿都长得太像你了!”
妻子反唇相讥:“身材像谁?腰长腿短大猩猩似的身材像谁?还不是像你!长得一般般,将来再考不上大学,没咱俩省心的日子过!”
“还莫如当初不要孩子。”
“你这会儿后悔了?……”
一听到开门声,两口子立刻都缄口了。儿子一进屋,妻子满面堆笑迎将上去,关怀备至地问,怎么回来这么晚?是不是自行车坏了?穿得少不少?受没受冻?
儿子一走到他跟前,他也立刻巴结似的说:“儿呀,饿坏了吧?快伸手过来,让老爸焐暖你的手!”
儿子既不多看妈一眼,也不多看爸一眼,更没将手伸给他让他焐,仿佛根本就没听到他的话似的。儿子一放下书包,往饭桌前一坐便自顾自地狼吞虎咽起来。吃完一碗饭,盛第二碗时,冷不丁地冒了一句:“今天公布名次了。”
他急问:“什么名次?”
妻子也急问:“什么名次?”
“参加全区数学‘奥林匹克’竞赛的名次。”
他追问:“儿子你名次多少?”
儿子头也不抬,矜持地淡淡地说:“没发挥好,只取了第七名。”
妻子手抚胸口大舒长气:“不错,不错。能取全班第七也不错了!儿子你可千万要再接再厉!”
儿子白了当妈的一眼,吞下一口饭,不但矜持而且简直有点儿心不在焉似的说:“不是全班第七。”
“那……全校?……”
他刮目相看地朝儿子瞪大了眼睛。
“全区。全区第七名,没发挥好。所以你们只能将就着接受这一个事实了……”
他和妻子一时的互望着,都显出一种可笑之极的呆样儿,都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妻子仿佛不愿破坏那一种异乎寻常的肃穆的宁静,小声问:“你说是全区第七名?”
“是的。全区第七名。怎么?你们的耳朵今天都不好使了吗?”儿子说时,仍头也不抬。
他对妻子大叫起来:“你看不出饭菜凉了呀?快给儿子热热去!再多炒两个菜!真是的,我一个想不到,儿子就得受委屈!”
是夜,他又失眠了。是由于被儿子带回的好消息冲击的。他开亮灯,欠起身,久久地端详着儿子酣睡的脸。认为儿子其实长得很体面,简直可以说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儿子今后绝对比自己有出息。他想,儿子带给自己的,才是真真正正的好消息呢!至于五楼的姚处长是否会被立案审查,见他妈的鬼去吧!与自己有何相关呢?姚处长就是已经被枪毙了,自己一家目前怎样生活,以后不是还得照常怎样生活吗?他在心里对儿子说,儿子,儿子,好儿子,争气的儿子,老爸谢谢你了。有你这么个争气的儿子,老爸的命运还不算太糟。活得再累也值了啊!
一个星期后,他能起动了。姚处长的家,恰在他能起动那一天被查抄了。开来两辆大卡车一辆警车。姚处长家那套才买的红木家具,还有高级组合音响、超大屏幕电视机什么的,装了满满两卡车拉走了。最后,戴着手铐的姚处长,也被两名公安人员一左一右挟持着离开了家。他们下楼时,姚处长和站在家门口的他打了个照面。姚处长的目光刚一接触到他的目光,便迅速将头一低。那样子仿佛是因为做了什么危害他的利益的事才犯法的。那一瞬间,他心中竟然倏地生出一种大的同情。往日由于嫉妒而严重倾斜的心理,不但恢复了较正常的平衡甚至充满了悲天悯人的姑息之慈。姚处长被押上警车后,五楼叮叮咚咚地又响了一上午才平静。是留下的几名公安人员在他家接着搜寻赃款……
他心中那一种悲天悯人的姑息之慈,居然纠缠了他整整一白天。
妻子外出回来后,他对妻子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告诉过我的不是谣言,他家今天上午真的被抄了,他也被戴上手铐押走了。”
他惊异于自己为什么并不能真的幸灾乐祸起来。经常碰见一身名牌儿的姚处长上楼下楼,他内心里日日夜夜暗自巴望的不正是这么一天吗?他很不明白自己了。
他原以为妻子肯定会幸灾乐祸喜不自胜眉开眼笑起来的。可不知为什么,妻子也丝毫没显出高兴的样子。当然也没显得多么震惊多么意外,只不过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缓缓坐下,陷入了长久的悱然的沉默。
“街两旁看热闹的人都站满了。”
“……”
“从他家拉走的东西装了两卡车。”
“……”
“你哑巴了?”
