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梁晓声小说精选集(套装共1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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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给营长织了一件毛衣,为了表示对于一位监护自己的党内同志的感激。无论如何,营长毕竟有许许多多的理由要求她对他表示感激,但营长从未向她或向别的什么人流露过这种要求。帮助青年干部树立威信、树立尊严,这是营长视为己任的,也是一名共产党员应该具备的好品质。有了什么责任,营长总是挺身而出,将她护在身后;有了什么获得荣誉的机会,营长又总是毫无怨言地、非常真诚地将她推到前面。

无论如何,营长是位好营长,好党员,好干部。营长的的确确有许多值得她学习、值得她尊敬的品质。

但营长却不是一位好丈夫。好营长与好丈夫在生活中往往不一定那么和谐地统一在一起。

营长经常打老婆。某些老婆,是天生需要经常被丈夫们捶捶打打的。营长的老婆就属于这一类老婆。都说山东女人勤劳,那女人却懒得出奇。除了做饭,什么家务活也不干。而她还没有懒到连饭也不做的地步,则完全是因为她还没有懒到连饭也不吃的地步。营长家里很脏,脏得他羞于让别人到他家去。那女人比营长小十三岁,正是心猿意马的少妇年华。营长没本事拴住她的性情,她便渐渐自己悟会了一套倚门卖俏的手段,干起了陈仓暗度的勾当。丑女人生出这种心思,也会有饥不择食的男人闻腥而至,何况那女人不丑。一张黑红的瓜子脸挺端正,不胖不瘦的身材挺苗条,再加上一双善于投出色饵的眼睛,无异于向男人们打出块招牌——“愿者上钩”。

皇后风流,就有偷香窃玉的国手。营长的老婆不正经,就有敢冒营长之大不韪的色鬼。营长前脚出门,那女人后脚也出门,打扮得整整齐齐,油头粉面。营长往东,她往西;营长往西,她往东。挎着个小篮,上山去采“木耳”、采“蘑菇”、采“猴头”。一采一天。回来的时候,衣扣也缺了,头发也乱了,疲惫不堪却兴致勃勃。

于是营长家里的木耳、蘑菇、猴头就多起来,多得营长经常送给回城市探家的营部机关知识青年。

于是营长就不愁没有佐酒的菜了。

于是营长就觉得自己的老婆也可爱起来。

终于有一天营长吃出那木耳、蘑菇、猴头滋味不对,插上家门将老婆狠狠治了一回。那女人从窗口逃出,一路奔到营部,风风火火,大哭大闹。

营部只有她一个人,正在记录团里的电话通知。

她只好放下电话劝那女人安静下来。

那女人便坐在她对面,像面对一位法官,抽抽搭搭地大声诉苦。

“哪个男人像他?从我嫁给这土鳖,他就只会老一套!”

“什么老一套啊?”她不懂,却觉得有义务替营长教育那女人一番。

“恩爱夫妻,一年三百六十多个晚上,总得换个花样吧?可是他……就会老一套……完了事,背过身去就打呼噜,鸡鸭踩蛋还扇扇翅膀叫两声呢!”

那女人却不知羞耻地给她上了一堂**课。

“你!……你滚出去!”她觉得脸上要着火了。

“你是教导员,营长打我,我不找你找谁?”那女人振振有词。

她跑出了营部,跑到老远老远的地方,跑到小河边,在一棵大树下默默站立了许久……

第二天营长见了她的面,还奇怪地问她脸色为什么不好了。

她说没什么。

营长就吸烟,吸了一支,接着又吸一支,连续吸了好几支,才吞吞吐吐地对她说:“小姚,我家那贱女人找你哭闹来了?那**,就该一棍子打断她的腿,叫她往后看得见山,上不了山!”

“营长,我……得去问问打字员,团部的电话通知打印出来没有……”她欲借故走开。

营长却一把抓住了她的一只手,恳求地说:“小姚,昨天那事,你可得替我遮掩啊!传出去,我这营长没脸当了!”