“他爱人……其实倒是个挺好的女人,每次见着我,总是主动客客气气地打招呼。咱们儿子半夜肚子痛那一次,还是求他爱人开车送医院去看急诊的呢……儿子在医院观察了两个多小时,人家在汽车里等了两个多小时……”
他万没料到,妻子竟以充满感情的口吻说出这样一番话。这一番话似乎使他们看待五楼那一户人家的一向态度完全地来了个大转变。仿佛那一户人家所摊上的是一桩飞来横祸,是大不幸的事件。
他以近乎陌生的目光呆望了妻子片刻,试探地问:“那……咱们……要不要上楼去瞧瞧?”
“去他家的人不少吧?”
“我想,肯定没人去……一下午楼道静悄悄的……”
“去不去依你。”
“依你。”
“还是依你……”
他看出妻子是有心上楼去瞧瞧的,投其下怀地说:“邻里邻居的,就上去瞧瞧吧!”
于是妻子也不急着做晚饭了,两口子双双登上五层,来到了姚处长家门前。
轻轻敲了几次门,才听到姚处长也上高二的女儿姚雪在门内怯怯地问:“谁?……”
妻子低声回答:“是我们,你三楼的王伯伯和王婶儿……”
又听姚雪在门内请示:“妈,是三楼的,开不开门?”
接着听到姚处长妻子的声音:“问他们有什么事儿?”
于是姚雪又问:“你们有什么事儿?”
两口子在门外对视一眼,一时都不知该作何回答。妻子捅了他一下,他张了几次嘴,说出的一句话竟是:“来安慰安慰你妈……”话一说完,自觉立场大大成问题,心虚地楼上楼下望了望,唯恐暗中有耳将自己的话听去。
门终于开了。
夫妻二人迈进门,但见那往昔像五星级宾馆套房似的家,到处被抄翻得乱七八糟。几个房间的门皆敞开着,高档的家具都被抄走,几个房间都显得空空****。某些柜门上,还贴着封条——有几处地板块儿被撬起来了,客厅里的壁布也被撕下了几条……
两个女人一个站着,一个坐在沙发上,既相识又陌生地望着。望着望着,坐在沙发上的那个漂亮女人忽然双手捂住脸哭了。边哭边说:“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早就料到的!不敢动大贪大贿,专整我们这种小不拉子……”
于是他妻子就趋上前也坐到沙发上,将手轻搭在对方肩上劝道:“想开点儿,想开点儿。事儿既然摊到头上了,也只能往开了想是不?”
于是姚雪也哭起来。
而他则抚摸着那高二女生的头不无同情地说:“你别哭,你别哭……你一哭……你妈更难过了……”
姚处长的妻子抬起头,泪眼汪汪地求他:“大哥,你要有路子,千万托人捎个口信儿给姚雪她爸,叫他别硬撑着,统统交代算了!免得受煎熬,也争取个宽大处理啊!……”
他顺口而言地说:“没问题,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我想……我想这我还是有能力办到的。”
其实他也明白,自己哪儿来的那种关系那种能力?满口的承诺不过是等于零的大话罢了。
从五楼回到家中,儿子已经放学了。
儿子问:“你们上哪儿去了?”
妻子犹豫了一下如实说:“上五楼去了。”
“姓姚的那家今天被抄了吧?”
他问:“你刚放学,你怎么知道?”
儿子打鼻孔里嗤了一声。
他又说:“儿子,以后遇见姚雪,可不许你歧视她。要主动和她打招呼。”
儿子沉默几秒钟,庄重地说:“如果她以后不再那么高傲了,我可以考虑主动和她打招呼。但我也不能在她面前表现得太没尊严。别跟我谈他家的事了,快做饭吧!”
儿子说完,复又埋头写作业。一副不管世上乱纷纷,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模样……
王君生上班后,在厂里听人们议论——姚处长还有收费替人“跑官”方面的罪……
听了那些议论,他又是几夜睡不着觉。他想起一年半以前,自己也曾给姚处长送过礼,求他帮自己往局里调动。这究竟算不算是“跑官”呢?他有点儿拿不准。从此多了一块心病。如果自己不主动交代,姚处长那头儿将自己交代出来了,不算“跑官”不是也算“跑官”了吗?那自己在酱油厂还有脸混下去吗?经过多次思想斗争,最后决定还是明智一点儿,抢在姚处长把自己交代出来之前主动去说清楚的好……
“你送的什么?”
“一瓶酒。还有……两条烟……一副……钓鱼竿儿……他爱钓鱼……”
“什么酒?”
“马爹利。”
“那也算是法国名酒了。烟呢?”
“很普通的烟……‘红塔山’……”
“‘红塔山’还很普通?那你这位副厂长平时尽吸什么烟啊?”
“别误会,你们别误会。我心慌,顺嘴那么一说……我平时吸很便宜的烟……”
他惴惴地从兜里掏出半盒低价低质的烟给对方看。
“鱼竿儿。说说鱼竿儿多少钱?”
“不太贵,二百八十多元……”
“如今下岗工人一个月的生活保障费才二百元多一点点。”
他脸倏地红了。
“好,现在我们来算一算……一共能有一千多元吧?”
“差不多……同志……我……你们认为……我这也算‘跑官’吗?……”
对方严肃地冷冷地反问:“你自己认为呢?”
他吭哧了一阵,无话可说。
对方命他在记录上签了名,按了手印,就打发他走。
他临走问:“会处分我吗?我这事儿,就是按‘跑官’论,我不是也没跑成吗?他只收了我的东西,并没真替我办啊!”
对方以一种凛凛的目光瞪着他说:“要我把你这些话也记录在案吗?”
他又被闹了个大红脸,急说:“千万别千万别……”识趣地逃之夭夭。
交代以后,心病非但没去,反而加重。悔之晚矣,对自己的轻率甚是懊恼。又常暗想,王君生呀王君生,四十六岁的个大男人了,也算经历过些人生严峻关头的“洗礼”和考验了,怎么越活越胆小,遇事还是太沉不住气太不成熟呢?不就是心存晋升之念,求过一次人送过一次礼吗?这年头,少于一千元那还算礼还送得出手吗?人往高处走,世之常态,谁他妈不是这样啊?还没谁问罪到头上呢,自己倒是慌的什么主动交代的什么劲儿呢?
如此这般地想时,恨不得自己扇自己嘴巴子。
懊恼闷在心里,封在嘴里,连对妻子都只字未提。
一个星期后,并没因主动交代引出什么自己担心的下文,于是又暗自侥幸起来。觉得还是主动交代好。起码,懊恼了几天,心里干净了。后来听邻居们议论——那幢十八层高楼之所以能批准在仅距他们这幢楼几十米处破土建盖,姚处长为房地产公司立下了汗马功劳。一些“关节”是他出面打通的,一些批文是他斡旋官场关系跑下来的。当然,那些官们皆获得了不同的好处。而作为对他的“奖励”,房地产公司答应连产权“赠”他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单元。这终于解开了他心中当时对姚处长产生的困惑。邻居们尽管获得了补偿,但都还是有种被出卖的感觉。姚处长已被收审,不可能对姚处长集体问罪,于是气都出在姚处长的妻子和女儿身上。曾有女邻居当面骂过姚处长妻子,并往她脸上啐过唾沫。那母女二人受气不过,某夜悄悄回她娘家住去了。她仅向王君生一家告别,托他们照看走后的家……
又过了一个星期,局里通知他去开有关“菜篮子工程”的质量会。没了酱醋,百姓的生活就没了朴素的滋味儿。所以市里局里对于酱醋质量非常重视。会后,一位副局长请他留下个别谈话,他心里咯噔一下发毛。果然,副局长开门见山单刀直入:“王副厂长,你的交代,由纪委转到局里了。你能主动交代,这是明智的。纪委对你这一点还是充分肯定的。但……”
副局长“但”住了,吸起烟来。
“要把我一撸到底吗?副局长你只管照实说,把我怎么着我都没怨言。我承受得住……”
他尽量说得平静。却连自己也听得出,语调在发抖。四十六岁了,三分之二的人生过去了,好不容易才熬上一位副厂长当啊!虽然只不过是副科级,可如果连副科级都当不成了,四十六岁重新开始当工人,而且是酱油厂的工人,那不是越活越凄惨了吗?当工人离下岗可只有一步啊!妻子已经下岗了,怎么告诉她呢?