她默默地点了一下头,觉得面前这个山东大汉非常可怜。

她暗中进行调查,将与营长老婆有瓜葛的那几个男人,发配到了很远很远的山沟连队。她并未向他们做任何解释,他们心虚,也不敢表示出任何不满。她第一次觉得,权力有时候并非可恶的东西。那也是她第一次没与营长商量,便果断地行使了教导员的权力。

毛衣断断续续地织。织成后,营长已打发老婆回山东探家去了。

毛衣是灰色的,粗线的,平针织的,又紧又厚,肯定很暖和。她没织花样,倒是想织,不会。她还是到了北大荒才跟同宿舍的姑娘们学起织毛衣来的。当上了教导员后,就再没摸过织针。以前她认为女教导员静静地坐在某处运针走线,如果被谁看见了,是有点儿大煞风景的。没什么事可做的时候,她就将《毛泽东选集》或马恩列斯原著翻开,放在膝上,似看非看,似读非读,似动脑筋钻研又根本不是在动脑筋钻研。其实她一翻开那些领袖们的著作就头疼。因为她已经通读过数遍了,获得过三次通读毛著和马恩列斯著作标兵的荣誉。一次是营的标兵,一次是师的标兵,一次是全兵团的标兵。并没有谁要求她必须手不释卷地学习毛著和马恩列斯著作,是她自己这样要求自己。当上了标兵,就得努力争取永远将这个角色扮演下去。标兵一旦不再是标兵,也就连一个普通人都不再是了。那是非凡的苦难。某团的一位上海姑娘,连续两年获得了标兵的荣誉,第三年没被评选为全兵团的标兵,自杀了。她一想到这件事心就抖。她知道这样的事一旦降临到自己身上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不仅仅失去了个人的荣誉,而且也破灭了她那个团、她那个师的各级首长对她抱有的希望。群众也会对她另眼相看。标兵——这是那个时代的一种图腾,是群众心理的需要。没有的地方,没有的人群中,群众会造出来一个。这图腾一旦失去了光环,群众会再造一个。而失去了光环的那一个,就成为过了时的徽章。没有一颗坚强的心是经受不住这种摆布的。她有时不但害怕自己,也害怕群众。她常常感到人人都像自己一样,变得那么混账!

连续——这个词,应用在化学和物理学中,就产生核反应;作用于一个人的心理,就很可能促使一个人去死。

在兵团颁布选举全兵团学习毛著和马恩列斯著作标兵动员令之前,她就知道,师首长给团首长打来了长途电话,说她是全师最有希望被选为全兵团标兵的青年干部,关心地询问到她一年来各方面的表现和工作情况。

团长也给营长打来了电话,说:“姚教导员要是在选举之前出了什么差错,我撤你的职!”

营长将团长的话转告了她,并且当天就将七连和九连的两个“秀才”调到了营部,整天关在屋里写她的事迹材料。

团长还派了团宣传股长来到营部,亲任两个“秀才”的组长。三个人不是关在屋子里伏案埋头,就是围住她无休无止地提问题,他们很善于引导她说出一些闪光的话。她非常体谅他们的良苦用心,不得不道出许多豪言壮语。那其实无异是一种摧残人耐性和神经的游戏,语言文字游戏。她道出的那些闪光的话,不过是许多当时很流行很时髦的“豪言壮语”的翻版。举一反三,发挥用之。比如“活着干,死了算!”她换另外一种说法:“死了不能干,活着才拼命干!”——就成为她,三师二团七营女教导员姚玉慧说出的“豪言壮语”了。

她不是语言大师,她只有以这种办法应付别人,也应付自己。

事迹材料完成后,她暗暗庆幸自己没有被搞成精神病。

她的事迹在《兵团战士报》上登载了。

她终于被评为全兵团的标兵了。

当营长预先将这个消息透露给她时,她一转身就跑开了,在白桦林中哭了一场。

营长从那天起却喜形于色,不分场合地搓着两只大手,笑得合不拢嘴,反反复复说:“太好啦!太好啦!小姚你可为咱们全团全师都争了光哇!连续三年,不容易得很哩!我这个入党介绍人,也沾了你的光,跟着你感到光荣哇!”