他觉得后背上有几条小虫蠕着似的往下爬冷汗。
“你别紧张,没那么严重,没那么严重。人无完人,金无足赤。来,你也吸一支……”
副局长递给他一支烟。他猛吸几口,呛得直咳嗽。
副局长待他止住咳嗽,才又说:“没想到你也会有那样的事儿,局里几位领导都挺替你遗憾的。你们厂长再过些日子就该退休了,本来,局里已经决定任你为厂长。当个四五年,五十一二岁,再调局里当哪个处的处长。局里一直在暗暗考查你,打算重点培养你的嘛!”
听了对方的话,他懊悔得直想以头撞墙,也愤怒得直想跳起来破口大骂!——打算重点培养我为什么从未给过我一点点暗示?要是给过我一点点暗示,我还至于拎了东西低三下四地去求那姓姚的吗?
“王副厂长,听了我的话,你对于自己的错误有什么认识?或者,有什么反思?……”
“我……我辜负了局领导的栽培之心,我对不起诸位局领导……我羞愧……我无地自容……”而他心里说的却是——“滚你妈的蛋!”
他早就听人议论过,平庸无能的对方之所以当上副局长,正是由于擅长“跑官”。
“嗯,有这种真诚的态度就好。其实呢,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自己若不主动交代,估计也没人知道。即使姚处长把你交代出来了,局里也会替你抹抹平的。可你……你主动交代了,纪委备案了,交代材料转到局里了,既成事实了。所以,局里也就不能不……我的意思你明白?……”
“明白……”
“那我现在就代表局里,口头向你宣布局里对你的处分——第一,厂长的职务你是不可能接了,由你们厂管行政的李副厂长接。他比你年轻十几岁,希望你今后好好配合他工作。第二,如果副厂长还照当着,实际上也等于没处分你。万一群众知道了你的错误,对局里提意见,局里没法解释。所以,副厂长你也别当了。由你们的厂办主任接替你。你呢,和他调换一下,当厂办主任吧。但他们都比你年轻,你可不要对他们不服气。局里在任免令上,会照顾你的自尊,什么都不提,只强调由于你有健康情况,而且是你自己请求的。你不挨打了吗?正好是个借口。你看这样行吗?……”
“行……”
“副科级还为你保留着。明天你让厂里转一份请求书来,好不好?……”
“好……”
副局长与他的谈话从始至终和颜悦色,使他没法儿不心怀几分感激。
晚上,他背着儿子对妻子宣布:“你以后和人谈起我,再别说我是副厂长了。我已经不是了,是厂办主任了!”
“这……这不是降了吗?你犯什么错了?……”
妻子不禁地“友邦惊诧”。
“什么话,我能犯什么错?一个小小的酱油分厂,副厂长和厂办主任有什么高低区别?我的副科级不变!……”
妻子暗暗舒了口气。
这使他看在眼里,悲在心里,苦在心里。唉唉,不足论道的一个副科级,却原来在自己和在妻子的意识中,都是那么要紧的事。
他又说:“当销售副厂长太累了。领导这样安排,纯粹是出于对我的关怀和照顾,也是希望我能更好地扶植一下年轻人。这是特殊的信任你懂吗?……”
听他那口气,仿佛一位资格很老的老干部。他还想多说几句,瞥见儿子正扭头望向自己和妻子,打住不说下去了。
他从儿子的目光中,感觉到了大人般的心照不宣的明察意味儿和几分……怜悯……
回到厂里后,他从别人闪烁其词的议论中才恍然大悟——其实局里并无诚意提拔他,正拿他的安排犯难呢。他自己一坦白,恰好为局里解除了一道难题。
成为厂办主任以后的他,希望自己不失落,可在两位比自己年轻得多的厂长副厂长面前,却怎么也掩饰不住自己的失落和尴尬。尤其是当他们向他布置什么事,而他向他们请示什么事的时候。他清楚——厂办主任,这是四十六岁的自己最后的一种“保险”。在活到三分之二岁数上,如果再连厂办主任也不慎丢了,那自己可就接近着一无所有了。
他明白自己是再也丧失不起什么了……
借厂里人的钱该还了。人家不提,他见人家每每怪不好意思的。
有天趁新任厂长和副厂长在一起,他鼓足勇气,豁出面子,请求他们从自己那五千元奖金中再预支给他两千元。
厂长副厂长对视一眼,一时都显出有口难言的样子。最后,副厂长在厂长的暗示之下,措辞谨慎地说:“老王啊,实话告诉你吧,瞒下去也不是一回事儿。总瞒着,你心里就会老惦着那五千元。那三个家伙逮着了,案子也结了……”
副厂长说到这儿,卡壳了,目光求援地望向厂长。
厂长却挠挠头说:“你告诉他你告诉他,你已经开始告诉他了,还为难个什么劲儿啊!老王和咱们是绝对的自己人,我相信该他担待得了,他一定担待得了……”
他瞧瞧厂长,又瞧瞧副厂长,颇犯糊涂地问:“发我五千奖金,职工代表会上不也讨论过,并且一致同意的吗?你们不是也都支持那决定的吗?你们现在可有什么为难的?……”
在他的催促之下,副厂长吞吐了半天,才又开口道:“老王啊,表彰会是不能开了。那五千元奖金嘛……这个这个……告诉你了你可千万别生气……不是造假酱油的那些人报复你……是……是咱们自己厂的一个浑小子找了那么三个王八蛋……”
“咱们自己厂的?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呢?不是分工你去动员厂里二十几个人‘下岗’吗?他们中的一个……”
“谁?!究竟是谁?!……”
他霍地站了起来,仿佛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涌上了脸,如同炽热的岩浆急需寻找到地层薄弱处喷发一样。
“老王,老王,坐下,坐下……”——厂长双手搭在他肩上,将他用力按坐了下去:“你看你眼都红了,想杀人似的。咱们是领导,咱们得忍。要顾全大局呀是不是?那浑小子已经后悔了,分别找我俩承认错误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他也没料到会把你打得那么惨……老王你说这,表彰会还能开吗?还能发你五千元奖金吗?以什么名目发啊?……
“好!好好好……奖金我不要了!可……可你们为什么不让公安局法办他?!……”
“老王啊,这事我们也研究过几次了,为难啊!自己厂里的职工,家里有老婆孩子,送公安局去还不得判个一年二载的?这事我们也正想跟您商量商量,怎么处置,也得听听您的意见。当然了,这浑小子办的事也该法办,更不用说下岗了……”
他的头嗡嗡地响,厂长再说的什么他也听不清了。他万没想到平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工友能下此黑手,太让人寒心了。自己平时从没摆过副厂长的架子,没和谁红过脸。不曾想却为下岗之事而遭此毒打,不法办公理难容啊!可又一想,这浑小子此次下岗是准的了,再被判刑关几年,他家里的日子还能过吗?想到自己的妻子下岗、儿子上学的难处,他心软了……
“你们不是要问我的意见吗?我看就别送公安局了。杀人不过头落地,人家不是认错了吗?还是由厂里处理为好。至于是谁,我也不想知道了,我也不愿知道了……”
副厂长赶紧附和:“对对对,还是不知道的好,还是不知道的好……”
他觉得双腿软了,再也没力气往起站了。觉得肋骨和眼眶那儿,又开始痛了似的……
厂长不安地问:“老王,你没事儿吧?”
他嘿然摇头,无声苦笑。
厂长推心置腹地说:“老王,咱们在这个小厂共事多年了。你是好人,我俩心里都有数儿。我俩已经商议过了,提议工会讨论,补助你三千元。这样,你欠厂里,欠别人的钱,就可以都还上了。在厂里条件允许的前提下,好人应该受到点儿爱护……”
副厂长也说:“你向厂里借钱,向别人借钱的原因,我俩也是知道些的。你爱人下岗了,我俩的提议名正言顺,估计工会讨论通过也没什么问题……你脸色不好,你……”
他身子晃了几晃,一阵头晕目眩,栽倒了……
下午,厂里出车,副厂长亲自将他陪送回家。副厂长告辞后,他仰躺了一会儿,见儿子的桌上书书本本堆得太乱,起身替儿子整理。整理中,发现了儿子的日记。没想到儿子还记日记,没想到已经记了大半本儿。他退向床,坐下翻。看着看着,眼泪流下来了——一向似乎连对父母都冷淡无感情的儿子,却原来是一个对父母感情深厚的好儿子!一页页一行行一句句,记下了平日里对父母的般般种种的体恤!