从那时起,她内心深处开始害怕荣誉,害怕自己曾一度努力争取的种种荣誉。每种新的荣誉,都仿佛一块压在她身上的大石头。她早已撑不住了,要被压垮了。她终于懂了,荣誉越多、越高,她越不是一个人,越不是一个女人了。

织一件毛衣,这念头,不仅仅是为了对营长表示感激而产生的,也是一种反叛。反叛什么?反叛谁?并不具体,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思想坚定着这一念头。不,这种反叛的念头绝不是思想,是一种心理,一种朦胧的下意识,一种软弱的本能。如此而已。

“我肯定我们应该回击!”

“简”在劳渥德学校受到虐待后,不是勇敢地说过这样的话吗?那么她就要织一件毛衣。

女人的,也可以认为是人的原始悟性,使她深深地感觉到自己是在受着种种的虐待。一种文明的,不伤及皮肉的,堂皇的虐待。因而也就没有谁体谅她,怜悯她,帮助她摆脱。恰恰相反,有多少人心里还对她隐藏着嫉妒。

织毛衣!织毛衣!织毛衣!

当她开始织那件毛衣时,她才觉得自己在某一方面又有点儿多少像一个女人了。织毛衣,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静静地坐着,光滑的织针在手中运动着,柔软的毛线有条不紊地一环环缠绕在织针上,不知不觉中变成袖子,变成领口……更美妙的是,不必强装出一副认真钻研或颦眉思索的样子。她甚至暗想,织毛衣远比装模作样地学毛选或马恩列斯著作,更能使一个女人变得聪明起来。

许多人看见她织毛衣,起初自然都表示出极大的惊诧。

“教导员,你还会织毛衣呀?”

“教导员,看这颜色,你不是给自己织的吧?”

“教导员,你要急着织成的话,我有空时帮你织呀?”

“给营长织的?……营长也怪可怜的,还从没见他穿过一件毛衣呢!”

…………

不久,营部机关的人们也就习惯了看见她静静地坐在某处织毛衣。

她有些后悔说出了是给营长织的。一个女人给一个男人织毛衣,这是很容易引起许多庸俗的猜测或闲言碎语的。

却根本没有什么闲言碎语刮进她耳朵里。

所有营机关的人们,仿佛都普遍认为,营长和教导员之间的关系,无论亲密到何种程度,也肯定不会逾越圣洁的同志式的关系。人们对此深信不疑,仿佛营长和教导员都是没有性与爱这两根神经的人,是同性的人。关于“简”的那些并无恶意、纯粹是出于好奇的飞短流长被营长严厉地加以扑灭之后,人们仿佛普遍认为那是营长替她当众发表的一次郑重宣言:她绝不会爱上什么人,也根本不需要爱。

“小姚,听说你是给我织的啊?抓紧织,今年冬天我就等着穿它啦!”

营长对她大加鼓励。

知道自己做的是别人所期待的,她心中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悦,一种潜在的兴奋。甚至在开营党委会的时候,她也一反常态,不再那么严肃地瞧瞧这个,望望那个。她埋头坐在一旁织毛衣,别人不问到她什么话,她往往一言不发。

营党委委员们竟连这一点也渐渐接受了,习惯了。

既然营长都不批评她,他们何苦对她加以指责呢?

营长为什么不批评她,这是她不甚明白的。因为毛衣是给他织的吗?管它为什么!反正没人批评她,提醒她,告诫她注意什么,使她感到暗暗高兴。

织毛衣!织毛衣!织毛衣!

她几乎是在报复谁似的织着。

教导员的身份,标兵的影响,连续获得三次的荣誉……通通见鬼去吧!她常常一边织着,心里一边恨恨地这么想。