妈妈由于下岗,连日来心情糟透了,动不动就和爸爸发生不必要的争吵。这很影响我学习,但我一定要忍,因为爸爸已经做了我的榜样。我绝不可流露出对家庭生活的忧虑,我还是学生,再忧虑也没法子。如果流露了,反而会增加爸爸妈妈的烦恼……
我觉得自己也活得很累。今天学校又收费为学生买课外复习资料。我早已看出爸爸妈妈手头儿紧,回家只字未提……
爸爸老了,头发已经花白了。妈妈这一年也老得明显,变得爱唠叨了。我心里好可怜他们。他们对生活的唯一希望,已经完全寄托在我身上了。但我如果考上大学,他们真的供得起我吗?四年啊!我像一座山,还要继续压在他们身上吗?我不忍心。爸爸妈妈,我不忍心啊!……
我不想上大学了!我想工作,为了减轻爸爸妈妈的经济负担。我想早点儿打工!……
他再也看不下去,将儿子的日记压在胸口,伏在**放声大哭!
没想到儿子也活得这么疲惫……
厂里每两年例行一次的身体普查的第三天,合同医院通知他复查——X光片显示他肺上有几处可疑阴影。
去?——还是置之不理?
他独自思考了几天,如同哈姆莱特终日苦苦地思考“生——还是死?”
他将通知单撕了,决定置之不理。
内心里倒也没什么惶恐,只不过觉得太疲惫了,不愿命中再出现任何“麻烦”之事来纠缠自己了。从此,一种无所谓的,近乎视死如归的人生态度,渐渐形成在他的意识里。归去来兮?归去也好。他常这么想,唯觉得早死太对不起妻子对不起儿子。
第一场雪下得很厚,很松软。到处银装素裹,玉砌琼雕,城市变得干净而又美丽。雪是从天黑时分下起的。第二天是个明媚的朗日,雪不化,也不太冷。而且,是星期日。
“今天谁也不许扫我的兴!今天咱们一家三口都要出去赏雪!中午到饭店撮一顿!”
妻子和儿子对他的提议备感意外,但都表示依从。那一种依从的态度中,又都有几分大人照顾小孩儿好情绪的成分。他看出来了,却并不因而沮丧。相反,兴致更高了。不知为什么,那一天,他忽然极想当一次孩子,极想被人哄,被人宠,被人亲爱地予以呵护,哪怕是有些勉强于妻子和儿子。
一家三口去了公园。
他在雪地上打滚儿,用雪球儿抛妻子,往儿子领口里塞雪,真的忘了自己年龄似的,顽皮得没边儿。
在他兴高采烈的好情绪的影响之下,妻子儿子脸上也时时露出平常难得的快乐的笑容。
一家三口闹累了,相依相靠地坐在长椅上。有一对儿带着五六岁小女孩儿的外国夫妻,在他们打闹时一直望着他们笑。当他们坐在长椅上后,那外国丈夫又用“拍立得”相机为他们拍照。将照片交给他们时,竖起大拇指说了一句英语,儿子站起身礼貌地用英语回答了一句什么。他们走后,他问儿子,人家说的什么?
儿子回答,人家说——幸福好。
又问是说他们自己还是说咱们?
妻子抢答,这还用问吗?当然是说的咱们一家三口。
儿子权威似的点了一下头。
他不禁地喃喃自语——幸福好?幸福当然好啦。如果幸福不好,这世上还什么好呢?
妻子也喃喃自语——咱们一家三口,几年来没这么开心过了……并当着儿子的面亲了他一下。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郑重其事地对儿子说:“儿子,爸爸妈妈今天要向你透露一件家庭秘密。”说完,他从内衣兜取出一个存折给儿子看:“儿子,看清楚,上边存了多少钱?”
儿子看了一眼,说一万。
“不对。”
儿子接过存折认真看了一会儿,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挂在嘴角:“噢,我少数了一个零,是十万啊!爸,谁的存折?”
“当然是咱们自己家的啰!是没生你时,咱们家搬迁,国家补的一笔搬迁差价。儿子,你可一定要争取考上大学。只要你考得上,爸爸妈妈就供得起!有这十万元在手,咱们家经济上其实没什么愁的是不儿子?……”嘴里一边说着,一边向妻子使眼色,暗中拧妻子手背。
那是几年前的存折。其实只有十元钱。他模仿了多遍笔迹,加了四个零。损失十元,给儿子服一颗定心丸,他认为值。花十元钱在药店里能买到如此奇效的定心丸吗?
妻子也附和着他的话说:“儿子,爸妈从来没舍得动用这十万元钱,就是预备给你上大学后用的……”
“我上大学用不了这么多钱……”
“还有你结婚呢!”
“爸,妈,你们放心,我会考上大学的。这对我来说没什么问题!我结婚也不会再用你们的钱!我工作后,一定要使你们生活得幸福!我要非常非常地孝敬你们……”
儿子低头抚摸着存折,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双手郑重地将存折交给他:
“爸,收好。千万收好……可别丢了……”
当儿子将存折还给他时,他才敏感地发现儿子的目光有些异样。
儿子又低声说:“爸,妈,我不仅长大了……而且……成熟了……”
由儿子的话,他忽然联想到了一句名言——“人长大了意味着能够看穿某些事情的真相了,而人成熟了则意味着明明看穿了也不说出来。”
难道……难道被儿子,被不但长大了而且自认为成熟了的儿子看穿了吗?
他不禁地显得不大自在。
“儿子……”
“嗯?……”
“爸爸最近……总想使你明白……”
“明白什么?……”
儿子的头靠在妈怀里,只将目光望向他。那一时刻,他觉得儿子的目光又如婴儿时那样的纯净无邪。他想不起是从什么时候就再也没见到儿子童真的目光了,心里不由得一颤。
“我想使你明白……在许许多多人之间,比如今天我们所见的那些陌生人之间,不是所有做爸爸的都是副厂长对不?”
妻子温柔地纠正他:“厂办主任。”
儿子说:“是的,爸爸。”
“你妈妈下岗了,可有的孩子,爸爸妈妈都下岗了……”
“这我知道,爸爸。”
“更不是所有的人家,都有十万元存款。”
“你说得对,爸爸。”
“那么,你对此有何看法?”
“爸爸,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感到幸福?”
“我正是这个意思。”
儿子笑了,笑得眯起了眼睛。
“许多儿子的爸爸是工人,而我的爸爸是厂办主任;许多儿子的父母都下岗了,而我的爸妈中只不过一人下岗了;许多人家欠债,而我们家有‘十万元’存款……”
妻子接着儿子的话说:“许多人家只有一间住屋,甚至三代同室,而我们有两间……”
他接着妻子的话说:“许多人家有各种不幸,而我们一家三口十几年来太太平平……”
儿子以总结的口吻说:“爸爸,妈妈,如果我感到幸福,会使你们内心快乐是不?”他和妻子对视一眼,都点点头。
儿子虔诚地说:“爸爸,妈妈,自从我上中学以来,就几乎没有过幸福的感觉了。但是今天,这会儿,你们又把它给予我了!谢谢爸爸,谢谢妈妈……”
儿子的左手抓住了爸的一只手,儿子的右手抓住了妈的一只手。
儿子眼中泪光闪闪。
他和妻子的眼中,也不禁泪光闪闪。
那时刻,他觉得一家三口仿佛真在一种无边无际的不知始于何日何处的大幸福之中……
从远处飞来一群喜鹊,落在他们头顶的树上,喳喳喳叫个不停,弄下一片雪……
正午的太阳,又红又大,阳光慷慨地普照着他们。
儿子说:“爸,我饿了。咱们中午吃烤鸭吧!”
他一跃而起:“走!向饭店——前进!”
于是儿子扯着妈的手跑到前边去了。
“爸,快点呀!……”
望着妻子和儿子的背影,他大声唱了起来:
我不是一个特殊的灵魂,
不能给你多彩多姿的梦,
我不是一个传奇人物,
不能给你一些动人的色彩。
……
“老爸,别唱了!你糟蹋潘美辰的主打歌,人家会提抗议的!……”
儿子转身望他,倒退着走,调侃中洋溢着浓浓的父子昵情。
“好小子,敢贬损你老爸!反教啦!”
他边走边抓起一团雪,攥成雪团,瞄了瞄,准准地击中儿子肩头。
他孩子似的哈哈大笑……
那一群喜鹊被惊起,喳喳叫着从他们上空飞过。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悠长而又韵味儿十足的吆喝:
“冰糖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